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涛[北京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48]
作 者:关 涛,文学博士,北京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评论。
在17、18世纪欧洲的启蒙时代,欧洲人生产出一套被萨义德称之为“东方学”的理论和实践体系,发展并完善了一整套东西方二元对立的观点来强化自己的先进和强大:如东方是“难以理解的、充满异国情调的、色情的地域,是神秘故事的居所,是残酷和野蛮的上演地”①,而西方则是“理性的、合乎逻辑的、清晰的、爱和平的、自我克制的、坦诚相见的”②。这种话语方式成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③的一种文化霸权,渗透进政治、社会、军事、科学、意识形态等多种领域,文学艺术也是其中之一,大量的文学家、艺术家通过或“天使化”或“妖魔化”东方来满足自身艺术活动中的现实效用和展示西方思想的进步,为欧洲帝国主义的扩张提供了文本上的支持。
一、东方与女性在西洋艺术史和文学史上,“东方”成为众多文学家、艺术家不厌其烦涉猎的领域,其中“东方”象征的色情和暴力是他们最乐于表现的两大主题。“暴力而野蛮的穆斯林男性与淫荡、被动的女性一起,象征性地表现了西方所理解的完整东方:他们融合在一起,生产了一个性欲、专制从而是劣等的具体形象。这种相反的原则产生了对东方的预期,这种预期的实现,从来都是将内部动力加之于根植在扭曲的欲望和想象中的具体形象之上。”④然而这种以“间接的在场”对“东方”进行的创造性想象“已经成了西方审美情趣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⑤。由此,“东方”成为孕育大量文艺作品的母体。
萨义德认为,19世纪相当数量的重要作家都是东方的狂热爱好者,他们的作品所组成的文本集合体构成了东方主义白日梦很重要的一部分,几乎没有哪部欧洲文艺作品不存在东方主义。
如果用性别化的视角来审视东方主义对西方和东方所做的二元对立的划分,很容易把东方联系到女性、把西方联系到男性:女人是男人言说的“第二性”,东方是西方虚构的“他者”;东方/女人是令人向往的而又充满危险的事物,西方/男性是理性的、克制的、强壮的象征。萨义德认为“东方与性之间一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关联,东西方的关系可以被界定为一种性的关系”⑥;萨达尔认为“对东方作为肉欲快感之地的理解在西方心志中根深蒂固”⑦。所以西方的男性会下意识地、自然地把受到压制的欲望投射到东方女性身上,许多男性作家在对女性形象塑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将这种倾向传递出来。本文将通过考察福楼拜《希罗底亚》中的两个女性形象来解析其中存在的东方主义。
二、福楼拜的“东方”——不谐和事物的谐和福楼拜是一个十足的东方主义者,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对他的东方主义有着详细地阐述。福楼拜对古老的东方充满了憧憬和迷恋。在他眼里,东方世界象征着神秘、华丽和诱惑。他笔下的东方“被作为一个充满丰富可能性的空间而加以美学的和想象的利用”⑧。他的《圣安东的诱惑》《萨朗波》和《希罗底亚》都是饱含东方情愫的作品。在介绍《希罗底亚》的创作动机的时候,他曾坦言,“种族的问题主有一切”⑨。
19世纪后期的欧洲由于科技进步和工具理性的控制以及资产阶级虚伪的道德观,让艺术家们感到困惑、恐慌、伤感和无助,只有到遥远、陌生、古老、落后、神秘的东方文明中去寻觅美的事物来获得心灵慰藉,福楼拜也不例外。1853年3月27日,他在给情人高莱女士的信中谈起他心目中的东方:“我所爱的东方,是这种不自知的伟大,是这种不谐和的事物的谐和。我记得一个在澡堂的人,左臂上一只银镯,右臂上一个肿泡。这才是真正的东方,而且富有诗意的东方:一群坏蛋,穿的又破又烂,滚着金穗子,一身聚满了微菌。微菌也罢,一见太阳,反正金碧辉煌,怪好看的。……你不觉得这种诗意是何等完美,而且正是伟大的综合吗?”⑩正因为福楼拜对东方文明的这种矛盾想象和理解,我们看到了《希罗底亚》中种种原本不谐和的事物——道德与罪恶、精神与物欲、爱与恨、亲情与背叛的对立,夹杂着利益、阴谋、利用、残忍等等丑陋的人性——综合在一起,达成了一种内容与形式的谐和,这或许就是作者追求的那种艺术意义上的美。
《希罗底亚》是福楼拜于1877年出版的《三故事集》中的短篇小说之一,以《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里施洗约翰被杀的故事为原型,结合犹太古史,再现了基督教发源时期的历史和政治。作者以此为背景,添加了希律王与王后希罗底亚的政治婚姻以及夫妻爱情褪色的情节。希罗底亚为稳固自己的地位,实现自己的野心,精心安排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儿莎乐美为希律王献舞,以博得其欢心,并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希律王果然被莎乐美迷住,诅咒希罗底亚的施洗约翰也被处死。与《圣经》中的故事原型不同的是,希罗底亚是作者表现的绝对主体,莎乐美在文中以神秘而性感的配角形象现身,原本在《圣经》中代表男性权威的希律王和伟大先驱的施洗约翰则成为被希罗底亚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陪衬。在对希罗底亚和莎乐美这两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福楼拜流露出强烈的东方主义色彩。
三、福楼拜的东方女性——一半是邪魔,一半是小孩福楼拜对东方的了解是片面的,他是下意识地戴着宗主国的“有色眼镜”来看待东方的,尤其是东方的妇女。他曾这样描述东方妇女:
……东方妇女,不多不少,是一件机器;在一个男子和另一个男子之间,她无所鉴别。吸烟、沐浴、涂画眼帘、喝咖啡,这就是那一圈的职分,她的生命在里面旋转着。我看到好些舞女,身子摇摆着,带着棕榈的节律或者无情的盛怒。这只如此深沉的眼睛,海一般地富有色度,所表现的却只是平静,平静与空洞,仿佛一片沙漠。男子也是一样。怎样可爱的头脑!其中仿佛滚有人间最伟大的思想!然而敲上去,什么也流不出来,犹如一只空酒坛子,或者一座空坟头。⑪
福楼拜正是带着这样一种东方主义的妇女观塑造了莎乐美:天真幼稚、娇艳欲滴、慵懒顺从,毫无自主意识,自始至终都是母亲希罗底亚任意摆布的一粒棋子,无条件、无原则地执行母亲的旨意,就是让她杀人也无动于衷。这正符合福楼拜心目中东方女性应该具有的“典型的东方特征”——“她从来不谈自己,从来不表达自己的感情、存在或经历”⑫,任由西方男人占有她的身体而且替她说话。这种模式的女性特征也正符合西方人对东方的期望,即诱导东方对强大的西方表示顺从。
相对于毫无自我的莎乐美来说,希罗底亚却是一个敢作敢为、工于心计的女强人形象。她美艳动人,从小就胸怀大志;为了实现梦想,她不顾一切,抛弃了名誉,耗费了青春;为了实现政治野心,她设下圈套,丈夫、女儿、兄弟不过是她棋盘上的棋子。在新旧世界交替、风云变幻的时代漩涡里,男人们丑态百出,唯有她始终保持着女皇般的威严和傲慢,镇定自若地将一切变数掌控在自己手中。她不仅象征着男人对致命女性的厌恶和恐惧,还象征着西方人对于东方人野蛮残酷一面的敌视。然而,无论是顺从的东方/女人,还是野蛮的东方/女人,都是西方/男人强加给这个“一半像邪魔、一半像小孩的他者”的。“‘一半是小孩’的思想全然与性诱惑和性吸引相伴而生,其带来了异国情调的性放纵,而在与基督教相关联时,这一观念必然唤起‘一半是邪魔’的观念。”⑬希罗底亚和莎乐美分别代表着“邪魔”与“小孩”两个极端。
希罗底亚像“邪魔”:她的政治野心、女皇般的气质和魄力以及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勇气和手段令身边的男人折服和汗颜。从古至今,这样的致命女性都让男性充满了既爱又怕、既羡慕又恐惧的复杂情感。福楼拜在希罗底亚的身上就是倾注了这种矛盾心情。
莎乐美像“小孩”:空有美丽性感的外形,却内心空洞、无知无情,这样的尤物很容易激起男性原始的本能欲望,使其丧失理智,干出分疆割土或掉脑袋的蠢事,因而是另一种让男性惧怕的祸患。
如果说莎乐美象征着愚蠢简单的工具的话,那么希罗底亚就是一种“精密仪器”,为了权欲梦想而不停运转,从而成为一种理性的象征。人类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地流露出对未来的恐慌和焦虑,担心科技的发展和复杂的机器终将代替人类的地位;将这种恐慌缩小到两性和东西方的维度,也具有同样的意义,男性/西方对日益觉醒的女性/东方充满了担忧,唯恐自己的主导地位被取代。
希罗底亚和莎乐美这样的女性人物对福楼拜有着特殊的重要性,尤其是他极力颂扬并强化了希罗底亚这一富于传奇性、启发性和想象性的女性人物类型。这一点并非偶然,这源于福楼拜“对异域、对恐怖、对致命女人的看法、对神秘主义的痴迷”⑭。作为一名西方男性作家,福楼拜在《希罗底亚》中本能地将这种痴迷投射到对东方女性的形象塑造上,从中不难挖掘出其创作思想中的东方主义色彩。
①④⑤⑦⑧⑬ [英]齐亚乌丁·萨达尔:《东方主义》,马雪峰、苏敏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第78页,第18页,第171页,第234页,第13页。
② 参见[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第176页。
③⑥⑫⑭ [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页,第397页,第8页,第233页。
⑨⑩⑪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7页,第111页,第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