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海中
01
我们李桥屋舍和院落连成片,在平原上横陈着,跟这个年月一样,有些破败。泥坯房子栽歪着,房顶长着野草,就像房子的头发。村前的河水幽幽流走,是我们李桥的一道流光。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李桥和昭苏太河,都在静静地老去。
高吉和高祥腰上挂了鸟夹子,围着一个柴禾垛找浆杆虫。浆杆虫藏在秫秸里,像高吉高祥这样的少年,一眼就能看出啥样的秫秸里有浆杆虫。看准了,折断开,白白胖胖的小肉肉找到了,扭动着,被两个手指捏起,放进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储备。浆杆虫是小鸟最喜好的美食,下在销子上,鸟夹子摆在河边,鸟们来河边喝水,就会上了高吉和高祥的圈套。
这个时候,问紫回来了。
问紫穿一条蓝哔叽喇叭裤,鹦哥绿长袖衫,长袖衫上布满了细碎的奶白色小朵杏花,杏花的蕊跟真的一样。问紫的脸挂着笑,在高吉和高祥背后叫了一声。
咳——
高吉高祥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姐姐回来了,两盘猫脸都把牙齿呲出来,他们仰着脸对问紫笑。
问紫是去年夏天出嫁的,婆家在八面城,八面城很繁华,向来是我们李桥人心中的城。八面城到我们李桥三十里土疙瘩路远。自从问紫出嫁,三天后跟女婿回过门,住了一晚就回去了,过大年的时候也跟女婿回来拜过年,住了两晚又走了,之后再没回来过。高吉和高祥知道,问紫出嫁了,出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了,嫁出门的女,泼出盆的水。高吉和高祥明知道问紫是人家的人,可还是很想她……问紫是骑自行车回来的。
问紫把车子支起,高吉高祥就跳兔一样到了问紫身前。
问紫在高吉和高祥两个弟弟脸上都亲一口,亲完了,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给他们。高吉和高祥看着问紫,看她红嘟嘟的嘴唇,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两个人用手捂住问紫亲过的脸,感觉热呼呼、麻酥酥的。问紫让他们俩把手伸出来,让他们俩接塑料彩纸包住的水果糖。这种过年才能分上几块的水果糖,问紫一下就给他们每人十来块,高吉和高祥仰着花猫脸朝问紫笑个不休。问紫在高吉和高祥身上拍了拍,问他们,妈在屋呢?高吉一说话就露出小虎牙,高吉的小虎牙一眨一眨地说,妈盼你回来,早起妈还念叨你,妈说你有了婆家忘了娘家,吃了晌午饭,妈脑袋迷糊,在炕上躺着呢。说着,高吉和高祥簇拥着问紫朝院里走。
一圈半身高的土围墙,被雨水淋漓了多年,遍布着岁月的泪痕。墙头长着杂草,远了看,是一圈茵茵绿线,近了看,是稗草和狗尾草,蚂蚱和蛐蛐在里头爬啊,蹦啊,藏啊。这围墙里套着三间土房子,1980年那个年代,我们李桥家家都是这样的土坯房子,矮矮的,大人一举手,就能摸到房顶。房子西边是一个驴圈,窗前有一棵杏树,屋后有几十棵钻天杨。围墙的正向上是个豁口,豁口是朝阳的大门。木板钉成的大门,腐朽了,关节四处松动,拉它它就扭。院子里有两趟木棍杖子,列兵一样规整,中间夹条小道,小道直到房门口,一条土毡子那样搭在门槛上。窗下有三个土坯垒的窝窝,一个是鸡架,一个是鸭子和鹅的架,最简陋的那个,是黄狗的营盘。黄狗的名字叫狗,狗朝问紫吠了两声,竖起两只前爪给问紫作揖,它和善地张开嘴,一片鲜红的舌头挂下来,软软地颤着。问紫朝狗说了一声,狗啊,你想我了吧?又朝狗招了一下手,狗就想扑过来,扑了一半,被一条哗棱哗棱的铁链子扯回去。问紫把自行车停在窗下,对着狗嘬嘬嘴,转身跟着高吉和高祥进了门。
妈隔着玻璃窗看见了问紫,闺女回来了,妈心里忽地长满快乐的青苗,慌忙下地,脚还没找到鞋呢,问紫进了屋,妈拉着闺女上炕里坐下,左看右看,问这问那。
问紫跟妈嘀咕个没完没了,高吉和高祥哥俩在旁边看着问紫,看不够。高吉想摸摸姐的手,高祥也想挨着姐坐,可他们俩谁也没动。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在我们李桥,这么大男孩子都当自己是个男人,都知道男人跟女人中间有道膜。
02
高吉拉着高祥从屋里出来,高祥不乐意动,高吉硬拉着他。
到了窗下,高吉在鸡架上扯下一片破麻袋,跟高祥说,咱俩做个炸药包,上河里炸鱼给姐吃。听高吉这么说,高祥把嘴里的糖球从左腮骨碌到右腮,高祥说,你是说做炸药包?前些日子爸做了一个,做可是做了,他没用,在下屋藏着,我去找。说着,高祥紧跑几步,钻下屋去。高祥把一个炸药包抱在怀里,高吉放下手里的麻袋片,摸着脑袋,说这是爸要炸李发财的,咱俩拿去炸鱼,爸回来还不打死咱俩。高祥屁股一扭,放个响屁,说李发财得癌症了,爸用不着炸他,他就快死了。高吉想想也是,跟高祥笑了说,就算李发财不得癌症,我也不想让爸去炸他,炸了他,爸也活不成了。高祥说,他太坏了,他不得癌症就得炸他,不把他炸死,爸也会被他气死。高吉说,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咱去炸鱼。高吉和高祥抱着炸药包往出走,高吉说,这么大一个炸药包,咣的一声,能把一条河的鱼都炸翻白,姐在家呆多少天都吃不完。高祥听高吉说,高祥就笑,高祥没有虎牙,可高祥有板牙,高祥一笑,两颗板牙可大了,在阳光下闪着细瓷的精光。
哥俩儿从院里走出来,到当街上。因为前天下过一场雷阵雨,整个村子潮呼呼的,土道虽是被大太阳晒个佯干,走上去还喧。土道上有潮湿的味道,整个李桥都有这样的味道,整个李桥还有青草和烧玉米秸的味道。高吉让高祥把鸟夹子从腰上下了,自己的也下了,合在一起,藏在柴禾垛里,然后,他们俩带着炸药包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就在村头,王八李江站在柜台里打瞌睡。高吉进门就喊,给我拿两节电池,割十五尺电线。王八李江睁眼看着俩毛头小子,眼光乜乜的说,不卖。高吉把脑袋隔着柜台凑到王八李江鼻子下,王八李江就看到了一个长满玉米胡子的脑袋。他在这个又闷热又寂寞的晌午要难为一下高吉和高祥,他说,有是有,我不想卖给你们俩。高吉说,为啥不卖?你顶替了我爸,东西也不卖给了?高祥跟在高吉身后,高祥的头发都是一些短卷,里面藏着灰,一拍准能起烟。高祥也问王八李江,你凭啥不卖?王八李江说,不凭啥,就是不想卖给你们俩。王八李江跟李发财长的太像了,都是通天鼻子鲶鱼嘴,他们爷俩儿走在村街上,就像双胞胎。高吉和高祥都知道,王八李江原来想当他们的姐夫,可问紫看不上他,嫁去了八面城。问紫出嫁没几天,王八李江跟王桥一个女人结婚了,结婚三天回门,媳妇再就没跟回来,又过了半月,王桥女人伙着王桥一个男人私奔了,从那天开始,李桥人都把李江叫王八李江。
供销社主任李发财官报私仇,在李江当上王八之后,找茬把问紫爸开除了,随后就让儿子李江接替了问紫爸。这些日子里,问紫爸一直想用炸药包送李发财一家上西天,炸药包都做好了,可李发财他得了肝癌,不用炸,就没几天活头了。问紫爸可能也放弃了爆炸李发财一家的打算,这些日子,忙着跑乡里县里告状。
王八李江成心难为高吉和高祥,高吉知道不来软的不行,就央求说,我和高祥都同情你,王桥女人是个野女人,她跟野汉子跑了,我跟高祥替你骂过她。王八李江不乐意听谁提王桥女人,撅起嘴巴说,滚开,小屁孩子,别在这儿恶心我。高祥也央求说,李江大哥,我姐回来了,我跟高吉想去河里炸鱼给我姐吃,你就行行好,把电池电线卖给我们吧。王八李江听说是问紫回来了,眼睛里来了神采,问他们俩,真是问紫回来了?不是你们扯谎?高吉赶紧说,没扯谎,我姐骑车子回来的。王八李江又问,是不是两口子一起回来的?高吉说我姐一个人回来的。王八李江再问,两口子闹矛盾了吧?高祥摆了摆头,高吉也摆了摆头,都说不知道。王八李江不再问,哈腰在柜台里拿了两节五号电池,又给割了十五尺电线。
高吉和高祥从供销社出来,高吉说,王八李江盼着咱姐跟咱姐夫闹矛盾呢。高祥停住脚,说你等我一会儿高吉,我到门口屙一泡屎去,让他下班时候踩上。高吉看着高祥,虎牙就露出来了,他跟高祥笑着说,你快去,我等你。高祥跑回供销社,见王八李江两只胳膊支在柜台上打盹,高祥就在正门口屙了一泡臭死人的屎。
03
女人上了三十岁就算老了,身上紧邦邦的肉肉松弛了,脸也爬上皱纹,腮帮子也垮了。问紫知道自己老了,快六十岁了,已经老了三十年。可问紫以前不服老,每次回李桥上坟都自己来,每次从八面城回李桥,直接就去村西树毛地把冥钱在坟头烧化了,磕了头,直起腰,拍掉裤子上的土沫,转脚进村子,去李文成家歇脚。村里的老房子早就翻盖成了新房子,问紫感觉新房子虽然是新,可没了老房子的气韵。
问紫每趟回李桥都要到扁井那看看。扁井在村中一棵茂盛的黄榆树下,过去,是我们李桥唯一一口井,辘轳声很响,每个清晨和黄昏都有女人摇动它,整个李桥都能听到它吱牛吱牛的叫声。问紫在家做闺女的时候,听李桥一个女人说,有一天中午,她路过扁井,听见里面有声音,她就朝扁井走过来,挨近扁井仔细听,她听见了下界的人声,她说,下界和人间一样,有人声,有狗吠,有鸡叫,还有爷们儿赶牲口套车的声音……她还说,她听见了唢呐声,也听到了有人哼二人转小调……那之后,我们李桥还有几个女人也说听到了下界的声音,问紫也去听过,一直没听到,虽然没听到,可问紫信关于下界的传言。那时候,问紫走在我们李桥的土道上、场院上,总是轻着脚,怕把地皮踩破,惊扰了下界人。
今春又到了,问紫想找个好天日回李桥上坟。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天气呢,太阳停在头顶动也不动,天空往高处高着,高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去,看不见的地方也都是深不见底的蓝。天空可真空啊,哪怕有一根鸟毛掉下来,哪怕有一声鸟叫。问紫在小区的草坪前仰头看天,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上坟的事,转身回屋收拾。老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亮剑》他反复看了十多遍,还在看。见她穿上了那件鹦哥绿长袖衫,就知道她又要回李桥了。老伴说,让儿子开车送你去吧。问紫迟疑了一下,这些日子问紫的腰不舒服,问紫知道这是老到了筋上了,人都是从腰上开始老的,随后就老向全身的筋骨和皮肉。老伴见问紫没说话,赶紧给儿子打了电话。
问紫从小别墅里出来,路过了草坪,走在玉兰树夹护的砖路上,远远就看见了儿子的黑色奥迪在小区大门口等着她了。
车很快就到了郊区,走向乡间。如今,乡间也是柏油路,柏油路两边是无边无际的原野。这个季节,大地蒸腾着热气,阳光照下来,大地上的热气就显出徐徐向上的影子。问紫沉默着,眼睛往车窗外的原野看去。儿子知道妈想啥,他不想让妈陷得太深,故意跟妈没话找话。儿子说,妈,我两个舅舅是几岁出的事?
问紫不耐烦,这个话你问了八百遍,咋还问。
儿子笑着说,你总跟我们说舅舅,几十年都过去了,你哪一天不提起,我是想和你说说舅舅们,帮你解解闷。问紫申斥了儿子,心下有些不忍,儿子毕竟是个成年男人,而且还是八面城的显贵,县里市里领导也都夸儿子是个能干的企业家。当妈的跟儿子没好声气,无来由。问紫叹息一声,像是跟儿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要是你两个舅舅还活着,在李桥有多大一家子人啊。儿子问,要是他们都活着,应该跟我文成舅状况差不多吧?问紫没有回答儿子,她不想说话,她看着外面的田野,她的心思都在李桥村西的树毛地,那儿埋着爸和妈,那儿还埋着高吉和高祥。
04
昭苏太河两岸长满了红毛柳丛,红毛柳丛里是白沙滩,那些白沙子很细,抓在手里很沙,指缝里唰唰漏下去,舒服的感觉说都说不清楚。平常高吉和高祥把鸟夹子下在河边,二三十盘,有明的,也有暗的,明的是要打那些傻鸟,暗的是要打那些贼鸟,销子上都下了浆杆虫。下好了,他们俩就钻柳树毛子里玩沙子,那些都是好沙子,玩法也多。他们总是一边玩沙子一边偷眼去河边看,夹子一会儿就翻一盘,一会儿又翻一盘。高吉和高祥是打鸟高手,其实,下河摸鱼也是高手。今天姐回来了,摸几条鱼不过瘾,他们要用这个自制的炸药包把一条河炸翻,把一条河里的鱼都炸起来。
到了河边,高吉和高祥钻进柳树毛子,在白沙滩上坐下,高吉开始安装炸药包的引线和火信。这种自制的炸药包很简单,硝氨炒熟了,拌上锯沫儿,用塑料布和麻袋片紧紧包裹住,扎靠了,外表很像电影里董存瑞举在手里炸碉堡的炸药包。开始的时候,是导火索引暴,把导火索在岸上点燃,然后扔到河里,多数时候火信子被河水淹灭了,炸药包也就作废了。后来,人们做炸药包,在炸药包里放个雷管,雷管上接了电线,电线长长的,用的时候,把炸药包随便丢到河里,然后在柳树毛子里通过电线和电池把炸药包引爆,咣的一声,河水就翻起花来,无数个气泡泛在河面上,跟着,一些被炸伤震晕的鱼就飘上来,赶上鱼多,河面白花花一片。
我们李桥人从昭苏太河里猎鱼招法很多,有时用大撒网,有时用抢网,有时用筐潜下水去捞,有时用手就能摸到鱼。人站在岸上,大撒网从手里撇出去,在半空变成一个圆,眨眼就扣在河面上,铅坠子带着鱼网向水里抓下去,抓到水底,撒网的在岸上开始慢慢地拉着网纲收网,有时候上来大小几条鱼,有时候上来几只癞蛤蟆,有时候上来个王八,从去年开始,上来个王八的时候,打鱼人就会顺嘴说,咳!上来个李江。抢网是在水浅的地方用的,我们李桥人熟悉门口这条河,知道什么地方该用大撒网,什么地方该用抢网。前年,化肥这种东西进了李桥,王八李江就发明了炸药包,炸药包威力大,咣的一声,一条河的鱼都被炸上来了,收获多。王八李江发明了炸药包之后,除了七仙还用大撒网打鱼,别人要是嘴馋了想吃鱼,都用炸药包了。七仙是个固执的人,他说打鱼就应该用网把鱼从河里慢慢拉上了,不能让鱼下锅之前还挨上一回炸。
不管用大撒网,还是用抢网,还是用炸药包,还是脱了衣裳下河摸,反正我们李桥人吃鱼不犯难,赶上做晌午饭,说不上哪家院子里就飘荡出煎鱼的味道,或者炸鱼酱的味道。
高吉已经把电线连接在炸药包上,电池也安装好了,然后把炸药包摆在河岸上。高吉看着河面跟高祥说,鱼都在睡晌午觉,要到上头去趟水,把它们都趟到窝子里来。高祥说,哥,我忽然有点儿累,我忽然不想吃鱼了,我现在想到鱼就恶心。高吉说,又不是给你吃,是给姐吃,姐大半年没回门,家里又没啥好吃的,不能让姐吃几顿咸菜走吧?高吉这么说,高祥就不再说什么,整个人都蔫蔫的,就像霜打过的茄子。高吉催他,你快去呀。高祥说,哥,我好像生病了,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高吉看着高祥,知道他懒病又犯了,他不想干什么的时候,总是这么说。高吉自己去上游趟水了。高祥坐在沙滩上,感觉坐不住,又躺下,沙子被太阳晒暖了,躺在上面,后背热呼呼的。高祥看着天空,这时候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就像一块凝固的玉,太阳像个琥珀。
高吉很快从上游下来了,他站在河里,河水没过了他的腰。高吉喊高祥起来,高祥从沙滩上坐起身子,看见高吉手指着前面的窝子,高祥知道他已经把一河的鱼都赶到窝子里来了。
高吉爬上河岸,浑身湿淋淋的,河岸也被他弄湿了。高吉带着一身水气走到高祥身边,他跟高祥交代说,我拿炸药包往河里撇,我喊一、二、三,我喊到三的时候,你就把两节电池对上。高祥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高吉说,我对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对。高吉怪高祥笨蛋,高吉说,你是不是成心让姐吃不上鱼?姐是个好姐,你就不是个好弟,好弟要对姐好。高祥听不下高吉这些破话,高祥跟问紫一向亲,小时候问紫总是抱着他在村子里走,高祥知道自己是问紫哄大的,问紫出嫁那天,高祥躲在房后小树林里偷偷地哭过。现在高吉说高祥不是个好弟,高祥心里跟高吉生气。高祥生气也不发作,脸上涨满秋水,嘴上不说啥。高祥起身走到河岸,把炸药包抱在怀里,高祥回头跟高吉说,你对电池,我往河里撇。高吉笑了,高吉说,你是好弟,是姐的好弟,也是我的好弟。高祥眼里含了泪水,说我跟姐也亲,我小时候是姐抱大的,我都记得。高吉见高祥委屈,就用话哄高祥,高吉说都知道你是好弟,我刚才说你不是好弟是我不对,咱俩把河里的鱼炸起来,咱就回家,让姐吃上油煎鱼、炸鱼酱。高祥转脸去看河面,宽阔的河面上翻着无数朵细小的水花,河水徐徐地流走,高祥知道,水底下都是高吉从上游赶下来的鱼。高吉说,我喊一、二、三,我喊到三的时候,你就把炸药包撇河里,用劲往河中间撇。高祥说,我准备好了,你喊吧。高吉开始喊一、二、三了,高吉喊的很慢,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高吉就对了电池。
自制炸药包威力也很大,咣的一声巨响,河岸颤动了一下,整个李桥村也跟着颤动了一下。高祥的身体在河岸上开了花,一只胳膊飞到了天上,身子在河岸上站了一下,扑到河里去了。河面溅起一层水花儿,然后把高祥的肠子飘了上来,像一条水蛇一样慢慢地游去。
05
车到了河边,正赶上春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来这么多水,一条河满满荡荡的,携带着无数个小旋涡向下游流去。车上了桥,转了一个弯,只能停在村头,这样的小汽车下不去我们李桥的土路。儿子把问紫从车上搀下来,问紫嘴里念叨,你这车看着光鲜,到了李桥就拔不动腿了吧。儿子嬉笑说,妈,你这辈子一口一个李桥,李桥没白生你一回。问紫一边走着一边也笑了。娘俩说着话,很快就到了村西树毛地。这是一片茂密的树毛地,里头是我们李桥的祖茔地。我们李桥的祖茔地连绵三里路远,很是浩大的一片。眼下是孟春,柳树抽了条,树条子上打了芽孢,我们李桥人把这芽孢叫红毛狗。红毛狗出来之前,这蘸绿的柳条可以拧叫叫来吹,会吹的,能吹出成溜的调儿,啥曲都行。红毛狗出来了,叫叫拧不成了,大人们随手割回一把,竖在门后,可以管教不听话的孩子。
树毛地没有人经管,自古就是荒地,除了陈腐的树叶,还有北方拉拉藤、猪秧秧这样的花花草草,牵牵连连,一茬一茬腐烂,一茬一茬新生。植物的尸骨积累很厚,走在上面,脚下很喧。
高家是外来户,问紫爸是北京下来的知青,文革结束后,别的知青都回城了,问紫爸不但在李桥成了家,而且还生了问紫,回城这条路就断了。高吉出生以后,问紫爸成了供销系统正式职工,被安排在县里工作。问紫爸在县里上了不到半年班,感觉不方便,就跟上级申请想调回李桥,直到高祥出生,上头才把他调回了李桥供销社。后来发生被李发财开除这样的事,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高家的坟地有三个坟头,一个是爸爸妈妈并骨的大坟,另外两个,一个是高吉的,一个是高祥的。
问紫远远就看到了李文成,他在坟前的空地上坐着。他身体不好,到了这个季节还没脱了棉衣裳,看上去很臃肿,就像个蹲在地上的熊瞎子。问紫和儿子走到他身后了,他才转过脸来,咧嘴笑了,一口烟熏的黑牙齿。李文成说,外甥开车来的?问紫点头。问紫儿子说,我妈老了,你们都老了,我妈的腰不行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我跟她说,我来替她上坟,她不干,她非要亲自来。李文成说,大姐呀,往后你就别年年跑了,我哪一年都不少给他们烧纸。问紫说,你烧是你烧,我得来,我不来这儿跟他们唠唠嗑,我心里不塌实。
06
李文成让疯狗咬了,咬李文成那条疯狗是王桥的,那条王桥的疯狗其实是王桥女人家的,王桥女人来我们李桥相亲的时候,那条疯狗也跟着来了,只是那个时候那条狗还是一条没有疯的好狗。王桥女人跟王八李江结婚的时候,那条狗也来送亲了。那条狗是什么时候疯的没人知道,吃喜酒的时候,趁乱就把李文成给咬了。
我们李桥人都知道,让疯狗咬了的人也疯了,也会咬人的,咬了谁,谁也就跟他一样疯了。我们李桥人还知道,被疯狗咬了的人,就活不成了。那天酒席散了,大人孩子都聚到李文成家,围着李文成看,看他小腿上被狗撕破的伤口,都说应该找李发财负责。李文成爸不同意,李文成爸说,人家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去添乱了,哪个娃娃没被狗咬过,不用大惊小怪,过几天就好了。听李文成爸这样说,别人就不好再说啥,纷纷散去了。
后几日,王八李江带着媳妇回门,第二天他从王桥回来,身边不见了媳妇,倒带回来个消息,说王桥女人家的狗疯了。这个时候,李文成的伤一点儿不见好,而且眼光直直的,一会儿学狗叫,一会儿学狗爬。李文成爸跟在李文成身后,他仰起头看着天,对着天空嚎叫一声,老天爷呀,我儿子疯了,我儿子让疯狗咬了——
我们李桥人开始躲避李文成,家家大人都嘱咐孩子们离李文成远点儿。
李文成被爸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是那年的秋天,他没有吃的,就啃地里的苞米,渴了,就到河边饮水喝。时令就要入冬了,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他在冷风里站不住脚,眼睛望着村子,又不敢往村子里走。他知道自己疯了,不能回村子。有一天他实在太想家了,忍不住回了村子,到了家门口,在院外探头往屋里张望,他正痴迷,后头猛然有人喊叫,李文成回来了——李文成回来了——霎时间,人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围拢来,每个人手里拿了棒子,每个人都用手里的棒子指着他,做出要打他的架势。他站在原地不敢动,这个时候他家里人出来了,他爸,他妈,他姐,还有他弟都站在门口朝院外看他。他眼见着爸和弟满院找棍子,爸没找到棍子,随手把铁锨拿到了,弟倒是机灵,抬脚把木杖子踹倒,从上头掰下一根木棍子,姐没动,可姐手里早拿了烧火棍,只有妈手里没有家什。妈朝他喊,文成啊,我的儿啊,不是这个家狠心不要你,你让疯狗咬了,你活不成人了,可你也不能祸害别人,你赶紧走吧。说着,妈就嚎啕起来。
李文成从家门口走开,那些拿着棍子棒子的人机敏地给他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他从村子里出来,到了河崖下,找个背风的弯角角坐下。他好冷,肚子里好饿,可他一点儿不想动,也不想吃。他把身体紧紧贴着河崖,让冷风从眼前跑过去。那天晚上下了很重的霜,半夜把他冻醒了,他站起身,抖落了一身的白霜,看着眼前的河,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像狼一样干嚎了几声,之后爬上河岸,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拣了一抱柴禾。他把那些柴禾抱到避风的弯角角,生起火来。火真是好东西,很快就让他凉透了的身子温热起来,暖和了,他又想吃东西了。可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把衣裳裹紧,两只手抱着肚子,蹲在火边想,明天在这河崖下挖个窟窿吧,不挖个窟窿,冬天没法过去。
第二天早晨,昭苏太河嶙峋的河岸上,站着一个孤伶伶的少年,这个叫李文成的少年只有十岁。他向附近的李桥村张望,每家的烟囱都浮出一缕青烟,田野被浓霜染得过于花杂,村头的几棵杨树往下飘落枯黄的叶子。更远处的村庄有鸡飞狗跳的声音,天空和大地模糊在朝霞里。
他开始在河崖下挖窟窿,他没有任何工具,用手指在河崖下艰难地挖掘着。
七仙走到河崖下,七仙跟他说,文成,我给你找个铁锹吧。文成抬起头,仰着脸朝河崖上看七仙,他看着七仙,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他跟七仙说,七爷爷,你给我回家拿把铁锹吧,我手指头都挖出血了。七仙叹息了一声,转身回家拿铁锹去了。
七仙回来的时候,把铁锹从河崖上递到河崖下。李文成接了铁锹,跟七仙说,七爷爷你是个好人。七仙又叹一声,从怀里拿出两个苞米面饼子,眼睛看着李文成,七仙说,孩子你接着。李文成见是两块焦黄的苞米面饼子,嗓子眼儿热起来,赶紧把两只手举过头顶,两只手在头顶上举着,像一只饥饿的大嘴。七仙把饼子照着大嘴扔下来,大嘴一下子就咬住了它们。
李文成蹲下身吃那两块苞米饼子,他好多天没吃上这样的饼子了,两块饼子很快就落了肚。他吃完了饼子,起身到河边,趴在河边,嘴唇对着河唇,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水。喝饱了,直起腰板,又走到弯角角,仰着脸朝河崖上望着七仙。他哭着跟七仙说,七爷爷,我死了也忘不了你的恩情。七仙也淌下眼泪,说文成呀,可怜的孩子,往后我天天给你送两块饼子。说完,七仙走了。
窟窿挖好了,一个人躺在里面很宽敞,就是有些潮湿。他到河边折了一些柳树毛子,又在田里找了些柴禾叶子,把窟窿絮得暖暖的,絮好了,他躺进去,可真舒服。他又翻翻身,坐起来,左右看了看,很像个家的样子。李文成看着这个家,想这个冬天可以熬过去了,他就笑了。他很久没笑过了,笑的时候,感到脸上的肉肉都是硬的。
冬天来临的时候,李文成的窝已经挖掘得很宽敞。那是个狭长的窟窿。在七仙的建议下,他在窟窿里面又挖了个拐弯的窟窿。这是个聪明的主意,无论外面刮风还是下雪,这个拐弯窟窿都是安全的,风吹不进,雪也飘不进。拐弯窟窿挖成的那一天,李文成在里面躺了躺,翻了个身,还打了个骨碌,很容得下他,身子辗转得开。他爬出来,在河崖底下朝河崖上蹲着的七仙笑了,他说,七爷爷,还是你聪明,窟窿里可暖和了。七仙也笑了,说你听七爷爷的准没错。接着,七仙叹息了一声,说孩子你还得在旁边挖个灶,七爷爷帮你掌握尺寸,你挖个可以生火的灶,有了灶你就可以在里头烧火,烧了火,你这个窝才暖和。说着,七仙在河崖上移动了两步,探出头来往下看,手指着一个地方说,文成,你在这儿挖,挖个灶。李文成看了看说,七爷爷,我不会挖灶。七仙说,你听七爷爷的往下挖,挖个簸箕大的窟窿就行,要深点儿,和你睡觉的地方对齐。
按照七仙的指点,灶挖好了。李文成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儿,抬头跟七仙说,七爷爷我挖好了。七仙探头往下看,可他看不到那个刚刚挖好的灶。李文成看着他费劲的样子,说,七爷爷,你下来看吧,我不会咬你。七仙转过眼珠看着李文成,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说,我走下去吧,我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你咬,你要是真把我咬了,咱爷俩儿一起死吧。说着,他往远处走去,他要绕到河口才能走过来。
七仙走到河崖下,看了看灶,看了看窟窿,然后钻进窟窿里,过了一会儿,他从窟窿里出来说,不错不错,可真不错,回头我让你爸拿几块板子,你睡觉的时候把板子挡在窟窿口,里头就暖和了。李文成说,我爸不要我了,他能给我拿板子吗?七仙摸着李文成的脑袋说,孩子,不是你爸他狠心不要你,你让疯狗咬了,怪不得别人,你别记恨你爸。李文成点着头说,我不记恨我爸。七仙说,好孩子,回头我给你找个锅按在灶上,再给你拿些米面,剩下多少日子,你都可以对付过下去了。
07
这是个风和日暖天色青润的好日子,树毛地一丝风也没有,暖融融的。李文成把坟前的杂草用脚铲了铲,然后和问紫儿子开始摆放供品,两罗馒头,两罗水果,一对白蜡烛,又栽了檀香。问紫把烧纸拿出来,开始烧化。问紫是跪着烧化那些烧纸的,问紫一边烧一边念叨,高吉高祥呀,姐来给你们送钱了,你们走的时候还小,日子还穷,眼下富裕了,钱你们随便花,愿意吃啥就买啥,愿意穿啥就穿啥……你们在下界日子还好吧,听婶子大娘们讲,下界和凡间一样,你们走的时候,凡间是一九八一年,你们在凡间没吃上好的,没穿上好的,你们走后凡间改革开放了,如今咱的国家不那么穷了,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你们命苦,好日子没让你们赶上,要是下界和凡间一样就好了……我到扁井听下界的声气,我笨,听不见啊,可李桥有好几个婶子大娘都说她们亲耳听见过,她们听见过下界的人声鸟语、骡马欢腾,她们说下界和凡间一样,我相信她们不是撒谎,哪能好几个人撒一个谎呢?我信她们的,我相信你们在下界都挺好的……
李文成在旁边坐下来,他拧了一支烟抽上,他在问紫的后面说,姐,河水要把这片树毛地吃了,用不了两年,河就滚过这片林地了。
问紫仿佛没听见李文成的唠叨,她专心跟高吉高祥说话,她说,好弟弟,你们俩的日子过的咋样呢?都成家立业了吧?孩子一大群了吧?你们还到河里打鱼吗?自从你们走了,姐就再没吃过鱼,姐这辈子再见不得鱼……要是你们活着多好,你们那么小就死了,为了姐能吃上一口鱼,姐这辈子都欠你们的……
李文成继续磨叨,家家都商量迁坟,高吉和高祥也得搬个新家,你和外甥商量商量,选个地方,我好操持。问紫转过脸来,抬眼看看前面,汹涌的河水奔腾着,水的声音很大,这条河翻滚着身子,就在眼前奔腾。是啊,河是会滚身子的,它滚过来,用不了两年这片树毛地就被它吃了。问紫说,村里人都选了新坟地吗?李文成说,都在打商量呢,还没确定。问紫说,确定的时候你给我个信,我来给选。李文成说好,那就到时候再说。
和以往一样,上了坟,问紫直起腰板子,用拳头在后腰上敲着。李文成就会前头走,问紫跟在他身后,去李文成家吃饭,有时候,还要在他家住一夜。问紫说,春霞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李文成还是照以往的样子憨笑着说,她个笨娘们儿,会做啥好吃的,好吃的她也做不好吃。问紫说,你别不知足,春霞帮你生儿养女,人家没嫌弃你,你还总说人家怪话。李文成只是憨笑,脚步很重地在前面跋涉。
问紫儿子跟问紫商量,妈,我不在文成舅家吃饭了,我先回去,你不住的话,我晚上来接你,你住的话,想哪天回去,我哪天来接你。问紫说,你先回去吧,我要住几天,看看村里人把坟地选在哪儿了。李文成听到娘俩儿的话,在前头站住脚,眼睛瞅着问紫儿子说,外甥,舅的饭就那么难吃?到饭口你也要跑?问紫儿子赶紧解释说回城有事要处理。问紫说,你别管他,他比总理还忙。问紫儿子开车回了城,问紫跟着李文成进了村子。
眼下的李桥村早不是以前的李桥村了,走到村口,一面墙壁上是色彩鲜艳的宣传画,上面赫然几个大字:社会主义新农村。村里的路也是新崭崭的,走在上头,脚底板很舒适。问紫感叹,现在的乡下,比城里舒服。李文成也说乡下日子好过多了,不愁吃不愁喝,公粮也不用交,土地随自己的意种,乐意种经济作物也行,乐意种粮食也行,上头不收租金,还反补一些,如今乡下日子不愁了。问紫叹息一声,嘴上说,好啊,日子好过了好啊。
说着话,两个人进了村子,村街上碰到乡亲们,都跟问紫打招呼,问紫姐姐回来了?问紫姑姑能住几天不?晚上到我家吃饭吧……问紫一一答应着,也问乡亲们一些闲话。
李文成家在村子当腰,房子也是新的,四外套了红砖墙,大门是铁条的,刷了银粉,看上去晃眼。到了门口,春霞迎了出来,嘴上挂了蜜罐子,说姐姐回来了,快进屋,快往屋里走。问紫看着春霞,心一热,说春霞你这么大热天怎么还不脱了棉衣,瞧瞧你们两口子,跟别人差半月节气。春霞说,风湿病,不敢脱这么早,哪年都是过了清明才敢换上单衣。问紫说,文成啊,春霞做闺女的时候可是没啥毛病,进了你李家门养了一身病,你这个爷们儿可是不咋地。李文成说,我不咋地,怪我没能耐。三个人都笑着,进了屋,春霞帮问紫把鞋脱下,把她推到炕里,然后满院子抓小鸡。
08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那场大雪把村子淹住了,四野里到处都是雪壳子,河崖底下也积满了雪,窟窿外头有一道高高的雪岭,把窟窿和外面的世界隔断。一直到来年开春,积雪才一点儿一点儿融化。积雪融化了,冰封的河水也开始解冻了。整个冬天里,李文成没学过狗叫,也没学过狗爬,他感到自己很强壮。一个很好的春日里,李文成在窟窿旁边看到了几棵车轱辘菜的嫩芽芽儿,接着,河岸上的红毛柳也返青了。他坐在窟窿口的板子上,看着一条哗哗流淌的河,一条冰凌和寒水羼杂的河。
七仙有很多天没来了,李文成有点儿想念七仙,他想,七爷爷是不是生病了?可他不敢回村子去看,他知道,人们见了他就会当疯狗一样追打他。又过了几日,还不见七仙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在一个夜晚的后半夜,他趟着月色回了村子。河崖距离村子不过二百米远,自从他在这儿挖了窟窿,这片地方除了七仙再没谁走近,他也再没回过村子。一路走来,他有些胆怯,就像做贼那样,脚下一步一小心,走得很轻。到了七仙家门口,七仙家的狗朝他叫了起来,接着,整个李桥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狗叫声连成一片,丝线一样织在春天的夜空里。他赶紧把身子缩在墙角。他想喊七仙,可他不敢喊,他怕把别人惊动了。狗还是叫,没有办法,他转身从七仙门口退回来,把一个村子摆在身后,脚步轻轻地走回河崖下。
两天后,七仙背着半袋高粱米来了,他有些气喘,绕到河口,从崖下走过来,那个时候,李文成还在睡觉。七仙在窟窿口停住脚,把米袋子从肩头卸下,撂到脚边,朝窟窿里叫着李文成的名字,文成——文成啊——李文成从窟窿里钻出来,一下子抱住了七仙的大腿,哭着说,七爷爷你咋才来,我都想死你了。七仙叹了一声说,七爷爷病了,七爷爷差一点儿摸了阎王鼻子。说着,他在木板上坐下,从裤腰上摘下烟袋,装了一锅儿烟吧嗒吧嗒抽上。李文成在七仙身上看,脸上看,看到七仙的眼眶塌下去了,皱纹也多了。他跟七仙说,七爷爷,往后你跟我一起住吧,这儿能住下你。七仙笑了,摸了摸他的小脑壳说,孩子,七爷爷要是死了,你能不能到坟上给七爷爷磕头?李文成说,能,我指定经常到坟上给你磕头。听李文成说能,七仙又笑了。七仙说,七爷爷活不了几天了,到了夏天,高吉那小王八蛋就会找你来玩,你就不会孤单了。李文成很久没跟小伙伴们玩了,他知道小伙伴们都怕他咬他们,所以他不怪他们。他不知道七仙说高吉会在夏天来找他是怎么回事,他想,七爷爷真是病了,在说胡话呢。
又过了三天,李桥人出殡了,出的是七仙的殡。李文成站在河崖上,看着出殡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往西边的林地走去,他不敢跑过去,他扑通跪在河崖上,朝出殡的队伍狠狠地磕了一气头,他一边磕头一边喊叫着七爷爷,直到嗓子哑了。
整个春天,李文成看着眼前的河水发呆,他想念七爷爷,他也想不明白七爷爷为什么说高吉会在夏天找他玩。
他期待着夏天。
他希望夏天早一天到来,他在这个春天里仰望着前面的夏天,他回忆着跟高吉和高祥在一起玩的那些个日子,那是多么好的日子啊,可是,自从他被疯狗咬了,高吉和高祥再没来看过他,他想念他们,可他知道,高吉和高祥再不会来看他。他还知道,被疯狗咬了就只有等死了,一个要死的人,还会要求谁来看他呢。
09
吃过晌午饭,问紫从炕上下来,要到屋外溜达溜达。李文成跟在问紫身后,问紫说你不用跟着我,我随便走走。李文成迟疑着身子,眼看着问紫出了院门。
问紫到了村中,那棵茂盛的黄榆已经抽了叶子,有小小的榆树钱一片一片在叶子中间闪烁。树下的扁井早就废弃了,如今家家都用上了洋井,扁井早被填掉了。早几年,扁井的架子还在,辘轳也在,就连井口的陷木也在,它们是扁井的影子,可是眼下,扁井的影子也没了,井架、辘轳、陷木都化为无形。问紫再看不到黄榆树下的扁井,问紫只能看自己心中那口扁井。问紫唏嘘着,人跟时光日景相隔着,人抓不到也看不见流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时光年景也看不见走过来的人,时光就是时光,呼呼飘闪过去,带走一些什么,又带不走一些什么,人呢?人就是孤零零的人,想留下的留不住,心里盼望的,总是在等不到的时候才能来。问紫在黄榆树下站了一会儿,眼睛看着扁井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她回忆起说过下界凡间的那几个婶子大娘,她在想,她们当初是怎么从这口扁井里听到下界声音的呢?问紫一直想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听上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扁井没被填掉的时候,问紫每回回李桥都来扁井这里听上一听,后来扁井被填掉了,问紫也要来听上一听,现在,就连扁井的影子也不在了,问紫绝望了。她在黄榆裸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来,眼睛看着村街,看着翻盖了的房舍院落,问紫吁叹年华时景迁变了,迁变得没了原来的模样。
问紫忽然想,扁井的声音是给李桥的媳妇听的,李桥的女儿是听不到的。
这个时候,王八李江走了过来。王八李江从一个年轻小伙变成了一个垂老的罗锅,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生出那么大一个背来,那是很大一个后背,磨盘一样压得他弯了腰,他的脑袋垂挂到膝盖,他看人的时候,转一下脑袋,眼睛翩出来斜斜的,因为要斜着看,他的眼白特别大。他问问紫啥时回来的。问紫说快晌午回来的,上了坟,又到文成家吃了饭。
王八李江靠着墙根坐下,他坐下的时候,能挣扎着把脑袋挺住,他脸上的沧桑也就迎在了问紫眼前。他叹息了一声,你过上了好日子,男人和儿子都给你争气,从李桥嫁出去的女人,也就你最容光。问紫也叹了一声,问王八李江,谁照顾你的老?王八李江咳了一声说,天照应。天照应就是没人照应,就是自消自灭。问紫说,村上不管吗?王八李江说,我一个劳改释放的,谁管?没脸要求村上。问紫问王八李江,李江大哥,当初你是怎么想的,非杀了王桥女人吗?那是条人命啊。王八李江说,我这辈子后悔一件事,就是不应该发明炸药包,还有一宗,不应该把电池和电线卖给高吉和高祥,说到杀了那个女人,我不后悔。问紫说,你杀了她,你这辈子就毁了。王八李江的眼光跳了跳,不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谁能想到杀人,谁还不知道杀人偿命。问紫看着王八李江的脸,老哥哥,你也是个命苦的,下辈子可别这么活了。王八李江笑了说,哪有什么下辈子,别指望了。问紫说,早些年,我听婶子大娘们说,下界和凡间一个样,凡间有什么下界就有什么,人死了都到下界去了,等到了下界那边,人还托生成人。王八李江摇了摇头,大妹子呀,下界也好凡间也好,都没我的好运气。顿了一下,王八李江笑了笑说,那天晌午,高吉和高祥来供销社买电池和电线,我本不想卖给他们,我不是怕他们出事,也没想到会出事,我就是想跟你们家人别扭,后来高吉和高祥跟我说你回来了,他们俩要去河里炸鱼给你吃,我的心就软了,那个时候,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心里恨着你,也惦记着你,恨你是真的,惦记你也是真的。问紫看着王八李江,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可问紫不知道怎么应承。问紫心想,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都老了,胳膊腿都不好使了,他翻腾这些事,惹不了红脸了。王八李江继续说,那天晌午,高吉和高祥这俩小东西在供销社门口屙了一泡屎,我把电池和电线卖给他们俩了,他们俩还给我下这个地雷,也是该着,那泡屎我没踩上,来买香烟的杨大夫踩了个正着……
问紫看着王八李江,回想了他这一辈子,碰到个王桥女人,就把什么都毁了,杀了人,被判了死缓,又改判了无期,坐了三十多年大牢,好好的人,折磨得腰都抬不起来了,那么大一个罗锅,山一样压着他,看着怪可怜的。
王八李江又跟问紫说,我打听了,你丈夫成了大买卖人,如今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你儿子也争气,把生意扩大了,大到了北京天津,南京上海都有你们家的生意,你现在是有钱人家的阔奶奶,你的命好啊。问紫笑了笑,李江大哥,穷过富过,主要是亲人都在,亲人不在了,就是金山银山,有啥意思呢。王八李江说,该知足就知足吧,咱们年轻的时候过的那叫啥日子,生产队里一年做不了几板豆腐,吃上一块豆腐就跟过年似的,看看现在,家家户户吃的是啥,穿的是啥。问紫知道他这么多年在大牢里,对外界了解的少,坐了几十年大牢的人,忽然回来,眼睛里看到的和脑子里记忆的对不上号。问紫说,我知足呢李江大哥,我就是想,要是我那俩苦命的弟弟当初不是为了让我吃上一口鱼,他们就不会死的那么早,他们要是活到今天,该是多大一家人家呀,上界和下界没个道可走,亲人和亲人隔绝着,再富裕的日子,也是穷的。王八李江说,还想那个,人死了就是死了,这都是命,人不信什么都行,可别不信命。
一股温暖的春风吹拂过来,黄榆树的新叶刷拉刷拉响动。
问紫站起身说,李江大哥你晒会儿日爷儿,晒日爷儿补钙,我累了,回文成那儿躺会儿去。王八李江没说话,眼睛看着问紫走远了。问紫刚在一个墙角拐弯,王八李江就听到了下界的声音,有鸡鸭鹅的叫声,有骡马的欢腾,还有人们儿叫嚷着下地春播的声音……
10
嘭!一声巨响,河崖颤抖一下。
高吉跟着河水跑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喊着高祥的名字:高祥——高祥——好弟弟——你上来呀——你快上来——高吉扑通跳进河里,把高祥从河水里捞一条大鱼一样捞起来。这一片河水浅,只到高吉的屁股下头,高吉横抱着高祥,高祥的脑袋耷拉着,头发上的水滴答到河里。一群鲫鱼围拢过来,它们要吞噬高祥的肠子。高吉把高祥的肠子拎起,塞回他的肚子,高祥的一截胳膊从旁边飘走。
眼前的情景吓了李文成一跳,他赶紧跳到河里,帮着高吉把高祥抬到岸上,把他放在木板上。不用问,李文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躺在木板上的高祥,跟高吉说,你赶紧去喊杨大夫。高吉扯身疯跑,从河崖下跑到河口,从河口跑回村子。
高祥的肚子爆了一个洞,刚刚被高吉塞回去的肠子盘在里面,样子像一碗刚出锅的猪血肠。再看他的胳膊,一只胳膊不在了,一只胳膊上的手不在了,伤口血肉模糊。李文成在衣裳上撕下一些布条,麻利地把伤口扎紧。他不知道还能为高祥做什么,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苍白得就像一张纸。看着他,嘴里呼喊着他的名字,高祥——高祥——
高祥的眼睛张开一条细小的缝隙,嘴里吐出一汪清亮的河水。高祥费力地跟李文成说,你别咬我,我、我怕你——
李文成赶紧说,我不咬你,你忍住,高吉去喊杨大夫了。
高祥笑了,高祥不知道疼痛,看着他的伤口,李文成的心头不住地痉挛,他心里说,这个可怜的高祥,居然还能笑。
高吉把杨大夫喊来的时候,全李桥人也都来了,河崖上到处都是人。其实,高祥笑过了就死了,他死在了李文成的怀抱里。我们李桥的赤脚医生杨光荣被高吉喊来的时候,高祥已经死了。问紫和妈抱着高祥哭得昏厥过去,昭苏太河打着无数小旋涡流走,水声被人们的哀叹遮盖过去。这个日子里,李桥和昭苏太河弥漫在悲伤和忧愤之中。
高吉吓得胆都破了,他不敢靠前,躲在柳毛地里哆嗦着。他是哥哥,他领着弟弟到河里给姐姐炸鱼吃,鱼没炸到,他把弟弟炸得稀巴烂。好好的弟弟,就这么死了,高吉知道爸不会饶了他,爸一定会打死他。高吉远远地看着人们把高祥抬回了村子,把妈和姐也搀扶回了村子,接着,村里的响器班子就呜里哇啦吹了起来,这死人调调儿从下午吹到了黄昏,从黄昏吹到了深夜。
高吉被李文成从柳树毛地拉起来,李文成说,高吉你闯了天大的祸事,你回不去家了。高吉知道自己回不去家了,他的嘴唇哆嗦着,浑身战栗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凄迷的泪眼看着李文成,他问李文成,文成,我该怎么办呀?李文成说,先别想了,你跟我走吧,明天我带着你走,现在是夏天,饿不死也冻不死,躲过了这阵子再说吧。高吉跟着李文成走在高高的河岸上,他们沿着通往八面城的大道往前走,他们要到城里去讨饭吃。
乡下的路就是乡下的路,一截黑土,一截沙土,再走十里又是黄土。黑土地肥力好,庄稼看上去也是又黑又壮,黄土地要差一点儿,最不济的是沙土地,高粱、苞米、黄豆这样的庄稼不适合,可它适合种花生、地瓜、香瓜。李文成带着高吉往八面城走,三十多里路远啊,他们俩的小脚丫走得酸了,路还没走到一半。黄昏来临了,忽然一股风尘涌起,田野簌簌地响动,声音从近处碾向远处,太阳把西天边涂抹成了柿子红,一忽又变成了橘黄。
高吉忽然不走了,一屁股坐在路边。李文成看着他说,高吉,你累了?高吉摇头,说不是累,我是怕,我爸指定要打死我的。李文成说,所以咱俩得快点儿走,离家远远的,流浪去,谁也找不到咱俩。高吉哭了,高吉哭着说,白瞎了我弟弟。李文成拉高吉起来,他说,你不想走了,咱俩到田里找些吃的,说着,他手指着旁边一片地,你看高吉,那有一片花生地,花生地边上还有地瓜。高吉抬眼看了看李文成手指的方向,说我不饿,我什么都不想吃。李文成说,你不饿我饿了,你不吃我想吃。
李文成牵着高吉向花生地走去。花生地里有黑天天,这种黑天天颜色紫黑,是非常好吃的野生浆果,入口弥甜,也不止是甜,也不止是酸,说不出的甘美,在贫困岁月里,是孩子们难得觅见的美味。这块田的主人不够勤奋,不然哪能野生这么多黑天天呢。李文成和高吉在花生地里吃黑天天,吃了一棵又一棵,嘴巴上沾染了紫色。
一个六七十多岁的奶奶在地头喊,哪儿来俩毛头小子,祸害花生地。李文成和高吉赶紧站起来,李文成跟奶奶解释,我们俩没拔花生吃,吃的是黑天天。奶奶颠三倒四走进地里,走到他们俩跟前,看着他们俩的脸,奶奶问,你们是哪个村的,我怎么不认识你们。李文成说,我们是李桥的。听他们说是李桥的,奶奶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口气也和蔼了,问他们,你们俩的爸爸是谁,爷爷又是谁。李文成说,我爸叫李树,我爷爷叫李守田。奶奶点头,又看着高吉。高吉说,我爸叫高凤翔,我爷爷是北京人,我不知道他叫啥。奶奶的眼光跳了一下,问他们,你们俩这是往哪儿跑。李文成嘴快,说我们俩去八面城要饭吃。奶奶说,天下的饭没那么好要,你们俩要不成。
非得饿死我们俩吗?
也不是,人个有命,你们俩还是回李桥吧。
我们俩回去也活不了。
没那么厉害。
我让疯狗咬了,活不成了,李文成一边说一边指着高吉,他跟弟弟在河边炸鱼,鱼没炸到,弟弟倒炸死了,他爸爸指定得打死他。
奶奶看着他们的花猫脸,看了半天,问他们俩,你们是李桥的孩子,听说过秦二姑的事吗。
听说过,李桥人都知道秦二姑的故事。
奶奶问,她是个好人吗。
是好人,李桥人都知道她是好人,就是挺可怜的。
你们要记住,好人没好命,你们俩孩子也都是好人,可你们俩的命不好,命不好怪不了别人,只能认下。
我们俩当坏人行不行?
好人是当不成坏人的,坏人也当不成好人,李桥人活要活在李桥,死也要死在李桥,别做游魂野鬼。
高吉一句话也不说,偎在李文成的身边。李文成问这个奶奶,你怎么知道秦二姑,这儿离李桥二十多里路,这么远,你怎么知道她。
奶奶说,我就是她,我怎么能不知道她。奶奶又说,你们回李桥吧,千万别去八面城。说着,奶奶转身走了,她走到地头,忽就不见了。
李文成和高吉张着嘴巴,看着空无一人的田野,还有这个夏日正午的阳光。
李文成抓紧高吉的手,他浑身哆嗦着,高吉也哆嗦着。李文成说,秦二姑,她怎么会是秦二姑,秦二姑死了五十年了,秦二姑只是李桥的传说,传说怎么活了?
11
磨盘地上坐着我们李桥的女人,她们围成一个圈坐着,她们当间放着烟笸箩,孩子们和狗在麻地里跑来跑去。那些麻还只是嫩绿的麻苗,孩子们的小脚丫躲避着,不能踩到娇嫩的麻苗上。问紫走过来,一个女人把屁股下的马扎让给问紫,说姑姑你坐。问紫在马扎上坐下,问她们什么时候种地,女人们说不忙,这个春天春脖子长。问紫说,如今乡下日子好过,你们都成了神仙。一个女人说,神仙是你们城里人,乡下只有鬼。又一个女人跟着说,姑姑你穿的吃的住的是啥,再看看我们吃的穿的住的是啥,和你比,我们这些女人,怕是连鬼都不如。问紫笑着骂她们不知足。问紫和一个年纪比她大的女人说,婶子你给她们这些年轻的说说,苦日子是个啥样,过去李桥女人过的啥光景。婶子的牙齿掉光了,她瘪着嘴巴说,这些小蹄子们哪知道什么叫苦日子,秦二姑当年是李桥最好看的女人,可她那命才叫苦,比黄连还苦,她死的时候,连件衣裳都没换,连个送她的人都没有,就那么走了……婶子刚一开腔,女人们就嚷嚷起来,又是秦二姑,不就是李桥生养的一个妓女嘛,被卖到八面城的窑子做婊子……婶子打住她们的话头,你们给我住嘴,你们这些小蹄子懂个屁,李桥的子孙要是有良心,就应该给她修庙立牌位,没有她就没有李桥村。婶子发了脾气,年轻的就都住了嘴。问紫跟一个刚嫁到李桥的新媳妇说,秦二姑被卖到窑子里是被逼无奈,那是那个时候李桥女人的命,她积攒了很多银圆和首饰,一分一文都没花在自己身上,那些钱财捎回来,给李桥买了一百垧好地,都是黑土地,她死的时候,李桥人没一个在跟前。她老了,被窑子赶出来,她也没回李桥,她在回李桥的半路上就钻了坟窟窿……
那个坟是个圈坟,在李桥和八面城之间,是叶赫一个格格的香冢,在很大一个荒坡上,高高大大的一个石头坟。听当地人说,这个坟通往地下,是去下界的入口,当地人说,人间去下界的入口很多,可都透着玄,惟独这一个,裸露在人间。秦二姑走进圈坟之前,把从窑子里穿出来的衣裳都脱了,她光着身子走了进去,她是光身来净身走的。
问紫问那个婶子,您老不是在扁井那儿听到过下界的声音嘛,您听到过秦二姑吗?她在不在下界?婶子说,秦二姑在李桥做姑娘的时候就不乐意说话,她到了下界也还是个少言少语的人,我哪能听得到她的话。那个新媳妇问那个婶子,您真听到过下界的声音?还真相信有下界?婶子说,李桥听到下界声音的哪就我一个,早些年,好几个娘们儿也都听见过,下界的声音和凡间人世一个样,也养着骡子养着马,家家户户也都是孩子哭老婆叫。有个女人转过脸来看着问紫说,问紫姑姑你相信吗?问紫说我相信。那你也听见过?问紫说,我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我也相信。你这是迷信。问紫说,迷信我也信,我要是不信,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这么多年,我就相信我两个弟弟都去了下界,我相信他们在下界过得也很好。婶子接了问紫话茬说,你就相信吧,我是亲耳听见的,下界和凡间人世没啥两样,下界都是李桥死去的老人,这片地皮的上头是咱们今天这个样子,下面就是他们,跟活着的时候没啥两样,爷们儿还是粗门大嗓,干力气活,发大脾气,喝烧酒,掷骰子,打老婆骂孩子,娘们儿还是张家长李家短,老婆舌满天飞。
王八李江从麻地边走过来,他的头低到膝盖,脸偏着朝磨盘地这边看,幸好他的腿脚还好,脚步还坚实。
婶子跟问紫说,李江也是苦命人,他这样活着,还不如到下界跟祖宗汇合去。问紫说,婶子,你儿子是村长,你跟村长说说,李江这样的,村上也该给个照顾。婶子说,如今不是过去了,如今个家过个家的,村上也就是个牌位,有职没权,地各家种,粮食各家卖,村上管不着这些了,李江这样的,送敬老院的货,可他不去,他说他大半辈子在监牢里,再不想离开李桥了。
李江走到磨盘地,把身子靠在磨盘上,喘着粗气,因为是弯着腰走路,血脉不通,把一张脸憋得猪肝色。
李江说,你们念叨啥呢?
婶子说,念叨你呢,是我说的,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活着遭罪。
李江笑了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没活够,坚持着活吧。
婶子说,我是活够了,早就想到下边去,见见那些老哥们儿老姐们儿了,可我这条老命还真能活,就是不死。
新媳妇说,您老人家可别死,您老人家要是死了,就没人编瞎话给我们讲古了。
婶子有些生气,讲古就是讲古,我讲的那些古,可都是真的,咋能说编瞎话,你们这茬年轻人,没了规矩,要是搁在过去,扔大道上没人敢娶你们。
李江说,婶子,你老是咱李桥的活祖宗,我得陪着您老,您老不死我哪敢死。
婶子又笑了,说,不死就活着,活着跟活着不一样,看你活着费劲,揪心。
李江说,我这也挺好的,土地承包出去了,上头给点儿补贴,吃不愁穿不愁,没啥费劲的。
婶子说,我不是说你费劲别的,就这一天三顿饭,你弯腰拉胯的,咋个弄法。
李江说,一个人,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好对付。
磨盘地的话是些感叹日月时光的散话,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地下,脑袋一句屁股一句,七嘴八舌,时间过的快。黄昏来临了,李桥被抹了黄油似的,罩在淡金色的光晕里。大田还不到下种的时候,麻地蘖生的小麻苗已经罩了垄,这一个黄昏,仿佛又往上长了一寸,在习习的晚风中扑簌簌摇晃着嫩绿的叶芽儿。
春霞隔老远喊问紫回家吃饭,春霞喊,大姐,回家吃饭。磨盘地的娘们儿都立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土面子,跟春霞喊,你的饭咋这么早,啥好嚼骨?问紫姑姑哪家的饭不能吃,非吃你家的?春霞和女人们笑骂,你们这些小蹄子就知道玩嘴,要是舍得给你问紫姑姑做好吃的,你们把她领走,我不拦着。春霞这么一说,女人们把问紫围在当间,个个都要拉问紫走,跟问紫说,姑姑跟我走,给你做好吃的去。问紫笑着抖落了她们,好吃的你们留着,我住个半年不走,一家一家吃去。女人们说,好啊,就怕你不住,你住几年我们都养着你。问紫把声音小下来说,你们要是有心,平常做饭就多下一个人的米,饭菜出锅了,打发孩子给你们李江叔送过去。问紫话一出口,女人们眼睛都长了,眼光朝磨盘上倚着的李江瞟了瞟,也不知道是哪个嘀咕了一句,德行。
问紫知道李江在李桥老少辈里没人缘,这也不能全怪乡亲们,李发财活着的时候,就没给乡亲们留好印象,李桥的人情,从来都是有根有蔓的,乡亲们不待见他,有道理在心坎里埋着。问紫说,你们都回家烧火做饭吧,春霞等着我呢。说着,她抽身出来,朝春霞那边走,身后的女人们嬉笑着说一些俏皮话,咱家的饭菜不好吃,问紫姑姑跟咱不亲……婶子也站起身,一只手拄了拐棍,一只手捞了烟笸箩,扯着嗓子问春霞,春霞,做好吃的也不叫你婶子我一声,你个没老没少的,你不叫,我偏去吃,吃到你跟文成心蹦为止。说着,倒动着小脚紧紧地跟上问紫,摇摇晃晃的身子,就像皮影戏上人物,惹得这个淡金色的黄昏里一阵笑闹。
12
花生地旁边是个大斜坡,斜坡上是一个很大的石头坟。这个季节里,四外生长着庄稼,斜坡上没有庄稼,却生长了很深的野草,石头坟就淹埋在那些野草里。
李文成问高吉,刚才咱俩是不是做梦了。高吉摇了摇脑袋,不是梦。李文成摸着后脑勺,说不是梦是啥,刚才那个奶奶真是传说中的秦二姑不成?高吉说,指定是秦二姑,我听我妈说,秦二姑是个神仙,神仙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别人没这能耐。
两个少年疑惑着,从花生地往野草丛生的斜坡走,走了一截,看到了野草中的石头坟,白光光的,很惹眼。高吉跟李文成说,我怕。李文成也有些怕,脚步迟疑着,拉住高吉的手,调转身往大道上走。大道被一个土崖和几棵玉米遮掩了,李文成拉着高吉在土崖这边站住,喘着粗气,喘了一会儿,他们又坐了下来。他们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大天白日的,怎么就见了秦二姑一回,这不是活见鬼了嘛。
高吉说,八面城还去不去了?李文成说去,李文成说,不去咱俩咋活。高吉说,秦二姑让咱俩回李桥。李文成说,李桥不要咱们了,回去干啥,咱俩去八面城饿不死。李文成这么说,是因为他听说过八面城有饭店,有菜市场,有垃圾堆,在乡下人心中,城里的垃圾也藏着宝,要饭的在城里的饭店门口一站,老板就出来送吃的,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和高吉去八面城。高吉说,文成哥我走不动了,我从昨天晌午到这会儿什么都没吃,我饿了。李文成说,刚才让你吃你不吃,花生地瓜都能垫补肚子。说着,李文成起身往花生地走,薅了几把花生棵子,又转到地瓜田里,摸了两个地瓜,再走回斜坡,挨着高吉坐下,把地瓜和花生撂在高吉眼前,说你吃吧。高吉看了看那些挂着土珠的花生和地瓜,又说不想吃,吃不下。李文成见高吉饿得虚脱了,又说不吃,李文成就心急,问高吉到底想怎么样。高吉捂着脸哭起来,说白瞎了高祥,白瞎了我弟弟。
日头徐徐下落,远处的玉米田淡在夕阳的金黄里。
李文成伸手拉高吉,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高吉不起来,就像个死沉的铅坨子。李文成说,还有十五里,再不走天就黑了。高吉说,我走不动了。李文成说,走不动也得走,难不成咱俩在这乱葬岗子过夜。高吉抬眼四外看看,青草地里,有几个散乱的坟头。
高吉还是不动,李文成没法,又在草皮上坐下。他忽然看见远处有一片瓜田,瓜田里有一个窝棚。看见了窝棚,李文成的心就不急了,他跟高吉说,走不动咱俩就不走了,晚上咱就去那个窝棚住。说着,他用手指了一下远处的瓜窝棚。高吉顺着李文成的手指也看到了那个瓜窝棚,他没接李文成的话,他问李文成,文成哥,你说说,高祥真死了吗?李文成说,那还能错,高祥的肚子肠子都烂了,胳膊也没了一只,哪还活得了。高吉的哭声更大了,他嚎叫着说,都怪我,我是个笨蛋,我把高祥炸死了。李文成说,死都死了,你再怎么哭高祥也活不过来了。李文成又说,高吉你看,月亮出来了。在我们李桥和八面城中间这块天地,一到了夏天,太阳还没完全沉下去,月亮就从东边天上升起了,刚出来,有点儿浅,太阳完全沉下去了,月亮就变得明亮金黄。傍晚时节,月亮和太阳同时在天上。月亮属阴,太阳属阳,这阴阳大序同时都能看到。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眨眨眼,月亮仿佛分外明亮,耳朵能听到露水刷刷落地的声音。远处的荒草地不时有鬼火闪现,那高高大大的石头坟早就没在了黑暗中,月光照不到那么远,仔细看去,偶尔能见一凛子灰白。
李文成用衣襟把一个地瓜擦干净,递给高吉,强迫他吃下去。高吉接了地瓜,喀嚓喀嚓地吃起来。一只地瓜,高吉吃了半天。李文成又把花生从秧子上摘下来,把土搓掉,一颗一颗递给高吉吃,高吉吃了几颗,感到口渴。李文成拉他起来,往远处的瓜田走去。
这是个已经罢园的瓜田,瓜秧上还有被遗弃的瓜妞儿。瓜妞儿甜虽不甜了,这个季节下,瓜妞保证不苦,夜露把瓜妞儿捂凉了,咬上一口沁凉香馨,照样解渴充饥。他们两个在月光下四外找,尽量找那些个头大一点儿的瓜妞儿,找到了,衣襟上擦两擦,就清脆地吃下去。找了一气,吃了一气,高吉的肚子安稳了,他们两个往窝棚这边走来。窝棚也是个用了一春一夏的窝棚,瓜罢园了,窝棚也就废弃了。窝棚上的茅草被风吹过,有些地方漏了窟窿,窝棚里有散乱的谷草,很干爽。李文成围着窝棚四外转了转,跟高吉说,咱俩可以住这儿。李文成让高吉先进窝棚躺着,他自己四处找了几棵枯黄的蒿子,然后拧成绳,他说,露水下完了,蚊子就会围过来,不用蒿子烟熏熏,蚊子能把咱俩吃了。高吉躺在谷草上,没有应声。李文成知道高吉的心思还在死了的高祥身上,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他坐在窝棚前的空地上,这片空地上有一大片烧烟的痕迹,是看瓜人晚上放篝火驱赶蚊子留下的。他不敢烧火,怕惊动了附近村里的人过来把他们撵走,他把蒿子绳点燃,顿时,一缕带着香气的烟弥散开来,几米开外,有蚊子飞行的声音。
夜深了,高吉在窝棚里睡下,起了轻微的鼾声,李文成在窝棚前坐着,看着天空中的月亮,耳边有庄稼生长的声音。搜寻来的瓜妞儿还剩下几个,在他的脚边躺着。这个时候,李文成想起了王桥女人家那条疯狗,那是一条黄狗,腰身像一只豹子,嘴巴有一圈黑,看上去性情也还温和,在人群里,它还有点儿小心,李文成从李江家的宴席上找了几块带筋的骨头给它吃,他拿着一块骨头,把它往前边递,一点儿一点儿凑近狗的嘴巴,狗叼住了它。李文成看着狗把那块骨头吞了下去,又递上一块,他接连给那条狗递了五块这样的骨头,狗还眼巴巴地看着他。李文成想,狗没吃够,他站起身,打算再去找几块骨头,他转身的工夫,狗在他的腿上来了一口,疼得他转着圈地跳。
李文成想不明白,这狗怎么不知好歹,对它好的人反倒被它咬,对它使恶的,它倒边都不敢挨。李文成后悔对一条狗使善心,可后悔有什么用呢,那条狗是一条疯狗,被一条疯狗咬了,指不定有几天活头了。村里人讲,凡是被疯狗咬的人,血里尿里都是狗崽子,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狗崽子会活活把人折腾死,死的时候都很难看,最后那一时半日,要尝尽人间苦难。李文成不恨爸妈,不恨别人,他就恨王桥女人家那条狗,顺带着也恨王桥女人和李江,他在很多个夜晚对着星星月亮问,王桥女人家为什么养那样一条狗,李江为什么就娶了王桥女人。
这个夜晚,他听着高吉轻一声重一声的鼾声,听着高吉睡梦中的惊叫,忽然想起了七爷爷,他答应过七爷爷,要到他坟上去磕头,他磕了,自从七爷爷死了,他天天到坟地给七爷爷磕,七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在心里认下了他。可他要带高吉离开李桥,他知道,高吉他爸指定会打死高吉的,高吉他爸是个脾气很坏的人,跟李发财的官司没头没尾,他跟谁都气呼呼的,高吉炸了高祥,高吉他爸指定饶不了高吉。离开了李桥,外边也都是天也都是地,天大地大,外边的天地也容不得人吗?
第二天早起,李文成睁眼不见了高吉,他的衣裳散乱在石头坟那个玄虚的洞口,他去了下界吗?
13
二月是人间最美的春月,天地间渐生淑气,旷野和村庄都融化在春天的淑气中。
问紫把坟地迁到了一个高坡上,迁坟的那天,村里来了个老人,他头发须白,脸上红光满面,他在村口问李文成,兄弟,这是李桥村吗?李文成看着来人,说这是李桥,你是谁家的亲戚?来人说,我不是谁家的亲戚,我是李桥人,我叫高吉。
没人知道他是从过去走来还是从现实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对时尚的年轻男女,看面相,两个年轻的不是李桥的后代。李文成围着来人的身前身后转了几圈,然后看来人的脸,心里说,你是高吉?这就是高吉?他看不出一点儿高吉的影子。来人说,你是文成吧?你是文成吗?李文成说我是文成,可你真是高吉吗?来人说我是高吉,我真是高吉。说着,他就拉住了李文成的手,说文成大哥,你还活着,我这辈子还真能见到你。说着,一把老泪夺眶而出。
眼前这个人真是高吉,李文成说不出话来,眼泪也盈满了眼窝,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地哭起来,袖口不住地抹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村里人都以为你死了,你爸四处找你,你们全家人急疯了,全村子人四处找了你好多天……你爸他哭天抢地,就是找不到你,他找不到你,在一天当中两个儿子都没了,他哪能受得了,他犯了疯病,他找到李发财,他跟李发财发威,他跟李发财说,我活不活的没意思了,咱俩一起上路吧。就在那天晚上,他跟李发财一起死在了村后的土岗上……你这一走,可苦了问紫姐姐,她这一辈子也没安心过,她把婶子接到了八面城,年年回来给你们爷仨上坟,大前年,婶子过世了,婶子过世之前还念叨你和高祥,说就要到地下去见你们了……李文成说不下去了,他忽地站起身,脸气凶凶地对着高吉,他用手推高吉,说你回来干啥,你不是李桥人,李桥没你这样的子孙,你哪来就回哪去,你赶紧滚吧。
高吉踉跄着,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赶紧横在了他和李文成中间,那个卷发青年顺手推了李文成一把,李文成就势跌坐在地上。高吉赶紧阻止了那个年轻人,说这是你文成大伯,你怎么能推他。说着,他伸手把李文成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是一阵低低的哭泣。
李文成撒开手,又抹了抹眼泪,脸上露出憨厚的笑,说高吉啊高吉,你回来的算是时候,今天是给你们迁坟的日子,问紫大姐也在,他要把你们家的坟迁到村后的高坡上去。他又说,你这一回来,你的坟就不用迁了。
高吉把后面两个年轻人介绍给李文成,说这是我的儿子和闺女,他们都大学毕业了,我带着他们回来,就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根在这儿。
听高吉这么说,李文成乐了,他知道高吉无论这些年在哪儿,他心里都没忘了家。李文成说,走吧,我们去村后的土岗吧,大姐和乡亲们都在呢,都在那儿修你们家的坟地呢。
他们向村中走去,透过房屋和树木,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扛着铁锹从村后走回来。李文成说,坟修完了,乡亲们都回来了。
高吉看到了村中那棵粗壮的大榆树,高吉看到一群麻雀落在了大榆树上,停了一会儿,又飞走了。高吉在那棵大榆树上还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他和高祥猴子一样在那棵大榆树上吊着,灵巧地采摘榆钱。走的近了,李文成指着大榆树下的一个女人说,高吉,那就是问紫姐。高吉停住了脚步,看着问紫的身影,他感到脚步特别沉重。李文成跟他说,村里有几个女人们说,在井口那能听到下界的声音,问紫姐姐每回回来都去那儿听,她是想听听你和高祥的声音……说着,李文成的鼻子又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