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的舞蹈——对潘金莲的另一种解读

2013-08-15 00:42班业新江苏省宿迁市政协办公室江苏宿迁223800
名作欣赏 2013年21期
关键词:潘金莲男权

⊙班业新[江苏省宿迁市政协办公室, 江苏 宿迁 223800]

作 者:班业新,文学硕士,现供职于江苏省宿迁市政协,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

多年来对欧阳予倩剧作《潘金莲》中潘金莲的意义解读多是一种僵化的理念图解,论者要么指出她反映了“五四”新思潮冲击下女性的觉醒和反抗,要么指出她的不幸遭际是由于传统习惯势力的压迫所致。①这两类观点都是基于对文本呈现的历史和本原历史存在的一种同构关系的先验预设,都力图以现实的理念揭示出戏剧文本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一种镜像式对应关系。这种建立在历史进化观和意识形态上的人物形象分析让人看到的只是一个预设的主体,真实的主体反而被遮蔽和置换。事实上,如果联系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女性叙事的真实图景,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我们可以看到戏剧中的潘金莲既是作者传递启蒙理念的符号,又是女性自我禁锢的典范。她既有独立的意志和自由的理想,又受制于集体力量的规范和制约,最终跌入一个自我毁灭的无尽深渊。

欧阳予倩始终运用启蒙叙事和女性叙事的双重视角刻画潘金莲。一方面通过她的情感历程,表现出一个新女性的觉醒和对自由独立的渴望;另一方面,又让潘金莲置身于传统文化的幽闭环境中,凸显封建传统观念作为一种集体力量和惯性存在的强大制约力。两重视角互相交融又彼此对立,构成有机整体。

从文本来看,欧阳予倩并没有让潘金莲走出历史阴影的写作诉求,也没有为潘金莲预设一条投身革命洪流以完成自我救赎的历史道路。潘金莲一开始就清醒地认识到自我和社会的差异及其对立性,占据着她内心的是对自由生活和个性解放的强烈需求。她的身上体现和延续了“五四”启蒙运动以来觉醒的时代女性勇于挣脱封建传统伦理道德镣铐,积极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精神和独立意志。作者显然是直接赋予潘金莲一种强大的理性存在,试图通过潘金莲的言行来表达对历史常态的权威性和惯常性的解构。文中潘金莲清醒地认识到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指出男权意识对女性的伤害。她清醒地指出:“本来,一个男人要磨折一个女人,许多男人都帮忙;乖乖儿让男人磨折死后,才都是贞节烈女。受磨折不死后,就是淫妇,不愿意受男人磨折的女人就是罪人。”②这种对男性意识支配下的社会现实的清醒的认识,也十分鲜明地体现在她对西门庆和自己关系的认识上,她认为“他(西门庆——引者注)仗着有钱有势,到这儿来买笑寻欢,他哪儿有甚么真情真义?”③她很清醒地指出女子的依附生存状态——“任凭你是一品夫人,男人不可怜你,你就活不了”④,“女人家就有通天的本事,他也不让你出头!只好由着他们攥着在手里玩儿!”⑤在对待婚姻和爱情的态度上,潘金莲表现出了一个觉醒了的女性追求爱的自由和婚姻幸福的大胆意识和变革精神,她不满与武大郎的结合,大胆地说出“我想夫妻不相配,拆开了再配过,又有甚么要紧?”⑥潘金莲的言行告诉人们,她完全是一个觉醒了的新女性,但传统习俗依旧强大,她的希望也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欧阳予倩借潘金莲的言行进行启蒙叙事的建构,指出女性存在的困境。

如果仅仅是为完成启蒙叙事的需要而一味改造潘金莲这个人物形象,势必造成形象的空洞和贫乏,还必须有符合潘金莲作为女性存在的女性叙事存在。戏剧中的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这一经历使她体验到了作为女人在生理上的满足和心理上的安慰,使她能够感觉到生还是有意义的,这种梦寐以求的瞬间幸福和美丽,正是她确证自我的最好证明。如果说潘金莲和西门庆的畸形结合是一种个人的自愿选择,那么这种选择是超越于外在的既定价值规范之上的,这也从一个侧面验证出身体欲望的强大和不可掌控性,作者在此显然是从女性角度进行叙事的,这既是在强大的思想专制的现实力量压迫下的无奈选择,也是符合潘金莲作为女性个体存在的合理书写。但女性叙事的建构在文本中是很短暂的,受制于作者本人强烈的启蒙叙事动机的支配,潘金莲与西门庆畸形关系的存在,绝非点燃她自我追求的希望之火,也不可能消除一个女性精神幻灭的阴影。欧阳予倩赋予她的清醒的自我意识又让她从根本上划清了与西门庆的界限。作者即使是在建构女性叙事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其启蒙叙事的诉求。

潘金莲的反叛举止似乎昭示出其与封建传统道德规范的彻底决裂,摆脱了深受传统习俗浸染的周围人所形成的集体力量的束缚,欧阳予倩的启蒙叙事似乎圆满,但剧作中的潘金莲一旦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武松时,反而表现出一种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状态,这里又明显是与作者之前为潘金莲定位的性格不相符合。在这之前,潘金莲在作者的改写下,是一个敢爱敢恨具有独立意志和自我个性的自由女性,而此时却转变成一个受制于外部世界的被动尴尬的存在。她的一系列言行举止,与之前的反叛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叙事断裂呢?

潘金莲与武大郎的结合并非自愿,它表现出传统集体力量的强大和高高在上,以及它对那个时代女性个体意志的禁锢。剧作中,潘金莲在她所深爱的武松面前迟迟不能开口表达爱意,直至死前才勉强说出口。事实上,这正彰显了集体力量对女性个体情感的阉割,对女性独立存在价值的施虐。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中,她不得不把自身对武松的爱压抑在心里,而作为女性的合理的情感需求,不得不以一种压抑的姿态屈服于集体力量之下,这正是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角色存在的固有要求。欧阳予倩在此不自觉地认同了这种固有的角色定位,尤其是在潘金莲甘愿为武松所杀这一情节的设置上,更见其男权思想的印记。

潘金莲在面对深爱的武松时,在临死前她仍然坚定地说:“我今生今世不能和你在一处,来生来世我变头牛剥了我的皮给你做靴子!变条蚕子,吐出丝来给你做衣裳,你杀我,我还是爱你!”⑦欧阳予倩的书写固然表现出潘金莲对爱情的坚贞和执著,但恰是因为不顾一切的爱使其丧失了起码的平等意识,导致了主体性的残缺。尽管她大胆追求爱的言行和对婚姻的全新态度也让我们看到了新女性对平等意识、个性自主和女性权利的追求,但她思想的最深处仍然是以牺牲和放弃自我以换得爱情,而“将爱情作为人生的主要乃至唯一目标是几千年来尚未解放的妇女被羁绊、被束缚的一个象征”⑧。几千年来,女性的生存要么是做稳了奴隶——或妻子或情人,要么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在男女两性中,潘金莲一方面反叛传统和男权意识,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走入由爱情构筑的监牢而不能自拔,最终丧失了主体性的存在。

“五四”时期的欧美科学和民主等启蒙思想冲击下的中国社会,普遍促使“人的觉醒”,也促使了“女人的觉醒”。数千年来的传统伦理道德和父权文化压迫下的女性,第一次真正大胆地开始追求个性解放和生命意义。子君、露莎、玉君、沁珠、静女士等一批高扬个性解放旗帜的时代新女性相继展现在读者面前。他们成为20世纪20年代末期中国文学作品中走出封建大家庭牢笼的新女性。她们中有的人最终不得不走回家庭,更多的人则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成为重大政治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较之“五四”时期忧郁徘徊的女性,她们走得更远、更彻底。与这些新女性相比,潘金莲无法走出家庭的牢笼,这也就意味着她无法获得更广阔的自我展示空间和活动舞台。欧阳予倩对潘金莲这一原本为人唾弃、遭人诟骂的女性形象的改写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清醒地认识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生命意志的无情绞杀,认识到酷烈的社会氛围是造成女性主体丧失的直接也是根本的原因。他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对男权社会的种种非人之举给予揭露和批判。但潘金莲最终还是被逐出了女性自我的天地,陷入了集体力量的牢笼里焦虑不安,最终丧失了平等的主体存在。这种人物塑造无疑又说明欧阳予倩对女性解放和个体存在的真实态度。他虽然在情感和价值取向上肯定她们反封建反传统反男权的现代品质和新生意义,但在理性上依旧认为女性要牺牲个体的意志和自由去服从于男性给女性规定的本体存在。其原因,正如西方女权主义者所指出的那样:“男人所写的所有关于女人的书都值得怀疑,因他们既是法官又是诉讼人。”⑨在欧阳予倩的思想深处,依旧不可避免地留有中国传统道德的深深烙印,潜藏着男权主义社会根深蒂固的女性附属观。这点在他后来的戏剧作品中也得到了的表现,在《小英姑娘》《桃花扇》《梁红玉》《黛玉葬花》等剧作中,作者强大的理性诉求导致剧作中的女性消失了内部灵魂的挣扎,这使得欧阳予倩在对女性形象进行刻画时遇到了强大的阻力,无法将女性生命本原和灵魂世界的冲突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潘金莲看似清醒而充满反叛的言行与变革精神,是作者赋予的启蒙理想的符号型人物,她始终在爱情归属的原点转圈,无法彻底找到真正属于自我的存在意义。

① 洪雁、高日晖:《欧阳予倩的〈潘金莲〉新论——兼谈经典文本阐释的时代性》,《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

②③④⑤⑥⑦ 欧阳予倩:《潘金莲》,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0页,第40页,第41页,第40页,第60页,第61页。

⑧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三联书店1995年版。

⑨ 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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