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 真
我是一个大学教授,又写过几部长篇小说,多年来给本科生研究生开“小说艺术”、“小说理论”课程。近30年的教学生涯,使我形成了成熟、稳定、执着的审美标准和批评观念。我的艺术理念,说得温和一点是“艺术本位”,说得绝对一点是“艺术至上”。对于任何作品,我首先关注的不是它是否触及了敏感而重大的社会问题,是否有精神创意性和思想深刻性,而是它是否具有较高的艺术品位。因为,我分析的对象是文学,既然是文学,我的第一眼光、第一标准必须是从文学本身派生出来的,即艺术性的眼光和标准。偏离了文学的眼光,直接面对作品的社会性、思想性、时代性,那不是文学批评。有些作品由于时代的社会的原因,在非文学的意义上获得成功,获得读者,获得市场,我也承认它的成功。但对这种成功我会保持冷静,保持距离,坚信艺术的力量将在时间之中选择自己的经典。在我看来,社会历史意义上的成功,只有建构在艺术性的基础之上,才是真实可靠的;否则,就会像沙滩上的高楼,不论又多宏伟巍峨,终究难以长久。我们看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看唐诗宋词,那些口口相传的精品,都是艺术的极致。靠没有艺术的支撑,靠一种概念表达而获得了长久生命的,不能说没有,但极少极少。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基本上是一部艺术史、审美史,而不是社会史,意识形态史。可以说所有的名家、大家,从屈原到曹雪芹,都经得起严酷的艺术检验。我的批评观的核心理念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表达:艺术标准是前提性的标准。也就是说,我对作品的思想性、时代性的肯定,是在艺术前提之下的肯定。我不能脱离文学的标准谈文学,因为对象是文学作品,而不是社会学、历史学著作。一部作品,无论它怎么轰动,怎么好评如潮,如果它不具备艺术的标高,我宁愿保持沉默,也不会加入歌颂的大合唱。对我而言,艺术的标高是经典性的标高,这是一种很高的甚至可以说超高的标准,同时也是一种不可超越的没有例外的标准。
这种标准有时也会遭遇挑战,让我对它有所怀疑,甚至感到沮丧。我也要反问自己:艺术标准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那么不可移易?是不是在特别的情况下有所例外?
我说几个例子。
二十年前有一部作品《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又是“曼哈顿”,又是“中国女人”,关键词都踩在时代热点上,作品风靡一时,发行量巨大,上百万册,大有“开谈不讲曼哈顿,纵使读书也落伍”之势。读了这部作品,我无论如何地兴奋不起来。原因很简单:艺术品味缺乏。艺术品味缺乏而获得这么多读者,让我对自己艺术本位的文学观产生了犹疑:艺术性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不可移易?事情后来的情况还是让我坚定了对艺术性的信念。没有艺术性的支撑,不论一时多么风靡,终究是过眼烟云。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今安在哉?后来当代文坛又发生过多次类似的情况,而我再也没有产生过动摇与犹豫。
艺术标准是前提性标准,这一观念的形成,与读一些经典作品也很有关系。比如读《红楼梦》,我思考它获得成功的原因,首先是创造了许多鲜活的人物形象,如小姐系列的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等,太太系列的王熙凤、贾母、王夫人、赵姨娘等,丫环系列的袭人、晴雯、鸳鸯、平儿、傻大姐等等。同是小姐,同是太太丫环,各有各的个性。几百个人物,大都面目鲜明,也不雷同、重复。这种人物塑造的能力,古今中外,绝无仅有。这是《红楼梦》处于巅峰地位的最基本原因。至于色空观念的表达,对女性的尊重,虽然也很重要,但相对于人物群像的鲜活,终究是第二位的。这也是说,对小说创作而言,形象的鲜活比思想的寄托更为重要。王熙风是一个文学典形,给每个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但谁又能从她身上概括出什么社会历史意义呢?没有多少社会历史内涵,也可以成为文学经典形象,这是艺术性是前提性标准的证明。反之,一个形象可以分析出诸多社会意义历史意义,却没有感性的鲜活与生动,那能够成为文学典型吗?能够在时间之中站住吗?
还想说说张爱玲。张爱玲一生的艺术高峰,在她刚出道之时。《金锁记》、《倾城之恋》无疑是艺术精品,字字珠玑,很难想像这些作品出自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之手。确实是才女,说是天才也不过份。可这种势头根本没有得以持续,用“每况愈下”来描绘她的创作,是非常恰当的。后来的《十八春》等,韵味情致就差得很多,不敢恭维。前年看到她的封笔之作《小团圆》,要形象没形象,要语言没语言,结构混乱,情节模糊,当年才女的身影荡然无存。这样缺乏艺术品味的作品被大吹大擂,如果是出版商为了市场的人为安排,我还可以有着一种痛苦的理解;如果是一些人习惯性的崇拜,或者干脆就是在这个名字面前失去了审美判断,那我就只能“长叹息以掩涕兮”了。
当代批评中令人“长叹息”的批评不少,很多。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以“史诗”名之的作品,恐怕百分之九十以上出自当代,如果真的如此,中国当代文学那是群峰耸立,巍然如泰山、华山、嵩山、衡山。但我们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没有原则的歌颂,在几千年的文学史上,以当代为最甚。古代批评家的那种充满人格自尊人格魅力的批评,在当代如果说不是很少,但也决不是很多。比较起来,失范的批评是浩如烟海。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又有个市场背景,要一个批评家坚守批评标准的确有些强人所难,甚至可以说不近人情。没有坚守批评中的标准,这样的事情我也做过,因为只有如此,才对得起朋友。既然自己也做过,就不能苛求他人。我想说的是,不论是面对人情的压力还是市场的压力,歌颂也还是要有个分寸。高帽子高得耸入云天,会压碎作家本人的心理承受极限。在这方面当代作家心理承受能力都还比较好,被戴了高帽而拍案而起的,似乎很少。其实,帽子戴得太高,是害了作者。典型的例子是余秋雨的散文。在我看来,在当代散文家中,余秋雨的学问是一流的,在当代学者中,他的文笔又是第一流的。有了这两个第一流,怎么说他也应该有无庸置疑的地位,何况他还是文化散文的开拓者。为什么他遭到的攻击最多?他自己的解释是别人对他全面成功的嫉妒,就像当年群小围攻苏东坡。但当代全面成功的作家不乏其人,难道偏偏是他遭到那么多人嫉妒?他自视太高,有人把他抬得太高,恐怕是最主要的原因。他被抬得那么高,那么对不起,别人就要用那么高的标准要求你,更不能原谅他散文中的史实性硬伤。如果他不被抬得那么高,他自己又能低调一点,如此有勇气承认自己作品中的那些知识性硬伤,并予以改正,而不是把所有批评一概拒之门外,他的朋友会更多,地位会更高。把他抬到云端的人,其实是害了他。
最后,我想谈谈审美倾向的民族性问题。在阅读上,我是一个民族性倾向非常强的作家。读唐诗宋词,审美的愉悦可以渗入全身每一个细胞,读外国著名诗人的作品无论如何也读不出这种感觉。读《红楼梦》,几百个人之间的人物关系基本是清楚的,说得上口的人名也有几十上百,读《水浒》也可说出几十个人名来。但看国外小说名著,看完了也就记得三几个人的名字,其它的人,对不起,合上书就不记得了。博尔赫斯,是我难以理解的,《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读了几个月也读不下去,只好不了了之。连最容易读的《呼啸山庄》,读了几遍,合上书人物关系就是一团浆糊。这种审美选择的民族性是不是具有普遍性,我不知道,但我本人肯定是这种状态。我因此认为,中国人心目中的伟大著作,还是得由中国人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