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德馨
听,琴声一开始就委婉连绵,犹如一声声百感交集的轻轻叹息。那二胡弦上流淌的音乐太凄凉太幽婉,让我的心,不能不同它一起哀伤一起哭泣……
这是一个不眠的心灵,把对命运的叩问,注入到如泣如诉的琴弦里去的音乐。
每次聆听《二泉映月》,就感觉到有一片苍凉的月光洒落在我的身上,那恍如隔世的月光里,一个消瘦的男子,着一身落满风尘的蓝布长衫,从青石老街深处踽踽而来。一把二胡在漆黑的夜里拉啊拉啊,撕扯着厚重的墨色的孤寂,撕扯着受伤的情感悲怆的心灵,于是,我听到,整个民间都跟在他后面低声抽泣。
这就是《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相片里的阿炳带着盲人眼镜,形容枯瘦,一顶破毡帽下面的面孔,透着生活的艰难和沧桑。父亲究竟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小就过继给本地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华清和当儿子,成了一个小道士,从小就跟华清和学习音乐。本地流行的乐器,他几乎样样都会,而且都奏得相当好。华清和去世后,阿炳继任雷尊殿的当家道士。但他参加当地的吹鼓手乐班的演奏,被道士们认为是有失道家尊严,将他逐出了师门;又由于他常独自一人到街头为群众演奏,惹恼了乐班,于是又被排挤出乐班。从此,阿炳就成了在无锡街头流浪的艺人。由于贫病交加,阿炳30多岁患眼病,结果双目失明,后被人们称为“瞎子阿炳”。
背负着多少白眼与呵斥,踩踏过多少风霜与坎坷,阿炳以二胡为伴,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着。他,走过不少地方,目睹不少社会图景,体味不少炎凉世态……
阿炳每天上午都会到街头或香烟铺子,听人讲当日的新闻,下午就伴着节拍,和着音律唱出来。让音符成为一把把利剑,刺向昏庸的官僚、刺向卑劣的日寇汉奸,刺向这凄风苦雨万马齐喑的旧社会。他让音符化作一双双抚慰人心的手,抚摸过每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同样痛楚的伤痕,同样的悲凉境地。
世态遮黑了他的眼睛,但却照亮了他的心灵。他用指尖在弦上摸索人心的冷暖,用琴弓拉出民间的喜怒哀乐。他,撕开了内心的伤口,让从心灵流出的音乐倾泻在琴弦上,像是蚕把苦难的桑叶吞食进去,再抽出一缕缕莹白莹白的丝。二胡自从遇上了他,便能将普通人心里的积郁与企盼拉得一波三折。他把饱经沧桑的心境,一一揉进指尖,随着音符一起在乡里民间飘散……
这凄清的月色,流入简陋的柴门,流过稀疏的栅栏,浸泡着那些穷苦人家。这哀婉的音乐,也流过时间的峡谷,也穿过国界的山河,叩开不同种族的心扉……那发酵在黑暗里丝丝入扣的情感,在今日,依旧徘徊在五湖四海的人们的耳畔,撩拨着不同肤色的人们的情绪。
当《二泉映月》的原版录音第一次传入日本,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说:“断肠之感,对这首曲子来说是太确切了,听这首曲子,应该跪着听才对。”说着,他便离开椅子,双膝跪下,双手垂下,进入“曲子”。“曲子”结束,片刻宁静之后,他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描摹山河破碎,要自先掰开破碎的心灵;倾述世事沧桑,需自先经历沧桑巨变。而生活在旧中国市井底层的阿炳,他的艺术积累绝不仅仅是自己的,生活的苦难毕竟弥漫在中国底层久久不曾散去。正是这艰辛的岁月、炎凉的世态和切骨的体验,通过他艺术天赋的手,才铸就了这一首撼人心魄的传世名曲《二泉映月》。
是的,任何艺术作品,都是来源于生活。不管是音乐、美术,还是文学作品,莫不是来自创作者直接或间接地对生活的体验和融入其间的真切情感。一个时代里最真切的情感,不仅从曲子里款款而至,不仅从画面中赫然凸显,也从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以它们的艺术力量,拨响受众的心弦,引起他们的共鸣;震撼受众的灵魂,推动他们前行的步伐。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同样是双目失明的一个著名作家,他是前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
这位作家在全身瘫痪,双目失明后,用自己的战斗经历作素材,以顽强的意志,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那本厚厚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名著中,凝结着作者一生的颠沛,一世的感悟。这部自传体小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今仍然受到人们真诚而热烈的称赞。在奥斯特洛夫斯基博物馆里,保存着许多册当年苏联战士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有的被子弹打穿了,有的书页被烧焦了,还有的浸透了牺牲者的鲜血。而在中国,书中昂扬的激情,点燃了人们的热血;主人公保尔的英雄形象,感染了一代代有志青年。所有这些,见证了一本书、一种理想、一种奋斗精神的巨大影响力。
一个人如何在眼前黑暗的世界里触摸情感,打磨思想?无论是行走在市井街头的流浪艺人,还是病卧在榻上的作家,他们紧阖的双眼,遮蔽不了敏如纤发的内心,感同身受的亲身经历,是注入琴弦和笔端最好的养料。也只有最真实的情感,才能冲破时间和地域的藩篱,打动那一代代人,在人们的心灵深处迸发铿锵的回响。
听,三叠九折,一曲终了。那映照着二泉的月色,又如约悠悠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