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号屠场》的创伤叙事

2013-08-15 00:42史风彩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武汉430223
名作欣赏 2013年21期
关键词:德累斯顿症候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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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尔特·冯内古特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之一,其代表作《五号屠场》出版于1969年,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的地位。小说描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野蛮的大屠杀——德累斯顿轰炸,而冯内古特亲身经历了这次大屠杀,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灵创伤。小说家拉里·麦克默蒂(Larry McMurty)称冯内古特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最剧烈的痛苦”,《纽约时报》称赞冯内古特同马克·吐温一样用幽默来探讨人类生存的诸多问题。我国对这部小说的研究很早就开始了,选择的角度也各有不同,但是“对作品主题、艺术技巧研究的过多,运用后现代主义理论进行分析的过多”①。

冯内古特,出生于1922年印第安纳州一个文化氛围浓郁的家庭里,父亲是爱好音乐和诗歌的建筑师,母亲也尝试过短篇小说的创作。冯内古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幼为了引起家人注意,养成爱讲笑话的习惯,“只有这样你才会吸引大家的注意”。冯内古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时坚决反战,但在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之后改变立场并应征入伍。1944年,他随军赴欧洲战场,不久部队全军覆没,他被关押在有着“德国建筑珍珠”之名的德累斯顿,并为一家地下肉类冷藏室工作。1945年,盟军轰炸德累斯顿,一名幸存的英国战俘在日记中写道:“德累斯顿燃烧了七天八夜,直到大火自行熄灭。”冯内古特因躲在地下逃过这场灾难,而亲历德累斯顿轰炸也成为他生命中一次重要经历。“德累斯顿情节一直驱使冯内古特将其诉诸笔端,但他在内心的极度恐惧中无法找到确切的方法来表现如此荒诞的东西,尽管在他早期的五部作品中对德累斯顿事件有所提及,但还是等到创作《五号屠场》时才一吐为快。”正是这样才使得他在创作《五号屠场》时也将自己的创伤经历写进了书中,他本人写作的过程也正是自身创伤症候的反映。冯内古特在书中所使用的语言技术主要有掺杂外来语和自造词汇;在叙事过程中贴上诗句;使用梦境语言等,这些都与创伤叙事内容和思维逻辑相辅相成,增强了创伤叙事的表现力。由于创伤是很沉重的主题,在描写战争所造成的创伤,很多作家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黑色幽默的叙事语言,如《第二十二条军规》;冯内古特也不例外,《五号屠场》中的创伤叙事是读者在幽默中获得对作品思想的深刻感悟,可谓是笑后的心痛。

一、创伤理论与创伤叙事

1.创伤的定义 创伤学最原始、最根本的研究对象是医学性创伤,在20世纪中期以后,随着文学性创伤的大量增加,创伤学也成了研究文学性创伤的重要学科之一。弗洛伊德在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中曾说:“一直以来,大家知道产生在严重的机械事故、铁路灾难,以及其他可能危及生命的突发事件之后的人们所处的一种精神状态,并对其进行了描述,这种精神状态被命名为‘创伤性神经官能症’。……在战争创伤性神经官能症病中,有的病人没有受到像其他病人那样的外界力量的强烈侵袭,但是具有和其他病人同样的症状,这一点很令人深思,也很令人费解。”②凯西·克鲁斯在《不言的经历:创伤、叙事和历史》中说:“创伤故事是对一种迟来体验的叙事。它远非对现实的逃离——对死亡或相关力量的逃离,二是创伤对生活的无尽影响的证明。”③在于精神与现实的失衡,残酷的现实超越了人的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一般来说,创伤被描述成对出乎意料的难以承受的暴力事件,或是对当时无法完全理解但日后不断以闪回、梦魇或其他不断重复的方式进行回顾的事件的反应。而创伤事件的最直接的经历者可能显得对其完全不知,创伤事件对他的影响可能以滞后的方式显现出来。创伤的症候有多种多样,在《五号屠场》中,主人公比利所表现出的主要有:茫然、麻木、遗忘、闪回、逃避、抑郁、癔症、失眠或从梦中惊醒、内心被疏离的感觉。这些都是在比利经历了德累斯顿大轰炸之后退伍回到家中,回归正常生活后所经历的精神上的折磨。

2.文学性创伤叙事 文学性创伤叙事的方法既有医学和心理学科学的成分,也有艺术技术的成分,而且文学性创伤叙事作品实质上主要是艺术品。创伤叙事就是对创伤的叙述,是对创伤事件、创伤影响、创伤症状、创伤感受等的叙述。文学性创伤叙事的目的至少是双重的:第一,祭奠人类历史上创伤事件的受害者,记录人类发展中的艰难、遗憾和痛楚,作为警示留给后人;第二,充分发挥创伤的人的心理的作用机制,充分利用创伤对人类心理的影响,以创伤为创作媒介以便创作出更深入人心、更触动人心弦、更发人深省的文学作品。让读者为这样的文学作品折服,这是文学性创伤叙事艺术手段方面的目的。在创伤叙事中,通常采用的叙事方法可以是在叙事过程中,通过不断的对创伤事件创伤景象的不断闪回来加强叙事效果,也可以是通过梦(包括夜之梦魇和白日梦)来表现创伤画面。创伤叙事变现的重心是混乱,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混乱无处不在,比如从结构安排上就通过时空转换来安排故事发展情节,没有高潮,没有结尾,有的只是不断拼贴出来的记忆与幻觉,然而读者这种混乱的背后却能梳理出完整的故事情节,从比利参军——被俘——退伍——患精神病——被杀,特别是退伍回家后的每一过程都充斥着比利精神上的创伤。作者这样的创伤叙事手法让读者更加感受到那种被战争与大屠杀伤害的切肤之痛,更能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

二、《五号屠场》中创伤叙事特征

1.元叙事 小说中元叙事的特征就是将作者的写作过程写入书中,故意在读者面前暴露其艺术操作的痕迹,从而揭示小说自身的虚构性。在《五号屠场》第一章中,冯内古特就以一个名叫雍永森的人物交代了“我”如何从开始筹备到最终完成这本小说的。若将叙述者“我”与冯内古特的个人经历相比较:二人都参加过“二战”,经历过德累斯顿大轰炸,战后担任过警察通讯员,而后又一边教课一边写作——我们会发现,第一章所讲述的就是作者冯内古特的写作过程。在小说最后也就是第十章,雍永森又一次出现,以淡漠的语气讲述了“二战”与德累斯顿大轰炸,似乎与自己毫不相关。在如此残忍的大屠杀面前,“我”却如此平淡,这必定会引起读者的怀疑与思考。在《创伤与复原》中,朱蒂斯·赫曼表示“受伤个体意识形态的改变就是压抑或麻木感的核心”④。《五号屠场》中叙述者“我”的创伤症候表现之一便是麻木。小说有一段写道“我”在做警察通讯员时,曾报道了一位退伍军人在乘坐电梯时被“砸的稀烂”,而后又将这一消息告诉受害者的妻子以获悉她的反应,之后面对女记录员的询问,“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战争期间我见过许多比这还惨的事”⑤。战争的创伤使“我”对世间一切悲剧都变得麻木。这也是冯内古特想要表达的,战争是时间最残暴的事件,其他任何事在战争面前都不值一提。

冯内古特在第一章交代:“我”从有了创作念头到最终完成花费了二十几年的时间,但中间却多次中断,感到无从下笔,可谓是满腹苦痛却说不出口。战后,每当生活中其他人无意间提起与此伤痛记忆有关的事件时,都会引起“我”的创伤记忆。这正是创伤患者的症候之一:想要“宣泄”却话不成章,当回忆起创伤事件时便像换了失语症一般,创伤记忆清晰却又凌乱。冯内古特在采用元叙事时,也将创伤的另一症候——幻觉表现了出来。小说中描写到“有时深夜我会发病,发病时就想喝酒打电话。……然后我就庄重而文雅地拿起电话筒,情电话员帮我跟多年不见的这个或那个朋友接通线路。”有时“我”放出狗,对狗说“你很好,桑迪”,“你知道吗?你蛮好。”创伤理论认为,受害者在遭遇重大创伤事件之后,一段时间会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然而其内心十分压抑痛苦却无法倾诉。于是,“我”借助于酒精来麻痹自己,酒醉出现幻觉后“我”到处打电话甚至与狗交谈,这折射除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即想要宣泄,想要找人倾诉以从创伤记忆中解脱出来,最后“我”决定进行文学创作作为倾诉的途径,创作一本关于德累斯顿大轰炸的书。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都不同程度地患有精神病,艺术创作是他们内心进行宣泄的途径。冯内古特通过写《五号屠场》来宣泄自己的创伤记忆,以此来治愈或减轻心中的创伤。

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采用元叙事的写作手法,在第一章和第十章向我们展示了他自己的战争创伤经历及其创伤治疗过程,同时强烈谴责了战争给人内心带来的巨大伤痛,表明了他反对任何理由的战争的立场。

2.时空交错与幻觉 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描写的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创伤的退伍士兵比利的一生,他并没有按照一般的线性描述来记录比利的一生,而是采用了时空交错并穿插比利的幻觉来向读者展示故事发展过程。乍读起来,故事情节破碎而凌乱。小说的场景在欧洲战场,比利的家乡和541号大众星球之间来回变换:故事开始就说“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举行婚礼”然后就到了战争期间,一会儿在战俘营,一会儿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但经过梳理,我们会得出一条清晰的故事主线:比利出生——埃廉高中毕业在配镜专科学校学配镜——入伍——“二战”中在德累斯顿服役——被德军俘虏——回国退伍——重回埃廉验光配镜学校学习——当配镜师——结婚——患精神分裂症——在广播台讲述被特拉法麦尔多星球的飞碟绑架的过程——在芝加哥被杀手杀死。

作者采用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是有其原因的。作为战争创伤患者,比利的创伤症候之一便是闪回,既在睡梦或白日梦反复再现创伤场面,创伤事件多次重复侵入记忆或某种景象多次重复在眼前浮现,并产生幻觉。与普通精神病患者不同,创伤患者会不断地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创伤事件而不是选择忘记,并失去了完整有序的表述记忆的能力,因而在经历了巨大心灵创伤的比利会不断地进行时空穿梭,回到战争期间,并出现幻觉,生活在理想的外星球,这表现了他既想逃避却又无法逃避的精神折磨。假如按一般的线性叙事方式,则不能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比利的痛苦。所以作者采用时空交错与幻觉的叙事手法,真实地记录了比利的创伤症候,使故事更具震撼力。时空交错与幻觉即是叙事手段,又是创伤症候,作者将这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3.黑色幽默 在描写战争创伤的小说中,常用的叙事技巧便是黑色幽默。黑色幽默是在对悲哀、荒唐、丑恶、黑暗、残暴、野蛮等极为让文明人难过和心痛的事情,以在表面形式上进行肯定,在实质内容和逻辑上进行否定的方式进行表现时产生的。黑色幽默既是表现手段,也是表现效果。黑色幽默的表现效果就是在读者阅读时感到滑稽可笑,但之后感到的确实揪心难过。这也是黑色幽默在战争创伤叙事作品中运用特别多的原因,因为战争太荒诞无理了。⑥

冯内古特在小说《五号屠场》中便是黑色幽默的杰作。首先,文中反复出现了“就这么回事”,这样的一句话重复了上百次。在提到德累斯顿被轰炸,德比被杀死,自己被枪杀时,都用了“就这么回事”,作者的态度越是无所谓,读者的感受便越强烈。其次,作者在写到比利乘坐的运送战俘的车厢时,将其比作“单个儿的有机体”,“它通过它的通气孔进行吃、喝和排泄。它也通过通气孔说话或喊叫。饮水,黑面包,香肠和干酪,从这儿进去,尿、屎以及语言又从这儿出来”。这是冯内古特语言上的黑色幽默,这个比喻在让人发笑的同时又向读者真切地展现了战俘们恶劣的生存环境,令人心酸。再次,作者在书中刻画了一群“反英雄”式的人物,如比利、德比、韦锐,他们都不具备人们传统印象中的英雄形象,反而举止可笑,外表丑陋。主人公比利甚至还没有真正打过仗便被俘了。韦锐“呆笨、肥胖、平庸,而且不管他怎样洗来洗去,总洗不掉身上那股咸猪肉味”。德比在经历了大屠杀幸存下来后却因捡了一个茶壶而被判处死刑。这些人物都生动地印在了读者的脑海中,特别是德比那荒唐的死因更会引起读者的愤怒:若因捡了茶壶而被处死,那谁又来对13.5万人的死负责!冯内古特让读者在幽默中感受他无法言传的痛苦和失望。

文学性创伤叙事区别于医学性创伤叙事,它将创伤叙事变为客观存在的文学作品,让读者在阅读中通过建构与解构作品,更深刻地认识创伤的实质、创伤带来的伤害及创伤治疗过程。在文学性创伤作品中,叙事客体是创伤,情节安排与人物塑造的主要依据是创伤症状,作品触动读者的是创伤事件对人的伤害。因此,在文学性创伤叙事作品中,创伤既是叙事主题,又是叙事手段。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是对战争创伤症状与创伤结果的展示,他采用的元叙事、时空交错和黑色幽默是对创伤叙事的尝试,他的目的在与达到反战的主题,让读者在跟随比利的创伤体验中,渐渐感受到战争对人精神世界的摧残。

① 赵艳花:《库特·冯内古特研究在中国》,《语文知识》2012年第1期,第4页。

② Freud,Sigmund.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Group Psychologyand otherWorks.London:TheHogarth,1955:12—13.

③ 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 and History.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7.

④ [美]朱蒂斯·赫曼:《创伤与复原》,杨大和译,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60页。

⑤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五号屠场》,云彩、紫琴、曼罗译,南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⑥李桂荣:《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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