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虹[南昌大学, 南昌 330031]
作 者:刘 虹,南昌大学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
杜拉斯曾说:“爱情之于我们,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为此,杜拉斯一生执著爱情,终生追逐与书写。“我们就到此为止,仅此而已。而且永远停留于此”是《广岛之恋》最后的内心独白。带着对永远的断言,也带着恒久的无奈。杜拉斯勾勒了这么一个不可能的故事,用一份无望的爱情诠释着对生命的认知。这份爱情的重量远远大于一般爱情,它承载了爱情本身,也载入了战争,更填进了生命。
《广岛之恋》是作家和导演的完美合作,剧本的形式与小说的文字,画面感和文学性契合一致。初读剧本只是一个故事的阅读,却记住了。再读之,“少一字不足,多一字赘余”,堪称“完美”。
作为剧本,首先,字体不统一。主人公的对话主体是最大号,时而嵌入小号。“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我都看见了。毫无遗漏”“什么也不曾”和“都”被醒目地标出来。对话之外,背景介绍与详细解释是另一字体。开传统小说之先,不同的字体确切地告知读者什么是重点,什么是背景,角色分明,层次清晰。其次,文字生活化,鲜明的沟通性与随意性,画面感与真实感应运而生。譬如“他,‘你是个漂亮女人,你知道吗?’她,‘你这么认为?’他,‘我是这么认为的。’她,‘有点疲倦。不是吗?’他在她脸上捏了一下,使脸变了形。放声大笑,‘有点丑’……”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慵懒对话和亲昵小动作,生动而有灵气。充溢生活气息的对白,读来就像是一个正在发生的邻里故事,摈弃了以往小说的冗长繁复,简短明了地呈现一切,回到真切的生活本身。
作为小说,作品文字洋溢着诗情,回环重复,简短精炼,可以说是诗意与生活的完美结合。开篇“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连续出现了四次,还有两次是同义的不同表述,都是对女主人公的否定,一个重复的否定,一个重复的强调,似乎是两股力量的交锋,把读者完全拖入深层,浮于表面的观赏已然不再,只有沉下去,沉到这个争论当中去。还有“在广岛,我曾四次去博物馆”“我遇见你。我记得你。……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等的重复出现,女主人公几次稍长的表达,都是排比似的短句,反反复复,真实的记忆,虚幻的感觉。诗画的语言不是一般的女子所能说出的,虚实的经历不是一般的女子所能经历的,一个懂得的男子也不是一般的女子所能遇见的。杜拉斯用如此不一样的诗意语言符合了小说的常态,艺术比生活更重了一层。
福楼拜认为,艺术家在作品中必须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被感觉到,但永远看不见他;艾略特用“非个人化”质疑作家过分干预作品;罗兰·巴特宣布“作者死了”。这些都宣告着新小说开始打破传统限制,意识流、时空颠倒、情节淡化、虚实交错等叙述手法被运用。
首先,叙述者的死亡与复苏。“作者死亡论”并不适合《广岛之恋》,它是作家死亡与复苏的合体。在主人公的对话中,作家死亡了,而背景介绍和详细解释却是作家的复苏,读者明显地感到有一个人,他无处不在却从不干预发生着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邮差在传递一封封信笺。例如:
他
“你回法国哪儿?去内韦尔吗?
她
不,回巴黎。(稍停)内韦尔,不,我永远不再回内韦尔。
他
永远不回?
他这么说时,她做了个鬼脸。
她
永远。
脱口而出。
【内韦尔是让我伤心的一座城市。】
【内韦尔是我不再喜欢的一座城市。】
【内韦尔是使我害怕的一座城市。】
她似乎投入进去了,又补充说。
她
我一生中最年轻的时候是在内韦尔。”
小字即详细解释,除了“他”和“她”之外,另一个人赫然存在着,他旁观着,叙述着。而作家的死亡就在这客观性和“他”与“她”本身,叙述者不见了,他们不为任何人左右,绝对独立而真实地演绎着生活。
其次,通过意识流、时空颠倒、虚实交错、情节淡化等手法实现嵌套式结构。所谓“框架故事”,就是“一个包含其他故事的故事”,一个或多个不同的故事被讲述着。《广岛之恋》以一个法国女子在广岛遇见一个日本男人的短暂爱情为作品主线,他俩的爱情是最大的盒子,穿插叙述了广岛和内韦尔的战争,以及内韦尔的恋情等小盒子。作者运用大量的意识流,在记忆与现实中穿行,内韦尔与广岛交替出现,跳跃式重复,时空颠倒。开篇女主人公一再强调“我都看见了”,广岛随女主人公的意识任意呈现。剧本中大量的内心独白,内韦尔的记忆与伤痛穿插到广岛的现实与悲伤当中,有些地方甚至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是“他”还是“她”。另外,剧本情节淡化。一句话就可概括的故事,却嵌入拼贴式画面,博物馆的见闻、银幕上的照片、纪录片、影片、内韦尔的回忆等就像是碎片一样嵌入主体故事,可以颠倒位置,甚至可以撤换一幕景,对主体故事的影响都不大。这是杜拉斯的高明处,一个“不可能的爱情”通过主人公意识流动将最本真的生活嵌入到无数的巧合中,以虚的幻象带出真的本相,达到她的“阴谋”。
《广岛之恋》表面上看是一段不道德的露水情缘,实际上却是一种难以愈合的创伤。“二战”时“她”在内韦尔与德国兵相爱,当他们准备离开内韦尔,德国兵中枪身亡,死在她的怀里,她被当作德国内奸,剃光头发,关进地下室……她疯了,冷静了,然后她去了巴黎。她摆脱痛苦的那天,正是广岛核事件发生的那天。来到广岛,她看到了广岛的创伤,也看到了那段记忆。内韦尔的战争使她失去了爱人,广岛的灾难使她遇见了另一个爱人,但她无法忘记过去,也无法陷入另一段爱情。
剧本首先出现两个紧紧搂着的肩膀,上面沾满了灰烬、雨水、露珠或汗水,任人随意想象。开篇的性描写,破碎的画面,强烈而矛盾,透着不安与绝望。“所谓‘放’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抓’似乎更确切些”,剧烈的性描写并不庸俗,似乎要用本能的性快感掩盖战争的残酷。男主人公不断重复“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女主人公重复地说“我都看见了。毫无遗漏”,看见了,她都看见了。她看到了广岛,看到了内韦尔,爱情与战争的悲剧都在她眼里。内韦尔,十七岁,街上的男人都是德国兵,爱上德国兵是注定的,因为那个年纪需要爱情,而她所遇见的男人只有德国兵。“二战”结束,她因为那场爱情,被认为是德国内奸,游街示众,受尽屈辱。如果没有战争,那场爱情就是道德的,他不会死,还可以在一起。最不济,她不会遇见德国兵,也可以在内韦尔遇见一个男人过平凡的日子。广岛,在广岛重建的背景下看到了那双无比相似的颤抖的“手”,她遇见另一个男人,却各有幸福的家庭。道德与不道德再次摆在她面前,无论从何选择都是伤害。选择爱情,创伤在家庭;选择家庭,创伤在爱情。剧本始终没有提两人的名字,篇末女主人公说,“广岛,这是你的名字”。男主人公说,“你的名字是内韦尔。法国的内韦尔”。个体生命终究敌不过现实暴力,女主人公是被毁灭的,是孤独的。她有两次摆脱孤独的机会,但因为道德,第一次奋不顾身后落得发疯的结局,第二次已失去勇气,终屈从于现实。战争毁灭的不仅是城池,也毁灭了心灵,在心口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口。
弗洛伊德认为,任何一种遗忘都有动机可寻,而这个动机通常是一种不愉快的经历。无论是意识还是无意识的遗忘,都是人们敌不过现实时只能用遗忘来对抗的选择。
“可爱的涅夫勒省的白杨树,我要把你们遗忘。”
“这廉价的故事,我要把你遗忘。”
“只要一夜远离了你,我就像等待解脱似的等待着天明。”
“我将忘掉你!我已经忘掉你了!你看,我竟然忘掉你啦!你看我呀!”
决心遗忘在女主人公内心剧烈地斗争,然而记忆可以长期潜伏,也可以突然复苏。创伤遗忘是选择性的,终究会在未来的某天因为某个触点忆起全部。整部作品依靠女主人公的感觉连接起来,现实与记忆交错,跳跃性、断片性、甚至混乱性,通过人物内心的潜意识活动表现战争的身心侵蚀性与伤口的难以愈合性。过去的创伤是记忆,现在的悲情亦是记忆,“遗忘”的呐喊只是空头支票,但人要经历才成长,在创伤中体验更真切的生命。在女主人公的记忆与遗忘挣扎中,弱小的个体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下现出无尽的苍凉感。
杜拉斯恋爱了一辈子,书写了一辈子。无论这份爱情是否符合道德,她都以她独特的笔调给它画上了接纳的符号。《广岛之恋》中的爱情,爱种族敌人,爱有妇之夫,传统上或许我们都只能唾弃之。但是在这里,爱情不只是爱情,爱是生存的需要,是孤独的靠岸,是生命本能的呈现。
[1][法]杜拉斯.广岛之恋[M].谭立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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