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题材音乐作品的悲情阐释

2013-08-15 00:42浙江台州学院艺术学院浙江临海317000
名作欣赏 2013年6期
关键词:苏武音乐

⊙陈 辉[浙江台州学院艺术学院 浙江 临海 317000]

作 者:陈 辉,浙江台州学院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音乐美学、音乐评论。

离愁别绪,乃人生之况味,也是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古往今来,表现离愁别绪的文艺作品数不胜数。离别的缘由和境况各不相同,或背井离乡,双亲久违;或征人远戍,闺中空寂;或求功名,不辞奔波;或求安逸,随处遇合。缘由不同,情致各异。可谓一般离愁,万般情怀。

音乐比文学更直达心灵,善于抒情,以音乐表现离愁别绪则多了一份缠绵与柔情,款曲与委婉,也多了一份悲悯情怀与感人力量。人们在一咏三叹,抑扬顿挫,余韵缭绕中品出了悠远、绵长的人间沧桑,儿女情长。中国式的离愁别绪在哀怨感伤的慨叹中,深藏着对生命的强烈欲求与留恋,它超越了对个体命运的关注而升华为一种社会民族的悲剧情怀,具有更为普遍更为深刻的美学涵义。①正如台湾学者韦政通所说:“中国人的悲剧感,是由历史的兴亡和世事的无常中表露出来。……中国悲剧感人的力量,是在能揭开生命与世事虚幻无常的实相,并由此激起的大悲与深情。”②

在中国传统音乐中,无论是征怨、闺怨、相思、怀乡,还是悲秋、伤春、暮愁、夜怅,都关乎离愁别绪,我们不妨把表现离别题材的音乐作品分为以下几种:一是送别之时的依依难舍,即惜别之情;二是处于分离状态下的孤寂之苦,即相思之愁;三是生离死别,即永别之痛。

一、惜别之情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战国·屈原《九歌·少司命》

屈原早在二千多年前就说过,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活生生地离别,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新结了好朋友。古人远征、劳役、逃亡、贬谪、放逐、迁徙、游学、经商、从军……往往浪迹天涯,远离故土,一别经年,生死茫茫。古时候交通不便、通讯落后、信息闭塞,人们在离别时刻往往会生发出许多愁绪、幽怨和慨叹,将这些离愁别绪、幽怨慨叹升华为诗词歌赋、琴瑟管弦,于是,就有了表现离乱中骨肉分离的《胡笳十八拍》,表现亲朋好友之间依依惜别的《阳关三叠》,表现夫妻、情侣之间难舍难分的《新婚别》、《走西口》、《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

《胡笳十八拍》是我国音乐史上一首杰出的古典名曲。它以十分感人的曲调诉说了汉代才女蔡文姬不堪回首的悲惨经历,反映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抒写了主人公对故土的深沉思恋及骨肉分离的痛苦心情。当年战乱中被匈奴掳去,使她苦熬于思乡之情,“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一生辛苦兮缘离别”。曹操平定中原后,以重金赎文姬归汉,却又使她为亲生骨肉分离而陷入去留两难的境地,“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销影绝兮恩爱遗”“母子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知兮何处寻”。对于文姬来说,故土和子女都是她人生最大的惦念,渴望归汉又不舍儿女,极度的忧虑、痛苦、不安和矛盾纠结在一起,“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蔡文姬的人生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她的《胡笳十八拍》可谓倾诉离伤之绝唱。

《阳关三叠》是根据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之安西》发展而成的一首琴歌。“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这首诗在唐代就曾以歌曲形式广为流传,后来又被谱入琴曲,以琴歌的形式流传至今。三叠指的是全曲三段基本上是一个曲调变化反复三次。《阳关三叠》表达了人们最普遍的离愁别绪,这种一咏三叹、缠绵悱恻的音乐,颇能引发世人的情感共鸣。作曲家王震亚曾将它改编成混声四部合唱;胡登跳将它改编为丝弦五重奏;闵惠芬将它移植为二胡独奏曲,黎英海将它改编成钢琴独奏曲。一曲《阳关三叠》从古唱到今,唱不完的渭城朝雨,望不断的阳关古道,折不尽的杨柳依依,道不明的聚散离合,全在古曲琴歌的诗韵乐意中。如今,《阳关三叠》已成为离别唱酬的代名词。

二胡协奏曲《新婚别》取材于杜甫的同名诗篇创作而成。这首带有叙事性的二胡曲,以如泣如诉的音调描写了唐代安史之乱时丈夫忍痛从军、妻子含泪送别的悲惨情景。全曲由“迎亲”“惊变”“送别”三部分组成,音乐中运用“紧打慢唱”的手法,二胡“慢唱”恰似新娘的哀号乞求;乐队则以急促的十六分音符节奏“紧打”逼迫,不依不饶,更添惊慌之状,将官吏的咄咄逼人、深夜抓丁与新娘的幽幽哀叹“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形成鲜明对比,表达了作者对那个时代饱受离乱之苦的民众寄予深切的同情之感。

笛子协奏曲《走西口》,取材于内蒙西部二人台《走西口》的音调素材,乐曲由新婚、哭别、相送、盼望四个乐章组成,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对西北农村新婚夫妇的依依别情,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在第二段“哭别”中,以乐队阴沉的不协和和弦开始,随后竹笛模拟“二人台”的哭腔,奏出凄楚的音调,配以撕心裂肺般的板鼓“撕边”敲击,表现悲剧的到来。第三段“相送”则是由低沉委婉的曲笛吹奏出如泣如诉的送别主题,描写在西去的路口,妻子含泪送别丈夫的辛酸场面。“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走西口》是山西、陕西、内蒙三省最具代表性的民歌。这是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的人们辛酸生活的真实写照,它反映了生活的艰辛、离别盼归的思绪和男女之间的情爱。

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长亭惜别”运用缠绵悱恻的旋律,抑扬顿挫的句逗,小提琴、大提琴的复调对答,造成欲言又止,一步一回头的艺术效果,使人在伤感和惋惜的乐思中真切地感受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情深似海、难舍难分的动人场面。这段如泣如诉、互诉衷肠的音乐,把梁、祝二人的惜别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真乃“三载同窗情深似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二、相思之愁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宋·晏殊《蝶恋花》

人在离散状态下才有相思之愁。相思之愁不外乎思念故土,思念亲人,思念情人,思念朋友,思念逝去的美好时光。而这一切都与离别有关,因为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所以格外思乡,渴望早日与亲人团聚;因为独守空房,孤寂难捱,所以触景生情,感叹春光易逝,韶华难返。于是,就有了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李清照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之仪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样感人的词。也有了《文姬思汉》、《昭君出塞》、《妆台秋思》、《闺怨》、《长门怨》、《双声恨》、《汉宫秋月》、《苏武思君》、《月满西楼》、《我住长江头》、《思乡曲》、《塞外情思》、《怀乡行》、《想亲亲》、《信天游》、《绣荷包》、《想情郎》这样动人的曲。

二胡协奏曲《不屈的苏武》是彭修文根据汉族民歌《苏武牧羊》和琴歌《苏武思君》为音乐素材创作的一首民乐曲。第二乐章“思汉怀乡”,中胡在乐队渲染的空旷凄凉的背景上,奏出琴歌《苏武思君》的主题,迟缓凝重,流露出苏武欲归而不得的痛苦。清澈的笛声则将苏武的思绪引回到遥远的祖国;乐队奏出的民歌主题,表达了苏武由怀乡而产生的坚定信念。千百年来,苏武“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高尚气节始终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为人们歌颂。

广东音乐《双声恨》取材于牛郎织女的传说,乐曲表达了一对有情人在倾诉相思之情时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乐曲开始的慢板段落,色彩暗淡,曲调哀怨缠绵,多段旋律的重复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在旋律发展中一些特性音调常被重复使用或递变,造成一种连绵不断的音乐效果,成功地表现了闺中妇女流不完的血和泪,诉不完的恨和愁。正如该曲传抄谱中的歌词所写:“愁人怕对月当头,绵绵此恨何日正当休,悔教夫婿觅封侯。瘦为郎瘦,羞为郎羞,韶光不为少年留。唉呀,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节一登楼,遍洒春江都是泪,流不尽,别离愁……”③

我国早期艺术歌曲《我住长江头》是青主根据北宋词人李之仪的《卜算子》谱曲而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写出了隔绝中的永恒之爱,青主以清新悠远的音乐体现了原词的意境而又别有寄寓,寄托了对离乱岁月殉难战友的深沉思念,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爱国文人对祖国的深切忧思。

小提琴独奏曲《思乡曲》原是马思聪1937年所作《绥远组曲》(现称《内蒙组曲》)中的第二首。如泣如诉的旋律表现了远离家乡的人们对故乡所怀的思念之情。乐曲的主题直接采用内蒙民歌《城墙上跑马》的旋律,由四个短小、均等的乐句组成,每一乐句都呈波浪型线条而递次下降,加之商调式柔和的色彩,使旋律具有浓郁的怀乡情调。人生的无奈,莫过于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游子远行,最后的心愿是叶落归根,可是这对马思聪来说是个遥遥无期的奢望。有谁的乡愁能够超越马思聪这位晚年被迫离家出走的游子呢?《思乡曲》是马思聪永恒的心曲。乡愁是马思聪心中永远剪不断、解不开的结。

三、永别之痛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唐·白居易《长恨歌》

所谓永别,就是阴阳两隔的生死别离。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古人谓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夫)、老年丧子(女)。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往往会长歌当哭,悲天恸地。于是,就有了《易水歌》、《广陵散》、《霸王卸甲》、《江河水》、《孟姜女》、《哭七七》、《小白菜》、《长恨歌》、《乌江恨》、《临安遗恨》这样的音乐作品。

《广陵散》源于《聂政刺韩王曲》,其历史可以追溯至汉代。该曲表现的是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故事。魏晋时期,《广陵散》与嵇康的死联系在一起,更加重了这首琴曲的传奇色彩。嵇康为人耿直,不媚权贵,愤世嫉俗,桀骜不驯,为权奸所嫉恨,在四十岁壮年之时被司马昭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临刑当天,嵇康气宇轩昂地走入刑场,神气不变,潇洒地索琴奏一曲《广陵散》以寄托自己的情思。并仰天长啸:“《广陵散》于今绝矣!”从此,《广陵散》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生命绝唱之象征,视死如归之写照。

琵琶曲《十面埋伏》与《霸王卸甲》均以我国历史上的楚汉相争为题材,描绘刘邦和项羽在垓下决战的情景。《十面埋伏》主要是对战争场面的渲染,而《霸王卸甲》对于战斗的描写并没有花更多的笔墨,着重通过“楚歌”和“别姬”两段以表现西楚霸王项羽的英雄悲剧。“楚歌”一段,琵琶用长轮奏出绵绵不断、凄凉悲切的曲调,节奏自由的旋律通过渐强渐弱的力度变化,如泣如诉,令人愁肠欲断。“别姬”的旋律则以短小的句幅相对答呼应,急促的音调和用推拉技法奏出的滑音,更深刻地表现了项羽于四面楚歌之中慷慨悲歌,诀别虞姬时的凄惨心情。④正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古往今来,无论是文学、音乐,还是戏曲、电影,这一幕生死离别的悲壮场景常使英雄泪满襟。

清唱剧《长恨歌》取材于白居易的同名长篇叙事诗,描写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其中第六乐章《宛转蛾眉马前死》是女高音独唱,凄切地表现了杨玉环与唐明皇诀别的哀怨之情。在钢琴沉重的丧葬进行曲的节奏衬托下,如泣如诉的歌声凄楚哀婉,表现杨贵妃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时的痛苦心情和临终遗愿。第十乐章《此恨绵绵无绝期》,是混声合唱与男中音独唱,写唐明皇在梧桐叶落、秋雨凄凄的夜晚,独居宫中的孤寂和绵绵哀思。那种萦绕于心头挥之不散的离愁别恨,真可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如今怕听淋铃曲,只一声,愁万重”。

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哭灵投坟”一段,独奏小提琴以散板的节奏与乐队齐奏的快板交替出现,运用了京剧倒板和越剧嚣板紧拉慢唱的手法,将英台悲痛欲绝、呼号哭泣的情景刻画得入木三分。鼓、板、锣、钵齐鸣好似晴天霹雳,表现英台纵身投坟,向黑暗的封建势力做最后的反抗。此时,乐队以最强的力度倾泻出怨愤与同情,乐曲达到了最高潮。祝英台的坚贞刚烈、舍身殉情,实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的愿望。悲剧的力量在此得到了体现。那以死抗争换得的永久团聚,那梦魂相随形影不离的依依恋情,随着那对亦幻亦仙的彩蝶翩翩飞出。此处的永别,又意味着重生,迎合了中国人崇尚大团圆的审美心理。

人的感情世界和心理活动,尚有许多难以测知的微妙境界,语言文字难以企及,这正好可以利用音乐语言来弥补,所谓“音乐始于词尽之处”。音乐直达心灵,荡胸涤腑,撼人魂魄,直接地抒咏人的喜怒哀乐。音乐是感情的艺术,音乐的创造性因素蕴含在模仿、象征、暗示和表情等表现手段之中。⑤用音乐抒发离别情愫比之文字更为真切感人,许多一言难尽的深刻含义可以借助音乐得以传神地表露或暗示。因此,以音乐表现离愁别绪是其他任何艺术形式所无法企及的。

① 施咏:《中国人音乐审美心理概论》,上海音乐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页。

② 刘承华:《中国音乐的神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60页。

③ 李民雄:《传统民族器乐曲欣赏》,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年版,第115页。

④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音乐欣赏手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210—211页。

⑤ 张前、王次炤:《音乐美学基础》,人民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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