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孟陶[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太原 030012]
作 者:许孟陶,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讲述王保忠的小说,一定要从他笔下的女人讲起。这些女人群像极少具有现代小说中女性人物的不羁与狡猾,伤感与迷离,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温顺的。这种温顺乍一看上去也许是男性视角下一种善意的误读,但基于这些形象在小说中生活的背景:那些一成不变,忙碌而又实在的乡村日常生活,从生养到家务把这些女人打磨淘洗得简单而纯粹。在乡村平凡普通的生活情景中她们没有奢望,只是希望男人好,孩子好,家人好,生活好。她们的善良与真诚也许没有太多的自觉,因而也是自在的本色的,是乡村固有的生态使然。这温顺凝结着王保忠温和的创作态度,态度源自他美好的乡土记忆。作者本身就是一个乡土生活与乡土情感的专业书写者,他的执著必然始于他对自己留恋与牵挂的人物的尊重与喜爱。
《奶香》是其短篇小说集《尘根》的第一篇,扑面而来就是一个清新健康的女人。在女人健康旺盛的奶水和幸福自信的哺育过程的比照下,寻找奶妈的城市人显得贫弱,其中作者含蓄赞扬着乡土生命的优势。不管作者有无这样的主观态度,乡村女性温柔的性情确实在《前夫》《太阳出世》《教育诗》里鲜明地表露着。故事里那些女性有着不同的身份和经历,但她们的性格是相通的。《前夫》里的巧枝是再婚,但她的心思仍然单纯,对前夫没有戒备,对丈夫温顺平和,不是憨厚,而是重情重义。女人本来的属性就是情感,王保忠又很青睐那种安分守己的乡土生活方式,这样的态度与这样的女人结合,便塑造出如《前夫》一样重情重义的女性形象。当这样的形象走进《教育诗》,就化身为温柔大方又不失可爱的女人,她对丈夫的体谅是真诚的。在《太阳出世》里,秋红虽然有一半城市人的身份,偶尔用利益的眼光衡量自己的男朋友,但更动人的是她对男朋友的依恋和不舍。这类形象着实让王保忠的乡土世界放射着温馨柔和的情感光芒。
当然也有脱离乡土生活轨道的女人们。在王保忠的很多短篇里,时常闪现一些逃离了贫困乡村的女人的身影,这是城市文明给乡土伦理秩序带来的一道伤疤,纠结在男人们的内心。但是作者没有过多地指责他们,也没有借助笔下的人物过度铺演这种冲突。女人也是可怜的,作者就是这样认为的,于是写进小说里的男人深深怀念着往日与女人的温馨生活,虽然这怀念里也有愤怒和无奈。在《红套裙》里,背离了家庭的女人没有完全忘记过去的生活,她对孩子的留恋敞露着这个女人最后的温情。《铜货》里的小梅也是个逃离者,就其经历而言她是一个悲剧人物。不过作者仍然没有刻意展示痛苦,他让“铜货”这个男孩对小梅幼稚的痴迷化解着这场悲剧的沉重。而在“铜货”此种情感的映衬下,小梅又呈现出令人心碎的美丽和纯洁。
王保忠的小说故事性不强。这与文体有关,其短篇小说多取“横断面”写法。更重要的是,小说情节的立足点不是人物的性格成长,而是人物的情感意绪及道德感受,而这样的情感与道德通常被放置在一种现场感十足的乡村日常生活环境中加以自然呈现,于是小说表现出一种散文化的情调和氛围,其情节主要是内倾的、心态化的,而不是外向的动作化的。这样的抒情小说与废名、沈从文的田园抒情有一脉相承的意思。
其小说最常出现的抒情场景是家庭场景。家庭显然是一个汇聚了所有温情的场所,是王保忠守望乡村美好图景的重要依托,对人性他能够握有信任与宽容的力量也源于这样的守望。作者在《1973年的乡村婚礼》中愿意那么精细地描绘婚礼的过程,恐怕不仅仅是出于对乡村风俗的爱好,描述婚礼的来龙去脉似乎就是履行一次带有象征意义的仪式,这个仪式关乎乡土的基本生活秩序。由此,看《张树的最后生活》中张树的悲剧就不仅仅是情感的渴望不能实现的悲剧,也是家庭不能建立的悲剧。没有家庭,孤独的张树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实实在在的情感慰藉的。《洗澡》里的两个主人公如果失去了家庭的寄托,在城市中便成为漂泊无依的人。正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对城市的疏离感,他们彼此才向对方隐瞒着家庭瓦解的真相,而这样相互的怜悯使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还有《天堂》里那个守着清静寂寞的乡村生活的婆婆,她始终挂念的是与家人欢聚一堂的天伦之乐。即使在这些伤感的故事里,家庭情怀也时时萦绕在人物的内心。
包括上述涉及到女性形象的小说,这些小说本身就是以婚姻家庭为主要场景,这是展示乡村男女关系和精神状态最好的视角。由于女性形象温顺、善良的性情,男性形象也有所沾染,显得简朴、斯文和本分。小说里的男女关系温和而平静,没有那么紧张和焦灼。虽然生活的困扰总会挑战那种气氛,但彼此的让步和体谅,随遇而安的心态总能化解这些危机。这些虚拟的危机背后透露的是作者的善意,作者并非没有看到生活中那些其实沉重的苦难,例如贫困,但作者并不打算利用“贫困”或种种艰难来压迫、扭曲善良的人性,而是让这“贫困”,这艰难成为激发人性善良的动力。于是这些故事的结尾总是让男女之间找到默契与希望。
还有《萨克斯》和《化妆盒》这类描写家庭伦理的小说。在《萨克斯》中作者细致入微地展开主人公老孙头的生活烦恼,通过富有层次感的心理叙述呈现出父子两代人的关系与冲突。这让人想起赵树理在处理政治题材时惯用的套路,即通过新老两代人的差异来展示时代观念的变迁。只不过王保忠没有总结时代的意图,而是旨在放大一个乡土人物柔软和丰富的内心:他对自己威严的坚持,对儿子和孙子的关切,对现在的忧虑及对未来的向往。《化妆盒》则在展示主人公,一个木工老王认真细致的工作态度的同时,插入他温馨动人的夫妻家庭生活,让人仿佛能感受到老王的工作态度不仅源自他的诚实守诺,还源自他对家庭的爱和奉献以及与妻子相濡以沫的情感。
至此我们已能看出王保忠小说一类突出的主题,即乡土文明的清新温暖与纯粹。那些温润和善的人物和温暖的故事可以说都是为了烘托这样的主题而存在的。当然,在这种主题的视野之内我们还不能忽略另外一些要素,即王保忠对城市的认识。城市文明同样是王保忠乡土小说写作的重要参照。坚守乡土文明的写作是不可能完全逃离城市这个空间的。在《尘根》中,当在城里煤矿工作的儿子的尸体返回乡下时,老父亲所安排的仪式是相当隆重的。从配阴婚到杀狗祭奠,显得有些迂腐的仪式是老父亲对儿子的一种情感补偿,也可看作是乡土家园对城市受害者的安顿。不过在治丧的过程中也时时暴露着乡里乡亲包括老父亲自己贪恋金钱的信息。城市的金钱观念慢慢渗透到乡村,成为对乡村的诱惑,这是作者必然感受到的时代氛围。传递着这样的信息而没有做鲜明的判断,或许是作者认为对于贫困的乡村而言他们的想法出于无奈,可以体谅。
又以《职业盯梢》为例,这篇小说所关注的农民的生存环境已经拓展到了城市。主人公栓成在城市的职业是畸形的,以跟踪举报不正当男女关系为谋生手段是畸形的金钱观所致,更严重的是城市文明这些负面因素正和乡村文明的负面因素结合在一起。乡村生活是朴实而温情的,但相比城市生活也是贫瘠的,这种贫瘠导致栓成对妻子来到城市的行为持着简单粗率的猜疑心态:女人独自出门就是不合规矩。再加上城市中这项扭曲的职业也扭曲了他的心态,使他误认为托付朋友寻找丈夫的女人已经出轨。这说明乡村人物在走向城市文明试图改善自己生活条件的时候,他们的精神遭遇着难以预料的危机。
于是乡村与城市两种要素在王保忠的小说主题里显示出这样一种胶着的格局,乡土的贫困使得乡土人物摆脱贫困,实现渴望的方式必然是面向城市的,而当他们的身体尤其是精神受到伤害,并且付出不可避免的代价,甚至渴望最终失落的时候,他们安抚精神伤痛的方式又是面向乡村的。主题的归宿仍然是温情的,指向乡土的,作者总是试图通过人物之间充满乡土温暖的亲情来驱散那些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截然对立所造成的精神阴影(《铜货》《红套裙》《天大的事》)。
《美元》这部以女孩艾叶为主人公的小说尤其突出地反映出作者对乡村人物的城市体验的理解。女孩子作为观察城市文明的一个视角,更能表现出城市文明对乡土文明的侵害。作为一个初次闯入城市文明的女孩子,女孩子既有对城市物质文明的好奇,也有对城市人情世故的无知。而艾叶的精神形态仍是乡村式的,尊重自己的劳动,对爱人含蓄羞涩。从她手持美元时的手足无措和没有着落,从他最后在乡土亲情中找到依靠,可以判断作者不打算通过美元这个道具来表现艾叶的坚强独立,而是对美元所代表的城市物质世界的冷漠予以揭露,使作者能够产生信任和安全感的仍是乡土。
王保忠的主题取向决定他使用小说技术的方式也是温和的。在上文讨论到的《职业盯梢》《美元》中,“盯梢人”的视角,女孩子的视角,这些限制视角的使用,本身就包含有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对照的意思。
《铜货》也是这样一篇使用到限制视角的小说。这个视角是《铜货》之前的版本《城市里的老玉米》里是没有的。这样修改所造成的一个最直接的叙事效果是,小梅姐被城市人抛弃的遭遇和苦难被这个视角柔化了,以更加含蓄和温情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是作者同情与怜悯的态度的投射,也隐含了作者对城市感情形态的一种批判。不过小梅姐希望通过与城市人的婚姻改变自己命运的复杂心态,或者说以小梅为主体的经历在“铜货”这个叙事者地观察下因为被“限制”而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与揭示。这里的问题是,小梅的所思所想所为比起铜货的诚恳善良是否更具有描写价值?
总之,这些视角的采用强化了作者对乡土文明的关注、信任和热爱。王保忠的小说非常鲜明地指向当下的乡土生活,虽然乡土文明逐渐被城市文明侵蚀是当下的趋势。但他并不关注处于社会发展风口浪尖上人物激荡的命运,而是不无镇定地凝望着聆听着被城市社会忽视和淡忘的乡土小角色的波澜不惊的内心世界。他笔下的乡土世界在物质形态上被现代文明改写着同化着,在精神形态上却仍然延续着乡土习俗。以至于现代派那里经常被使用的变形和夸张在他的小说里呈现出另外一种审美效果。例如《活物》里的小狗变成一个会说话的“人物”,一个可以倾听也可以和主人公老甘展开对话的角色。这是作者善良的意图:小皮既是老甘的“亲人”,也是老甘自己,寂寞的老甘与“亲人”的对话就是与自己的对话,坚强的老甘与小皮的温情脉脉就是老甘的自尊自爱。
小说的“技术”不论是语言还是叙事方式说到底是一种价值观。王保忠采取什么样的叙事方式并不只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种情感方式、价值类型,关乎主题的实现。王保忠的价值审阅对象框定在善和美的范畴中,而王保忠所属意的真善美一定是乡村文明视野中的“真善美”,也许在作者的经验范围内乡村文明总是朴素、真诚且美好的,而城市文明总是贪婪虚伪和扭曲的。城市文明的确如此?又或者实际上是一种误解?不论怎样,只要不改发现善与美的初衷,城市文明无情的进程应该都不影响作者持续地对乡土人物温情的关注、对乡土情感善意的理解,以及对乡土文明之价值的令人温暖的发现,而这些都将成为王保忠重建温情乡土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