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其六:就国临淄与稷下求学——春蚕的故事:曹植的人生低谷与精神高原(九)

2013-08-15 00:42北京范子烨
名作欣赏 2013年7期
关键词:临淄曹植

/ 北京_范子烨

作 者: 范子烨,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之。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这首诗写曹植回顾当初即将就国于临淄的思想意识:一方面,他幻想能够结友前往临淄,求教于稷下的贤士;另一方面,他又担心遭受当权者的欺骗,成为世人的笑柄。在百转千回中,子建吟出了这首诗。

对这首诗的若干底文,王叔岷已有揭示,这里略作补充:

1.“苍苍”二句,王叔岷曰:“曹植《赠白马王彪诗》:‘山树郁苍苍。’刘桢《公燕诗》:‘珍木郁苍苍。’”

2.“厌闻”二句,王叔岷曰:“曹植《野田黄雀行》:‘结友何须多。’”

3.“稷下”二句,王叔岷曰:“孔融《论盛孝章书》:‘天下谈士,依以扬声。’”

4.“行行”二句,子烨案,子建《门有万里客》:“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①

5.“不怨”二句,王叔岷曰:“《古诗十九首》之一:‘道路阻且长。’魏文帝《杂诗》二首之一:‘客子常畏人。’”子烨案,《艺文类聚》卷九十引曹植诗:“不惜万里道,但恐天网张。”魏明帝《报陈王植等诏》:“此柰乃从凉州来,道里既远。”②《文选》卷十九《洛神赋》:“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

建安十九年(214),二十三岁的曹植徙封临淄侯,但并未就国,《艺文类聚》卷五十九杨修《出征赋》“公命临淄,守于邺都”是其证;子建开始就国于临淄,时间在建安二十五年(220)二月曹操下葬之后③。但子建在最初徙封临淄侯之时,有郑袤(189—273)、徐干(170—217)、邯郸淳(220—226年前后在世)三人担任临淄侯文学。逯钦立《魏诗》卷五载邯郸淳《赠吴处玄诗》:“我受上命,来随临淄。与君子处,曾未盈期。”④这就是“结友到临淄”的底文。可见本诗绾合了子建第一次徙封临淄侯的有关事迹,而以第二次实际就国于临淄为主要着眼点。换言之,前者涉及曹操,这是虚写;后者涉及曹丕,此为实写。“但畏人我欺”的表层底文是《赠白马王彪》诗的“松子久吾欺”和《洛神赋》的“惧斯灵之我欺”,而深层底文则是魏文帝问群臣“三不欺”之事。《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南朝宋裴駰(生卒年不详)集解:

魏文帝问群臣:“三不欺于君德,孰优?”太尉钟繇、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对曰:“臣以为君任德,则臣感义而不忍欺;君任察,则臣畏觉而不能欺;君任刑,则臣畏罪而不敢欺……然则三臣之不欺虽同,所以不欺异矣。则纯以恩义崇不欺,与以威察成不欺,既不可同概而比量,又不得错综而易处。”⑤

臣既然不能欺君,君也不可欺臣,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太和三年(229)十二月,曹植在徙封东阿之后,曾上书明帝自陈:“臣初受封,策书曰:‘植受兹青社,封于东土,以屏翰皇家,为魏藩辅。’”上文征引了子建的《转封东阿王谢表》,此表中转引魏明帝诏书有“当合王意”一句,这就是“万一不合意”一句的底文,意谓朝廷之言如不能兑现,而自己徒守东阿,无所作为。但世人不察,会将责任归诸子建,于是他就成为世人的笑柄,而朝廷却无任何责任。

“稷”是战国时代齐国首都临淄的一座城门,“稷下”是指该城门附近的地方,齐国设立的学宫因处“稷下”,故称“稷下学宫”。稷下学宫是具有国际性质的“人文学院”,是战国时期的政治咨询与学术文化交流的中心,当时各家学派均汇聚于此。《文选》卷四十二曹植《与杨德祖书》:

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

李善注:

《鲁连子》曰:“齐之辩者曰田巴,辩于狙丘而议于稷下,毁五帝,罪三王,一日而服千人。有徐劫弟子曰鲁连,谓劫曰:‘臣原当田子,使不敢复说。’”《七略》曰:“齐有稷,城门也。齐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者甚众。”《汉书》:“邓公谓景帝曰:‘内杜忠臣之口。’”

故陶诗“稷下”两句与《与杨德祖书》有关稷下的表述有关。关于稷下学宫的问题,钱穆(1895—1990)的论说极为全面:

扶植战国学术,使臻昌隆盛遂之境者,初推魏文,既则齐之稷下。稷下者,《史记·田齐世家集解》引刘向《别录》云:“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徐干《中论·亡国篇》:“齐桓公立稷下之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崇之,孟轲之徒皆游于齐。”是稷下始于田午也。《新序》:“驺忌既为齐相,稷下先生淳于髠之属七十二人,皆轻驺忌,相与往见。”是威王时已有稷下先生之称也。《田齐世家》:“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髠、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是至宣王时而稷下大兴也。《盐铁论》:“及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分散。慎到、接子亡去,田骈如薛,而孙卿适楚。”是稷下先生散于湣王之末世也。《孟荀列传》:“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是至襄王时而稷下复兴也。至王建之世则无闻。然史称驺衍、邹奭皆稷下先生,是其制犹存也。盖齐之稷下,始自桓公,历威、宣、湣、襄,前后五世,垂及王建,终齐之亡,逾百年外,可谓盛矣。《新序》又云“齐稷下先生喜议政事”,此稷下之学风也。上自淳于髠,下至荀卿,莫不皆然。《田齐世家》云:“稷下学士不治而议论。”不治者, 田骈设不宦之义,而淳于髠以终身不仕见称,此稷下之行谊也。故游稷下者称学士,其前辈称先生,尤尊推老师。淳于髠游梁,惠王称淳于先生。齐人讥田骈,亦呼先生。孟子遇宋钘于石邱,曰:先生将何之。荀卿之来稷下,初称游学,后为老师。宋钘尹文之言曰:“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皆是也。而稷下复有讲室,此稷下之组织也。言其禄养,《孟荀列传》有云:“自如淳于髠以下,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齐策》或人讥田骈曰:“赀养千锺,徒百人。”齐宣王之于孟子曰:“将中国授室,养弟子以万锺。”此稷下之生活也。游稷下者,既得优游禄养,而无政事之劳,故相率以著书讲学为事。《孟荀列传》所谓“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刘向《荀子目录》所谓“咸作书刺世”者也。此则稷下之事业也。其姓名显著者,有淳于髠、慎到、田骈、环渊、接子、宋钘、尹文、邹衍、邹奭、荀卿。⑥

这就是稷下学宫的基本情况。在子建的历史视野中出现稷下学士,陶诗的这种描写是有充分的历史文本为依据的。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之五《赠徐干》诗:“诸子在当时,皆以文人畜之,如齐稷下士,不治事而议论。诸子无有罹孔、杨之祸者在此,其不效功名于当世者亦在此。”⑦“诸子在魏,犹孟子在齐,不治事而议论,魏武看诸子,俱是书生无济,然不收之,则失人望,故用之以充文学。”⑧曹植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魏志·陈思王植传》裴注引《典略》载曹植与杨修书曰:“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好词赋,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也。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子建之仰慕稷下学者,良有以也!然而,在临淄侯的时代,稷下已经无复战国时代的繁荣景象,稷下学者虽然在战国时代颇有作为,但像当年稷下学者一样的人却无助于子建实现其平生的宏图大志,法网的严酷,人身的禁锢,只能使子建怅望千秋,一洒辛酸之泪,故曰:“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①逯氏:《魏诗》卷六,第426页。

②《全三国文》卷九,第1103页。

③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徐公持:《曹植生平八考》,《文史》第十辑,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9—219页。

④参见张可礼:《三曹年谱》,第133—134页。

⑤此文又见郝经(1223—1275):《续后汉书》卷三十二;杨士奇(1366—1444)等撰:《历代名臣奏议》卷一;赵蕤(659?—742):《长短经》卷二;王钦若(962—1055)等撰:《册府元龟》卷八百二十七。

⑥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七五《稷下通考》,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68—270页。关于稷下学宫的研讨,又见严耕望(1918—1996)《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一文,《严耕望史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50—551页。据严氏自注,其文中有一段系“约取《先秦诸子系年》七五《稷下通考》,稍作更动”,然而,实际情况是,严氏关于稷下学宫的论述,几乎全部由改编其“宾四师”(严氏对钱穆的称呼)此节文字而来。

⑦⑧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之五,第120页,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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