⊙关 峰[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 西安 710064]
作 者:关峰,博士后,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918年,胡适在他介绍易卜生的文章里引用了《国民公敌》中斯铎曼医生的话,“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①,七年后,鲁迅刻画了“最孤立的人”的形象魏连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魏连殳却并非“世上最强有力的人”。
小说由五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描写在山村里掀起的新旧之争,以魏连殳祖母的葬礼为中心。在人们看来,魏连殳“没有家小”,“很有些古怪”,村人都当他是“异类”,连本家也“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在祖母大殓之日,本以为“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的“看客”们(村人们)却“很失望”,因为关于一切丧葬仪式的双方的争斗并未如期上演,而在听完族长们的“三大条件”(穿白、跪拜、做法事)后,魏连殳居然出人意外地“神色也不动”,全都答应下来,连祖母母家的亲丁在给死者穿衣服上的“找事”也“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魏连殳这“常说家庭应该破坏”的“新党”,难道竟然如此软弱吗?当然不是,正如鲁迅所说,应是“随顺长者解放幼者”的“中国觉醒的人”的做法,②魏连殳的祖母无疑是“随顺”的“长者”,“解放”的“幼者”则是第二部分里的“大良、二良们”。在孩子们的祖母和“我”眼中,魏连殳“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在他看来,“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然而,事实却又一次给了他教训,不只街上“不很能走路”的小孩敢拿了芦叶指着“杀”他,就是堂兄的小儿子也在父亲的带领下意欲过继给他想占他寒石山的破屋,魏连殳称他们“都不像人”。第二年的春天,喜欢没有顾忌地发表些议论的魏连殳遭受了更大的打击,像村人们一样,S城人也来围攻了,“暗暗地来叮他”,结果是他丢掉了饭碗,一来二去,连“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善本书也守不住。在最困难的时候,朋友坚定了魏连殳“还得活几天”的想法,不过,“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的他,最终选择了做杜师长的顾问,连他自己也承认“真是失败者了”,而当“我”在和魏连殳相识后的第四个年头重又回到S城时,他已患痨病吐血而死,孤独地离开了人间。
魏连殳是个不彻底的觉醒者,在积重难返的礼教环境里,他缺乏果敢、勇猛的斗争锐气,一句“都可以的”显示了他内心过多的牵连,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无论如何,魏连殳都改变不了他早已在村人们头脑中固定下来的印象与看法,到头来只能在“痛哭”中减轻内外交困的压力。魏连殳一面竖起战旗攻击,一面却又有所顾忌,他瞻前顾后,无形中给了对方喘息和反攻的机会。在第一回祖母的丧事上就吃亏不小,精神上的困苦不必说了,就连财产也不时面临被瓜分的危险。在第二回中,社会的反扑更是致命的——所谓“生活”,这是英雄的另一种“阿喀琉斯之踵”,也是旧派的最恶毒的伎俩和报复,鲁迅笔下的“造反者”几乎都是这手段的牺牲品,如孔乙己、方玄绰、吕纬甫、子君、“他”(《幸福的家庭》),甚至阿Q都摆脱不了生活的挤压和纠缠。也许并非义无反顾的叛逆才使魏连殳还在留恋生命,他想活在人间,或者希冀给同道者以安慰,或者偏要为不愿意他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魏连殳的失败可以说有他自身性格的原因,但严酷的社会现实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周作人曾指出,魏连殳的性格“多少也有点与范爱农相像”③。当然,鲁迅极为熟悉辛亥革命前后的生活,诸如《药》《头发的故事》等简直就是特定时代精神的记录,连魏连殳信中所说愿意他活几天的已被敌人诱杀的朋友,也总不出王金发、徐锡麟、秋瑾等人的影子。革命者的孤独源于三个方面:首先是大众的隔膜。魏连殳的游学使他完全与他出身的山乡隔绝开来,作为思想者和启蒙者,他“异样”的言行意在引导大众的解放,但却没能引起共鸣,反倒让他们多有不便,故被他们嘲笑和仇视也就在所难免。其二,同行者的寥寥。如果说“没有家小”还只是无足轻重的孤独的话,那么先后发生的同行者的减少甚至消失则是魏连殳走向死亡的根本原因。那些喜读《沉沦》的青年的丑态原是“我”善意的暗讽,他们“懒散而骄傲”、“唉声叹气”、“皱着眉头吸烟”,活生生一副“才子佳人”的“颓废”、“帮闲”的模样,在主人落魄失意后他们必定走散。真正的同道不仅难觅,还难以逃脱黑暗社会的网罗。第三,反动势力的迫害。在大大小小的围剿和打击面前,魏连殳的防线和阵地终于坚守不住,他那要“活下去”的想法,“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的意志也许可以说是一种韧性战斗的精神,但事实上毕竟落入了传统和社会的彀中。挣扎过后即是妥协,就像祖母丧葬上的“全都照旧”的投降一样,魏连殳自觉不自觉地陷进了相互冲突的泥淖之中,他自诩“胜利”,实际上却在做俘虏,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独者。
魏连殳的孤独不外乎是鲁迅自己心头驱除不尽的困惑和痛楚的反映。《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在甩门出走的一刹那既表明了个性解放问题的解决,同时也昭示着日常生活战场的开始。同样,《伤逝》的女主人公子君大胆争取的“权利”也在与日常生活的遭遇战中败下阵来,最终结果十分凄惨。为此,病中的鲁迅曾慨叹“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④。客观地讲,魏连殳说的“我还得活几天”并没有错,错的是他此后选择的道路。鲁迅坦言,倘遇歧路,他会“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而遇“穷途”时,则“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⑤,但魏连殳却不同,既非《故乡》式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达观,也不是《伤逝》中涓生“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的策励,他心中只横着一个信条:“灭亡是不愿意的”,不过,他也感到自己“不配活下去”,在他看来别人也不配。朋友被敌人诱杀了,他欣幸“再没有谁痛心”,然而一个人更容易失了目标,他转而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像《在酒楼上》“绕了一点小圈子”的吕纬甫那样,魏连殳也没能在革命和精神的新路上看到希望,而是停顿下来,并且重新又加入到了正在走着老路的、挨挤的大众中。
魏连殳本应成为革命大潮的弄潮儿,最后却落了个惨淡的收场。鲁迅借此提醒革命者必须坚定、勇敢地前行,而不能像“都可以的”、“我还得活几天”的魏连殳那样,成为现实生活中的孤独者。鲁迅从来不对革命抱有浪漫蒂克的幻想,深知它污秽与血的道理,甚至要随时准备牺牲自己,“革命文学的第一步,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杀不掉,我就退进野草里,自己舐尽了伤口的血痕,决不烦别人傅药。”⑥魏连殳的过错就在于他缺乏敢于正视淋漓鲜血的气魄和勇于面对孤独的气度,而是彷徨于新旧之间,非但没有“这样的战士”的“举起了投枪”的清醒和韧性,也没有“过客”的对于“前面的声音”的虔诚和憧憬。当魏连殳谈及“新的宾客,新的馈赠……”的时候,他已经跌入了“无物之阵”,与旧势力同流合污,这位孤独者就更加孤独了。
像是阿尔志跋绥夫笔下的工人绥惠略夫,孤独者魏连殳同样“偷活在追蹑里”⑦,但他并没有绥惠略夫“尼采式的强者的色采”⑧,故而,在革命不断高涨的年代里,《孤独者》也被有些青年判定为“不是一篇吹着前进的号声的小说”⑨,不过,作为反衬,篇末的“轻松”、“坦然”却凸显了孤独的潜力和希望,已是这些青年所不能理解的了。
① 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1918年6月15日)。
②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页。
③ 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孙郁、黄乔生主编:《回望鲁迅丛书:书里人生——兄弟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页。
④ 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4页。
⑤ 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页。
⑦⑧ 鲁迅:《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刘运峰编:《鲁迅序跋集》,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14页,第215页。
⑨ 向培良:《论〈孤独者〉》,李宗英、张梦阳编:《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