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祥[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作 者:朱洪祥,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康拉德最初构思的《胜利》是短篇小说,但在写作的过程中将其发展为一部长篇小说。最终作品和手稿相比,人物、情景和场景更加含混,更加富有寓意,更具象征意义。《胜利》和康拉德早期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部小说的寓言性,小说的主人公与歹徒在太平洋孤岛上相遇的本质上是不同的精神力量在这群人身上的体现。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中主人公厄索尔·海斯特践行“出世”人生观的失败,探讨康拉德晚年对“出世”与“入世”两难之境的思考,进而揭示人物的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在于当时的人们价值观的混乱,是非观的模糊,从而导致怀疑主义思想盛行。
欧洲自文艺复兴以后,理性与科学取代了神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个性解放和主体意识渐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但是在物质主义的压力下,理性和科学并不能解决人们的信仰危机。康拉德在《胜利》这部作品中通过描写小说主人公厄索尔·海斯特的人生悲剧探讨了“出世”人生哲学的可行性。在父亲的影响下,海斯特逐步形成了“出世”的人生哲学,概括起来说就是不思想、不结缘、不行动、对一切事物冷眼旁观,自觉地以他者身份,超然地游离于世俗社会之外。他的这种人生观其本质是对欧洲长期以来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否定,不再相信人类可以通过理性来认识世界,坚持以直觉来达到忘我和自失的境界。
与父亲做伴的三年不仅使海斯特“对人生产生莫大的怀疑”,而且他还学会了自我反省。海斯特的父亲在临终前再三嘱咐他对世间事要“冷眼旁观——莫作声”。海斯特不仅遵循父亲的嘱咐,而且他做得更彻底。如果说海斯特的思想仅仅表现为“厌世”,那么年轻的厄索尔·海斯特则是彻底的“出世”。他七思八想过后决定四处飘荡,“他并非单指理智上的飘荡,或情感上的飘荡,或精神上的飘荡。他是概指理智上、情感上、精神上三者的飘荡,以及名副其实的那种身心的飘荡”①。最终独居于南太平洋的三巴仑岛上。他坚守父亲的遗训,他独善其身,对谁都不动感情,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是偶尔才离岛外出。他希望通过这样的生活方式彻底与世隔绝。抱着这样的信条,他长年独自一人游历于各岛之间,最远到过非洲的几内亚,虽然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个怪人,但倒也生活得平安。可见,他的这种人生观在实践的过程中有很大的问题,离群索居使他成为别人心中的“他者”,而不甘寂寞又使他成为自己内心孤独的“他者”,因为作为现实的人,他内心仍然有成为社会一员的渴望,所以他的人生哲学在外在和内在两个方面都存在矛盾。
海斯特没有认识到他想和现实世界隔绝是完全不可能的,在生活中总有些事物将生命个体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在他的周围唯一有点生气的一座活火山,“既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灭亡的原因,因为后来索姆堡正是以这个火山为地标指引琼斯等歹徒找到这里,毁了海斯特和莉娜”②。这也解释了他的“出世”人生哲学,即周围的人和物都有可能给他带来痛苦。他和莫里逊以及莉娜结交的悲惨结局,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海斯特从世间隐退,即不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势,也不是为了自我保护,只是出于理想主义哲学的超然和对世俗的抗拒。但是“由于这种隐退是理想化的,而且不是出于私利,因此他无法拒绝世间受难人要求帮助的呼唤,最终不免会牺牲自己的隐退原则,和受难者纠结在一起,最终带来恶果”③。
其实,海斯特的经历在许多方面都是康拉德本人的真实写照。《胜利》反映了萦绕在康拉德心头对知识分子时常陷入思考却行动不足的忧虑,特别是他们运用印象主义的想象来描绘外部世界的境况。海斯特形象的书写反映了康拉德本人总是从远处观察世界,而不是投身其中。海斯特希望从社会习俗和行为方式中引退。但是他毕竟是现实世界的一员,因而他无法真正从世俗社会中退去。海斯特对自己缺乏了解,他完全生活在虚幻的自欺之中。面对激烈竞争的现代经济社会,海斯特以超然“出世”的态度面示众人,并把这种态度作为自己最后的避难所。他想要坚持自己的“冷眼旁观”原则,但他无法真正做到。他热心帮助莫里逊,积极投身热带煤炭公司的业务,又因情欲的吸引将莉娜带回三巴仑岛。“外部事件就像催化剂般释放出他内心被压抑的情感”④,使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原则。这些都说明在海斯特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他内心的激情与冲动。
海斯特的问题在于没有能够坚持自己的出世原则,对莫里逊的怜悯使他抛弃了自己的原则又回归到现实世界。当他在帝汶大街上碰到走投无路的莫里逊时,他违背了父亲的遗训,灾难也就接踵而至。当时莫里逊的船在帝力镇被葡萄牙海关扣压,并处以罚款,眼看因为交不出罚款,船只就要被没收。作为商人的莫里逊因为平日里对当地的土著穷人慷慨大度,此刻自己穷得实在拿不出这点钱,可见莫里逊和海斯特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无法预知到自己可能会遇到的困境。海斯特对莫里逊的遭遇动了怜悯之心,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帮他交罚款赎出船。当听到海斯特愿意帮助他时,莫里逊目瞪口呆,伸手过肩头去摸索垂在背后的眼镜,拿到眼镜,急着戴上。他仿佛在期待着海斯特身上的白色热带常服变成长及趾的闪亮长袍,肩膀上又长出一对庞大炫目的翅膀。在莫里逊的心中,在这个世人皆俗的世界里,人人都以经济利益来考量自己和别人的关系,像海斯特这样不为私欲而帮助别人,像天使般难得一见,使他感动得忍不住想跪下来。
但是海斯特的善行并没有带来好结果,一系列的厄运接踵而至。海斯特出于善意帮助莫里逊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海斯特还参与了莫里逊的殖民活动。和《黑暗的心》中的库尔兹一样,他理想地认为这种活动能够促进社会的进步,对这个地区而言尤其如此。乐善好施的莫里逊无力偿还海斯特,又为海斯特的义举所感动,所以当莫里逊三巴仑岛创办热带煤炭公司时,便赠给海斯特相应的股份,海斯特自然就成了公司的热带区经理。正当一切顺利时,回欧洲办理业务的莫里逊却神秘地染上大伤风而死去。这件事还给他带来了坏名声,在镇上开旅馆的德国人索姆堡却到处传播谣言说是海斯特害死了莫里逊,单纯的海斯特对此却是浑然不觉。索姆堡对海斯特的嫉恨最初仅仅是因为海斯特不经常光顾他的旅馆。莫里逊的死本和海斯特没有关系,但是他却觉得他的良心更受到无情的责备;他满心歉疚,认为莫里逊之死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一人独守三巴仑岛,但与其说他是在留守公司的财产,不如说他是在逃避现实。
海斯特的问题在于他在出世与入世的意念两极间摇摆不定。“拯救莫里逊揭示了海斯特对外部世界和自我的理解纯属幻觉。”⑤海斯特帮助莫里逊的行为背叛了自己冷眼旁观、不结尘缘的原则。他反思自己的失败,使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康拉德通过书写海斯特的遭遇向读者显示了他悲观主义的人生观。尽管海斯特纯洁得犹如天使,但仍不免世间的痛苦,更不用说普通的凡人。
《胜利》中的海斯特被康拉德塑造为超凡脱俗的人,仅凭自己的善意和怜悯之情来处理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殊不知“索姆堡和赞贾科莫的行为以及葡萄牙官员意欲拍卖莫里逊的船都证明,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都已经因为一切皆以经济利益考量而改变”⑥。海斯特拯救莫里逊的悲剧结局说明,“海斯特的礼貌与柔和的人生观代表的是社会的传统价值观”⑦,是人们理想中的美德,一旦遇到现代社会中的丑陋的堕落的道德,就显得软弱无力且退缩不前,使得悲剧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与海斯特不同,索姆堡太太虽然终日与索姆堡这样的恶魔相伴,但是她似乎很成功。在外人看来,“她是个‘它’,一具机器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只会偶尔点头、傻笑”⑧。但这不过是她的伪装,她巧妙地在不动声色地帮助海斯特和莉娜脱离了索姆堡和赞贾科莫的控制,同时也化解了自己的危机。通过描写她能够和索姆堡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而且毫发无损,康拉德在告诉人们,生活中仅有善良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智慧。
如果说帮助莫里逊是出于怜悯,那么拯救莉娜则是更多的包含了男女之间的情爱,驱使他再一次放弃了自己的出世原则,导致自己最终走向毁灭。海斯特在岛上独自呆了一年半以后,他尘缘并未了,在旅馆的音乐厅邂逅乐团的姑娘莉娜。她受人欺凌的遭遇再次引发了海斯特的恻隐之心。对于莉娜而言,乐团生活的悲惨经历,再加上旅馆老板索姆堡垂涎于莉娜的美色,时常在语言和行动上对她进行骚扰,已使她对生活陷入绝望。“索姆堡的敌意、失德、欲望和贪婪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本质。”⑨“虽然小说的背景不是伦敦,但《胜利》作为康拉德的最后一部作品,分析的仍然是当时欧洲的文化。”⑩莉娜的困境反映了当时欧洲人的普遍的无奈而又无助的心态,渴望走出围城,却又找不到出路。
海斯特彬彬有礼的举止在别人看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在莉娜的心目中,“她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简单的礼数。这礼数把女孩子迷住了,这是十分新奇的体验,不易说得出,却分明很受用”⑪。海斯特和莉娜的共同之处在于在他们认识之前,都恪守自己的处世原则:独善其身。他们相见以后,从未交过朋友的莉娜,受到了海斯特的善待。这使得莉娜一见到海斯特,就哀求他想办法带她离开这里。而在海斯特看来,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女性的脸庞中,就轮廓之美而言,世间女子无一及她。“这脸有一种说不出的胆识,更无尽的悲苦”⑫,这深深吸引了海斯特。海斯特认为像莉娜的嗓子,“纵使瞎聊也中听,纵使说最粗俗的话也叫人神魂颠倒的”⑬。莉娜的女性魅力已经完全征服了海斯特,使得海斯特再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莫与人结下尘缘”的原则,一下子跌入爱河,冒险将她带回了三巴仑岛。
他们在岛上生活得祥和而平静,但是这儿的水和光却让莉娜看了以后感到发晕,茫茫的海水使她想起圣经中的洪水泛滥,她似乎预感他们的生活可能会有波澜。就海斯特而言,在“纯粹的骑士精神地推动下拯救了一个无助地受到伤害的女性,并和她结合在一起”⑭。这引起了索姆堡的嫉恨。所以,当琼斯这伙歹徒胁迫索姆堡让他们在他的旅馆开设赌局骗钱时,索姆堡看出这些人是祸水。既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报复海斯特。他骗他们说海斯特是奸佞之人,动员他们去谋取海斯特藏在三巴仑岛上的一批赃银。面对这伙歹徒,海斯特显得软弱无力,他没有能够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莉娜最终死在歹徒的枪口下。
当小说准备1915年6月正式出版时,康拉德为小说的标题是否用《胜利》犯难。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双方交战正酣,康拉德担心这个标题“会误导读者认为此书是讲战争的;康拉德又认为‘胜利’二字似乎过分显赫堂皇,区区一部小说配不上”⑮。但小说的书名最终仍定为《胜利》。但是对于“胜利”到底是指谁的胜利,西方的学者却有着不同的理解。F·R·利维斯认为胜利应当是属于海斯特的,因为海斯特最终认识到自己怀疑主义人生观的错误。并对戴维森感叹道,“人若不趁年轻学学如何去望、去爱——并且信人生——哀哉”。贝恩不同意利维斯的观点,他认为胜利应当是属于莉娜的。因为,在小说的结尾,康拉德通过书写莉娜死时嘴唇上泛出神圣的光辉,气绝身亡,凯旋而归,似乎在向读者明示小说《胜利》是指最终莉娜取得了胜利。但是诺曼·派吉认为,“双方在孤岛上的斗争中,莉娜试图去拯救海斯特,并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临死前,她坚信自己不仅挽救了海斯特而且赢得了他的爱情。”如果据此就理解为小说“胜利”是指莉娜的胜利的话,那么就太具讽刺意味了,因为莉娜的坚信是毫无根据的⑯。面对濒临死亡的莉娜,海斯特因深切怀疑人生而不能吐露心中对她的热爱。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莉娜也未能亲耳听到海斯特向她表白爱意。正是他对生活的极端怀疑导致了这场悲剧,最终在无尽的悔恨中点火自焚。可见,莉娜最终未能得到她想要的爱情,也未能挽救海斯特的生命。因而,也就谈不上胜利。
其实,我们花费笔墨去讨论胜利到底属于莉娜还是海斯特是没有意义的。莉娜死亡的意义,并不在于是否能够挽救海斯特的生命,也不在于能否让海斯特说出他对莉娜的爱。意义在于,最终让海斯特认识到他的人生观的错误。海斯特最终的自焚,与其说焚毁的是海斯特的肉体,不如说焚毁的是他的怀疑主义的人生观。通过描写莉娜的死亡与海斯特的自焚,康拉德在告诉人们,在怀疑主义盛行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是胜利者,怀疑主义人生观是人类的致命伤,它带给所有人的都将是伤害。
①⑧⑪⑫⑬⑮ 康拉德.胜利[M].李成仔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96,41,82,77,77,437.
② Batchelor,John.The Life of Joseph Conrad[M].Oxford UK&Cambridge USA:Blackwell,1994,227.
③⑭ Stephen,K.Land.Conrad and the Paradox of Plot[M].Macmillan Press,1984:192,192.
④⑥⑦⑨⑩ Schwarz,Daniel R.Conrad:The Later Fiction[M].London:Macmillan Press,1982:66,66,60,60,60.
⑤ Hampson,Robert.Joseph Conrad:Betrayal and Identity[M].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2:234.
⑯ Page,Norman.AConradCompanion[M].London:MacMillan,199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