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燕
一
如果站在山顶,可以看到山坡下那片荒滩上,一幢五层楼拔地而起,拥有3D影院、游乐场、服装店、超市……无声的褐色玻璃,包裹出繁复的琥珀世界。夜晚,灯光开始流动,将一切擦亮:擦亮麦当劳的M,擦亮停车场的斜坡,擦亮广告牌的银质边框,擦亮摩天轮的弧状玻璃窗。灯光那么亮,让这些东西犹如幻景,成为人们好奇的对象,而在它的围墙以外,世界褪下隐喻恢复本相。
在山脚与商厦的围墙间,有条窄路,三百多米,通向我的房间。
街面灰白,时常空空荡荡,没有车和行人,随处可见红土、碎砖、石块、荔枝皮、龙眼核,茅草高过头顶,像丛丛绿火苗,随风起伏,蟋蟀、秋蝉、青蛙,嗤嗤叽叽,拉起张音乐的网,罩在半坡。
我住的小区由十几幢小楼构成,简陋、素朴。大门岗内,推婴儿车的老人,追皮球的孩子,停车的肥佬,拎坤包的妇女,敞开盖的垃圾桶,耷拉尾巴的黄毛狗,反射橘光的荔枝叶……皆因黑夜而变得平静,注视着我,走向逼仄幽暗的一楼。我的房间朝北,侧面两户朝西,对门朝南。我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随着手臂肌肉的猛烈收缩,用力一拧,咔哒,力量喷薄而出,精确的震颤后,光明四溢,洞穴大敞——啊,我进入了,我进入到南方之场。
二
对生长在天山下的我来说,东莞是座热城。
回想乌鲁木齐,宽阔的大街边是白杨树,远处是长方形大条田、钢蓝色戴尖顶白帽的雪峰,初春的风里裹挟着冰粒,水面结成坚冰,刷牙时会触碰到叮当响的碎片,隆冬的白气缀在唇部,盛夏夜在屋顶的葡萄架下睡觉,要盖棉被,那是个异常干爽、异常清凉的孤独之城,而这个新印象,是我经历了小镇之夏后的结果——无论我对小镇了解得多么不透彻,但总是用乌鲁木齐来观察和评判它。
寒冷,是检验一个城市及其市民承受力的试金石吗?
有时候寒冷,会让城市及其居民变得像要塞一样自闭、坚硬,但在这个沿海小镇,无法拥有那种降落在辽阔之地,不可抗拒,因覆盖一切的白雪而携带来的寒冷。在小镇,热主导一切,绕不开,躲不掉,与神经网处处相连,人在烧烤中愈来愈柔软、酥软、瘫软……以致于,软,在这里,成为某种深刻的风格。
当我越深入地沉浸于小镇的肌里,越感觉到,极端的冷和极端的热,对人都是一种惩罚。整个夏天,气温一升再升,用安静的钳子,试图将我固定在某种状态,以期达到平衡,但在我的体内,像装着个骚动的小妖怪,不断膨胀、分岔、歧路。
一个月后,我终于清醒:通风、向阳、僻静,是南方购房的各项指标中,最重要的几项。那些隔墙貌似把我和邻居的房子分开,而我所获得的,只是一种外表不受干扰的清净假象。一楼的房间,让我时常想到地窝子(拓荒者在山坡上挖的地洞),总隐隐散发阴郁气味,或是什么别的朦胧的、不自然的腐败之味,像湿苔藓、青草、红土、树枝、落叶交织在一起的混合体,空气中最好的部分被抽走,只剩下浑浊、粗陋、暧昧。
夜晚入眠,几乎成为一种礼仪。哦,要想平静地进入沉睡,几乎是奢侈,需经过一场艰苦、曲折的长途跋涉,才能最终到达睡眠花园。钻入蚊帐,躺进凉席,两眼迷蒙,无法完全合拢,那被风扇吹过,被空调抽过的空气,像团凝脂,颤巍巍堵在鼻孔前,没一丝空隙;一系列令人迷惑的蚊虫,完全不知从何处闯入,谜一般飞舞,令我新装的纱窗纱门像个摆设。
我起身,拎着电蚊拍,抡出去,一阵痉挛的电光火闪后,一团焦糊糊的浓雾散开,细碎粉末坠下,杀戮惨烈。蛾子呆头呆脑,身躯肥大,翅膀扑簌簌,一旦触到拍子,爆出乱麻般的呲啦声,蚊子小,飞得高,速度快,可先插上电蚊香,释放毒气,令其昏聩,拍打时的声音亮、脆、短。
半小时内,三十只蛾子,十五只蚊子,化为灰烬,空气充满焦糊糊的肉味。若半夜开灯,我不会即刻起床,要留给那些四处游荡,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足够的逃生时间,当它们钻入黑暗,我穿上拖鞋,踢踏进卫生间;有两个夜晚,我无法在卧室安睡,一只黑蜘蛛,用均匀分布的触角轻缀蚊帐,它那么大,我无法想象电蚊拍触到它,会发出怎样的味道,我轻摇蚊帐的杆,希望震颤能告诉它,这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全。
第三天,它不见了。
这之后,我在蚊帐上偶尔发现一颗黑点,用电蚊拍抡过去,在最后一秒,看到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东西,是个小蜘蛛,均匀分布的触角,如饰边,生机勃勃地颤抖。
我对这个房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当我试图从它的边缘绕过,淡化它,用主人的傲气发脾气,苛责它的错误和失礼时,这种做法并没有导致我内心的舒坦:我对它用情太深。毕竟,这是我在南方拥有的第一个房间。但我却最终搬离了它。那些居住其间的日子,像梦境,随季节的适时性,安插进我的生活,当风向发生转变,它们在须臾间,变得像从来不存在。
试图在异乡定居,其实,是一个寻找合适房间的过程。
当房间空在那里时,它只拥有半个存在,它只是个潜在的、没有血肉的、僵硬的水泥体,它要活起来就要呼吸来帮忙,一个房间的门冲着一个人打开后,会立刻因他的血、他的梦而鼓胀起来,它将和主人一起实现自我,用它的架构和主人的细节混杂:如同孩子的脸上共有父母的特征;但是,当主人离开房间,它变成甘蔗渣,被榨干水分,被丢弃。而当我真的离开那所房间时,内心里有种隐痛,甚至想到忏悔。
我的浪漫主义在这个房间宣告结束。
但我并不后悔拿出全部的爱来和它遭遇,既然注定要遇见,要爱,要失去。
三
敲门声响起在前半夜:砰!砰!砰!
那声音像在砸隔壁的门,又像在砸我家,那不是简单的敲门,声音里没有请求,只有愤怒、愤怒、愤怒,那只拳头在手臂、肩膀、脊椎骨的紧凑配合下,蹦出迅疾的炸弹,短促、夸张、惨淡,将过度的重量,小山般,猛然掷出,粗鲁、猛烈、火辣,像一种责骂与凌辱,在无所顾忌的情况下,直愣愣插入耳膜,轧轧响。
我坐直身子,打开灯,先看了看身旁的孩子,他摊着四肢,肚腹处搭着条乳白毛巾被,皮肤泛着微光,睫毛处一弯黑月,脚背因穿凉鞋,在脚趾处留下道明显的黑白分界线,一动不动,任雷声狂啸,丝毫没有撼动他世界的完整性,他的睡姿甜美如桑葚,一时间,令我犹豫:叫醒他,一起应付陌生的不速之客,还是再等等……我真的无法即刻做出判断:那声音,到底砸向哪个门。
我刚成为那扇酱紫色木门的主人,对重物撞击它后会产生怎样的回声,完全没有库存信息,我依稀记得隔壁是扇老式木门,外面加了道钢铁防护门,挂着纱网,和我的门只间距几厘米,若我们同时开门,便会形成十字交叉,其中一扇必须向后缩,让对方先开才行。
敲门声漫长,疲惫,富于弹性,拒绝呆在牢笼,狼奔豕突,我看到茶几的形状被拉长,变得弯曲,而窗帘像河流,电视瞪大单眼……它们都在听:砰,砰,砰,锋利的空气上下起伏,时间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消失。那个怯懦的人,不知从哪里捡来勇气,竟在半夜去完成这荒唐而危险的动作。我终于从震颤中辨析,那声音里没有树木的瓷实,只有钢铁的僵硬,并伴有筛网的窸窣……我的心落回原处:
它要找的仇恨对象,不是我。
十分钟后,敲门声停止,但它那咄咄逼人的破坏力,令我整夜失眠。
第二天傍晚,我和孩子归来,看到门前站着个男人:中等精瘦,浑身干巴巴,像枚浓缩的葡萄干,白衬衣,黑裤,面容平板,像业务员,毫无任何个性化特征。
当我掏钥匙时,他将身子侧起,贴墙后退。我开门,关门,换拖鞋,走过门厅,坐在沙发上时,突然,砸门声像某个按钮被按下,砰、砰、砰……射穿木门,直穿耳膜、头皮,进入我的大脑,在那里引发起一团痉挛,像无数个活着的蚯蚓在纠结,每一根纤维都在跳跃。
须臾,一个声音炸开:刘小姐……刘小姐……刘小姐……
怪诞、阴森、粗蠢,由喉咙崩裂而出,唬得孩子换鞋时动作僵硬起来。
他,刚六岁,变得蹑手蹑脚,将脚背抬高,又轻轻放下,影子般,贴着我坐下,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他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小心脏噗通、噗通。我俩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三米之外,一个男人,在不间断呼喊:刘小姐……刘小姐……刘小姐……那声音在屋里盘旋,令窗帘、桌腿、椅背、柜角,都悬空浮动起来,像一团团翻卷的云。
啊,刘小姐,是个怎样美妙而又可恶的女人,他从那神秘的女人身上,得了怎样的快乐,怎样的痛苦,以致追赶到这扇肮脏的铁门外,将男性高傲丢到脑后,绝望乞求。
孩子一直竖着手指,让它贴紧嘴唇,不放下来。
这是他从我这里学会的动作。那是我们刚搬来第一天,出门时,他延续着在屋里说话的阳光心情,以想象中怪兽的鸣叫声,呜呜哇哇,突然,我一滑眼,看到对面(并非隔壁)铁门洞开,一个身影从卫生间晃出,赤条条,走向客厅小木桌,浑身黑如炭条,只在中间缀着片白色三角,岌岌可危,像一阵风就能吹得荡然无存。这摇晃的肉体,和我的直线距离仅两米,像猎物突然逼近枪口,豁然出现大面积暴露,在我的体内激起股难以形容的恶心和恐惧,我赶忙转过身,用后背堵住那扇门,竖起右手食指,轻轻地嘘了一下。
孩子看到我的动作,收敛起吵闹,小尾巴般,走出暗哑的门洞,滴水的过道,五层台阶,在棕榈树叶下拐弯,越过穿皱巴巴天蓝制服的门卫后,突然停下脚步,直愣愣射过来目光:为什么。
在他的小小额头,显示着顽强的意志和对好奇的追问。事实上,从我竖起手指的那刻起,他便一直不安,翕动鼻孔,眼神里闪烁着天真与惊骇。啊,孩子。一个人在旷野里独行,和手里牵着个孩子,太不相同。现在,我必须给出答案,作出解释,不能饶舌、敷衍、矫饰,但我知道,我不能和盘托出全部的秘密果核,否则,太惨烈,在孩子那睁大的瞳仁里,燃烧着明亮的光簇,像宝石,我不能让那里过早蒙尘;于是,我停下脚步,蹲下,两手捏着他的小脸蛋,平视他,缓声说:不能在楼道里大声说话,那样会吵着别人的……
孩子点点头。
他虽顽皮,但已知不踩蚂蚁,不摘花,看到园林工修剪树枝,会替叶子喊疼。他甩开我的手时说:那我们最好像小虫子一样。他看到只黑蝴蝶,撒开腿,呼啸着追出去,而一种刺痛,箭簇般,却扎在我的心尖。
无论我怎样掩饰,我已将恐惧传递给孩子。
是的,我俩都害怕: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气候,陌生的邻居,陌生的喧哗,陌生的爱恨情仇,像把大扇子,猛然间刷地一声,打开在我们面前,令我们陷入恍惚,抓不到任何可靠支撑,只能敛声屏息,当小虫子。
那男人几近崩溃,抬起脚,朝那扇门,发狠地踹出去。那回声,完全不同于拳头,真可怕!是一头怪兽被释放,蛮横的仇恨,神经质的颤抖,被打垮后的荒唐,集中起来,裂开。之后,他走了;之后,那扇门陷入长久孤寂。我居然,开始同情他!他瘦小、孱弱,面对这扇门,门里的刘小姐,他几乎是个废人,愚蠢的野蛮人,他那临门一脚,越发显得他渺小、贫困、艰涩。他不得不放弃,认输……啊,他的命运已定!
整个夜晚,那扇门都没有打开。
我躺在床上,穿过蚊帐,凝视那堵白墙,它的另一侧,属于刘小姐。
关于她,我只截获到一个可靠信息:她是雌性。她是母老虎、母狮子、母蟒蛇吗?她的眼神可怕而贪婪吗?当她将那用黄金锻造出来的王冠——刘小姐——戴在头顶时,她往其中添加了怎样的乐趣与凶猛!
与其猜测那男人和刘小姐发生了业务纷争,不如直抵死穴:性。
无论刘小姐长得何等模样,她必定有双久经风霜的眼睛!她的皮肤已松弛?或,眼角多皱,黑眼圈,肥肚腩,双腿糙皮,指关节粗大,脚形丑陋,乳房干瘪,臀部下垂……或,高大庄严,高贵守节,脸部忧伤,浑身的细胞如在孝服中般规矩,对一切诱惑视而不见,喜冥想……但她的眼睛,一定是,久经风霜……也许,她是位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的女子,婉言拒绝这男人;也许她是条狡猾的美人鱼,不甘心被庸常生活俘虏。
我想起那男人的模样——啊,不宽阔的肩膀,不浪漫的领口,不知所措,索性一片白的衬衫,它们编织出的网,不足以让美人鱼收心,她要驰向更大的海域,穿过纱网,到危险而有机遇的地方去……看起来,那敲门声,踹门声,嘶喊声,并不复杂,但在这些声音的内里,却潜藏着太多的东西,我只看到了一个架构中的零碎和空隙,遮盖其下的暴力、孤独与危险,伸手可触。
这并不是个简单的小镇,它的本地人口只有两万,而外地人则为三十万,大量的年轻人拥挤在工厂,也许其中的一个,就是刘小姐。神秘的刘小姐,让这间普通的屋子,变得和乡间瓦房不同,不仅具有私密性,并混合着月光、冲动、欲望,成为一代人的秘密。
刘小姐将我变成她的联署人,如果我抗拒,只能搬走,否则,墙那边的焦灼、色情、欢欣,便会不间断地渗透过来,她让她的房间成为废墟,将倒影辐射过来,与我的屋子重叠,形成双重房间:她同时使用它们,而将我孤立成傀儡,任残影侵蚀我,让我如同坐监牢。恐惧不只是概念,当它藏在窗帘后,床底下,镜子里,橱柜里时,我逐渐变得不存在。
夜晚,当我躺下,听到满地发出的窸窣声,我相信,那是从刘小姐的皮肤上发出的;有时候,我静静躺着,会听到一种平缓的呼吸声,那个叫“刘小姐”的人,整夜整夜,在我的房间里待着,可我找不到她。
她成功了:完全融入我的生活和身体中,让我成为自己的附庸。
四
物业公司的门外贴着副对联,散发红光,墙上的镜框中,工作人员的大头像,喜气洋洋,饮水机旁的锦旗上,写着黄色楷体的赞扬语,一张纸硕大,占满半壁墙,画着横道竖道,将小区掌控其中:住人的房间贴红旗,出租的房间贴红点,无人居住的房间空白,墙角边有两组灰色文件柜,一排排蓝色文件夹站立,三张矮桌围起个圈,她,坐在最头的那张后假寐。
这样的一个中年妇女,慵懒,倦怠,和这间办公室有着说不出的和谐,黑瘦干枯,像半截芦苇,乳黄色袖衬衫,胸脯平坦浩荡,灰中裤,头发稀疏,肃静的脸,没涂抹一点增白的妆品,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终于奋力睁开后,眼神混沌,当她开口,嗓音跋涉过喉咙,缓慢淡定:水电费?月底查表再交啦……没关系的啦,有底子不怕,你房子在这里哦……
她慢慢醒来,终于彻底睁大眼睛,将光聚拢在我脸上,这时,我看到了一种赤裸裸的歧视,但我已不像刚开始遇见时反应激烈,不,我慢慢学会从外部观看整个仪式的过程,对这种由蔑视的眼神、轻飘飘的哼声、拧成一把的眉头所显现出的病态模样,我已有足够的承受力,现在,我所要做的,是耽溺于迟钝,给予这些方式以熟视无睹。
一切,来源于北方:我的普通话、眼神、衣衫、发饰……皆显现出一种与此地不相符的坚硬,那是我从冻土层携带来的姿态,不含糊,激越,不计后果,深沉,粗野,狂放不羁……在南国,这是些贬义词;柔软、含混、中庸、隐忍,是褒义词。
我曾无数次,在各种场合,遭遇过这种隐晦的敌意、深刻的沟壑、莫名的嫉妒:在电梯间,我和孩子对话时,周围的人向后压缩自己的身子,向我们瞥来看到恐龙后的惊诧;在菜市场,面对木瓜、秋刀鱼、奋力翕动腮的鱼头,我的犹豫、迟疑、惊骇,皆让我像陷入地雷阵的盲人,几乎爬不出层层障碍,那时,即便是摊位最小的商贩,也得意起来,公然缺斤短两;在迷路的瞬间,啊,我多么不想张嘴,去问街边老人,他们会瞪大眼,交叉手指,用尽整整一生的经验,也听不懂你说的话……
如果南方是片浓雾,我又何必滞留于此?
不,当我携带着前半生的严寒来到此地时,蓦然发现,惟有用炎热来解读严寒,才能真正了解严寒,而身处严寒时,我又聋又瞎,麻木无知。
我问那女人,我对门怎么总是不停地打电话。
她淡淡一笑:那是办公室哦。
那屋子是她租掉的,一月七百,不包物业费,里面住着三个男人,皆在旁边塑胶市场做生意。
那屋子的隔壁,怎么总不见开门?
她又笑:那家人搬去东莞,屋子空着,不租。
我终于绕到正题:我的隔壁住着几个人,是单租还是合租?
她警觉起来:我不知道哦。
我知道她说谎,盯着她的眼睛说:有人半夜敲门,大喊刘小姐……可她,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敲门的事是她干的,依旧淡淡一笑:这样啊。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下次再有人敲门,那你给大门岗打电话哦。她说出了一串数字,我记在了本子上,但我并不认为我会打,不认为那个男人会再来,并不认为我只想说半夜敲门这件事,我想说的是:我在署名自己的房间里,并未获得主人的安全感。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不仅对刘小姐一清二楚,还对那男人,对我……我几时出门,何时归来,身旁有谁。她像只八爪鱼,掌控着这个小区的一切信息,并不只为偷窥,而要卖钱!
她坐在这里,挣那点工资,远远不够的,眼见着那么多北方佬来,北方佬走,她的心里是厌烦的,可没这些人,也就没外快可捞(若住户委托她出租房屋,成交后,可获一半房租作为佣金),所以,在她的脸上,同时持有节制和狰狞两种表情。
五
那个垃圾袋,圆鼓鼓,扎死结,施放出带鱼肠肚腐烂后的味道,第二天清晨,放在我家的屋门边——这是玩笑,还是示威?这垃圾袋像铁棍,将我体内的什么地方戳伤,让我感觉到强烈的不详:
这是我多嘴多舌后的报应?
我拎起那袋子,一步步走过台阶,感觉有个鬼魂亦涉阶而上。
诡秘的刘小姐,已风闻我打听过她,专门朝我的门口丢了封恐吓信?我将垃圾丢进从不盖盖子的桶中时,两只饥饿的瘦猫从里面寻找残渣剩饭,有时候,它们会在大晌午喔喔叫着交尾,经过那里的人,会拿起石块把它们打散。
我愣怔在荔枝树下,想起今晨推开纱门,将阳台上的衣服挑下时,看到刘小姐的阳台上空空荡荡,无一件晾晒的衣服。在南方,衣服只要穿一天便浸满汗水,必须洗,必须晒,若刘小姐回过家,怎么可能不换洗衣服?但这个垃圾袋,难道会自己长腿,跑到我的门口;而它的恶臭,我相信,一定蕴藏着恶毒的诅咒……
那个捡垃圾的人走过来,嘴里吆喝着,吓走瘦猫,将戴着手套的右手,伸进垃圾桶,左手拽着个黑塑料袋,他面色黝黑,须发蓬乱,汗衫的后背濡湿。我返回房间,找出个纸箱,装了些旧书旧报,端出来,喊他过来拿,并说送给他。
看他咧嘴笑,我问,在这个小区干了几年?
他眯起眼,盘算着,叫起来:哎呦我的妈,前后……有七八年了!
哦,他是东北人。我说我来自西北。
他笑了:怪不得你舍得把这些东西给我……
我们变得如老乡般熟稔。我乘热打铁:我隔壁住的人,你见过吗?
啊!他突然瞪着我,像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使他噤声,然后,像从梦里惊醒,他晃了晃头:那个女人啊……啊……
他不再往下说,一连串的“啊”,黏糊成一道宽阔的波浪,伸向远方。
某种禁忌,让这个肮脏的男人,突然变得有了尊严。显然,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并非要将这些信息用来卖钱,他只是恪守自己的原则,不愿将它们敞开、亮出,更愿意将它们关闭、留存。
如果我认为住进一所房屋,便从属了这个地区,那么,我真是太天真了。进入这个地区的条款规定得周密而无情,而在这个集体的内部结构中,个人的命运被森严的等级限定着,不可任意逾越。
我无法寻找到刘小姐的真相:那些资料里记录的数据,没有一丝裂痕;我亦无法找到可以打探消息的人:和某个人变得私交甚笃,需长久的时间和适量的金钱。现在,我变得怀疑而惧怕:我还要在这间屋子里继续生活下去吗?
我不仅仅是我自己。
我会在某些瞬间,看到隔壁的刘小姐,在吃饭,穿衣服,坐在沙发上,躺下……这些直接发生在她身上的动作,有时候,会牵扯着我的神经,让我疼。
六
五天后,那门,居然被豁然打开!
鱼贯而进一串人:两个老太太,三个女孩,三个成年妇女,拎着塑料袋,如女儿国里相逢的亲家,欢欢喜喜搞家宴。
那扇门,被猛烈打开,又猛烈关上,让一墙之隔的我,感觉到空气轻盈飞舞,一切世俗的情欲、仇恨、怨愤,都像山谷之云,慢慢飘散,一切都变得安全、向阳、明朗,在这个上午,在这个大大方方将门打开的时刻。不一会儿,隔壁锅碗启动,饭菜飘香,电视里女主角煽情,游戏机滴滴答答,嬉笑、吵闹、嗡嘤,像个后花园。
我竖起耳朵,努力倾听,试图想寻找出那三个字:刘、小、姐。
但是……没有!
我没有听到任何人,用任何语调,涉及到这三个字。
那么,这场繁杂的家庭聚会,根本和刘小姐无关?这是这屋里的另一个租客的家宴,还是,刘小姐的家人,根本不叫她刘小姐,只叫她姐、姑、姨?或者,某个女人,随口说出某小区的某户门牌,就让那可怜的男人,兴冲冲跑来,发现被戏耍后,恼羞成怒,踹起门来……再或者,刘小姐已搬走,已失踪?
我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变得恼怒起来!
我已被如此深刻地打扰,被刘小姐——那个我根本没见过面,恍如空气的刘小姐!
不管她现在是否在挥臂炒菜,是否是好女儿、好母亲、好妻子、好情人,总之,我讨厌她!她像一粒种子,盘亘在我的地盘,慢慢扩张膨胀,甚至抢夺了我的空间。现在,我的全部生活,都像一杯兑了盐的水,被刘小姐稀释。我焦躁如囚徒,在窄小而荒凉的客厅里晃悠,希望那些人,快点一个个走掉。
七
第二天,刘小姐家关着门。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啊,那房子在老中青三代妇女举行家宴后,像休克般,严丝合缝地紧闭大门,无论白天与黑夜,听不到一点动静。
过去的一切:喧嚣、欢笑、愤怒、祈求,皆如晨雾散去,现在,它变成由砖头、水泥、白灰勾勒出的小小洞穴。每当我出门,都不自觉侧目身旁女人,她们或成熟,或有皱纹,或穿着寒酸,从她们的脸上、服饰上、举止上,我试图编织出一个关于刘小姐的梦。
若刘小姐真的存在,为何她像一场夜间暴雨,成为令人惋惜的美丽事物?
若她根本不存在,是什么神秘之力,将我、她、那瘦弱的中年男子,在某个瞬间,大力而粗暴地捆绑在一起,让我们倍感疼痛!
刘小姐,冷酷的刘小姐,古怪的刘小姐,忘恩负义的刘小姐,含蓄委婉的刘小姐,只要她转一下舵,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现在,她无法推脱掉和那扇锈蚀之门的干系。作为女人,刘小姐太坚强有力,而我却显得太虚弱,大有不堪消受之势。不妨将我俩比较一下吧:我,说得简单点,一个异乡人,漂泊至南方,身上有吉普赛人的气质,但推动我来到这里的,和事业、进取毫不相关,而是一种更隐蔽、羞怯、内在的原因。
刘小姐,她比我更精力旺盛、暴躁、无所顾忌。她更早就离开家乡,进入到南方之场,更早洞悉性,掌握男女之事,面对那个衬衫男,她以最高的权威俯瞰草芥般,让他经受折磨,而这种占绝对上风,并最终以强力控制世界的作风,却会令我羞得无地自容。
我做不到……这种暴君所具有的神秘性,与我无缘,我天生一副小骨架,一米六的个头,三十六码的脚,两只手比六岁男孩只大一小圈,弱不禁风,像没长开的中学生,不管我干什么事,都不会认为,法律只为我一个人发明,但刘小姐却自如而强大,行使着统治权和发号权,上演着专横、跋扈、独断、决绝,最终,令衬衫男的喉咙里,释放出可怕、嘶哑、发抖的声音。她令他陷入困境,并置之不理;同时,她用雕塑般的手,让我这个邻居,慢慢驯服于她的生命力。
那天下楼时,我突然发现,标着1D的那个属于我的信箱里,有封信。
没错:那信封上贴着的白纸条上,打印着某省某市某镇某小区1D,但没有姓名,撕开信口,一张对折后的A4打印纸上,打印着两个超粗黑的字体:
再见。
我已丧失猜测的耐心:这是刘小姐发给我的最后通牒,还是别人发给以前住在这屋里的人的信?不。我心里只有一个呐喊:搬家。
八
在半山看好房后,要等一周后才能拿到钥匙,而那七天,我几乎丧失在屋里久呆的勇气,长久地盘亘于大商厦的餐厅、咖啡馆、茶社,从早起八点到下午六点、八点,甚至干脆到十点,上五楼看夜场电影后,将眼睛熬出暗红色斑点,再拖着疲乏之身返回小屋。
搬家那天早晨,隔壁铁门突然敞开,任何人都可顺顺当当看进屋里:
普通的大理石地面,客厅里有张圆桌,墙角堆着米袋,窗帘灰白,大卧室关着门,小卧室的木椅上,有个女人坐在凳子上看电脑,脖颈处低束着马尾,白色圆领衫,灰中裤,人字拖,侧脸黧黑平淡,既不凌厉,也不聪慧,是那种惯常所见的家常。
啊,她和那个衬衫男,多么般配……而这,已不关我的事!
我奋力地将全部家当:床、沙发、衣柜、书架、椅子、装着书和衣服的箱子、装着碗的钢精锅、装着盐、花椒、白糖、红枣的塑料袋、装着洗发水的塑料桶、装着面霜、手霜的化妆包……一一放在小路边,坐在荔枝树下的沙发上,看管着我的全部世界。
晚风吹来,窗帘浮动,我的阳台对面是座黑黝黝的山,可我来不及看山顶的星星,扎入睡眠,一夜酣睡,早起,推开纱门,天空布满灰云,正淅沥沥落雨,扑面而来的潮热之风中,混合着发甜的草香味。慢慢地,雨停了,整个山体自晨光中呈现。我敛声屏息,生怕打破这寂静。我不想叫醒孩子,指给他看,我独自一人沉浸于震惊、沉迷与欢欣中。
等他睡到自然醒,发现图画中的山赫然矗立起巨大原型时,那山将携带着神秘,慢慢进入他的瞳仁,并在那里定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