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一棵现代禅意的老树

2013-08-15 00:42牛遁之
名作欣赏 2013年4期
关键词:禅意诗人

/ 牛遁之

作 者:牛遁之,本名牛永斌,现执教于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目前主要从事诗歌翻译。

树才四岁丧母。像田间的瓜果一样,他自自然然地长大,也不觉有何欠缺。

十四岁,临近高中毕业时,“有一日,念及身世,忽大恸,猛然发现自己失去母亲原来已有这么多年!在此之前,我是敏感而不知愁的农村孩子,玩着玩着就长大了,无病无灾。我把这大恸理解为人生第一次悟:知人生的底色是悲苦了,照亮它的正是儿时丧母却又不自知这一事实。没有这一悟,我就不会去下决心考大学。”

高考,落榜,复读,落榜,复读,一连五次高考,直到有一天,他扛着铺盖卷,走进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校门。

1987年,他大学毕业,分配至外经贸部工作。三年后远赴非洲,在中国驻塞内加尔使馆任外交官。整个90年代,他在中国和非洲之间走着来回。2000年,仿佛“吃错了药”,非要抛下收入颇丰的一份好工作,调入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过起清贫自守的“科研人员”生活。“不管怎么说,我的人生完全是被大疑问、大迷茫所推动!我清澈之时,真有人间万象原来如此,不必为分分秒秒自寻烦恼之感。但清澈正如烛火,一亮之后,黑暗重又围拢……”树才回顾自己的经历。

从淳朴的乡村到喧闹的京城,再到原始自然的塞内加尔,一路颠簸,一路行脚,正是雪笠云瓢,放身天地,心也愈走愈净。回顾这段路程,他说:“对我,正是农村、乡野的牵扯,我的浪漫就不会太浪漫,因为沾上了泥巴和粪味。也许就这样,我接通了大学四年与农村十八年之间的关联,从此生命有了一种质朴的方向。各种奢华和优雅,没再能乱了我的心眼。”

本想安心写诗、译诗,然而,好友苇岸病逝(1999年),女儿夭折(2009年)在医院,世间种种变故,把他架在火上,心境大乱。

树才写道:

唉,闺女来去,折我心志,也让我陷入无解的无数次静夜自问。仍是禅智慧,暗中帮助我。我目前的努力只是着力于写,于译,于读,努力稳住自心,它实在是太灵动了,于是也妄为……去年倒是写了不少诗,最简者,如此:

月光

也是菩萨。

也许,这是一首最简短的当代禅诗。

火中生莲花,烦恼即菩提,在禅家眼中,烦恼与恐惧都是心火,火愈烈,愈能开出莲花,得到大解脱。

禅悟之后,火是菩提,月光也是菩提,了无差别。

他在柏林禅寺皈依,大有感悟:“诗即禅,诗道即禅道。但皈依禅,使我识见一己之局囿,之极限。”“一个人若无幻灭感,则禅缘不起。幻灭愈深,禅缘愈近。”

参禅之人,面对无常的境遇,须在烦恼的荆棘丛中打滚,大死一番,方能参破生死,超越种种对立,获得大自在。

如同一枚硬币,正面是烈火,翻过来就是莲花。

这也是佛禅中的天平法则,痛苦愈深,开悟愈彻,有如香象渡河,体重愈大,愈能踩到泥泞的深处。

《摩诃那罗衍拿奥义书》云:“譬如吐蛛丝,自性生原素。”

印度教和佛教都认为,人的出生,就要遭遇包括来自语言的各种污染,渐渐失去原本清净的本来面目。所以修行的根本就是回归湛然的本我,类似老庄说的回归赤子。在印度,真正的智者,将自己称为Dwij,意即“第二次出生”。

《碧岩录》谈及禅境也说:“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

生活中的树才像个孩子,尤其到了山水之间,顿时活泼起来。他的诗中有许多新生、重生的意象,甚至落雪之后,万物都成了“新生儿”——

驾临的天使,眨着眼/落下嫩白的睫毛/事物哆嗦着,受不了/注目,像新生儿一样。

(《下雪》)

树才在《醉酒之夜》写道:“我比我的童年时期更接近于一个儿童的心灵状态。”

铃木大拙认为,在禅的里面,复归或再现的观念,也许可以从慧能要求门人彻见“本来面目”看出一线闪光。这个面目是我们甚至在尚未出生之前就有的面目,换句话说,这就是我们在尚未吃知识之树的果子之前就有的“纯真”面目。

找到本来面目,找到“无缝塔”,就找到了本心。

生活吱嗯一声/一个幼小的胚胎开始了运转他在娘胎里的哭泣,把他/指给了古老的诗歌

(《遥想生日下午》)

生活发出吱嗯一声响的时候,再大的冰凌也就开始消融了。诗人与生活讲和,选择的不是淡忘,冲淡一切,而是回归赤子,回到母亲那里,在娘胎里哭泣。

唯有赤子,专气致柔,纯粹不杂。

树才很真。淡泊清净,爱较真,为人做事也是一副真性情,毫无参杂。他说,“诗人爱一个真字!……真到深处,好诗自出。至情无文,至文无文。”真心,真性,本真,参禅之人总要找到清净自身,也就是出生前的那个本来面目。

正如清代学人庞垲所说:“禅者云:‘莫将父母生身鼻孔扭捏。’作诗任真而出,自有妙境;若一作穿凿,失自然之旨,及其成就,不过野狐外道,风力所转耳。”

发心入道,须识本心。见到本心,文字和技巧也不过是渡河之筏。

顺着手指,我在寻找/月亮。

(《顺着手指》)

月是真谛和根本,指月的手指好比文字,只是凭借,无须向外下工夫。得鱼忘筌,得兔忘蹄,都是这个道理。王渔洋说:“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

以佛禅入诗,他的诗透着山水的洁净与灵性。这既是诗人天性淳朴的流露,也是再次回归后,一颗活泼泼童心的闪现。

秋天干净得/像一只站在草原尽头的/小羊羔。她无助/而纯洁,令天空/俯下身来。

(《极端的秋天》)

秋天是一只握有秘密的手。纯洁的小羊羔咩咩地叫着,天空俯下身来,让它依偎在自己怀里。接着,一群羚羊跑了过来,顷刻间又归于虚无。

心火断灭,成了一汪净水,但这需要一番勤拂拭和顿悟的工夫。在《秋天的意境》中,他让秋风拿起禅的拂尘:

秋风的扫帚/把每一条大街/打扫得干干净净/走向牺牲的树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鹰不光为觅食而盘旋/再忙的活计,在这个季节/也让位给悠远的烟斗。

树木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时间的烟斗燃着,一根树枝落了下来,我听见另一种指针在滴答。

当万物沉浸在聆听中/一只野猫,叫了一声/突然噎住。

秋天如此洁净,万物都在聆听,就连野猫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接着一阵大风刮来,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

从冥想的烟,到洗净的天空,从虚无,到佛教的蓝,树才在寻找什么?

“宗教的门:秘密,洞开/乍看是黑窟窿……”(《宗教的门》)《诗篇》大约是对“宗教的门”的阐释:“天空,佛教的蓝,耶稣的鲜血/伊斯兰的白袍,都来自你的变化。”

在树才的诗集《单独者》中,这一页是《耶稣》,相邻的一页是《和尚》,惊愕之际,让人感到他的超越和包容。

树才的现代禅意,不在佛禅经典中下工夫,而是跳将出去,融入广大无边的自然,在那里领略不言的禅机。

扁豆熟了,/没有人摘。/和风醉了,/无人去扶,/大自然的一切,/来去自如。

(《大自然》)

参禅之人,无须发力,无须扭曲。扁豆熟了,没有人摘,扁豆和风一起住进了清静无为的世界。和风醉了,还是诗人醉了?以佛眼观,无俗不真,一切自在自然。黄庭坚诗云:“妙在和光同尘,事须钩深入神。”只要与万物打成一片,就会发现,道在瓦甓,禅意往往就在最简单的事物中。

又如《佛性》:

风入水,喂鱼/鱼出水,喂鸟/鸟穿越叶片的门/复喂风

万物轮回,自然生生不息,形成一个圆圈,让人想到庄子说的“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心灵可以像世界一样广大无边,广大到相忘。

一味向外求索,不过是韩卢逐块;向内,却是越走越广,越行越净。这中间的转折,往往需要一种宗教情怀。树才认为:“现代诗人对现实情感太重,对宗教情感太弱。汉语诗人应该有一种朴素的宗教情感。比如佛禅。一个诗人单凭自己的个性,绝对抵达不了。”

禅和子,须将须弥芥子,山河大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统统打成一片。唐代以降,中国禅倡导一种自在自然的农人生活,远离皓首穷经,转而自耕自种,在山水间追求瞬间顿悟。白居易诗中写道:“家酿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香山寺二绝》)这可以看做中国禅的一个缩影。

古代禅诗给我们留下了一座机锋凛冽、诗性智慧的宝藏。

现代禅诗怎么写?如何从古老的智慧中写出新意?这是个难题。

树才的诗让人眼前一亮。

虚无也结束不了……/到时候,这世界还会有/高过人类头顶的风,还会有/比爱情更晚熄灭的火……

虚无是一只壳/更是壳里的空空/崭新的苔藓又绿成一片/那些唱出的歌已经入云/那些做诗的人正拿起筷子

(《虚无也结束不了》)

这里透出了独特的现代禅意。高过人类头顶的风,比爱情更晚熄灭的火,体现了诗人对一己的超越。虚无是一只坚硬的壳,而诗人正拿起筷子——意欲夹菜,还是捅破坚壳?空白之处留下遮蔽,只在黑暗的洞口透出一丝光亮。这首诗不事雕琢,在质朴清新的语言背后,是一个现代人的困惑和感悟,让人感到亲切。笔法也很现代。

虚无也结束不了……/那戳破窗纸的人只瞥了一眼,/后半生已经变了/活不下去?还得活下去/虚——无,这中间有一条缝……

参禅不是参到一片虚无,放弃一切。透过新绿的苔藓和人间世的窗纸,诗人看到了虚无这个闷葫芦,打破它——裂开虚无,裂出新的禅意。真正的禅,是蝉在露水中的鸣唱,是清风明月下的生活,也可以是现代都市里的大自在。

柴米油盐,穿衣吃饭,禾麦豆,麻三斤,是禅。

高矮胖瘦,笔墨混沌,玻璃盏,二两酒,也是禅。

虚——无,这中间有一条缝,在微妙的汉字结构背后,暗藏着现代机锋。

叩其两端,空空如也。而中间的部分是什么?

虚无能结束那当然好……/你也就没机会再写什么/高矮胖瘦,都过去了/我们都会过去的!拐弯处/虚无翻了翻我的衬衣角

幻灭感扑面而来,而在拐弯处,虚无翻了翻我的衬衣角——极其灵动而又孩子气的一句。迈过生死的关口,是一次扔掉巨石后的轻灵。往返于北京和大理的隐者,带着雨点般的呼吸跑下山来,在车水马龙间兀自拷问。

虚无,并不是归宿。

虚无,原来像一双孩子的小手,调皮,可爱。

在现代都市的街角旮旯,在空罐子滚动的星空下,带着俏皮的禅意。

可是,虚无翻出了什么?翻出我的衬衣角的虚无?涤除玄览后的空明?还是拉扯我,让我坠入虚无的深渊?朴实的诗句背后包含着多重解读空间,呈现出现代诗歌的多义性和开放性。戛然而止,却又余音不绝,令人回味。

树才的现代禅诗质地洁净,字句简约,有时平白如话,没有纷繁的意象和修辞,但内里很深。

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篇》中写道:“禅家有三量,唯现量发光,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慎,便入非量。”现量如《正理经》所言:“由感官与对象接触所生之认识。”也就是对所缘之境没有任何分别之心,显现分明。比量是经过思维运转,由此及彼呈现的境界,诗歌中的修辞、比拟、隐喻都在此列。禅家讲究不假思维,仅凭直觉进行“现量”观照;比量则是过多依赖比拟、推理等逻辑思维,反而远离佛禅的澄明之境,容易陷入非量与谬误的泥淖。这对于当下一味追求意象和修辞的写法,或许是一个有益的启示。

圆悟克勤主张“句中有眼,言外有意”,禅家的“句中有眼”,类似东坡说的“诗眼”。树才的诗多是句中有眼,意在言外。

天就要下雨了/我骑牛归家

天空抽响闪电的鞭子/赶不快载我的老牛

四周都是我的家产/看看山,看看云,心就很远

我的老牛从不为雨天担忧/我常常忘记天正下雨

(《牧归》)

诗眼在哪里?牛即是牛,如同见山是山;牛也是心牛,如同我们出生前未染的本来面目。天空抽响闪电的鞭子,都赶不快载我的老牛,这里人牛相忘,物我相融。

句中有眼——眼睛是一片白雾中的黑洞。牛,半是敞亮,半是遮蔽。精要之处,便是这遮蔽的黑洞,深不见底,却依稀有一弯半月沉在那里。

那弯半月,或是牛角?

元好问说,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来去》是树才的一次参禅经历和感悟,字里行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细细寻觅,倒是大有踪迹。

大觉寺无门/自然也无进出

大觉寺有门/自然也有石榴

“自然也有石榴”看似寻常,却藏了深意。明代石屋禅师《山居》有言,“梅子熟时栀子香”。栀子花被称为花之“禅客”,晦堂禅师曾问黄山谷:“汝闻栀子香否?”树才却调皮地回答,我看见了石榴。

门开着,沉甸甸的石榴挂在空中,一切自在。空还是不空?执还是不执?

石榴是色相,可闻,可尝,可见,是寻常之物,也是禅者的本心,澄明的真如。

《圣经》上说,“你叩门,就给你开门。”佛门也如是。只要去寻找,就算找了三十年,生性愚钝如灵云禅师,也会在看到桃花后不再生疑。

绕舍利塔三匝/去来去来去来

右绕三匝是佛门礼仪,永嘉玄觉千里拜见六祖慧能,见面没有顶礼,而是右绕法座三匝。

去来去来去来,是来?还是去?还是如来如去?《金刚经》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要达到如如不动的心境,还须在来来去去中参悟一番。

禅者讲究须参“活句”,莫参“死句”。死句是限于常识、常情的理解,话中有话,给了答案;活句则是话中无话,没有答案,没有限定,全在妙悟。比如:

左脚比如来/右脚比如去

惚兮恍兮,如何断句?

——“比如”连在一起,突生奇趣,左脚好像来,右脚好像去,似乎身体是一个圆,生命是一个圆。

——“左脚”“比”“如来”,“右脚”“比”“如来”,又如何?

汉语言言不尽意,往往在字里行间,暗藏玄妙。鸠摩罗什译《金刚经》远胜玄奘及各路译本,单是开篇,“如是我闻”,早已被确定为佛经固定格式。按照本意,应当译作“我如是闻”,鸠摩罗什作了颠倒,把“如”置于开头。“如”即“像”,也有“按照”之意,恍惚之间,又会觉得“如”也是“如来”、“真如”——最轻的一个字,轻轻吐纳之际,犹如千钧悬在头顶,随时为你醍醐灌顶。

左右脚可以左右逢“圆”,左右脚可以比做“如来”,这是树才独有的现代禅意。

潇洒恣意,意境诙谐,略似狂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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