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丽[湖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 湖北 咸宁 437100]
“今天,福克纳已经成为美国文学中地位最显赫的作家之一,也许没有任何一位美国作家像福克纳那样吸引如此众多的学者和批评家的注意。关于福克纳的研究论文和著作不计其数……显然,福克纳的作品已经超越了南方,超越了美国,甚至超越了文学而成为人类文化遗产的宝贵的一部分。”①上海外国语学院博导虞建华教授等所著的《美国文学的第二次繁荣:二三十年代的美国文化思潮和文学表达》中高度评价了福克纳在世界文坛上的影响力。当代最著名的先锋作家之一的余华对福克纳也推崇备至,认为他是“为数不多的教会别人写作的作家”。并且把自己也归入福克纳一类的作家行列,说:“另外还有一类作家是什么东西都能写,像福克纳,他小说里的技巧是最全面的。我觉得自己属于后者。”②从中看出福克纳创作中大量运用意识流、多角度叙述和述事中时间推移等富有创新性的文学手法在中国先锋作家创作中运用得比比皆是,本文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从创作技巧之先锋叙事这一重要环节出发,来分析福克纳对当代中国先锋文学创作的影响。
“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现实。”③这段是余华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中的“我”在十年以后重返故乡南门,看到记忆中的池塘时的感受。当记忆中带给“我”温暖的池塘真实地展现在面前时,温暖则被另一种情感所置换。这里的“另一种情感”其实就是“我”儿童时期的真实感受,也就是现在的“我”的潜意识。在余华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中这种意识流创作手法的运用极为常见。意识流是在1918年梅·辛克莱评论英国陶罗赛·瑞恰生的小说《旅程》时引入文学界的,首先是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作为心理学术语被提出,指人的意识活动持续流动的性质。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是意识流小说中的经典著作之一。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采用“复合式”意识流的表现手法,通过四个不同视点讲述康普生家的三兄弟:班吉、昆丁、杰生不同性格、不同遭际、不同品质的人物在不同的时间段内的意识流动,来叙述同一个故事的始末,造成了一种意识复合流动的效果。其中虽有部分重复,却毫无雷同之感,原因在于作者描写的重心不在凯蒂母女堕落的故事本身,而是该事件在不同人的内心产生的影响及其导致的心灵变化。三兄弟的意识流活动各有特色,不仅能够体现白痴、精神崩溃者、偏执狂与虐待狂不同的心理状态和语言特色,更能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探索他们的意识与潜意识动机,借此塑造人物性格。
余华常奉福克纳为老师,“所以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一定要去拜访一下师傅威廉·福克纳。……我师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④。在其小说创作中,很多写作手法的运用就是学习福克纳的结果,如:“……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⑤小说中细致地描画了儿童时期的“我”与伙伴在田野中奔跑时的感受。作者并没有用成年人的视角而是站在一个孩子的立场把“我”对景物的感受真实地刻画出来。因为孩子的内心比成年人更为敏感,对周围景物的感觉和印象也就更加直观和强烈。
《生死疲劳》这部小说莫言在创作中最大限度地彰显了小说叙述的能量,在小说中叙述者分成三个:地主西门闹、蓝解放、作家。三者形成三重对话关系,作者通过他们交叉的“复调”叙事,在他们各自叙述视角中再现了中国乡村五十多年的变化历程。莫言的这种创作手法叫叙事视角也称叙述聚集,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同样的事件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不同的人看来也会有不同的意义。法国的结构主义批评家兹韦坦·托多洛夫把叙述视角分为三种形态:全知视角、内视角、外视角。
福克纳在小说《喧哗和骚动》中采用了多角度的叙述方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处理方式。他在小说中让班吉、昆丁、杰生三兄弟各自用内心读白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最后自己又用“全能角度”,以黑奴迪尔西为主线来讲剩下的故事。这种从不同人物视角讲述同一个故事的手法,也叫“对位式结构”。在福克纳看来,在这个变幻莫测、错综复杂的人性世界里,很难认识存在的真相,只有采用多角度的叙述方法让各方不同的声音和感觉表现出来,才能为提高叙事艺术的表现力提供更多的方法,同时也使叙事方式与叙事内容同样获得更好的叙事效果。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所运用的叙述视角创作手法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莫言的创作。
在《生死疲劳》中,西门闹、蓝解放、作家“莫言”,这三者构成三重对话关系,从各自的角度讲述同一段历史,形成了一种张力。蓝解放作为第一人称视角进行观察,他展示了父辈“蓝脸”的人生轨迹以及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经历。这种叙述者存在于虚构的小说世界中,像其他人物一样,也是这个虚构的小说世界中的一个人物,人物的世界与叙事者的世界是完全统一的。而西门闹“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掐谷,十月翻地”⑥,勤俭持家、修桥修路、乐善好施。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好人,却在“四清”运动中被当做地主恶霸枪决。含冤死去的西门闹历经“六道轮回”转世为西门驴、西门牛、西门猪、西门狗、西门猴、大头婴蓝千岁。所以,西门闹不是一个固定的叙述者,叙事者成了驴、牛、猪、狗、猴,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这属于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小说就是从各种动物的角度来观察和体味农村五十年间发生的变革。通过动物之眼展示人的世界,弥补了蓝解放叙述视角上的缺陷。在形式上,这比单一的全知视角要丰富,给读者提供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更广阔。但这两个视角结合起来,依然会使整个故事出现很多难以顾及的“死角”。在小说后半部分,作家成了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他不纯粹是一个作家,是个爱卖弄、多嘴的“知识分子”,在叙述中是个插科打诨的角色。他看似疯癫,却以旁观者的思维、理智与视角来观察他身边的人,他的出现,让一群人苦难的生活缓和了一下,消解了矛盾及历史叙事的严肃性,造成一定的喜剧效果。作者莫言就是经常拾遗补缺的一个串场的角色,由于这个角色的出现,丰富了故事,使故事具有了多义性。
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以平行叙述的方式,展开了几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两人进藏区,在工作岗位上邂逅美丽女同事;猎人和雪人的故事:两人相约去看天葬的故事,女同事车祸身亡,看完天葬回来女同事的追悼会刚刚结束;半夜出发看天葬,出发途中的见闻;陆高、姚亮的第二次探险故事:寻找喜马拉雅山雪人,回来以后的创作;陆高、姚亮看天葬的整个过程具体经历;陆高第二次探险后,关于说唱艺人顿珠的文学创作的具体内容:顿珠、顿月的故事;陆高、姚亮的诗歌创作。这些故事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单独看都是历时性的,但马原的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以故事线性发展模式,创造出故事呈现的共时性空间,改变了故事的组合方式,这种叙述时而平行时而交叉,导致了互不相关的故事共时并列呈现,使读者对文本产生莫名的神秘感,带着这种神秘促使读者迫不及待地想把小说读完。
这种叙事时间多样性不禁让我们想起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法国著名作家萨特曾经指出《喧哗与骚动》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福克纳的时间观念体现在小说中,就是让线形时间变为心理时间,即意识在思维中流动的时间。”⑦叙述时间,也称为文本时间、话语时间,指的是叙述文本过程中出现的时间状况,可以不与故事中实际的事件发生、发展、变化时序一致。托多洛夫在《文学作品分析》中说:“时况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两种相互关联的时间概念:一个是被描写世界的时间性,另一个则是描写这个世界的语言的时间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与语言叙述的时间顺序之间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⑧在《喧哗与骚动》中时序倒错手法的运用是其一大特色,它“是作家借以打乱事物运动变化的客观时间次序、颠倒事物因果关系的一种文学手法”⑨。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对时间的处理使他的叙事活动获得了极大的自由。此外,作品吸引读者去寻找叙述线索、重建时间顺序,客观上也提高了读者的参与程度,加强了小说的效果。
再回到马原《冈底斯的诱惑》中,我们理清故事自然发展时序:陆高、姚亮两人邂逅美丽女同事;然后相约第一次探险:看天葬;女同事意外车祸身亡;半夜出发看天葬,出发途中的所见所闻;看天葬的具体经历,归途的经历;看完天葬回来女同事的追悼会刚刚结束;再次探险:寻找喜马拉雅山雪人;回来以后的诗歌创作;陆高写了顿珠、顿月的故事。在小说叙述时故意破坏和扭曲了故事时间,叙述中不仅运用闪回、闪前、交错的叙事技巧,而且还出现了闪回中的闪回,闪回中的闪前和闪前中的闪回等叙事手段,使叙述时间更富有弹性和多面性。闪前,又称“预叙”,指叙事者提前叙述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如作者常常提醒读者故事的虚构性,这就为很多神秘事件的不了了之埋下了伏笔。闪回,又称“倒叙”,即回头叙述先前发生的事。如陆姚二人相约看天葬,回来后女同事的追悼会刚刚结束,而至于看天葬的具体情况未做任何交代。“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经计委的追悼会刚刚散场。”⑩叙述的时间直接跳跃到观看天葬以后。而在第八、九、十部分,突然倒叙了冒雨观看天葬的详细情况。因为事件的神秘开端或发展,注定其结局的模糊性。闪回和闪前的相互交替运用,再如,在陆高、姚亮的故事中,插入“我”、穷布,甚至穷布父亲的故事,过去、现实循环往复。小说每部分之间体现了时间的闪回、闪前与倒错,在微观层面运用也较多。总的说来,无论闪前、闪回还是倒错,均是一种逆时序,是对常规叙述时间的抗拒,也是与故事时间的背离。
从莫言、马原、余华三位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人物的创作出发,在其作品中看出,福克纳写作风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中国先锋作家的创作,这场畅快淋漓的文体试验后,并不意味着福克纳对他们的影响就此结束,在他们其后的创作中,将越来越变得成熟、丰满。
① 虞建华:《美国文学的第二次繁华》,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48页。
② 余华:《永存的威廉·福克纳》,《作家谈译文》,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页。
③⑤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36-47页。
④ 余华:《奥克斯福的威廉·福克纳》,《上海文学》2005年第3期,第84-86页。
⑥ 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1-90页。
⑦ 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页。
⑧ 托多洛夫:《文学作品分析》,转引自张寅德:《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页。
⑨ 舒玲娥:《论〈喧哗与骚动〉的叙事艺术》,《湖北函授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第50-51页。
⑩ 选自钱谷融:《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