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丽[广东文艺职业学院, 广州 511400]
如果说盛唐诗歌所呈现出的时代特征如同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的话,“安史之乱”如同一棵针,一下子将这颗气球戳破了,进入中唐之后的大历诗歌,因而呈现出“气骨顿衰”的特征。走出大历时期沉寂的低谷期之后,中唐诗坛进入再度兴盛期。韩孟元白相继登上诗坛,唱出与众不同且互不相同的调子,其追随者更相唱和,其时诗坛呈现一派繁荣景象,蔚为壮观。但是尽管如此,却始终唤不回已经流逝的盛唐气象。《后村诗话》中,涉及的中唐诗人达四十一人之多,对于中唐诗歌的评价也独树一帜。
唐代诗坛,王孟韦柳并称,是谓可继渊明衣钵者。对于盛唐之王孟,刘克庄着墨不多,但是对于中唐之韦柳,刘克庄却给予了较多关注和较高评价。
诗至于深微极玄,绝妙矣……唐人惟韦、柳……能之。——续集卷二
此则堪称对二人之诗的总评。“深微极玄”者,指二人之诗表情达意皆细腻深刻,包含无穷味,堪称“绝妙”。以“绝妙”称之,可见刘克庄对于二人之诗的喜爱。
韦应物于大历诗坛,堪称独一无二的大家。在其时一派伤感的时代氛围中,其诗主要风格呈现出远离现实、向往林泉、高雅闲淡之致。
唐诗多流丽妩媚,有粉绘气,咸以辨博名家。惟苏州继陈拾遗、李翰林崛起,为一种清绝高远之言以矫之。其五言精巧不减唐人,至于古体歌行,如《温泉行》之类,欲与李杜并驱。前世惟陶,同时惟柳可以把臂入林。余人皆在下风。——新集卷三
(元结、韦应物)皆有忧民之念。——后集卷二
陶韦异世而同一机键。(韦集有诗)题曰《效陶彭泽》。此真陶语,何必效也。——后集卷二
刘克庄认为,韦应物特出于大历诗坛甚至是中唐诗坛,有三方面的表现:其一,韦应物是在大历时期可前承初唐陈子昂、盛唐李白的诗人,其清绝高远与当时诗坛流丽妩媚的粉绘气不仅截然不同,而且可以矫正之;其二,其五言近体诗颇为精巧,成就亦高;其三,韦应物在古体歌行方面的成就,几可与李白杜甫并驾齐驱,文学史上可以与他齐名的除李杜外,就只有陶渊明和柳宗元了。
柳宗元在文学史上,因与韩愈携手倡导古文运动得以名动千古。诗歌并非其倾力之作,即便如此,刘克庄对于柳宗元之诗,也评价甚高。
柳子厚才高,他文惟韩可对垒,古律诗精妙,韩不及也。当举世为元和体,韩犹未免谐俗,而子厚独能为一家之言,岂非豪杰之士乎?——前集卷一
子厚永、柳以后诗,高者逼陶、阮。然身老迁谪,思含凄怆。——后集卷二
韩柳齐名,然柳乃本色诗人。自渊明没,雅道俱熄,当一世竞作唐诗之时,独为古体以矫之。未尝学陶和陶,集中五言凡十数篇,杂之陶集,有未易辨者。其幽微者,可玩而味;其感慨者,可悲而泣也。其七言五十六字尤工。——新集卷五
柳宗元值得称赏的原因有三:其一,矫拔流俗之勇气。刘克庄以“豪杰之士”称之,可见其对于柳宗元这种勇气的极度赞赏。“元和体”本是元白倡导新乐府运动的结果,由于元白才名远播,因而“元和体”风靡一时。即使故意以险怪来矫大历之浮的韩愈,也难免有应俗之作。在这个意义上说,柳宗元的勇气确实难得。其二,追攀渊明之雅淡。刘克庄将“唐诗”与“古体”对举,可见,唐诗当指格律诗。他认为,陶渊明之后,古体诗在近体诗的冲击之下日渐式微,陶渊明之雅淡除柳宗元之外几无继者,尤其是格律诗已成主流的中唐之际,柳宗元能极力追攀渊明更显难能可贵。其三,其诗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身老迁谪,思含凄怆”,言柳宗元之诗含有浓重的身世之感,这种感情熔铸于诗歌之中,使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增强,读之,伤心惨目之感油然而生。“可玩而味”“可悲而泣”则是其不同类型诗歌对于读者产生的不同影响。
在韩孟之险怪与元白之通俗大行其道的中唐诗坛,刘克庄对于韦应物和柳宗元的激赏显得十分特别十分突出。
韩孟诗派的出现,标志着中唐诗歌进入到了再度兴盛的阶段。为矫大历之浮,他们化夷为险,变熟为生,以险怪突兀的风格倔强地出现在诗坛上。对于韩孟诗派的领军人物韩愈,刘克庄的态度非常鲜明:褒扬其主体精神;贬抑其险怪诗歌。
《答泷吏》篇不以风土之恶弱,鳄鱼之暴横为忧,而一篇三致意,负罪引慝于身。而无一语归怨于上,惟韩、杜二公为然。……公南迁,因论佛骨忤宪宗意,然丞相裴度及贵戚皆论救。此诗所谓“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可见宗闵怙权植党,公崛强不屈意。……玉川子《月蚀诗》,一千六百七十字。韩公病其繁,省去千余字,然题为《效玉川子作》。退之岂效体者,谦词也。……自唐以来,李杜之后便到韩柳。韩诗沉着痛快,可以配杜,但以气为之,直截者多,隽永者少。……公达生如此,安肯服刚剂求活哉?——新集卷五
韩愈之主体精神,有三个方面值得褒赞:一者,如《泷吏》篇所体现出的,虽然被贬蛮荒之地,风土恶弱、鳄鱼暴横,韩愈却不以为忧,也不因此埋怨统治者的薄情,而是从自己身上找寻原因。这与杜甫相类,颇显忠厚。二者,如《记梦》诗中的“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所展现出的不畏权贵、刚健不屈恰堪比肩李白。三者,对于同辈或后辈极尽奖掖提拔之能事,颇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
虽则主体精神堪敬堪佩,但是其诗歌,刘克庄却持贬抑态度。
欧公诗如昌黎,不当以诗论。——前集卷二
坡诗略如昌黎,有汗漫者,有典严者,有丽缛者,有简澹者。翕张开阖,千变万态,盖自以其气魄力量为之,然非本色也。——前集卷二
所谓“不当以诗论”、“非本色”,均表明韩诗不具备古典诗歌所应有的诗美特质;但是,其诗自有特色:“以气魄力量为之”之言,表明韩诗多是其个人才力的展现。换句话说,刘克庄承认韩愈诗歌有自己的特色,但又表明这种特色非诗之本色。因而,韩诗中的主体精神或可追配杜甫,但诗歌本身缺少隽永的韵味,难以取得高度的成就。
对于韩孟诗派的其他诗人,刘克庄抓住各自的特征进行了评价:
(退之)惟推伏孟郊,待以畏友。世谓谬敬,非也。……当举世竞趋浮艳之时,虽豪杰不能自拔,孟生独为一种苦淡不经人道之语,固退之所深喜,何缪敬之有?——后集卷一
唐诗人以岛配郊,又有岛寒郊瘦之评。余谓未然。郊集中忽作老苍苦硬语,禅家所谓一句撞倒墙者。退之崛强,亦推让之。……以贾配孟,是师与弟子并行也。——新集卷四
文字意脉,人生通塞系焉。其(孟郊)《峡哀》《杏殇》《哭刘言史》诸篇,极其诡怪忧愤。所谓《峡哀》者,似为逐客而作……其词可以痛哭,不知哀何人也。……孟生纯是苦语,略无一点温厚之意,安得不穷?此退之所以欲和其声欤?——后集卷一
亡友赵紫芝选姚合贾岛诗为《二妙集》,其诗语往往有与姚贾相犯者。余按贾太雕镌,姚差律熟,去韦柳尚争等级。——新集卷四
刘克庄认为,韩愈之所以敬重孟郊,是因为其以“苦淡不经人道之语”矫其时浮艳之勇气。从某种意义上讲,有如此勇气,诗歌本身之工拙与否已显得不那么重要。此其一。其二,在刘克庄看来,孟郊的成就远远高于贾岛,郊寒岛瘦之称显然不够恰切。虽则有拔出流俗的勇气,成就也不低,但是孟郊的诗歌还是有其不足:使用“苦语”太多,无“温厚之意”,因而其穷是必然的。所谓文如其人,刘克庄此谓,表明对于孟郊其人其诗均有批评之意。对于贾岛姚合,前者虽然“有晚唐诗人不能道”之处,但在语言的藻饰方面着力太多,后者则在格律方面多有欠缺。
卢仝、刘叉以怪名家。——续集卷二
玉川诗有古朴而奇怪者,有质俚而高深者,有僻涩而条畅者。元和大历间诗人多出韩门,韩于诸人多称其名,惟玉川常加先生二字。退之强项,非苟下人者,今人但诵其《月蚀》及《茶》诗,而他作往往容易看了。此公虽与世殊嗜好,然以诗求之,于养生概有所闻。其序闺情酒兴,缠绵悲壮,唐以来诗客酒徒不能道也。其间理到之言,他人所弃者,今存于篇。——新集卷三
叉少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折节读书,能诗。闻韩愈接天下,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仝、孟郊右。——新集卷四
卢仝、刘叉亦是韩孟诗派的著名代表诗人。二人之诗,均以怪为特色,但卢仝之怪带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而刘叉之怪带着强烈的豪侠气息。在韩孟诗派的代表诗人中,卢仝和刘叉比之于贾岛姚合更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惟其如此,二人才在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可见,对于韩孟诗派,刘克庄的态度是较为客观的,褒贬有据。
元白诗派继韩孟诗派而起,与之不同,元白以通俗矫大历之浮。其为时为事而作的新乐府诗歌,影响范围大,影响力强。但是刘克庄对于元稹与白居易诗歌的评价不仅极简略,而且持贬抑态度。
长庆体太易,不必学。——前集卷一
元稹、白居易二人,俱以长庆名其诗集,长庆体当即得名于此。元白二人为新乐府诗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因而长庆体即是新乐府诗的别称。故刘克庄此言,已为新乐府诗下了断语,过于通俗平易,可见其鲜明的贬抑态度。
元白皆唐大诗人。余观古作者意,必以艰深文浅近,必以尖新革尘腐。二公独不然。……白遇有赋咏,必使老妪闻而晓解者。两《长庆集》部帙数倍于韩柳,其间大篇如《连昌宫词》《琵琶行》之类,不可胜书……(元稹)初节甚高。及为学士,有上眷中人争与之交,遂党中人,以阻裴度,非复昔日之微之矣。其卒年甫五十三,姑白哀诗云:“因知早贵兼才子,不得多时在世间。”白天资近道,多称之善,然“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不哀彼之冤,而幸我之免。——新集卷六
此则表述可见刘克庄对于元白二人的态度如下:其一,虽然肯定新乐府诗的革新精神,但是太平易仍其是一大缺点。其二,元稹之为人,晚节不保;而白居易对于朋友,则心存忠厚之念,不彰其恶,且相比于对朋友的关注,更在意自己生命的保全。
虽然对于元稹和白居易持贬抑态度,但是对于诗派另外两位主要成员张籍和王建,刘克庄却是肯定的。
乐府至张籍、王建,道尽人意中事。惟半山尤赏好。有“看若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极艰辛”,此十四字,唐乐府断案也。——新集卷三
所谓“道尽人意中事”是说张王乐府叙事水平极高,内容也极丰富。王安石所言,“寻常”当是指语言的平易,“奇崛”则当是表情达意的丰富充实,也就是说,在平易的表述中蕴含着丰富充实的内容和情感;他们的作品,看似得来非常“容易”,实际的创作过程中,诗人却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和锻炼。刘克庄认为,这对于张王乐府而言,可谓是定论了。
刘克庄对于元白诗派的批评是有局限性的。他过于关注元白诗歌语言的通俗平易,忽视了其政治教化的功利性作用。即便如此,也不能不说,刘克庄对于元白诗派的平易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除给予极高评价的韦柳,中唐诗坛的两大诗派险怪诗派和新乐府诗派之外,刘克庄关注的视野遍及当时大大小小许多的诗人。
元道州《贼退示官吏》云:“追呼且不忍,况乃鞭扑之。”……皆有忧民之意。——后集卷二
次山《舂陵》五言,真稷契口中语。杜陵“粲粲元道州”之篇,即此二诗之跋尾也。——新集卷三
此处提及的元结的《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二诗,深得杜甫赏爱,特意做了《同元使君舂陵行》加以赞扬,有“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赞誉。刘克庄此处提及的“追呼且不忍,况乃鞭扑之”二句,出自于《舂陵行》,而非《贼退示官吏》。虽出处有误,但是其忧国忧民的主体精神却是十分典型的。
卢纶、李益是大历十才子中的两位,二人是表兄弟,对于二人之诗的特点,刘克庄亦有言及:
卢纶、李益善为五言绝句,意在言外。——前集卷二
卢李中表兄弟,诗律齐名……然两生皆“从军”“出塞”,他诗可脍炙传诵者,人多容易看过。——新集卷三
其一,二人之诗的内容多写边塞生活和边塞战争,比较充实;其二,二人之五言绝句,“意在言外”,含蕴无穷;其三,除边塞诗外,二人其他题材的诗歌可观者也不少,但多被其边塞诗掩盖了。刘克庄之言不谬。
刘长卿自负为“五言长城”,对于自己的五言诗相当自信,与同时之钱起、郎士元、李德裕齐名。刘克庄言及刘长卿与钱起、郎士元之数则,可合而观之:
唐人号随州为“五言长城”……钱起辈非不极力欲跻攀随州尺寸,终不近傍。岂才分有所局耶。即其七言长篇如《上裴尹》小鸟之篇,反复婉转,词近而意远,似为五言所盖。——新集卷三
钱起与郎士元同时齐名,人谓之钱郎。二人诗骨体弱而力量轻。然警句脍炙人口者,不可泯没。钱起诗如《病鹤行》亦有意味。郎七言多新意。——新集卷四
此处,刘克庄不仅承认刘长卿之五言诗确乎当得“五言长城”之称号。而且还认为,刘长卿七言诗的成就亦高,却被其五言诗所掩盖。而钱郎虽然也以五言名家,也确实有一些很不错的警句,但其“骨体弱而力量轻”,难及刘长卿。《后村诗话》中言及刘禹锡者虽不多,但刘克庄仍以大家目之:
刘梦得五言(《蜀先主庙》《金陵怀古》)……皆雄浑老苍,沉着痛快,小家数不能及也。绝句尤工。——前集卷一
梦得历德顺宪穆敬文武七朝,其诗尤多感慨,惟“在人虽晚达,于树比冬青”之句差闲婉。《答乐天》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亦足见其精华老而不竭。——前集卷一
梦得德宗朝已为郎官御史,坐 文之党,久斥于外,晚与白乐天皆为午桥宾客,累官之侍从,然年已八十余矣。——新集卷五
刘禹锡之生平,并不顺遂,青年时期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一直贬谪在蛮荒之地。但有“诗豪”之称的刘禹锡,却能安时处顺,随遇而安,大而化之,因而其诗之“雄浑苍老,沉着痛快”“尤多感慨”“精华老而不竭”,正是其豪放性格久经历练所致。
对于有“诗鬼”之称的李贺,刘克庄的评价也抓住了其诗的标志性特点:
李长吉歌行,新意险语,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者。樊川一序,极骚人墨客之笔力,尽古今文章之变态,非长吉不足以当之。《高轩过》乃其总角时所作,若宿构者。然其母曰:“是儿欲呕出心乃已。”知子莫若母,岂非苦咏而得者欤?唐杂记云:“贺性傲物,忽其诗为其中表投之溷中,故传于世者甚少。”悲夫,使吾有中表如贺者,当濯蔷薇水,熏玉蕤香,方敢开卷。此中表者岂其鼻塞不知香臭者欤?——新集卷六
所谓“新意”指其诗歌内容题材发前人所未发,所谓“险语”指其诗歌语言亦注重创新,两方面都达到了“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者”,这一评价,相当之高,对于李贺诗歌内容与语言均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杜牧之序,可称一针见血,抓住了李贺诗歌的重要特点,刘克庄于此也表示赞同。且对于李贺,刘克庄还表达了极度尊崇的态度。
刘克庄提及的中唐诗人还有项斯、鲍溶、杨巨源、秦系、张祜、崔涯等,对于每一位诗人,他都能抓住其主要特点进行评述,观点都颇为中肯。
可以说,刘克庄对于中唐诗歌的接受,观点鲜明,视野全面。
[1]陈新璋.韩愈传[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