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堂的诗

NAN SHU TANG

有所思

我的造访，没有妨碍山梁独坐于

自身的秩序中。鸟鸣在上，水流在下

浅草里开着大片大片的野菊花

只有风走来走去，仿佛随处都有它的家

都有它关系稳定的亲戚，我有所思——

一个不以法律和制度统辖的世界

竟如此安然与静好

登临高处，天地自足

见一群大雁排着工整的人字形队列

俯瞰有点潦草的人间

凝望它们优雅的身影，我有所思——

我是不是它们中的一只

因为折了翅膀

只能将山梁，当做理想的高度

时序已从春轮回到秋

山上的事物依然有蓬勃的心跳，蓬勃的力量

彳亍间，我却平添了几分沧桑与自卑

步履明显多了几分沉重与疲惫

我有所思，但我的思绪

不比一枚落叶更具意义，而会

比一枚落叶更加迅疾地跌入谷底

山中夜宿

冷叠加冷，冷修饰冷，冷摧毁冷

仿佛世界全由冷物质组成

如果不是我夜宿于此

山中所有的冷都将失去意义

幻化成一派漆黑的虚无

作为冷的孪生体，孤独

有着具体的形状。月亮的孤独

是圆的，星星的孤独呈齿轮状

仿佛夜空是一架庞大的孤独的车床

而野风，因为孤独得太久

扑向窗棂时，嘶鸣中显然携带决绝的声腔

土屋之内，居住着高贵一些的冷

白炽灯照亮的地方

我看到它们的身影宛若哪个朝代失宠的王妃

衣袖间缭绕着一缕缕焦渴的情欲

今夜，冷和孤独皆兴备不已

它们里应外合，仿佛四面楚歌

而我却不愿束手就擒，我可依凭的

还有缩于一隅的一张小床，一卷棉被呢

这一点温暖之源

足以让我在梦境里重整江山

孤旅者

孤寂之旅总期望惊喜。比如

拐过一道弯，能遇上止渴的梅园

路边茶店，和秀色可餐的女老板

都说沿途必有美景，但此处

除了荒凉还是荒凉，惟见毒日不停地

从树荫里揪出一声声蝉鸣

我期望的惊喜可能就是前面这场雨了

雨说来就来，突兀得如同

我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或者

汹涌而至的兽群。我的惊喜

在于我发现雨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断

把自己变为水，变为如我旅途一样

漫长而澎湃的河

这迫使我再一次更换角色——

从孤旅者变为一个雨中的孤旅者

也成为我挺立于雨执意前行的缘由

我不去考虑雨过天晴的事情

只想给泥泞的脚印赢得一份好的名声

月光曲

月光带来一曲曲柔曼之乐

我也准备了一把奏响心音的二胡

看呵，夜的大幕早已拉开

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松林已排好合唱的队列

我们将用一场和鸣驱散天地的寒冷

这是我一个人的夜晚，我惯常的生活

仿佛只有仰望星空，才能慰藉心灵

月亮总孤悬于天，一如我的踽踽独行

我手指间的烟卷、杯中的酒

一如嫦娥寂寞的广袖

身体已爬过人生的四十六个台阶

可否对应于胡弦高高低低的音韵

而哪些，能奏出我曾经的

春风与马蹄，秋霜与鹤唳

哪些，伏着我明天的鸟语、花香

月光如水呵，水流有声

感谢这柔曼的乐曲

感谢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松林列队合唱

虽然人世依旧苍茫

我却并不感到过分孤单，和绝望

因为灯

因为灯，星星们有点激动，天上与人间的秘密

不必道破，心，早有灵犀

因为灯，微风张开了乳黄的翅膀

飞蛾有了确切的理想，尚未落定的尘埃

看到了家可能的方向

因为灯，夜晚像是一枚熟透的果子，皮很薄

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软软的果肉

因为灯，梦像一条涓涓的河流

得多拐几个弯，多泛一些涟漪，才能

潜入一个人的辗转反侧里

呵，在这城市的夜晚，因为灯

钢筋水泥的物体们不再冷面，每一叶窗户

都像脉脉的眼睛。因为灯

行道树的摇曳不再寂寞，始终有

不离不弃的影子陪同。因为灯

那么多奔波、沉重被轻轻放下，被宁静与爱抚慰

此刻，我在城墙上，因为灯

城墙像一列火车缓慢走动，我任由它载着

且把这繁密的灯火，当做了一曲曲曼妙的音乐

寂 静

寺院氤氲在一片寂静里

一个僧人的走动，几只百节虫

和一队蚂蚁的走动，都像是

寂静在走动

偶尔响起的木鱼声

更像在把完整的寂静，敲击成

一些零散的碎片

这寂静，仿佛源自那棵千年古柏

它的枝干竭力向东伸去

只接取日日升起的旭日

和旭日蕴含的善美

并秘密传导给前来祈祷的人

它的粗粝、弯曲

有着驮负无数岁月的痕迹

而那么多纷乱的世相如烟云散尽

惟此寂静，缄默如神，在这里

恒久地生长着

舞台剧

画几枝桃花，模拟春

用雪花机吹出的泡沫，制造冬

月亮凝固在幕布上，表情躲藏在脸谱里

以灯光的明暗调试夜与昼

以音乐的舒缓，低沉，急促，高亢

掌控悲与喜的起承转合

其效果，比现实更逼真，比律令更权威

剧情沿早已设定的荆棘匍匐，仿佛

驮着这个年代和另一些年代相仿的命运

台下的观众，仍在高潮部分准备了

哗哗的掌声和眼泪

而那个出场的人仿佛一件道具

他的唱念做打，只是

对他道具身份的反复确认

等你安静下来

等你安静下来，我们谈谈

谈谈庸常的志向，低分贝的爱，以及

眼睛无法躲闪的黑

等你安静下来，我们就剪一剪

那些狂乱的藤蔓

怎能安静呢，一节陷于漩涡的木头

你却自比乘风破浪的大船

在危机四伏的海上，连鱼也不敢轻言自由

你更像

大海挤出的一滴毒素

也许只有时间能将你拽向安静的岸边

而你又那么厌恶时间

静谧又布在了广场上

亢奋的声响落下，人潮退去

清洁工还未来得及上班

散乱的小红旗、小鞋子、小纸团们

正可享用这庞大的公共资源

而边角的花草，仍对所遭的踩踏心有余悸

空气中的热与红仿佛一种病症

好在微风徐来，月光清凉

夜晚的静谧又布在了广场上

看来，静谧才是铁一样的硬道理

还有什么比它更适合安抚一颗动荡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