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

2013-08-15 00:42山西鲁顺民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13年7期
关键词:孩子

/ 山西_鲁顺民 张石山

作 者: 鲁顺民,作家,山西河曲人,现任《山西文学》主编。著有散文、报告文学集《380毫米降水线——世纪之交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报告文学《送84位烈士回家》《王家岭的诉说》(合著)、长篇散文《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等。

张石山,专业作家。短篇小说曾两度全国获奖,出版有小说集、诗歌集、散文随笔集、长篇纪实文学等。近年在大陆与台湾出版长篇文化专著《洪荒的太息》《拷问经典》《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人间耳录经》等。并创作《吕梁英雄传》《兄弟如手足》等电视连续剧多部。

确定的文化坐标都在我们身后。礼崩乐坏,一定是比照过往而言的。

当代的礼崩乐坏,礼之失,至少有两重缘由。

百多年来的中西碰面,从被迫到自觉的现代化进程,有器物之变,更有内在观念以及由之带动的外在礼仪法度的变化。于是,有其一:这是客观为主因的一种礼之失。

曾经人为强化的阶级斗争,一竿子插到底,覆盖了整个社会、占据了相当长的时段,维系乡间社会秩序的民间自治组织遭到极大破坏,与之同时,维系人心公德的传统教化礼之四维“礼义廉耻”,更遭到残酷的诋毁与践踏。于是,有其二:主观人为的“人祸”,更是礼之失的首要缘由。

黄土高原水土流失,却在黄河下游造出了广袤的华北平原;中华古文明的流失,莫非只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坍塌、减损?在废墟上,古老的种子还能否萌发新芽?

这一节,我们对谈的话题是“生生不已”。中国老百姓敬天法祖,敬畏大自然,从来没有达到宗教迷狂的程度。“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夫子的仁学其出发点是人,是对人本身的关注。老百姓骨子里特别看重香火延续,子嗣流传,将人类传宗接代的本能上升到种属繁衍的神圣高度。华夏民族,血脉旺盛,道统绵延,生生不已。

张:近年,不知别的城市状况如何,在咱们省城太原,除了家长为儿女操办婚礼、子女给老人祝寿,还兴起了给孩子们举行“十二岁开锁”的仪式。开锁,是传统习俗之一。若干古老的民俗在城市复苏,证明传统习俗的顽强生命力。不过,城里的开锁活动,尽管搞得相当盛大隆重,大摆宴席来宾上礼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变味。徒具形式而短缺其中本来富含的庄重的传统礼仪文化意味,至少显得有些突兀隔涩,不像村里那么自然。开锁,应该是乡间的成丁礼。在孩子十二岁生日的时候,通过这样一个仪式,告别童年,宣布成人。它是传统文化关注生命的诸多古老仪式的一个节点。给新生儿过三天、做满月、过百日以及每年庆生,那是一系列连续性的关注。而且,具体到“开锁”,在它之前一定还有一个“上锁”的仪式。城里的开锁,难免让人提问:家长们曾经给孩子上过锁吗?

当然,我们能够确定的文化坐标都在身后。诸如开锁这样的传统仪式的复苏,毕竟打开了通向传统过往的一扇窗户。参加过一两次朋友们为孩子举办的开锁活动,每次都勾起了我对乡间生活的温馨记忆与美好怀念。

鲁:我们历来的宣传,总是爱用一句“万恶的旧社会”将1949年之前的整个民族史抹成漆黑一团。其实,传统社会、民俗文化对“人权”这一当代概念有着自己具体而微的古老阐释。我觉得,家庭家族出于血缘亲情对子孙后辈个体生命的呵护关注,是儒家观念“仁者爱人”的朴素体现之一。

张:鲁迅自称看清了中国传统文化,说是一部大书字里行间写满了“吃人”,那只是他的一家之言罢了。五千年不曾断裂的华夏文明,生生不已血脉旺盛的华夏民族,如果是因为“吃人”而成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他其实没有看清:笼统的传统文化之中,帝王号称“王霸杂之”的独裁统治文化与士子坚守的民间立场的仁德文化是根本对立的。

鲁:这一两年张老师你在不少场合都讲到了鲁迅。任何人,谁能自外于传统而存在?你说鲁迅读了几句日语,就把自己摆到救世主的位置上,要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他所夸赞的日本孩子如何阳光、如何健康,那些孩子长大了正是南京大屠杀奸杀中国妇女的凶手。这些话我觉着非常新鲜颖锐。其实,鲁迅在他的《社戏》《闰土》等作品里,流露出的也是对乡土文明的美好记忆。不知他为什么会那么偏激?打破对鲁迅的这种当代迷信让他走下神坛,这要一点勇气,更要一点识见。

张:咱们打住,扭回头说咱们的话题。与城里开锁活动的兴起同步,在乡下在我们老家传统的“催生”活动也在复苏,并且有日趋隆重的态势。催生是什么?可以说,那是对某一个体生命最早开始关注的一个民俗仪式。一个女孩子出嫁了,话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了,但整个家族特别是父母对女儿的关注没有减弱,只会更加强化。女儿怀孕了,快要生产了,这时就要去“催生”。这是对面临生产关口的女儿的关注,同时也就有了对那个即将出生的小生命的祝福。

早年间,农业社时代,人们生活拮据,过得非常憋促而压抑,我记得的催生很简单。就是母亲,有时是姐姐、嫂嫂替代,一只篮子里㧟上六个八个鸡蛋,不声不响的,去探视临产的女儿。称不得什么活动,只是一次亲戚之间的走动。如今,恢复了古来礼仪的原样,成为女方整个家族的一件大事。母亲、姐妹、嫂嫂、婶子、大娘、近支远亲七大姑八大姨,要集体出动。大家要带上礼品,也有现金代礼的,租上面包车乃至小轿车,大张旗鼓地去催生。

催生过后,如果男方要给新生儿“过三天”、“做满月”,“过百日”或者“做周岁”,那么女方家族必定还要隆重出席。只是,催生要相对个别一点,那是专属女人们的一次盛会。它所负载的意义也相当丰富。有对女儿的关心,有亲戚之间的沟通,有对即将出生的小生命的祝福,女人们群雌粥粥,七嘴八舌谈论相夫教子、主内持家、哺乳育儿乃至炕头床上等隐秘话题。

鲁:催生,我听着是个新鲜话题。在我们那一带,历来是对过生日比较重视。人们未必时时在意自个儿的属相和年龄,但对本家近支和亲戚六人每一个人的生日,却互相牢牢记着。到某人生日那一天,并不刻意通知,亲戚们会自动陆陆续续赶来共同祝贺。祝贺的语言一概含蓄,不事夸张,只讷讷地说点什么。生日,在我们那地方叫做“生儿”,亲戚赶过来,叫做为某某人做“生儿”。老幼皆然。不时不节的,如果看见谁家的烟囱上早早升起炊烟,院墙外闻到炸糕的香味,大家就都知道那家院落里肯定有人过生日。

过生日,要吃油糕粉汤。糕者,高也,一盘炸糕,寓意上进。粉条顺滑绵长,一碗粉汤,希望顺遂。在我们河曲,不论时代如何变迁,物质如何丰富,粉汤炸糕是这一场家宴永远的主食。

并不复杂的饭食和相对隆重的聚会,将过生日的那个人置于主角地位。然后大家必然谈起他的成长,他的性格,他与人们的相处相交中的天真与有趣,以及在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优长。每一年如期而至的这个生日宴会,将会持续到一个人去世之后。所以,我觉得晋北地区的丧仪类似于更大规模的一场生日聚会,只不过,那个被谈论的主角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张:顺民你们老家,我看单从饮食上就能看出边关遗风。包括黄河那面的准格尔旗和托克托县,人们的住宅,简陋粗糙,没法和内地相比。但老百姓整只煮羊,大块吃肉,烹饪称不得讲究,却格外舍得吃喝。无论守边屯垦还是移民定居,地处边鄙苦寒,大家图个什么?先得混饱肚皮再说。

我们盂县,现在生活好了,家家寻常都是白面大米。我记忆的年头,本地不种小麦,一般人家只在过年才吃一顿白面饺子。在我爹的记忆里,富裕户头,到八月十五才能又吃到一顿白面。不是笑话的笑话,那人端了海碗上饭场,碗口朝外,面条挑得高高,极力显卖,嘴上还要自诩:大年初一刚吃了扁食,八月十五紧跟上又是一顿!

小时候无论家里谁过生日,首先都是吃糕。这一条和你们一样。但没有什么粉汤,粉条各家腊月里买一点,过年用掉一部分,剩下的待客。当然也要吃长寿面,是玉米面河捞。盂县家耍玉米面那是一绝,全凭一把榆皮面,河捞整治得又细又长,挂面似的。其中寓含着高升和顺遂的意味自然是一样的。

我奶奶主持家政多少年,但凡过节,初一十五,包括过生日,多是吃糕。糕团有两种,一种是包豆馅的,一种是包蔬菜的叫做菜糕。过生日吃糕之前,一定先要祭祀。祭祀有讲究,一是只拿豆馅糕来做供品,不兴用菜糕。二是供品不用油炸糕,专要用素糕。我小时候心里会想:人们吃油炸糕,供神偏偏是素糕,知道是讲究,弄不通属于哪种讲究。

土地神跟前,天地水草牌位前,烧一炷香,摆放一碟供品。碟子,是殷实人家都有的那种上漆的木碟。一碟供品五只糕,下面匀摆三只,上面摞放两只。生日祭祀,记得隆重的仪式是在院里举行。当院,摆放一张矮脚方桌,面北祭拜。没有香炉的话,要有一只香升子。里面盛半升米,好插香。高粱秆中间劈开,夹一张空白黄表纸,也插在香升子里。供品糕团排列三份,叫做大三份。一摞三只,如此三摞做底座,上面再摆一摞。这样一份是十二只。三十六只糕团的供品摆好,奶奶颤颤巍巍地当先跪下来,侧面一点,过生日的主角,我,随即跪在正中,叩头作揖,行礼如仪。奶奶祷告一番,祈求老天爷保佑我无灾无病,快快长大成人。奶奶的那份真诚,毫无做作,自然流露,就像承载我们的大地那样朴素、覆盖我们的天穹那样无私,笼罩了我,缓缓渗透到我的全副身心。

或许是如今物品丰富而信仰缺失的缘故,当初过生日吃什么虽然也还记得,但唯有那祭祀礼仪、伴随着祭祀礼仪的那种温馨而略带神秘的记忆,才更加切肤入骨。如果说,过年让人对时间有了概念,那么过生日让我们对自己的生命成长有了体察。

鲁:中国古来是礼仪之邦,人们对自然有礼,对人生亦然。小的时候过生日时的羞涩、紧张和被推为主角的那种兴奋至今记忆犹新。想说的是,生日当然对人的一生显得格外重要,它就像日影移动,有如春夏秋冬,人生亦有四季。每一年过生日,都促进你产生一种反省和总结,每一年的生日过去,人生况味的体察就会深一层。圣人讲,吾日三省吾身。凡人每日不可能省己身,但一年一省显得非常必要。

生日礼仪,中外皆然,是人类都有生日。但中国乡村的生日是不是与其他地方的生日有区别?或者说蕴涵着不同特质的意义?我想肯定是有的。乡村社会讲究长幼尊卑秩序,生日的主角在过生日的那一天其实并不轻松。接受祝福勉励,跪拜长辈红包,同时,睦亲敬邻、敦伦守德这一整套训练在这一天得到强化。当一个孩子在某一年生日那一天突然对客人寒暄问候,开始懂得迎来送往,家长会露出由衷的喜悦,说这孩子长大了。长大了的标志,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懂得了“仁恭礼伐”。

仁恭礼伐,这个民间俗语没有见到被哪一个词典收进去,然而它却来得特别古朴,这里头包含着非常明确的儒家处世原则。最后一个字,伐,它的古意就是交往。

张:这个四字俗语或曰四字成语,我们家乡的老百姓也常说,算是寻常口头语。林鹏先生特别著文说过,像“仁者无敌”这样饱含华夏文明精髓的伟大的成语,竟然各类词典不录,我们丢失了自己的瑰宝。仁恭礼伐,具体是不是这四个字?仁恭,莫不是“仁躬”?前两个字说自身修养,后两个字说人际交往,恐怕我们需要请教专家。这个成语确实是老百姓常用的口语,内涵丰富、意义明确,当然希望词典收录。但我看它不会丢失消亡,千百万老百姓对这个词语内涵的日用常新,就是永恒的生命力。

鲁: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大约在十年前,我去看他。老人在过去是一位非常严肃的家长,他在他们那一茬人中间威信很高。说起我的那位同学,也就是他的儿子,他说:“今年过生日,人家忽然开始说我了。” “说”,在我们那里日常生活中是一个程度很严重的词了,有指责训斥的意思在里头。老子说儿子,谁都觉得正常;儿子反过来说老子,大家会认为这是忤逆之举。但老人说起这件事,并不以为忤,反而很欣慰。他说:这孩子,是有自己主意的人了!老人接着给我讲了《孝经》里的一段话。如果长辈有错却视而不见,或者因畏惧而不加指出,是陷长辈于不义之地,乃大不孝。

这是对成长的更深层次的理解,实在让人感慨。

对自然的崇拜通过民间宗教循四季旋律展开,而人生礼仪则要伴随人的一生。如果说生日是人生礼仪经线上的重要节点,会伴随人的一生之外,还有一整套为人的一生设计的民间礼仪制度,会将人的一生分为若干个片断。

出生要“洗三”,出生三天,要为孩子沐浴,宣示一个生命已经脱离母体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然后过十二天,满月,百天,周岁。周岁要上锁,戴一只银锁,一只银做的锁佩,一直要戴到十二岁“开锁”之后才能解下来。在漫长的一生中,童年时期的人生礼仪被安排得如此之密集,而且无一例外都格外庄重,很容易想到农事之前的制种过程,可以理解为对生命开端的重视,对个体生命的理解与寄寓的希望有多大,可想而知。

张:我们当然都知道自己的生日。但具体到给我们过生日,牢牢谨记、挂心操办的是母亲,是奶奶和姥姥们。相比每年寻常过生日,年满十二岁这个生日最不寻常。就是要举行开锁仪式。

我1947年出生,到1958年满十一周岁,但奶奶就在这一年给我开的锁。因为我们出生落地就算一岁,母亲怀胎十月,我们已经有了生命。当年的朝廷律法是不兴让孕妇坐牢的,因为那等于让一个生命一个无辜的胎儿也受到惩处了。而我是在太原出生的,满月的时候,父亲按传统做法给我买过一只银锁,具体是否上过锁?是否有过上锁的仪式?父亲说,兵荒马乱的,又在城市里,把银锁给你挂在脖子上也就是了。

十二岁奶奶给我开锁,记忆就非常完备深刻了。

在此之前,我见过上锁仪式。那孩子满月,家里大办宴席,请动族人亲戚,挂起家谱,族长主祭。族长拿个小本本记下孩子的名号,说是到十二岁了要登录家谱。具体上锁,则是邀请族内一位有威信的子息福禄俱全的“全和”长辈老太太,给孩子将银锁之类慎重地挂上脖颈。这锁子,自然就是长命锁了。但银锁对普通人家说来太华贵了,一般人家给孩子挂的只是铜锁。农家孩子早早下田上山抬水砍柴,脖颈上挂着银锁铜锁丢了怎么办?所以,那件物事并不总是挂在脖子上。

只有个别人家,由于前面几个孩子早夭,格外担忧这个孩子的生命,那么他就贾宝玉似的一直挂着他的长命锁。还有的更特殊,是用红布裹成拇指粗的条状,几尺长,端头合拢,栓上铜锁或者就是一只铜铃,每日天天不离脖颈。不做这番装扮的孩子们,都笑话那是一只驴脖套。打起架来,揪住驴脖套,就像外国男士打架揪住领带一样,可劲儿撕扯。

家里为了让孩子长命,还有给男孩子专门留那种姑子头的。如今的寺院道观,尼姑也是光头,道姑也是抓髻,我们见不到原装的姑子头了。姑子头,头顶刮得精光,只剩下头漩几根毛发;头顶四周,再圆圆地留那么一圈头发帘,一寸长短,朝四面披散开来。我只在早年的小人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插图。村里男孩子留这样一颗头,已经足够怪异,有的在后脖颈那里还要留下一撮头发,特别叫做“舅舅毛”,取“救救”的谐音谐意。

包括给孩子取乳名小名,专意要取轻贱名堂,含有恶作剧一般的狡黠,以便阎王判官不会在意,这孩子好长命百岁。村人给孩子取小名,小名所包含的意味,应该另立专章,甚至可以专门写一本书。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正而能言顺。老百姓反其意而用之,小名乳名,简直就有了施用法术祈禳的意义。咱省晋东南,干脆给孩子取名屎锅尿壶的非常多。叫做“不稀罕、不待见”的,像是非常文雅的了。去晋城的玉皇庙参观,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施主们,名字上了碑刻要流芳百世,碑刻上的大名,记得有“牛屎荣”、“刘尿丑”名堂,就像五台山台怀镇有地名“王八盖”而五台山高处叫做“菩萨顶”,简直是一副绝对。

鲁:我们那地方地处山西、内蒙和陕西三省区交界,蒙汉民众信仰一致,都是敬神信佛,早年给孩子们认和尚当干爹义父的很多。包括鲁迅,不也有一个娶老婆生儿子的和尚当义父吗?江南风习,这一点和咱们北方毫无二致。

最奇的是,给孩子认义父义母,居然有人家将自家孩子许给某一样东西的习俗。葛水平写过一篇散文,叫做《石磙子干大》,她小时候可能多病,家里指了禾场上一个碾场的石磙子,说你就拜这石磙子做干爹吧,一叫就是十几年,每一年过年真的还要郑重其事跪拜一番。《山西文学》副主编,青年作家陈克海,校对这个散文的时候哈哈大笑。陈克海乃湖北宣恩土家族,他们那里也有此种风俗。陈克海是上世纪80年代生人,属于超生,被罚款五千元,他父母亲心理上便异样看重,就将他许给屋边的一棵老树。那棵老树也就成了他干爹。

张:为了孩子长命,给孩子拜认一家干亲,盂县人叫“认义”。认义到庙上的,孩子取名“仙家保”;认义两三家义父的,孩子取名“三家保”。我父亲弟兄七人,但我还有一位八叔。八叔是认义给奶奶的干儿子,取名呢,就叫八毛。我们沟里张家庄,有个六十四。六十四的爷爷六十一岁得了长孙,长孙顺口叫了个“六十一”;六十一往下,几个兄弟就依次取名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六十四的老婆前头生养过好几个,都早夭了。这个六十四就在当街上和我爷爷过话:二哥(爷爷行二),我把咱那娃娃给了你吧!爷爷便当众应承下来。到娃娃满月,六十四奶奶抱了孩子来我们红崖底张家,这就正式认了干爹干娘。盂县家,对孩子昵称小狗小猫的,写出来,我父亲他们的小名就是五毛、六毛、七毛。到我父亲在太原做地下党的时节,让敌方起疑:这个毛、那个毛,这不是共产党的切口暗号吗?且说奶奶认下的这个干儿子,依次就叫了个八毛。

八毛只比我大一岁,所以奶奶每年给他过生日包括十二岁开锁,我差不多都在场。自然,每当这样的日子,家里都是要做糕的。做糕祭祀,以开锁那天最为郑重。院里方桌上供好大三份,燃起高香三炷,焚过黄表纸,然后开锁。八毛脖颈上并没有什么银锁之类,如何开锁?奶奶早已准备停当。用一根红头绳,下面打结,拴牢三枚铜钱,这就有了一根锁链了;用平常锁闭立柜的大铜锁,锁在头绳上,虔诚祷告一番,八毛严肃跪拜,三个响头,然后奶奶小心翼翼又非常爽利地将那大铜锁打开,宣告开锁完毕。我和八叔搀起奶奶,奶奶满面慈祥,笑眯眯盯着八毛说:开锁了,我娃这就长大成人啦!

——非常吊诡的是,六十四奶奶后来还连着生过几个男孩,也依次叫成“九毛、十毛”的,由于缺少了正式拜认干娘的仪式,后面的孩子都夭折了。

鲁:因为有着三百多年航运商贸历史,所以我们那儿黄河两岸的乡村里,直到今天依然可以在生活细节里找到非常多的商贸传统影子。比方说,家里锻练孩子们从小就要识字识秤。在乡间,目不识丁的汉子,几十秤下来能将货品数字总量分毫不差相加在一起;如果货品不同,单价复价总价,称过之后马上就可以口算出来,这种情形屡见不鲜。这是一种怎样的训练方法,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我想说的是,晋绥一带的老百姓认为,一个男人一旦掌握了这种本领,就可出口进套(出口是指到口外去,进套是指到河套),就可以游走于黄河两岸那些著名的渡口讨生活了,这种本领叫做“拿事”。一般来说,十二岁开锁算成丁的话,那么这个人就要学着出面拿事了。

那一年冬天,我还在家乡做中学教员,和几个朋友到陕北一个叫做麻镇的地方赶集。麻镇位于黄河一级支流皇甫川右岸,为明长城一线榆林镇的一个重要关隘,黄河航运发达年代,有“金皇甫、银麻镇”的说法。麻镇往北,即是抗战时期马占山抗日先遣军司令部所在地哈拉寨,哈拉寨偏西南,即是走西口的又一关隘古城镇。

麻镇、哈拉寨、古城镇在陕北与河套地区的连接线上是三个非常重要的地标,古来商贸发达。麻镇离河曲城最近,所以,每逢集日,麻镇周边方圆六十里的人们都将自己的农副产品集中到这里进行贸易。

那一天我碰到一位少年,刚刚长成的样子,他在自家摊位前面,守着从家里担来的红薯、土豆、猪下水等等,货品并不多,他一个上午没有开张。因为他不会吆喝,一上午就站在那里守着一杆秤。到中午,一个汉子走到跟前,一一询问货物的价格,孩子犹豫半晌,讷讷说出每一种货品的价格。当卖到猪下水的时候,我听到他给出的价格出奇的低,我当时很着急,怕这个大人哄骗小孩子不懂事。但是,那个汉子显得很大方,将他面前的货物一齐买了下来。这些货物的价格有的高于行情,有的低得离谱,大至下来并没有出格。

那个汉子我记得特别清楚,穿着一袭羊皮袄,买了货之后,摸了摸孩子的头,将货物全部移到自家的车上拉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孩子的父亲其实一直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孩子与大人进行交易,并没有干涉。直到汉子走远才过来帮孩子收拾摊位,孩子将卖得的钱一一报上来给了大人。这时候我又发现,周围赶集的农民们都用那样一种非常温厚的眼神注视着这父子俩。

中午,赶集的人陆续回家,父子俩和我们相跟着走。他才告诉我们说,今天给孩子开锁。开锁,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已经度过了童年,已经是一个成人了。今天开锁,到集市来卖货是让他“拿事”,卖多卖少都由他。“拿事”,是开锁仪式的一个重要环节,上午集市拿事,中午才回到村里接受正式的开锁仪式。那父亲说,男儿十五夺父志,十二岁就是一个男人了。

张:男儿十五夺父志,十五男儿早当家,这也都是民间口语俗语。这样的话语存在深入人心,是对成长的一种砥砺,也是对我们民族乡土教育成果的一种肯定。

当然,男主外而女主内,男女是阴阳也是表里。多年的宣传又总是偏激,为了高扬解放妇女的伟大成就,一定要把妇女如何受压迫形容到极端的程度。所谓仁者二人也,就是男女夫妻;所谓三族,乃是父族母族妻族,自己的妻族便是孩子的母族。万恶的旧社会如他们所说那样黑暗,中国人早死光光了;妇女始终受着他们所说的那样深重的压迫,中国早就没有女人没有人烟了。

乡下人家教育男孩子成人拿事的同时,对女孩子的训练开始得更早。我的堂姊堂妹们,三五岁不等,奶奶会分给她们一点布头,令她们在游戏中学着做针黹。一般,她们最爱的是缝制布娃娃,村里叫“蛮姑姑”。蛮姑姑红袄绿裤,有的还绣出了五官眉眼,看着童趣盎然格外袭人。除了做针黹,女孩子哪个不是早早上碾磨、下厨房?有俗语说女孩子的,“十一留头十二嫁,十三生个毛丫丫”。我的太奶奶是个盲人,我奶奶十五岁嫁到红崖底张家,即刻开始主持家政,没有童年少年时代的锻炼素养,怎么可能?

在我们村,说到男孩子,最普通的是说:小子家不白吃十年饭。失学的就不必说了,上学的男孩子,也都是早早下地上山。我是六虚岁跟着堂兄们上山砍柴的,据奶奶说还是疼爱我,给我放宽了一年。大伯叔叔们,都是五岁上山。头回上山,砍了罗圈粗细一捆柴禾,不会捆,捆成一个圆骨碌,又不会扛,就那么连背带抱,舞弄回村里来。街上汉子们还要笑话:哈哈,你这是给黑老鸹搭窝哩?满脸汗道子,手上是划伤和水泡,实指望奶奶抚慰两句,奶奶脸子平平,看看我的柴禾捆儿,不加批评就是高待了。

1958年初春,我虚岁十二,我是阴历十月生日,其实刚满十周岁。村里习俗,谁管你周岁虚岁,反正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孩子到了十二岁,你得从山泉那里担回一担水来。担水的水桶是那种箍桶匠箍下的柏木筲,连筲带水至少八十斤。平路上还好说,山梁斜坡上,你就不能放担子。特别是山嘴那儿的台阶,临近悬崖,台阶陡立,至今想起来都着怕。但你得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道来,把一担水挑下山,倒进自家的水瓮。那样担回一担水,算是体力考量中的一个成丁礼。从此,在同龄小伙伴跟前,高高昂起脑袋走路。到十五岁,要求自然更高些了,像我大哥宝山二哥靠山们,一个个赶车扶犁,基本上成了干农活的全把式。

顺民你们家乡大概也一样,咱们省乃至整个北方,把种地下苦的庄户人一律叫做“受苦人”。受苦人自家调侃说是“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其实乡土文明、民间智慧,这是个科目齐全的草根大学堂。过去是十六两一斤的秤,一般人家会教孩子小小背诵斤秤流法: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一气背下去。而且还得能够活用。至于日月星辰、四季节令、五谷六畜、庄禾植物、山野虫豸,种种知识习得,包括与大自然的天生和谐,那叫化教育于无形。咱们到晋中大院参观,大院还保留着过去的马车。不说别的,一辆马车上的各种零件,车辐、车辕、车彀、车辋、车梯、车键,驾辕骡马所佩戴的后鞧、搭腰、鞍韂、纣棍、脑环、嚼勒,几个导游能说得出来?我看他们的知识远远要在我之下。

我们村是个典型的农耕山村,过去逢年过节,老百姓才会赶集上店,那营生压根没有女人们的份儿。那需要一家的家主亲自出面,成了一件极其隆重的勾当。那么,说到成人,哪家的儿子十五六,竟然就能托付他进城去采买,他就真个算是成人了。

十五当家,我看不应该是成人的死板标准,倒像是一种鼓励鞭策。我爹十四岁出门打短工,十六岁到尽沟底田家庄给人家扛长工,十七岁到太原府来闯江湖,十八岁就当上了大工头。这就是成人拿事早的。其时大伯四十岁了,到太原来负责往老家背我爹挣下的大洋,到年底我爹和爷爷碰面,大洋数码对过账,爷爷才露出一丝微笑,吐口说:老大四十了,我看是成人了。其实,我在村里学龄前,背《三字经》,学习写仿,包括打算盘“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吃亏”,都是大伯教我的。大伯哪里是那样“大器晚成”?或者,大伯小时候,爷爷正当壮年还在家族里主事,轮不到大伯来表现。

鲁:老年间,男丁到了十五岁在乡村里大概要举行成人礼。我还见过村里到腊月门上,一个十五岁的小男人指挥众人杀猪宰羊。杀猪宰羊,乃是村里另一种重大事务,被称为“卧猪卧羊”,其隆重程度不亚于老秋里赶时间收大田里的庄禾。户家一年里的油水全在这一口猪和一只羊身上。重要的是,卧猪卧羊不仅需要操作者的力气和技术,还需要当事人高度的协调和组织能力。二三百斤的猪要“卧倒”,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而将一只羊剥得不糟蹋一点东西,则需要更大的耐心。然后,将猪脖子部位最肥美那部分割下来,做一顿猪肉烩菜来犒劳邻里一年的帮衬。这一环节则考验户家平日“交伐”礼数是否周全,户家“掌柜”的是否大度。

这一切,都交给一个十五岁的小男人自己来完成,家长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自己的儿子忙前忙后。

一过正月初五,乡间称为“破五”。破五的这一天,大清早,让孩子将积好的粪肥挑开一个豁口,以开启一年农事。中午则要吃一顿烩菜,将年前年后积攒下的东西都烩在里面,老少坐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筹划来年的农事,哪块地种什么,怎么种,都交给当年满了十五岁的那个小男人来定夺,大人只在一旁把观察好的地脉墒情与天气情况一一说明作为参考。

男儿十五夺父志。十五岁之后,一个男人就被推到与生活短兵相接的最前线,格杀迂回,辗转腾挪,开始生存的基本技能与智慧的训练。我过去有许多乡村来的同学,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特别强。记得一位同学,放寒假没几天,他会奇异地从陕西那一边赶一群羊踏冰过河,再赶到另一个集市上卖掉,他的本钱从哪来?他是怎么进行交易的?陕西那一边的农民为什么放心地将一群羊交给他贩卖?这个过程满是悬念。

张:古来的成丁礼究竟什么样,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乡间广泛久远流传的话语“十五当家”、“男儿十五夺父志”,以及种种在男孩子十五岁对之进行具体考量的形式,大概是古来成丁礼的滥觞。

女孩子长大出嫁,那是她的本分,承继家族荣光繁衍后世则成了男孩子命定的天职。所以,从皇家到民间,家族生出男孩子来,要祭祖告庙。十二岁开锁,要请族长爷给他按辈分取大名,也叫官名。那官名,要正式登录家谱,包括此人故去后立碑刻石,碑上也雕刻的是官名。我们盂县张氏,在家族宗谱上,有先人留下的二十代取名的辈分谱。相当于一首五言诗,十分好记。

臣本先贤典,

学谟博圣经,

优良作国栋,

文明事业兴。

是这样二十个字,组成句子的整体含义也颇文雅。

我爷爷是先字辈,父亲是贤字辈。比方我父亲,人称六毛,大号却是张贤禄。张贤禄在外面做事,名头响亮。而许多村里人,平常只以小名行世,比如村里有我爷爷辈兄弟俩,为了长命,老大叫个鳖小子,我们称呼鳖爷爷;老二名叫老王八,我们也是“老王八爷爷”、“老王八奶奶”那么称呼。老王八大号张密先,选民证上写了大名,唱票的高声念出来,别人不知道那是谁,他自己也要愣神半晌。

鲁:乡村人物的姓名应该是构成乡村社会的一道特别景观。我记得张老师你的系列小说《仇犹遗风录》当中,村里人的名字和外号有什么“青石沟三大不正路:三板筋、四黑牛、五反臭”等等。其实研究您的小说,将民情风俗村舍器物与人物姓名罗列一番,就可以大致梳理出您笔下乡村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状况。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一部关于乡土民间的百科全书。可惜我们的评论家看不到这些,或者他们的评论框架太过狭窄容不下丰富与多义。

在您的小说里,一些很典型的人物都是以外号出面的,他们应该不是没有名字。在我们那里,谁谁谁到七老八十还被人叫做“二丑人、三梆榔”,老百姓对此议论,说人家原本有名字,只是没有叫出去。绰号取得准确,一辈子牢牢锁定一个人,那情况足够惊心。

我曾经写过一个《失忆的蛟龙》的社会调查,主题是关于传统农民社会福利保障的,文章里曾详细考察过乡村社会里人的姓名构成。人的姓名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小名、大名和诨号。这三种名字被乡村社会接纳的程度与使用频度,大致上能够反映出这一个人在乡村社会里的政治、文化、经济地位。有些人的名字如果不被社会所接纳,他将承受着人生与心理上双重的挫败感。

中国是一个有着两千五百多年严肃厚重的名字传统的国度。姓氏以下,名和字是两回事,但又浑然一体,名以立身,字以表德,名和字之间有着非常奇妙的联系。孩子出生三日取名,十二岁则立字,女子十五立字,也有自己的字。过去读《三国演义》,刘备,字玄德;关羽,字云长;赵云,字子龙;张飞,字翼德;曹操,字孟德。字以表德,看得格外分明。

张:传统对人的名字之重视犹如性命。我们其实也一样,我有那样一个名字,那个独特专有的名字就是我。古礼上讲“男儿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 当然,男儿不一定到二十才立字,恐怕是到二十岁从衣冠到名字宣示正式进入成人社会。

《三国演义》上有两个大人物,曹操小名阿瞒,刘禅小名阿斗,惜墨如金的史书古籍透露出的信息非常宝贵。说明两千年前的中国人同样有给孩子取小名的习俗。曹操刘备都是北方人,小名里照样有这个“阿”字,不像当今好像只是南方人的专利。或曰,那是两晋南北朝衣冠南渡,将那个取名偏爱的字眼带到南方去了。

鲁:这个名字传统在“五四”之后突然被割断,为许多人所鄙弃。但是乡村社会里的这个传统至少还要被延续到1937年左右。后来在革命话语席卷之下,这种儒雅的传统彻底退出了乡村。现在的孩子说起来根本一点都不知道了。

现在,不再有人注意到这个传统的重要性,其实它跟人生的各种仪式一样,对人的成长与操守坚持很有关系。它几乎等同于一个人对世界的庄严承诺,或者对自己人格养成的一种期许,更是乡间信用体系的第一道围栏。将来无论你是建功立业,还是安守家园立字写约,黑笔一落的名字几乎等同于你的性命。

从数学概率的角度讲,中国的名字传统之下,重名率特别低,几乎可以是一一对应的,这样对人又有着另外一重约束力在。一个人的姓名一旦落入史书的贰臣传或奸佞传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现在人的名字,流芳百世不知给谁流,遗臭万年怕也难,加上人们的无知无畏,不知道有多少人叫那样一个曾经是奸佞的名字。

张:秦桧的后人在岳王庙题词联对,“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身前功业,死后声名,那是中国士子的宗教般的情怀。至于普通老百姓,乡俗文化在这方面照样有强大的教化约束。对于个体,你是做好人还是当坏人?你要在死后留哭声还是留骂名?而你的为人处世,舆论会连带涉及到你的家族,让人指戳门楼、指戳坟头,丢的是家族的人,让祖宗蒙羞。

且说十二岁开锁之后算是成人,除了名号登录家谱,还有其他佐证。老年间,县衙的钱粮师爷、刑名师爷,掌控着全县的地亩人丁底册。那底册上,确实是年满十二岁才登录名号的。依照古来的律条,地亩要纳税,而人口要缴赋;十二岁算半丁,十五岁才算成丁。所以,中国古来的人口数量,其实是一个大大缩水了的数量。

之外,乡下过去医疗条件差,孩子们早夭的相当多。未满十二岁,没有成丁,夭亡之后是不用棺木掩埋,也不兴上祖坟的。在我们村,按春夏秋冬四季四个方位,村外有四个地界是专门扔死孩子的。那地方,就叫“死孩儿沟”。小时,上山砍柴路过那些地方,心里就怯怯的。如今想来,也难免为之惨然。而但凡年满十二已然成丁、登录家谱的男子,死后要备棺木,允许埋葬祖坟,到合适的时节,还会花钱设法给他举办一个冥婚。冥婚所娶的早夭的女孩子家,也要收彩礼,那女孩的骨殖特别称做“女儿骨”。尽管是冥婚,在乡俗的意义上,这样的两个家族照样会成为名正言顺的亲家。

冥婚,也是报章杂志上经常不断拿来做文章予以批判的一个项目。包括土葬,批判说占用耕地、浪费资源什么的。国人过去耕者有其田,土葬习俗千万年,耕地何尝因之减少过一厘一分。官家按照地亩册每年如数收缴税务就是,并不具体干涉农家的土地做了坟茔还是宅基。话说回来,农民自然会平衡他家的土地使用,谁家也不会将耕地大量做了坟场。至于冥婚,不管官家怎么批判,反正老百姓就是要举办。重死,说到底还是重生。其中有对人本身的关注,有浓浓的人情味。站在意识形态的制高点,随便批判没有话语权的老农民是太方便了,从他们的立场出发,替老百姓讲一点话则很不容易。那话怎么说来?那叫让骆驼穿过针眼。

鲁:我写过一部关于晋西北土地改革调查的书,算是相对深入考察了解过不少乡村社会当年的景况。土改运动分田到户不几年,就是合作化、公社化运动,农民重又失去了土地的所有权。中国的所有问题,根子恐怕就在这个所有制的问题上。

而即便是这样,乡村孩子们的童年生涯到底没有脱离土地山川,依然接着地气。他们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里头,自然山川的影子比比皆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正是“文革”教育完全成型时期,上小学的第一册课本至今还能通背下来。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万寿无疆。第四课,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战友林副统帅在一起。第五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套。政治话语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民间社会之后,社会主流文化体现出来的粗陋、粗鄙、粗俗、粗野气息与乡村固有文化的细致形成非常大的反差。

幸好,我们虽然在学校受着完整的“文革”期间的所谓革命教育,但在残存的又是十分顽强的乡村礼俗中得到了另外一种文化补充。说书唱戏,给人比喻;乡亲交伐,懂得尊卑;适量劳动,知道生存。否则,如果孩子们仅仅在单一的大合唱式的文化训练中成长起来,至少心理与心灵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宽度。

张:我们县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在1955年。我读小学刚刚记事的年龄在1954年,其时农民还在单干,差不多就是耕者有其田。传统的民间自治组织依然完备,传承千年的礼俗文化还没有遭到极大破坏。所以,后来回顾总结,在无形中我自幼更多吸纳的是乡土文明的教化。古老的传统,农民习焉不察而又顽强坚守的许多礼俗,其润物细无声的教化作用,对学校的培养“接班人”教育,对主流文化或曰官版文化,形成了某种强韧的制衡与抵抗。

那种教化是自然而然的,仿佛大地对山野草木的滋养。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允许的,无须刻意强调,叫做公理份然。奶奶大伯,对我的日常教诲多多,比如应该勤俭,不得抛米撒面,不可懒惰成性,上坟进庙不可有污言秽语,做人要忠厚,万不能奸巧滑赖,等等,不一而足。这样的教诲随时随地,具体而微,多半不是抽象说教。

比方,要我们学得仁恭礼伐,不可溜富灭穷、不可欺娃娃骂老汉,奶奶们总是言传身教,渐渐化作我们的自觉。

我家对面巷子里的虎旺叔叔是个盲人,小小的红崖底,石板街,他拄着一根棍子点点戳戳的,路径熟悉得很。但只要来我家串门,离去的时候,奶奶总要让我们扶助了他,尽心尽意送出大门。苌池镇有两个讨吃的乞丐,兄弟两位,大秃子和小秃子,他们两位分头游走四乡,过一程就会来红崖底讨要。小孩子嘛,不免就讨厌,没有什么好脸色。奶奶说,唉,谁有半分奈何会讨吃啊。每次总要给他们一点干粮,挖出一碗米来,让我倒进他们的口袋。端着干粮或者米碗的时候,奶奶不会忘记告诫:两只手端上!“两只手端上”是什么概念?就像给长辈端饭一样,有一点对人的尊重,而不是单手搡过去那种“嗟来之食”。

鲁:我们成长的时候,您所说的这些乡村孩子童年教育都已经凋零不堪。现在想一想,仔细搜寻捡拾一番,各种乡村禁忌和乡村日常礼仪训练,即便在那时实际还是很顽强地存在着。

我们村里头有一个老和尚,就住在您提到的那座护城楼上,法名辛彦。辛彦和尚活到1990年代才去世,有九十多岁。老和尚不拜佛,供着师傅传给他的一幅吕洞宾线描绣像,画得棒极了。老人家原来住持的庙宇1938年被日本鬼子炸毁,他只得迁到护城楼上。“文革”期间“破四旧”老人被撵了出去,1979年又被村里人请了回来,实际上城圈子周围的老百姓一直没有断过跟他的联系。村里头丢个猪失个羊,要找他;求个药诊个病也要找他;婚姻难事夫妻反目,他也可以掐出因果。路上碰到人,问说去哪儿?说“上楼”去,肯定是找辛彦。

他在村里有着不可思议的公信力。后来我看过他的签簿,共有两册,一册为事签,一册为药签。事签有几项,凡失财、失物、婚姻、动土、归人、求官、生意等等,凡是乡村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宜都归结在内;药签则辑有九十九副方剂,方剂并无奇方偏方,大致是一些医治日常病症中药配伍。无论是事签还是药签,都附有类似《增广贤文》式的一段签词。来人求签,老和尚讲签,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入情入理,把人说得服服帖帖。当然,也有奇效,失物,大致能找得到,准确到在哪个方位,几日可找寻得到;得病,按方抓药,几剂就好。我家邻居苏八奶奶,在大城市医院已经判了死刑,弄回来等死,结果“上楼”讨几回药吃下来,活了小两年多。

张:辛彦老和尚的存在,仿佛是个奇迹,是你们那儿老百姓意外获得的福祉。其实,细想则又不然。正是《论语》上讲的: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厚重的传统文化、礼仪文明的滋养无处不在。

我记事当初,土改过去不多几年。村里已经发放选民证,地主富农成了贱民,是当不上选民的。但对当时所谓的阶级敌人,村民低头不见抬头见,并不歧视。所谓尊敬老人,老人中当然包括这些人。所以,乡野里奉行的朴素的仁义道德,应该说合乎普世价值。

问起他们的过去,奶奶大伯总是极口称赞。首先是勤俭,锁爷、耧元,个个都是好受苦,人家的产业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辛劳汗水持家有方积攒下的。说起锁爷等富户当年的为人,更是夸许不已。人家那抬手动脚说话办事,才叫仁恭礼伐。急公好义,哀矜孤苦,谁家短缺了吃的,尽管去借,不打一点挡磕,而且一定是最好的粮食;还的时候,分量够不够,质量好赖,锁爷看都不看,随便倒在粮食囤里就是。对于贫农团强行瓜分掉他们的土地,奶奶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说:白凭无故的,强霸别人的东西,唉,造孽哩!

父亲是打过短工、扛过长工的,问起他的那些经历,父亲说,地主雇人,工钱多少是劳资双方认可的行情,一分不会短缺,饭食招待呢,长工比主家吃的还好。父亲还说过:什么叫地主?人家不踢腾、不糟害,能给土地做住主儿!

这样的日常教育之下,对锁爷等所谓阶级敌人,过年我们照样按血缘远近、辈分高低去磕头;平日街面上相遇,照样礼貌称呼。

相反,对于贫农团,对于那些打人吊人的打手,也就是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的基层干部金旺、兴旺之辈,我的系列小说《神主牌楼》中的四黑牛、五反臭之流,老百姓的口碑议论,评价非常恶劣。奶奶说,那些人不办人事,我娃可不敢学他们的样儿!寻常评判,村人几乎众口一词:那些东西,当年吃喝嫖赌、踢腾破败,毁了祖宗的家业,后来跟上疯子扬土,强霸别人的产业,那都不是人!

说谁谁“不是人”,乡民臧否人物,再没有比这个评价更鄙视睥睨的了。

鲁: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们村里像我这一茬人的乡村禁忌和乡村礼仪训练,就是辛彦老和尚的签簿训练出来的。在土改之后,乡村的乡绅被诛杀净尽退场缺席的情况下,辛彦老和尚成了一方地面礼仪教化的教师爷。比如吃饭不说话,对大人有礼貌,这些习惯的养成,年夜什么时辰上香,什么节令该有什么讲究,若干民俗的知识,都是老和尚的传授习染。

除了人们有病去求方子,记得辛彦和尚在端午的时候,还要挨家挨户给人们送雄黄、香草。是这样一个行好积善的老和尚。

他的个子也特别高,有一米八几,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一方面,他在护城楼住下来,必须跟村里人搞好关系;另一方面,附丽于世俗欲求之下的道德教化,也确实为村人所认可,他就这样融入到乡村的日常生活中来了。

张:顺民你刚才随口讲到端午节的习俗。好比清明前两天的寒食节,那来之于上古按照四季“更换新火”的仪式。每当季节转换,专门的官员按照仪规来用不同的木料钻木取火,这一仪式蔓延到了民间。更换新火的几天,自然会禁火,人们只能吃冷食,是为寒食。介子推传说被烧死在绵山,老百姓以禁火来祭祀这位贤人,借用了寒食节的习俗罢了。

端午节也是这样,它的起源一定比屈原时代更早,时当盛夏,蛇虫活跃,熏艾草以祛除毒虫、吃粽子而消暑去火,民间流传久远的习俗附丽在屈原身上了。包括傅山先生反清复明,给太原的清真馆饭店推荐药膳“头脑”,将那饭馆命名为“清和元”,寓意是要人们去喝“清和元的头脑”。其实,头脑在山西可是尤为古老的一种膳食。秦将白起在长平之战坑杀赵卒四十万,赵国老百姓创制了一种豆腐食品,就是豆腐脑儿,古长平如今的晋东南,更将豆腐脑儿称做“白起豆腐”,那是人们对残暴血腥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万世诅咒。

小时候村里的端午节,记忆深刻的不仅仅是吃粽子,还有生命关怀的种种民俗细节。平常,孩子们砍柴割草,哪儿弄伤出血,大家都是冲着伤口撒泡尿来消毒,以免发溃。真个发溃了,指头棒子肿起来,家里会给那儿系一条蓝线。蓝者拦也,拦住它不要再肿大。端午避蛇虫,主要是指所谓五毒,那么这天孩子们便要在身上带五色线。女孩子们,用五色线来编结辫梢,或者在手腕上戴一只五色线编的手链,显出醒目的别致。我们兄弟几个,奶奶都要给缝制一个红布小袋儿,里边有雄黄、朱砂,与这个小袋儿一起,还有一小块柏木板儿,结了绳扣拴在对襟褂子的扣环上。淡淡的木香药香,时时从胸前泛上来。放学回家,只见家家户户的大门屋门额脑上都披挂了刚刚拔回的艾草,艾草的清香充斥在空气里。

艾草晒干之后,汉子们就编成拇指粗的老长的艾蒿楆子,晚间坐街听人说书,点燃艾蒿,淡淡的青烟非常好闻,而且可以驱赶蚊虫。

端午节,讲究的人家,识字的老者,还要专在这一天制作一种蟾蜍墨。具体操作办法,是捉一只蟾蜍来,将一锭徽州好墨填进它的肚子里,吊在屋檐下风干。当孩子们患了什么无名肿毒、痄腮之类,用这样的墨锭研磨,在腮帮子肿毒处涂抹,据称十分有效。当然,讲究的,要请文化人用那墨在患处写字,写一些“急急消散”符箓似的咒语。

莫非是人上了岁数容易怀旧?或者便是我成了尖刻的鲁迅所批判的遗老。博大精深的中医尚且被鲁迅贬得一钱不值,何况这些民间的把戏。当年医疗条件差是事实,但老百姓对儿童、对生命的那种呵护,总让人觉得温馨。

鲁:张老师我比你晚生二十年,你的许多目击在我只能变成传闻。传统无疑是在被破坏、在减损,但我确实又能感到传统的那种顽强。比如妇女刚刚生育之后的月子房禁忌,没有谁来强行下令,只是月子房门头挂一绺红布,凡外人、男士包括淘气孩子,谁都不会贸然闯进去。这样的禁忌是谁具体教我们的,好像人们是与生俱来在无形中就懂得了。

张:化民成俗,乡间的文明教化早已成了生活习俗,乃至就是文化本身。月子房禁忌大概是咱们全中国老百姓的古老禁忌。表面上的说法是,谁要闯了月子房,就会对谁不吉利;其实那禁忌的根本,是对产后妇女和新生儿的保护。

我常常想,后来常常讲,当学校教育、应试教育、官版教育对传统文化漠视之时,是谁在坚守传统道德,是谁在持之以恒对孩子们进行道德教化?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是几乎所有家庭在“人自为战”,捍卫着人心人性的道德底线。所以,我曾经在许多场合呼吁,最应该获得教育伯乐奖的是家长们,是我们敬爱的奶奶和姥姥们。

乡土教化,从孩子们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开始了。民间万古流传着许多千锤百炼的儿歌童谣,奶奶姥姥们随口念叨引逗孩子学说活,那是最了不起的学前教育。我的男孩张沛小时候,我的姥姥七十好几了,曾经来太原看护过他一段,没牙的姥姥给他念叨儿歌,一下子打开了我的童年记忆。精美漂亮的童谣,我至今还能完整忆起十几个。细细回味咀嚼,那真是我在混沌初开的年龄吸收到的最淳美的精神乳汁。

鲁:问起许多同龄人,即便是在乡间出生的,儿时都听过不少童谣,但大家好像有一个记忆断裂带,那些东西都隐藏在记忆深处了。我们这样做文字工作的人,相对好一些,说起童谣,我也记得不少。

童谣、儿歌切近儿童心理,是非常好的语言教材。中国话本来就是音韵感极强的语言,尤其山西方言,阴阳上去入,五音俱在。现在回过头来看,儿童时期的谣歌,都是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儿童画,在语义层面传达什么意义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将汉语言的字、词、句、韵的训练全融合在里头。若干儿歌,乍听起来是有点无厘头,就像幼虎幼猫扑食在那里玩耍,实际上是在训练语言本领。

比方,我记得的童谣一首:

咚,咚,弹棉花,

二舅想吃个绵甜瓜。

甜瓜苦,烩豆腐,

豆腐烂,炒鸡蛋。

鸡蛋、鸡蛋、黄黄,

盖起二间楼房。

楼房里,放得啥?

一碗水,一碗米,

雀搬倒,燕扶起。

上房取去啦,

雀儿鹐了眼睛啦。

上炕坐去啦,

耗子盗了屁股啦。

这首童谣,内容上仿佛没有任何语义层面的逻辑联系,但又浑然天成,一派天真,烂漫无比。《三字经》《幼学琼林》这些传统的乡塾教材实际上也有这样的影子,只不过巧妙地把教化的内容加了进去。不可想象,从五岁发蒙到十五岁十年寒窗读下来,能够将从《三字经》到四书五经这些儒家经典背得烂熟,这里头如果没有中国语言独特的音韵魅力在,怕是很难完成的。跟童年时期的歌谣一样,孩子们摇头晃脑在读这些经典的时候,当时其实未必能够真正充分理解它的含义,但他能够背下来终身不忘,日后慢慢消化终身受益。

我记得你小女儿张溥刚会说话,你就让她背《三字经》,我看效果相当好,到十一二岁她就能做出像样的文章。我相信这里头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也是中国文字特有的教育功能。

张:说到儿歌童谣,我是禁不住想要给朋友们介绍卖弄两首。不知经过多少人多少代的锤炼,这些民间瑰宝精美绚烂,而又童趣天然,许多段子实在应该收入孩子们的小学课本。

一首儿歌《古话古》,是教娃娃念叨熟悉音韵的。

古话古,笑话笑,

你骑骡子我坐轿;

轿里坐着个毛娇娇。(用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编结的小人、小动物,乡下孩子把那叫做毛娇娇。)

毛娇娇不吃夜草,告给夜瓢;(下面把这一句的句尾转接为下一句的句头,同时转换音韵。)

夜瓢不会舀水,告给小鬼;

小鬼不会把门,告给马棚;

马棚不会做宅子,告给王瞎子;

王瞎子不会算卦,告给镰把;

镰把不会砍柴,告给吾来!

句式重复,利于儿童念叨;其间转换音韵,训练孩子学习咬字发音。

一首《上圪塄台》,是奶奶姥姥一边抚拍一边念叨,哄孩子睡眠的。

上圪塄台,下圪塄台,

瞭见婆婆捡茬来。(茬,是庄禾的根须,捡回来可作燃料。)

镲又响,鼓又响,(茬变成镲,转换了一个同音字。)

十八骡骡驼驮箱。

驮不动,叫马骡;

马骡含着一口水,

喷了小姐的花裤腿。

小姐小姐你不要气,

给你杀个羯牯类。(牯类:山羊。所谓羯羊,则是骟过的羊子,这样的羊肉才好吃。)

谁杀呀?

秃妮子杀了秃腥气,

羊妮子杀了羊腥气。

铺什么?羊皮;

盖什么?簸箕;

枕什么?擀杖;

蹬什么?棒槌。

秃妮子,好睡不好睡?

轱里轱辘正好睡!

铺盖这样一套家什,还能好睡吗?但这个儿歌节奏铿锵,音韵变换,内容也好生有趣,孩子们吃奶香甜睡觉酣畅。

孩子们又大了几岁,儿歌的内容就增添了故事性。一首《白草坡》,好像是专为男孩子设计的。

白草坡,白草洼,

白草洼里放白马。

溜脱缰绳跑了马,

一跑跑到丈人家。(叙述何其简捷,直奔主题。)

丈人丈母不在家。

大兄哥推,小舅子拉,

一拉拉到他炕上。

红油桌儿展放下,

乌木筷子四角里撒。(这儿的色彩多么漂亮!)

掀起门帘望见她!(当怀疑可能大量排比写景,儿歌蓦然回首,一个特写托出了我们的女主角。)

看她的头,杏花油;(对女子头发的描写,没有见过这般简练而传神的。)

看她的手,尖尖梢梢挽灯篓;(那是弹箜篌的手吧。)

看她的脚,红鞋绿裹脚。

给小男孩描述他未来的憧憬,是那样姣好的一个女孩子。而且,一旦说到金莲小脚,戛然而止。整个意境,健康、美好,音韵漂亮、色彩绚烂。

你刚刚讲到童谣儿歌的学龄前教化功能,以及它们对后来读书明经的潜在影响,正好我奶奶教过我一首儿歌《诌经二大爷》,就是一个现身说法的例证。

到孩子们读书上学,老奶奶们的儿歌“与时俱进”,配合默契,开始教孩子熟悉成语俗语和四书集句。《诌经二大爷》,说一个学童放学回家,因为忘了老师让背诵的一句课文,害怕挨手板,吃不下饭去;家里人都不识字,母亲替儿子焦急,连忙请来隔壁的诌经二大爷救驾。二大爷是那种村里的能人,诌经捏戏,一肚皮词语。从哪儿给孩子开始诌呢?二大爷摸摸胡须,便从这里说起:

湖中有水,

水中有鱼。

而他每说一句,孩子都说“不是”。二大爷也真了得,字头咬字尾,排山倒海一气诌了下去。

鱼龙变化,

画虎不成;

成者王侯败者贼,

贼王八,

八有佾;

驿内有眷,

圈内有猪;

诸君德,

得不到手;

手中无钱,

钱上的命;

命苦心不苦,

苦心作乐,

乐极生悲;

碑上有字,

字要成文;

文齐武不齐,

齐天大圣,

圣人君子;

子戌马午,

伍余元卜!

诌经二大爷诌到这一句,孩子突然叫道:对了!我的二大爷,就是这一句。原来,先生要孩童背诵的,是《百家姓》里的一句。在这样一个趣味横生的儿歌里,通过故事外壳包裹的是那样多的口语俗语和成语以及经书集句。

鲁:在我们老家乡村里,据我的记忆和非正式调查,在正规教育之外,还有许多智力开发的游戏。比如六子棋、格仿棋、鲁班锁等等。与智力游戏并存,也有体力锻炼的游戏。一种是单兵对抗角力,单腿曲膝相互进攻搏击,称为“斗鸡”。一种是将半截子砖放在牛鼻子鞋面上踢出去,争取击中十米开外的整砖,称为“拉纲”。种种游戏,孩子们身心都能得到锻炼。

这方面张老师你经历过的和记忆着的一定更丰富。

张:曾经极为活跃的种种乡村游戏,现在也多数失传了。

靠拢体育运动的,我们老家也有“斗鸡”。也叫顶拐拐,我来太原读初中那时,城里孩子也玩儿。你说的“拉纲”,有的地方叫“打瓦繇”,盂县家称做“打砣”。种种锻炼身体角力对抗的游戏,那是儿童少年对成人社会活动的模拟。游戏,一定有规则,只要你参加,你就必须遵守共同的契约规则。还有领头人的产生,那是一种原始的最符合实际的推选制度。

斗鸡打砣之外,我们小时候还玩儿一种“打扔”。用木棒削成两头尖翘的橄榄形,叫做枣核,人分两队,一队先占领堡垒,将枣核打远去,累计积分。一队进行拦截,帽壳袖筒凌空接住的,就算封杀,没有封杀的,从原地扔回来,力争扔进堡垒圈子。一队打、一队扔,攻守互换,是为“打扔”。其玩法游戏规则和垒球极其相似。

2000年我参与走马黄河,到过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孩子们在游戏中用撒拉语念叨的儿歌,翻译过来和内地汉族儿歌几乎完全一样。下一站我单人独马去了甘肃省东乡族自治县,想不到那儿的人们小时候也玩“打扔”,枣核形制、游戏规则,竟然和我玩过的一模一样!那样的发现令人极为惊诧,感到文化传播的伟大神奇。

鲁:河流畅达,山川相连,你说的真是民间文化、民俗活动打破山河阻隔、民族界限的绝好的例子。蒙古人习惯喝酸奶,河曲保德州的老百姓喜欢喝酸饭,生活习俗的交融习染,那才是活生生的文化交融。

张:体力游戏之外,记得小时候在村里流行的智力游戏,有九宫格、隔子挑担、九子围和尚等等,由简而繁,差不多都是围棋的雏形。包括七路围棋、十三路围棋,线条仿佛划分土地的阡陌,而线条分割出的小方块就是土地;而且,那些代表土地的方格,一定能够被九除尽,象征着古代的井田制度。其中有具象的图形、抽象的数字,有计算也有感觉,属于典型的东方思维训练。

当然,智力游戏包罗万象。老百姓口口相传的许多谜语,包括文字谜、数字谜,照样寓教于乐,用以开发孩子们的智力,有趣而有效。

猜物品的,非常生动,切合生活。比如:

铜盆扣铜盆,里面扣着四条龙。

——这个猜核桃。

天上飞禽满嘴牙,地下走兽没尾巴;山里长着无叶树,地底生出没籽瓜。

——这个猜蝙蝠、青蛙、蘑菇、土豆四样东西。

我写过一篇《中国民间的数学智慧》的文章,随便捡拾,就列举数百例证,说明过去乡间不仅有丰富的语言文字教育,同样有丰富的数学教育。异型的石头、堆放的木料,估算体积重量数字,老百姓有自己的公式。秋天打场,巨大的粮堆要估算总量,春天开犁,奇形怪状的地块需测算面积以决定下籽数量,都有神奇的计算办法。两三岁的娃娃,就开始接触简单的数字计算谜语。举个例子:

一进门,就上炕,

炕比席子长一丈。

因为席子长,把它双铺上,

炕又比席子长一丈。

几丈席子几丈炕?

乡间谜语自然有难有易,但它的语言形式都是非常有趣,琅琅上口,便于流传与记忆。

话题敞开来,那叫说不尽的乡土,神奇丰饶的大地。主流文化对它的无视实在是太冷漠了。

鲁:小时候,即便是整天叫喊革命的年代,乡下的学校除了放寒假暑假,一定还会按照传统放一个月秋假。家家户户的小孩子,都要在生产队里做一个月打场活,干不了重活的,最低也会拉个毛驴碾场。工间小憩,满场撒欢,和大人们一道体味收获的喜悦。秋夜收场之后,听老者的“道古”是一天劳作额外的酬劳。“三国”、“水浒”、“杨家将”,对历史故事的兴趣,对传奇人物的了解,都是在那个时候开启的。

张:说书唱戏,给人比喻。咱们山西有多少古戏台,你们河曲号称“二人台”的故乡,至今活跃着多少二人台班子。平话艺人叫做“说书的”,他们千百年讲述的内容古来归于“说部”,那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门类。戏剧和平话,宣扬的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神内核,仁义道德、忠孝节义。

除了专门的戏班和说书艺人,我们村历来有那种擅长编段子顺口溜的人物。村里的各种奇闻轶事,编成段子,不几天就传遍全村。段子内容有批判、有调侃,幽默中体现出价值判断和道德取舍。比如我在小说里写过的斜眼金川,他的段子层出不穷。其中一则,数落建国初期村里盲目赶时髦的“四大文明”,至今大家还在念叨。

大甲子的金牙上了锈,(镶金牙是建国前后人们的时髦,大甲子那后生在城里小摊上闹了一副假货)

二果子洋袜子露了肉;(以前村人都是穿家做的布袜子,又脏又丑一个女人,捡了人家的洋袜子来穿)

三家锁的眼镜能捅透,(三家锁当过村支书,不认字还要伪装看报,戴了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充当文化人)

老来头的背心朝了后。(老来头的兄弟给他捎回一件背心来,村里人先前只是戴个肚兜,没见过背心。他觉得挡住肚子最要紧,背心就那么反穿)

有个爷爷辈的先和老人,绰号判官,这个判官爷爷会说书。他当过国军,打了好几年日本鬼子。他的战斗经历当然不敢宣扬,还被列为阶级敌人管制起来。我爹回村探视奶奶,整本大套给大家说“三国”,判官爷爷会说的很驳杂,有《五女兴唐传》《金镯玉环记》等等。夏夜的石板街上,点燃艾蒿的清香弥漫笼罩里,好几杆烟锅子火头明灭,数不清的星星缀满天幕,小时听书的夜晚真是让人终生难忘。说书人并没有教化的刻意,但谁都不可否认我们从中得到了传统文明最好的教化。

鲁:话说是童言无忌,成人社会原谅孩子们的年幼,不懂世故,但另一方面童言童谣又常常被视作社会兴衰的某种征兆。

张:《三国演义》上就介绍过著名的一段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下,不得生”,那是一个字谜,影射的是祸国殃民的董卓。但我怀疑,儿童们如何自己会创作出那样批判意识政治意味浓烈的谣谚?那多半是民间隐士的有意识创作,借用童谣的形式来传播“天意”,进行民意宣泄乃至宣传鼓动造势的。当然,古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即是民意。这是我们的文化最可珍贵的地方。

鲁:我小时候,识字之初,那是“文革”年代,但我们会玩儿一种文字游戏。大点儿的孩子在土地上“刻”写下好字,用干土蒙起来,让小孩子抹去浮土,让那字迹再一点一点呈现出来。记得当初常常写的是“天下太平”四个字。我们都是无意的,但回想起来,“天下太平”何尝不是老百姓千百年的希冀,我们无意间的游戏何尝不是折射了当时的民意和天意。

通观中国一部历史,当社会开始动荡的时候,往往童谣四起。而在乡间,即便是相对平静的年月里,对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种种秽声丑行,常常会在一夜之间生出童谣民谚,而且其传播速度之快堪比今天的互联网。

张:披着中国人的外衣,奉行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扭回头诋毁自己的辉煌文明,这早已是某些人的惯技。

华夏文明,乡野文化,对殖民主义的把戏始终有着某种在野的清醒和不动声色的抵制和对抗。而且乡野文化并不故步自封,也有着自我调适的强大功能。互联网,足够现代了吧,但民间对这个现代化的高科技适应之快、运用之好,包括对社会的批判认知功能之强,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华夏民族血脉传承,生生不已;我们的悠久文明也是一株神奇的常青树,同样在生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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