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岳 雯
作 者: 岳雯,1982年9月生于湖北枝江。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博士。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工作,发表相关论文数十篇。
假如我们要为当代中国文学选择一位接棒人,笛安,无疑是候选者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一位。她似乎天然具备了在这个时代成为好作家的所有条件。比如,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有海外留学的背景(笛安在法国学的社会学,另一位“80后”女作家张悦然在新加坡学的计算机);比如,有良好的家学渊源(笛安的父母是谁,似乎地球人都知道,“写二代”近年来也愈发成为风口浪尖的话题);有才华,有个性(“80后”作家们用风格迥异的文字塑造了立体的自己)。当然,还有勤奋(短短数年间,笛安已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发表中短篇小说数部,数量之多,不能不令人咋舌)。远大前程仿佛是笛安脚下已然铺好的红地毯,只待她信步前行。
可是,如何界定这样一位写作者,又是一件让人为难的事。她站在青春湍急的河流中,书写着一个又一个不肯长大的故事,却受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一致褒奖。在文学和市场的平衡木上,她小心翼翼地腾挪,呆在“焦点”位置上。这是否就是笛安所预示的文学的未来?答案,或许隐藏在她的小说中。
笛安的小说爱好者们会无比熟悉这个地方——龙城。它固执地存在于笛安所有的作品中,提醒人们的注意。你看,她最近的作品,《西决》《东霓》《南音》被命名为“龙城三部曲”。甚至,她安排曾经的小说人物客串进来。南音遇到宋天杨(《告别天堂》),东霓盘下了夏芳然的店(《芙蓉如面柳如眉》),他们甚至谈起了普云寺门口的乞丐袁季(《圆寂》)。笛安自己说:“在我的小说里,永远只有那么孤单的一座城。龙城……我所有偏爱的人物的故乡,都是这里。‘龙城’最终会变成一个庞大的墓地,林立着所有这些角色的墓碑。” 这野心堪比福克纳,终其一生,他不过也是创造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界吗?
那么,龙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对此,笛安似乎语焉不详。她更倾向于用 “孤单”、“荒凉”、“贫乏”等充满主观感情色彩的词语锚固它,而不是具体地描绘它。我们只知道,这是一座位于黄土高原上的城市,曾经是工业重镇。除此之外,如果说我们还知道点什么,那就是在这座城市里屡屡刮起的沙尘暴了。
在小说里,笛安不厌其烦地言及沙尘暴。她看到的是“远方的天被风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空无一人的操场”,“在尘埃中被撕扯的柳树”,“尖利的呼啸声从我的五脏六腑长驱直入”。显然,即便是年年与之相处,笛安也无法做到安之若素,她执拗地一遍遍书写,将龙城定格在沙尘暴肆虐的瞬间。在这样的描述中,隐藏着作者的美学观,即如张爱玲所说的“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
“对照”之一是春天与沙尘暴。春天是桃红柳绿,是柔软的,而沙尘暴则是坚硬的。在最柔软的季节,遭遇最狂暴的沙尘,带给人强烈的戏剧感。这还不算。笛安最爱写的是黄沙之中柳树被撕扯成一个又一个舞蹈动作。此时,沙尘暴成了大背景,而柳树,这种极为柔软而坚韧的植物既是沙尘暴肆虐的证据,本身也被赋予了强烈的存在感。这像不像是某种人生的隐喻?在狂乱的世界里坚韧地活下去,活出姿态来。这大概可以看做是笛安本人的人生态度。
人生态度从何而来?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有趣的话题。有的人穿过生活的千山万水,在经历了茫茫世事以后确立了一套基本稳定的人生态度和原则。这是经验型选手。显然,笛安并不属于此类。这也是这一代年轻人身上鲜明的共同点。可以说,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之深入之复杂,远远超越其年龄。只是,形形色色的文化,而不是切身的体验,塑造了他们。“纸上得来终觉浅”说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正如笛安在小说里说的,“我是听着情歌长大的孩子。我们都是。在我们认识爱情之前,早就有铺天盖地的情歌给我们描摹了一遍爱情百态。” 所以,我猜,她会欣赏《老人与海》这样的小说,欣赏“人在充满暴力与死亡的现实世界中表现出来的勇气”。可是,生逢盛世,“暴力”与“死亡”从何而来呢?好在还有沙尘暴,尽管这是人类自己酿就的苦果,却因为其飞沙走石的景况,被笛安一再提及而成为某种象征。沙尘暴是否有足够的张力从而包含多种解释体系姑且不提,至少,它需要参与到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与思想性格中去,遗憾的是,除了隔着窗户玻璃感慨以外,它并未强大到能与人物构成互动,更不要说形成小说的精神氛围了。于是,沙尘暴只能一径地刮着,空洞地,言不及义地呼啸着。
好了,舞台已经搭好了,该我们的主角上场了。既然“大自然的怒容”是笛安偏爱的舞美设计,必然得有“深爱这怒容的人”。迄今为止,笛安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物几乎都有一个“郝思嘉式的性格”——你一定还记得《飘》里面的郝思嘉吧,在踏入成年门槛以前,多少年轻女孩儿曾经为费雯丽所演的那个既美丽又个性的女子着迷。不妨说,笛安的小说,是郝思嘉冲动的一再延续。
从短篇小说《姐姐的丛林》中的绢姨、《南极城传》中的李瞳、《塞纳河不结冰》中的苏美扬、《莉莉》中的婴舒、《怀念小龙女》中的“我”、长篇小说《告别天堂》中的方可寒、《芙蓉如面柳如眉》中的夏芳然,一直到最近的“龙城三部曲”中的东霓……这些人物无不美得风情,但因为童年生活的不幸而形成了自毁的性格倾向,又像郝思嘉一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生活处处碰撞,因而格外为命运所关注,也因此背负了许多或隐秘或显朗的故事。当然,只有龙城才盛产这样的美女,正如笛安所说:“那座城市更寒冷,更内陆,充斥着钢铁、工厂的冰冷气息。那里的美女都是荒凉戏台上的张扬花旦。”
这类女性形象,在《姐姐的丛林》中的绢姨身上,就已初见端倪。初见绢姨,姐姐就惊呼:“她像费雯丽。”这是否让你想起了郝思嘉?小说一开始,“我”就对绢姨的人生进行了评论。“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活得这么奢侈,同时拥有让人目眩的美丽、一种那么好听的语言、过瘾的恋情凄凉的结局之后还有大把的青春,连痛苦都扎着蝴蝶结。太妙了。”这番话几乎道破了这一类女性的塑造症结。显然,痛苦就像蝴蝶结一样,成为人生的装饰。绢姨的故事,紧锣密鼓地穿插在“我”和姐姐的故事里。在这里,绢姨是被“我”观察和评论的对象,至于她的灵魂是何质地,似乎并不为笛安所考虑。
“郝斯嘉式的女性”再一次客串出演,则是在笛安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告别天堂》中。方可寒,这个女孩身上有太多乖谬的命运。照例,她很美,美得让人心慌,如此美的女孩却出身贫寒家庭,在筒子楼里长大;贫寒并未挫败她的意志,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考进北明中学,而且维持了年年前十的成绩;在北明中学,她靠出卖身体挣钱,这个够匪夷所思吧。更传奇的是,在卷进了天杨和江东的感情纠葛以后,她竟然得了白血病在高考前死了。在我简单粗糙地复述了发生在方可寒身上的故事以后,我们很容易发现,此时的笛安,太过用力和直露,为了强调此类人物身上的戏剧性而不惜将很多匪夷所思的情节加诸其上,反而损害了人物的真实性。
这一点,到了“龙城三部曲”,特别是《东霓》一部中,才得到比较圆熟的表现。东霓的故事也足够传奇。生长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年纪轻轻就有了私生子雪碧,放弃读大学去新加坡卖唱,然后遇到方靖晖,结婚,生下一个有缺陷的孩子,离婚,与冷杉相恋。生活对于她来说,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段又一段感情带领她迅速飙至最高点,又迅速下滑。这一回,笛安站到了东霓的视点上,深入到她的内心深处,去寻找东霓之所以为东霓的内在原因,因此人物显得更为血肉丰沛。笛安对东霓的欣赏溢于言表。欣赏的是什么?是那夹杂着“绮丽的霞光”的痛苦,还是在生活里一路披荆斩棘“活色生香的力量”?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为什么笛安热衷于写此类人物?这或许与她的阅读谱系有关。关于这一点,并无确凿的证据。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笛安与她的小说人物,从来都不是疏离的关系。不止一次,她在后记里提到他们,把他们当做自己精神上的朋友。由此,可以猜测,这类女子体现了笛安某种探险性冲动。太平盛世,日日好日,生活太苍白也太贫乏了,那些不敢去做不能去做也没有机缘去做的事情,就交由东霓们,让她们代替我们去冲锋陷阵,把平淡的日子过成跌宕起伏的连续剧。
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笛安的小说大抵都是“双生花”的模式。在东霓们的另一极,一定会有南音们来平衡。还是来看《姐姐的丛林》吧,我得承认,这部登上《收获》头条的小说几乎涵盖了笛安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小说的故事元素。与绢姨的艺术家气质一开始就格格不入的是故事的叙述者“我”。“我讨厌用她的方式讲故事。”如果说绢姨是叛逆的,率性的,那么“我”则是乖巧的,温顺的。绢姨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小说只字不提,只说她是妈妈最小也最疼爱的妹妹,父母的缺席的确给了绢姨更多放纵生活的可能。而“我”呢,成长在一个父慈母爱的环境里,是全家的宠儿。“我”一边讲述着绢姨在生活中所遭遇的险滩急流,一边迎接中规中矩的校园爱情。这爱情故事,也简单极了,无非是遇见一个男孩儿,经过内心百折千回的暗恋,终于走到了一起。不过请注意,中间有一个情节必不可少,那就是这恋情必然为家庭所不喜,面临这样的阻挠,“我”突然迸发出来非同一般的勇气,有情人终成眷属。当然,这远非最后的结局。和几乎大部分的初恋一样,这惊天动地的感情最终以分手收场,但是“我”并不懊恼,有什么能比在最好的年华投入地爱过更好的事情呢?到了《南音》里,几乎相同的故事再次重演了一遍。小说暗示我们,南音们正是从郝思嘉式的女性们身上获取了力量,更勇敢更无畏地追寻她们想要的感情生活。如果从这个视角上看,是否可以说,这也是成长故事的一种?笛安用赞赏的笔调描绘了这一切,显然,激情、敏感、炽烈是她所肯定的品质,所谓成长,就是“穿越无边无垠的恐惧,去接近她”。
我得说,如果这样定义成长,确实很一马平川,很畅快淋漓,就像读小说的感觉。我理解,笛安试图以郝思嘉式的女性来对抗成人世界的胆怯、畏惧与功利,但是,纵情、任性真的可以不加审视地被接受吗?事实上,笛安还描绘了另一种成长的路径,这一类小说,以《莉莉》《圆寂》为代表。
《莉莉》有着更为阔大、宁静的品质。在这部小说里,笛安不再执著于黑与白的二元对立,而是逐渐认识到,很多事情,看似截然对立,却始终纠缠在一起,譬如爱与恨等。笛安为莉莉设置的境遇更为复杂,也更为考验人。没错,莉莉虽然是头狮子,可她所经历的,是一个女人在成长中所经历的一切。猎人猎杀了她的母亲,她的爱人,送走了她的女儿,仇恨的汪洋足以淹没她。可是,猎人却收留了她,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和一个温暖的家,让她来抵御苦难。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去的莉莉终于习惯了离散,“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间必然的结局”,因此,她不怨恨谁,而是用宽容、悲悯接纳了一切。所谓成长,就是懂得了“生命本来就不是一样可以忘情的东西”,懂得了“生命不是为了放纵而是为了承担,为了日复一日没有止境不能讨价还价的承担”。同样懂得承担生命的还有袁季(《圆寂》)。尽管生命带给他的是无法想象的苦难,无论经历什么,袁季“眼睛里盛着满满当当的安详”。与放纵率性相比,承担恐怕更难抵达。可是,说到底,成长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这些年来,笛安的成长亦是显而易见:作为一个写作者,她重新拾起被诸多志向“高远”的小说家们所不屑的讲故事的艺术,同时融入青春、时尚的元素,使这门古老的技艺重新焕发了新的光彩。这一点,已然为论者所指出。有人说,“正是这种对故事以及叙述方式的迷恋与追求,对小说形式的追求,让笛安的创作姿态与她的同龄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对她来说,创作至少是一门讲故事的艺术,而故事不仅是一种情绪发泄,更是一种对生活的表达与思考,这最终让笛安避免落入情绪发泄完之后的困境和不停复制的窘境。” 细究起来,笛安至少从三个方面为故事赋予了个人的魅力。首先,多线索多线条地推进故事。笛安追求的是福斯特所说的“结构高度严密的小说”——“其中描写的事件往往必然是相互关联、互为因果的,理想的观察者决不会妄想瞬间将它们一览无余,他知道要等到最后,等他登高望远时才能总揽全局,理清所有的脉络。” 将不同线索像编麻花辫一样编起来,互为推动力,是她讲好一个故事的奥秘。比如,《告别天堂》讲的是五个孩子的故事,在叙述上采用的是现时态与回忆相交织的方式。在关于过去故事的讲述上,天杨、江东、周雷、肖强四个人分别讲述,有时候,是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有的时候则如接力一样,将那个明媚而忧伤的校园爱情故事接续下去。《芙蓉如面柳如眉》更不用说了,夏芳然和陆羽平的爱情故事,丁小洛和罗凯的爱情故事,以及侦探故事交织起来,将一个女人的内心表达得错落有致。其次,是对悬念的设置。笛安深知,读者的阅读快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悬念。笛安刻意在小说里抛出悬念,使读者保持了阅读的紧张感。《芙蓉如面柳如眉》采用侦探小说的形式就是这般。“龙城三部曲”中西决和东霓之间的感情因素也吊足了我们的胃口,让我们不停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从而陷入笛安精心搭建的故事庄园。最后,是戏剧化的情节模式。有时候,我们会发现,过多的巧合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比如,在东霓不断追问自己是不是郑家孩子的时候,却爆出西决是奶奶花钱买来的孩子。再比如,当一向沉稳、温润的西决经历了昭昭的死亡以后,竟然开车撞死了陈医生,确实令人惊愕不已。不过,在追求讲一个好故事的同时,笛安也应该听听福斯特的另一个忠告。他说:“有时情节的取胜未免过于完满。在每次转折关头,人物的个性都不得不暂时悬置,要么就得任由命运摆布,如此一来给予我们的真实感也就大为削弱了。”
读笛安的小说,还有一个鲜明的感受,更像是在看一出话剧。书页展开的一瞬间,仿佛小剧场的灯光熄灭了,人物次第登场,讲述发生在他们身上令人永生难忘的青春故事。笛安尤擅用第一人称叙述,这大概是女作家们的共同之处。在温言软语的娓娓道来中,读者很容易进入作家创设的氛围中,进而产生代入感,于是与小说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毫无疑问,第一人称叙事是笛安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但偶尔也有失手。当南音用喃喃自语堆积了体积庞大的文字时,沉闷与琐碎让读者不再有耐心去探究笛安所要讨论的罪孽与救赎,忠诚与背叛等宏大话题。顺便提一句,笛安实在太热衷于重新诠释那些“大词”的含义了。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笛安认为,“这世界是本字典,巨大无比的字典,事无巨细全都定义过了,任何一种感情都被解释过了,我们就只有像猪像狗像牛羊一样地活在这本字典里,每个人的灵魂都烙着这本字典的条码。”小说家的职能大概就是用他们的方式重新解释一遍吧。笛安的文学才华正是在这些句子里让人惊艳。这也并不让人陌生。她旁若无人地出入人物内外,或者安排我们听到他们的自言自语,或者干脆直接谈论她的人物。那些精辟的句子,仿佛包含了若干生活哲理,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与我们迎头撞上,给予我们深刻的印象。然而,我不禁又设想,倘若笛安能克制这种才华,将她所领悟到的道理,通过人物行为,或者是有质感的细节潜移默化地表达出来,是不是另一道别样的风景呢?
很多年前祖师奶奶喊出的“出名要趁早”让许多人心有戚戚焉,不过,庸俗如我,却往往对那些年少成名的人抱有隐隐的担心。对于笛安,或许是爱之深,不免责之切。当她写完“龙城三部曲”时,我以为,至此,她所深爱的家族题材恐怕已然得到深入开采。如何告别熟悉的领地,寻找更广阔的天空,是摆在这位年轻作家面前的难题。而那需要她具有和她笔下人物一样的勇气、耐心和智慧。时光将给予她什么样的馈赠,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段才能看分明。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她将如她的小说人物一样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