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短篇小说)

2013-08-15 00:54
文艺论坛 2013年7期
关键词:鹅肉金鱼

○ 厚 圃

相信许多人都养过金鱼,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尽心,更不要说像年华那样,对金鱼情深似海了。

年华住在拦臂街街尾的一落旧宅,潮汕人叫它“四点金”,祖上传下的。解放后,旧宅被没收了,只留给他家一间“厝手”(即厢房)和一间“半隔间”。上世纪八十年代,落实侨房,那落旧宅重新归还给年华家。

自从年华家做起了金鱼的小买卖,那些金光熠熠的金鱼就三五成群地游进拦臂街孩子们的梦里。一放学,我们就嗵嗵嗵地往年华家跑,你追我赶,像一群争抢骨头的饿狗。

我们喘着气跑上年华家那五六级支离破碎的石阶,吱吱嘎嘎地推开千疮百孔的木门。

入门有块“壁照”,据说原来画着八仙过海,人物神态,栩栩如生,后来被人用灰泥抹去,写上红色标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迹至今仍依稀可辨。绕过“壁照”,左右有“龙虎门”。一进去便是前厅,大厅居中,两边都一样,有“大房”、“半隔间”和“厝手”,成马蹄形,向着天井。屋后有双花巷,也叫“双佩剑”,还有一个“后斗”,也就是后花园,那里便是我们心驰神往的地方:好几个长方形的金鱼池,砖砌的墙,池底和四壁都抹了水泥光面,为防晒,池上还搭起了竹棚,葡萄、南瓜、葫芦瓜在上面恣肆生长,飞快蔓延,又肥又黑的叶子挡住了炽烈的阳光,那些黄色、米色、紫色的花儿照镜子似的,映在清亮亮的水中,时而掉下去一朵两朵,引来一群群金鱼的追抢。

金鱼品种繁多,有龙睛、珍珠、水泡眼、高头、狮头、红帽……色彩也斑斓,有红、橙、金、黄、白、蓝、紫、黑、铁……即便是追抢花儿,它们也像宫中的贵妇懒洋洋的,好像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美态。它们摇头摆尾,黑洞洞的嘴巴露出水线,不停地吞咽,咂咂有声。那些花儿并没有真地被吃下去,而是被拱着向前漂动,好似笨拙的海豚顶着皮球一样有趣。

我和年华相差二十岁。他三十岁时,我只有十岁。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是因为他行动不便,需要个使唤的,而我又对金鱼一往情深。年华患了小儿麻痹症,有一条腿萎缩得像鸡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重心总落在左边那条好腿上。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侍弄金鱼们,并靠卖它们养活一家人。

夏天,年华从破烂的蚊帐上剪下来一大块,绕着铁圈缝成捞虫子的兜兜,再安到一根长长的竹枝上,交给我,要帮他到池塘里捞绿虫。天刚蒙蒙亮,那些绿虫就醒来了,稠密地汇聚在一起,像一团团青苔在水中浮动。我沿着水面,用兜兜来回地撩几下,就能觉出手中多出的份量。把绿虫捞上来,一坨坨地翻到早已准备好的荷叶上,看起来好似绿豆沙。

年华说绿虫是金鱼的至爱,就像我们爱吃卤鹅那样。

“乌丁出名大铰刀,清城出名狮头鹅”。清城就是我们县。这里河汊纵横,池塘星罗棋布,“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情景随处可见。狮头鹅长得比一般的鹅要大,深灰色的羽毛,白色的脖子上有道棕褐色的茸毛,头顶墨黑的狮子冠,长着墨黑的喙,下面还坠了个软软的、淡褐色的肉袋子。走起路来,雪白的屁股一甩一甩,两只桔黄色的大掌缓慢交替,有那么点趾高气扬的样子。小时候,狮头鹅是我们最好的游泳老师,我们抱着它,在池塘学游泳,在江河里学游泳,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鹅一样在水里来去自如。我们对鹅是有感情的,就连传统的游行节目里都有“双咬鹅”的表演。只是有时候我们喜欢得有点过分——逢年过节,爱杀鹅祭神、请客、打牙祭。

当然,年华也不会亏待我。他知道我爱金鱼犹如金鱼爱绿虫、清城人爱狮头鹅。明知金鱼在我手上最长活不过两个月,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送给我。

拦臂街街尾,宽不到七八米,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房子,年代久远,墙面驳蚀了,也没人去修,这反倒呈现出它浑厚的历史感和牛哄哄的底气。很多时候,拦臂街笼罩在安谧祥和的气氛之中,就好像一个老人,心如止水地回忆着那些逝去的岁月。可小贩一来,那份宁静即刻就被又脆又亮的喊声所替代了。收破烂的多在午后两三点,他们发出唱戏似的腔调,把尾音尽可能地拖长,“有旧书册可卖啊、有旧鞋破鞋可卖啊、有旧铜废铁可卖啊、有鹅毛鸭毛可卖啊……”

卖小食可不怎么讲究腔调,最好是吆喝得越响、传得越远。卖“什锦”的,一大早就挑着担子穿街过巷,歇了一夜,底气十足,喊起来分外有力,像在给自己鼓劲,又像在催促那些睡懒觉的人们快点起床,日头快晒到屁股蛋上了。我们那里早餐喜欢“食糜”,也就是喝粥,所谓的“什锦”,就是下粥的小菜,有豆腐干,有薄壳米,有“打冷”的咸水鱼淡水鱼,有酱黄瓜、青笋、酸咸菜,还有八爪鱼、螃蜞、扁蟹、蚌蚬等腌过的河鲜海鲜。上午十点钟或下午四点钟前后,肚子正处于青黄不接之际,有点饿,嘴巴馋馋的,很想有点东西垫垫肚子,卖豆糕粿的就善解人意地来了。他们挑着两只木桶,桶上架着深底的木盘。一头放着煤油炉,炉上搁一口平底小锅,咸萝卜末在里头滋滋地冒油;另一头放着巴掌大的陶模,有心形的也有梅花形的,陶模里是蒸好的豆糕粿,白如凝脂,绿豆隐约可见。有人要了,他就将萝卜末涂在豆糕粿上,用一根光滑的竹签沿陶模的边勒了一圈,一撬,放进一只竹壳里。一个五分钱,“能吃饱,又能吃巧(解馋)”,一举两得。随着季节的变化,到拦臂街叫卖的还有水晶包、蚝烙、麦粿……

快到中午,我们才能听到那个熟悉而好听的叫卖声。忙碌的人们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头戴竹笠、肩挑担子的女人出现在街上明亮的阳光里。

那个女人长着肉乎乎的圆脸,两颊酡红,眼神却总是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她又偏偏长了一副能把人从千里之外吸引回来的好身段,高个,丰胸,蜂腰,裤子把浑圆的屁股裹得紧紧的,绷得翘翘的,行走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和节奏感。

“卖鹅肉喽——”那声音比起身材来,更胜一筹,沙甜,有“肉”,有人说它是薄云遮月,也有人说它像西瓜吊瓤。偶尔也有小贩经过,听到这样的叫声就会自叹弗如,懒得开声了。

这女人一来,拦臂街就“浮景”了。男人们从铺窗前、晒台上、阁楼里纷纷探出头来,或者干脆就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叉着腰或抱着肘,目光像一梭梭子弹,嗖嗖嗖地发射出去。我亲眼看见有个收破烂的,拎着秤,称着旧报纸,因为看呆了,秤锤吱溜地砸到脚趾上,疼得喊爹喊娘的。有个扫大街的老头,跟傻子似的,两眼发直,嘴角扯出一丝闪亮的涎水来。我家隔壁的朱下水,竟忘了他家的老虎婆就在旁边,直到软肋被她狠狠地戳了一下,蹦得老高,才急急地收回贪婪的目光……平时,男人们在茶余酒后,总忘不了要说说那个女人,还不时地发出阵阵坏笑。他们偷偷地给她起了个花名叫“鹅肉西施”。

但这个花名没有得到拦臂街全体女同胞的承认。她们轻蔑地喊她“鹅肉姿娘(姿娘:方言,即女人)”。一提起她,她们就吊起眼角,撇下嘴角,声音从鼻孔里哼出来。她们常常因为发现她的鼻梁多长了两个雀斑而奔走相告,也常常凑在一起笑她肉肉的脸盘……她们对她态度淡漠很有意见,但是,令她们更加愤慨的是她那无可挑剔的身材,好像它是那样的不堪入目,会污染拦臂街的空气似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们是不肯跟她说话的。听说她已经剋死了两个老公,谁愿意去沾那晦气?

当鹅肉姿娘的叫喊声像水漂儿从清静的拦臂街上跳跃而过时,男女老少都在拼命吞咽口水。那些茴香八角蒜瓣桂皮生姜豆蔻的香气早就跑在叫卖声的前头,急如星火地钻进他们的鼻孔。他们嘟嘟哝哝地埋怨鹅肉姿娘不早不晚,偏要在快吃饭的时候来,这不存心叫当家的为难吗?家里有孩子的,口水四溢,又叫又闹;家里来客人的,你能装聋作哑吗?就算孩子没闹,客人没来,难道你就真的不想犒劳一下自己?骗人!别看他们一个劲儿地埋怨鹅肉姿娘,但埋怨归埋怨,心里已经开解起自己来:人生短短几十年,凭什么不对自己好点?斫点卤鹅吃算什么奢侈?晚饭用咸菜送白粥不就省回来?

不知放了什么佐料,鹅肉姿娘的鹅肉总透着一股奇香,它像钩子一样钩住你的鼻子,像迷魂药一样叫你乖乖地掏腰包,像荡妇一样叫你欲罢不能……

主妇们犹犹豫豫地拿出盘子,从门洞探出头来张望,天哪,鹅肉担子都快看不见了,这下她们才焦急了,顾不上平时对鹅肉姿娘的不屑,鼓足了劲儿喊,还跳起来,幅度很大地挥手,“喂,卖鹅肉的,喂,鹅肉姿娘,快回来……”然后按捺住心头的欢喜,看她扭着柔韧的腰肢,风摆柳似地走到凉爽的阴影里。

年华一开始跟所有拦臂街人一样,馋鹅肉。只要好听的叫卖声从那落老宅的门前飘过,两扇大门就像古册徐徐翻开,探出个头发稀少的大脑袋,一对又黑又小的眼珠子急急地转动,找寻鹅肉担子的踪影。

“买鹅肉喽——”年华的声音是沙哑的,听起来有点像老头。

鹅肉姿娘驻足,循着门轱辘发出的吱吱呀呀声望去,看见年华脸上的褶皱像波纹一样舒展开来。他咧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给人一种老实而滑稽的感觉。

“来了。”她应了一声,放下担子,从木盘下面的桶里提出大半边卤鹅,冲着他淡淡地问:“要哪一处?”

年华说随便,目光没有落在卤鹅上,而是跳到那张红红白白的脸上。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手起刀落,把一条鹅颈斫下来,用刀狠狠一拍,青铜色的疙瘩皮便裂开,绽出了粉红色的嫩肉、白生生的筋骨。

哆哆哆!鹅颈像银元一样整齐地码在一块,她拿刀铲起,用另一只手护着,放入年华递过来的瓷盘里,再将刀斜斜地抽出来,又飞快地剁碎几根青翠的莞荽,叠在盘头,再舀一大勺卤水,盘绕着淋上去。

“要醋吧?”她直起腰来问。

他像刚刚回过神来,急忙说要要要。

她取出个小薄膜袋,装了点蒜泥白醋。潮汕人吃卤鹅肉,喜欢蘸一下白醋,既开胃又解油腻。

“进来喝杯水不?”年华堆着笑问,这一问,自己的脸竟唰地红了,好像居心叵测。

她接过钱,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钞票,点了一下放进裤兜里,还使劲地拍了拍。

“不用了,谢谢。”她脸无表情地说。

年华端着盘子,仍坚持着,“进来吧,拿两条金鱼给朵朵玩玩。”

朵朵是鹅肉姿娘的女儿,她与第二个老公生的。

鹅肉姿娘犹犹豫豫地说:“那……要不我就买一条吧,上次你给的那两条,还剩一条了,朵朵觉得它好孤单啊!”

年华将两扇门尽可能地打开,好让鹅肉姿娘的担子进来。她把担子歇在天井的石榴树下。石榴树开着玲珑的红花,叶子的碎影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轻轻地晃动。潮汕人爱种石榴(当地人叫“红花”),有多子多福的寓意。

鹅肉姿娘跟着一瘸一拐的年华到了后花园,那里更是绿树成荫,光斑像珠子撒满了她的一身,又滚落到深色的阴影里。

“是不是那条小的死了?”年华趴到鱼池边问。

鹅肉姿娘贪婪地看着金鱼,就像年华贪婪地看着鹅肉、后来又贪婪地看着她那样。池里那些鱼儿,五彩缤纷,犹如深秋璨灿的树叶坠入清亮亮的水中。

“是啊——”她悠悠地答。

“是壮壮死了,柔柔还在。”年华有些伤感地自言自语。他指了指鱼池说,“还是再给它配条红帽吧,柔柔是雌的,这次应该配条雄的。”

“你认得雌雄?”她惊讶地问。

“当然了。”他得意地说,拿着一把丝网浅勺,一捞就捞到一条七八公分长的红帽,它浑身银白,头上真像扣了顶红色的小绒帽。那条鱼儿离开了水面,尾巴不停地颤动,嘴巴还一张一翕的。

“一捞就捞到条雄的。”他兴奋地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奇使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闪闪的光亮。

他用手指轻轻地把金鱼翻过来,解释说:“这是金鱼的肛门,前面就是它那东西,又尖又细。要是雌鱼,那就又大又圆。其实世上万物都差不多的。”

他瞟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像涂上了层釉彩,泛着明亮的红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了,脸也腾地烧起来,红得像旁边那丛盛开的鸡冠花。

她高高地拎起薄膜袋,光线穿透了清水,在金鱼银白色的肚子上流闪,在绿茸茸的水草上闪烁莹光。

“多少钱?”她的眼珠子跟着那条金鱼转来转去,女儿见到鱼儿那开心的样子已经浮现在眼前。

他像遭了吓一样,不停地摆手,“不,不用,是我送给朵朵的。”

朵朵跟鹅肉姿娘来过拦臂街几次,那是个身子瘦弱的女孩子,头发用红绳子扎成了冲天炮,脸盘小小的,没一丝血色,两只眼睛显得出奇的大,水汪汪的惹人怜爱。有一次,年华正好出来买鹅肉,看见她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一袋金鱼。他就蹲下来和蔼地对她说:“进来吧,叔叔送你两条。”

朵朵看到他古怪的长相,吓得赶紧躲在母亲的背后。

趁着鹅肉姿娘斫鹅肉的功夫,年华给朵朵捞了两条红帽,大的是雌的,小的是雄的。

大概是从那时起,年华一听到鹅肉姿娘的声音,就像听到了起跑的哨声,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冲出来,连他老娘都觉得奇怪,一向郁郁寡欢的儿子怎么变得如此兴奋?她拉长耳朵,隔着门偷听儿子和鹅肉姿娘的对话,令她感到失望的是他老是在问候一条叫壮壮和一条叫柔柔的金鱼。

不久,那条叫壮壮的金鱼的鳍烂掉了。年华要鹅肉姿娘尽快把鱼隔离开来,再往水里撒点盐。不过,食盐疗法最终没能挽救壮壮的生命。年华知道后,每次买鹅肉时就见缝插针,将养鱼的方法传授给鹅肉姿娘,譬如给鱼喂食不能想喂就喂,要每日早晚各一次,要多喂些红虫、绿虫、孑孓等活物,要勤换水,要注意水温等等。他多么害怕柔柔也死去,多么害怕伤心的朵朵从此不再养金鱼。有好多次,年华提出再送朵朵一条鱼,好跟柔柔作伴,但都被鹅肉姿娘婉言谢绝。她说给朵朵一点时间,看看她能否把柔柔照顾好再说。

鹅肉姿娘跟年华说过,她让朵朵养鱼,是想培养她的爱心,养成她热爱劳动的好习惯。

又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柔柔的肚皮两侧出现了红斑,朵朵慌了,催着母亲去问年华,那是鹅肉姿娘第一次没挑担子就来到拦臂街。

黄昏时分,骤雨初晴,拦臂街的石板路湿漉漉亮晶晶的,西边的天空呈现出水洗般清丽的玫瑰色,早亮的灯火从窗格门缝黄橙橙地透射出来,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水汽的冷腥味和“金不换”凉丝丝的薄荷味——那是一种可以剔除海鲜腥气的植物,家家户户都栽种。她怯怯地推开年华家的门。

年华当时正坐在屋檐下的饭桌前,筷尖还咬在嘴里,傻傻地看着她从光线暗淡的龙虎门走出来。好在母亲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丑态才没落入她的眼中。他站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裾,那份紧张甚于迎接老师家访的孩童。

两个人站在天井里。他仔细地告诉她如何去挽救柔柔的生命。

“一定是水太脏了,”他的小眼睛眨得飞快,手心不停地冒汗。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你只要把鱼缸里的水换掉了就没事,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年华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要救的不是一条金鱼,而是一个人。在年华的心底里,这条金鱼比什么都重要,它就像他安插到鹅肉姿娘家里的卧底。他经常想起柔柔,再通过柔柔想像着鹅肉姿娘母女如何给它喂食,如何给它换水,又如何逗着它玩……

金鱼是通人性的,养久了,不仅有感情,在冥冥之中还多了一种纠缠不清的关连。

年华相信金鱼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心想事成。其实金鱼已经帮了不少了,不要说靠它们养家糊口,就光是救他一命,就令他感激不尽。去年春天,他没来由地得了一场大病,就在迷迷糊糊、以为进入阴间的那当儿,他看见最心爱的那条蓝底五彩珍珠游了过来,绕着他转来转去,长长的四叶尾像姑娘的裙摆一样在他身上摩挲,珍珠鳞钻石般地闪烁着瑰丽的光芒。第二天一早,年华幸运地缓过劲儿来,感觉到那些失去的气力又回来了,死神有如冰冷的黑夜已经销声匿迹,明媚的阳光正穿过窗口,温暖着他僵硬的手脚和冰凉的胸口。蓦然,一种不祥的预兆袭向心头,他挣扎着去看他最爱的五彩珍珠。天哪!他倒吸一口冷气,五彩珍珠已经翻起白肚。他的父母看到他那震惊的样子,还以为病痛发作,看到他把五彩珍珠捧在手心,泪珠滚滚而出,这才松了口气,安慰他,“才死了一条,没什么,咱们还多着呢。”

年华却心如明镜。他整整地哭了一天,第二天,他把它安葬在后院,还做了个金鱼冢,木碑上刻着“美美”之墓,以此悼念替他死去的那条五彩珍珠。

鹅肉姿娘回家后按照年华的指点,清洁鱼缸,换上清水,几天后,那些红斑果然从鱼身上消失了。

现在,年华送给朵朵的这条红帽叫白龙,它身上闪着银光,没有一缕杂色。当它游进了朵朵的鱼缸里,年华的心,也随之游进朵朵的家,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柔柔和年华从此都不再孤独。

好多次,年华想跟鹅肉姿娘说点掏心窝的话,但望一眼自己那鸡爪般的脚,就蔫了,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好多次,朵朵对着母亲说:“年华叔叔对我们挺好的,比爸爸还好……”

鹅肉姿娘就红着脸,一脸严肃地说:“小孩子懂什么,别瞎说。”

朵朵看见母亲常常坐在金鱼缸前,用一只手支起下巴,两眼茫茫然,自己都剋了两个男人,谁还敢要啊?

第二年春天,拦臂街人突然听不到鹅肉姿娘那沙甜的叫卖声,也见不着她好看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她带着女儿嫁到外乡去。有人见过那个外乡人,他长得又丑又黑,有一只眼睛坏掉了,像剥了皮的龙眼,那样子看起来可以当她的父亲。

拦臂街人同情地说:“一个姿娘人,带着个病怏怏的孩子,有人要就福气了。”

拦臂街开始响起了陌生的卤鹅叫卖声,不知道是不是没习惯,那声音听起来像刮锅底一样叫人难以忍受。那个又胖又矮的女人一来,拦臂街的女人就放松了,而男人们却变得格外沉重,他们拧着眉头,忧心如焚,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最好的女人最后只能嫁给最差的男人,难道“红颜”就注定要“命薄”?

年华倚在门口,像一段朽木,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双手机械地接过那个新来鹅肉姿娘递过来的一只薄膜袋,柔柔在清水里左冲右突,企图穿越那个看似透明的空间。它看起来很大,实际上也长大了不少。而白龙,被朵朵带走了,带到异乡去了。

年华细细地端详,眼前模糊成一片。

年华后来把柔柔单独养在一只玻璃缸里,像对待婴儿一样呵护着它。没事的时候,他就用充满着温度的手去握住它肥大凉滑的身体。他闭上眼睛,感觉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悄悄逼近,最终挟裹着他,像韩江水挟裹着一叶扁舟,把他送至一处令人痴迷、欲罢不能的地方。

养金鱼的年华发誓终生不娶,若是你问他为什么,他就会告诉你,“我早就有老婆了。”

不用问,年华的老婆就是金鱼!

厚圃,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原名陈宇,广东澄海人,现居深圳。有小说、散文、美术作品散见于海内外刊物。已出版有长篇小说《结发》、《清水谣》两部,小说集《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岭南文学新实力十家”称号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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