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桃[厦门大学海外教育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05]
作为一位才华横溢、辛勤耕耘的女作家,丁玲对于中国女性文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她站在女性的立场,以女性的视角、女性的感触,描写女性的生活、女性的心理、女性的生存状态,表现了女性为争取独立人格、追求美好生活而苦苦抗争的艰难历程。她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阿毛姑娘》等早期作品,塑造了一系列在生活的漩涡中苦闷彷徨的知识女性和农村女性形象,从而构成了一个多姿多彩、性格各异的女性画廊。而她在延安时期的创作中,又塑造了陆萍、贞贞等新的时代、新的环境中的新的女性形象,给这个画廊增添了一抹绚丽的色彩。
1936年冬,历尽磨难的丁玲来到了陕北。南京三年使丁玲在精神上饱经创伤,当她实实在在地脚踏着解放区的土地时,心中涌起的,是劫后余生的感怀和枯木逢春的欣喜。“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她由衷地感到“这是我有生以来,也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光荣的时刻吧。”①然而,渐渐地,她发现,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这个革命的大家庭中存在着一些问题,一个作家的崇高责任感使她没有回避矛盾,她在1940年创作了《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等产生较大影响的作品,揭示生活中的阴暗面,探寻新的人生理想。对于丁玲延安时期的作品,人们往往只强调其政治性与艺术性的统一,而忽略了从女性意识角度探讨其独有的艺术价值。陆萍和贞贞分别代表了这一时期的知识女性和农村女性,她们身上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本文对这两个形象进行比较,旨在使我们欣赏丁玲笔下丰富多彩的女性画廊的同时,进一步理解丁玲如何在新的情势下,继续孜孜不倦于女性价值与命运的探索。
陆萍与贞贞的共同之处首先表现在她们的周围环境都充满了阴霾,生活中面对诸多压力。陆萍经过长途跋涉辗转来到延安,“她打扫了心情,用愉快的调子去迎接该到来的生活”,她一心想有所作为,“明天,明天我要开始了!”然而,她所面对的环境与她的理想相距甚远。管理科长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而缺少男子汉应有的负责精神;院长对医务完全是外行,不尊重同志,吝啬刻薄,把人命当儿戏。女人的世界更是庸俗浅薄,令人失望。总务处长的老婆和张医生的老婆就是典型的代表,“又懒又脏”,粗鄙不堪。有的女性颇有些文化教养,但自身却没有独立的人格,化验员林莎柔媚而傲慢,对陆萍“眼睛只显出一种不屑的神气”,文化教员张芳子“是一个最会糊糊涂涂地懒惰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子的人”,她“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烂棉花似的没有弹性”。陆萍作为众人眼里的“小小的怪人”,深深地感到苦闷和孤独。同样,贞贞也是在流言蜚语中生活。她的身上盯满了形形色色的目光,因为“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村里有的人是看西洋镜般的好奇,更多的人是冷酷的蔑视与恶毒的诅咒,像“这种缺德的婆娘”“破铜烂铁”之类的议论不绝于耳。丁玲细致地描写了笼罩在陆萍与贞贞生活中的阴霾,深刻地展示出迫使她们陷入困境的社会背景,尖锐地反映这样的现实:陆萍在解放区革命的大家庭里孤立无援,贞贞在一个已经建立了民主政权的根据地的村子里无法生活,其中的原因令人深思。丁玲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没有直接发出呐喊和绝叫,只是将其悲愤的感慨融注到含蓄沉稳的叙述之中,反而格外发人深省。
其次,她们的血液里都有着莎菲式的倔强、叛逆,同时又注入了许多全新的东西。对于周围环境中的弊端和缺陷,她们没有悲观,没有抱怨,没有停留于莎菲式的愤世嫉俗,而是积极地适应环境、改造环境。当医院不尽如人意之处初露端倪时,陆萍“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尘土抖掉了”,“她说,让新的生活好好的开始吧。”面对医院里存在的各种问题,她尽自己所能去解决。别人以没有人力和物力为理由反对她的意见,“而她呢,她不管”,依然我行我素,为病人争取更好的条件,并和她的两位朋友“计划着,想着如何把环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实际些”。同样,贞贞身上也具有这种坚忍不拔的个性。她不愿意父母包办她的婚事,跑到天主堂去要当姑姑。鬼子糟蹋了她的身体,却践踏不了她的精神,“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了。”她冒着危险为我方递送情报。当她好不容易从敌人魔掌中逃回村里,本想可以寻找心灵的慰藉、温暖的场所,却又重新陷入了精神的地狱中。面对父母的怨骂、乡亲们的冷遇、嘲笑和背后的议论,贞贞不予理睬,保持着“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看周围的眼光总是“很新鲜似的”“满有兴致的”,她没有沉湎于对自己不幸的咀嚼,“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上去了”,她把痛苦与屈辱藏在内心深处,显出“一种无所求于人的样子”,当昔日恋人向她求亲时,她的倔强使她拒绝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她的叛逆使她最终离开了这块生她养她却难以再接纳她的土地,“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她始终没有向乌云压顶的传统势力低头。
陆萍与贞贞在与环境孤独地抗争中,都深深感受到缺乏理解,“缺少爱”。陆萍在医院四面楚歌,“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这也是当时丁玲的迷惑。同样的感慨也存在于《我在霞村的时候》,偌大一个霞村,真正能够理解并尊重贞贞的又有几人?“他们嫌厌她,卑视她”,宣传科的女同志发出的只是“我们女人真作孽呀”的慨叹。宽容与理解,是如此的缺乏,真正的爱,更是难以寻觅。就连贞贞曾深爱过的夏大宝,也只能做到“不嫌弃她”,面对贞贞遭受的痛苦和残酷的现实,他却是无能为力的,“只充满着烦恼,压抑住痛苦的样子,他的鼻子很忠厚的,然而却有什么用?”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丁玲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
最后,陆萍和贞贞都是“用迎接春天的心情”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陆萍离开医院再去学习,她并没有被理想的破灭和生活的艰难所摧垮,而是在痛苦中重抖精神,开始新的探索,她悟出了这样一个平凡而又深刻的道理:“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贞贞离开家乡去延安治病,她打心底里相信“到了延安,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做一个人”。于是,“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这种新的东西是丁玲早期作品中的女性身上所不具备的,莎菲们总是沉浸在难以名状的苦恼中,却又说不清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而陆萍与贞贞却能直面前进道路上的荆棘,在经过生活的磨炼之后,她们都以更加坚强的意志和更加乐观的信念面对现实,把自己的命运与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对革命充满信心,对全新的生活充满向往。
丁玲说过,莎菲这样的人物都具有这样共同的特点:“坚韧奋斗、比较深刻、比较懂得痛苦、珍惜幸福而有些理想。”②陆萍与贞贞又为这些特点作了脚注,她们的形象在新的时代放射出新的光彩。
当然,作为生活经历与知识背景都迥然相异的两个女性,她们身上的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陆萍是一个承受过“五四”精神雨露,经过现代医学训练的知识分子,是一个自尊、自信、自立的新时代女性,她身上的“莎菲味”浓一些。她的个性意志与科学见解,遇到了长官意志与保守、愚昧的小生产者的强大势力;她既感受着男权传统的无形压力,也为女同胞的种种弱点而痛心。这种苦闷较之贞贞更为深刻、更为无奈。贞贞在霞村封建势力的重重包围中根本找不到出路,陆萍则是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革命道路,却依然步履维艰。然而无论遇到多大阻力,她始终能坚持执著、乐观地迎着困难前行。陆萍对新生活的理想比贞贞更多了一些理性的思考,也没有莎菲式的悲哀、颓废色彩。而贞贞是一个受到日寇伤害的农村姑娘,是一个“复仇女神”式的人物。丁玲曾说:“《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女主角,她是农民的女孩子,不是知识分子,她的成分变了,她比莎菲乐观、光明,但是精神里的东西还是有和莎菲相同的地方。”③她的乐观与光明,既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使然,更是在艰难的生活与斗争中磨砺出来的。在她诉说自己所受的那些苦难时,“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可以说,贞贞既有莎菲、陆萍那样的倔强与孤傲,又比她们更超脱,更具有不受恶劣环境束缚的精神力量。
陆萍与贞贞都在与周围环境抗争,但她们抗争的对象不同。“陆萍与周围环境之间的矛盾,就其实质来说,乃是高度的革命责任相联系着的现代科学文化的要求,与小生产者的蒙昧无知、褊狭保守、自私苟安等思想习气所形成尖锐对立。”④丁玲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小生产者情性、封建主义、官僚作风在医院的根深蒂固,表现了同这些思想习气斗争之难。贞贞则是与中国千百年来形成的封建传统道德规范抗争,贞贞的苦难背景,是在中华民族面临外族入侵的危亡时刻,她承受着双重的折磨,有肉体上的蹂躏,有精神上的伤害,其中有来自鬼子的残酷暴行,有来自自己同胞的中伤。她的经历,真实地反映了在这场民族劫难中女性所受的重重创伤,深刻地揭示了传统的封建思想是造成女性悲剧的社会根源。
此外,她们抗争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作为知识分子的陆萍,能主动“干预生活”,面对令人失望的周围环境,她没有锐气消失、随波逐流,而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她为了病人、产妇、婴儿的利益,积极提供建议,努力改变现状,利用自己的所学来改进医院的工作。而贞贞是在苦难的历程中体悟生命的价值,是通过默默内省而得到灵魂的觉醒。贞贞的知识背景与特殊的经历决定了她不可能像陆萍那样采取行动“干预生活”,她无法改变霞村长期以来形成的封建道德观念,也难以从封建贞操观的桎梏下彻底解放出来,只能以乐观向上的精神作为武器与传统势力无言地作战。她最终决定离开家乡去延安治病,是一种无奈的逃避,也是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更为宽广、明亮的生活之路。
从以上对陆萍与贞贞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丁玲在延安时期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对于女性人生之路的探索是较为深刻的。比之早期作品中的梦珂、莎菲、美琳、阿毛等女性形象,陆萍与贞贞身上增添了许多全新的内涵,因为新的天地、新的生活,相应地产生了新的价值观念和新的生存方式。她们已不再像莎菲们那样由痛苦挣扎而至幻灭绝望,而是努力地改变旧的环境,创造新的环境,虽然前面肯定还有新的荆棘,但她们会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成长。解放区不是一块净土,明朗的天空也难免会有阴霾,丁玲并不回避前进道路上的种种问题,以犀利的笔触进行了深刻的揭露,这与当时解放区一片赞颂之声颇不协调,以至于丁玲后来屡次受到非议,这是极不公正的。事实上,往往是有争议的作品才有生命力,有争议的人物形象才有着永恒的魅力。陆萍与贞贞最终都走出了阴霾,找到了理想的归宿和光明的前景,她们如同两只熠熠生辉的凤凰,在革命斗争的烈火中获得了新生,使自我价值得到实现和升华。通过这两个如浴火重生的凤凰的女性形象,丁玲为女性指出了一条拯救自我、投身革命的光明道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
① 丁玲:《写在〈到前线去〉的前边》,《汾水》1979年第11期。
② 金宏达:《论早期的“乡土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1月。
③ 老向:《关于抗日三字经》,《抗战文艺》第1卷第7期,1938年6月5日。
④ 严家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旧案——重评丁玲〈在医院中〉》,《钟山》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