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 兵
起初,只是被这一行诗——To change your language 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所吸引或刺激,才找来原文,开始揣摩。既而,搬出那本陪我多年的英汉字典,开始阅读。而真正让我动念头去翻译,是因收到朋友办的民刊上,这首《Codicil》的汉译诗有诸多让人不解之处。比如,诗中第二、三句被译为“一种是雇佣文人帮闲的散文,我用它/流亡……”
此处明显有误。
德里克·沃尔科特对此种文人怀有强烈的不满,甚至愤怒,断不会心怀“帮闲”不得的失落,游学西语世界。身处种族与文化交混中的“精神分裂”状态,作为在英属殖民地长大的混血儿,文化认同的矛盾和焦虑感伴随沃尔科特终生。诗人只会选择“两种风格”中的另一极,与“文人”们背道而驰,揣着自己,上路。
动手处理这首诗前,我参考了胡桑等人的译文。特别是胡桑对“查洛特维尔”与“培尔·金特”的两处注释,释了我很多疑惑。“查洛特维尔”是沃尔科特的故乡,但沃尔科特对故乡情感的复杂,简直让人忍俊不禁。诗中,沃尔科特将自己“流亡”的原因,与黑人和白人、加勒比本土和西方文明的二元对立等文化因素,貌似撇得干干净净,只怪罪于那群“海鸥”在“独木舟”上抢食,挤占了本应属于他的“空位”,让他无法重涉海峡回归故里。于此,沃尔科特那颗大师般的童心,在诗中就袒露无遗了。
真正面对“To change your language 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这行诗时,结合上行诗“这大海般的生活”,其实不难理解,沃尔科特对语言的洞察,远非传讹的那样:“要改变你的语言,必须改变你的生活。”我的阅读被“life”这个单词狠狠地绊倒,“life”在此处,应不是对上行诗中“生活”这个词语的简单重复,更不是我们传统文化里复沓等艺术表现手法在西方语系中的复活与呼应,而是对“生活”的升华和引申,抵达精神层面,有生命之意。沃尔科特似乎可印证杜甫对语言的态度:语不惊人死不休。语言的改变,来自诗人对生命的深刻体验,而不仅仅止于生活。译为“要改变你的语言必须改变人生”,更切合原作。
考虑诗中语境有反讽和悖论等因素存在,并结合诗中不多的明喻句,比如,“我望见那些好脑袋烂得像群狗”中沃尔科特的轻松和诙谐,诗题《遗赠》比硬译《遗嘱附言》应来得更为明快、简洁。而后续部分“心中没有任何事物”,拿成语“万念俱灰”来意译,我觉得更好地呼应了下文里的“灰坑”,也算是所谓灵感吧。
揣度《遗赠》写作的灵感应是这样:某晚,有月,在圣卢西亚和美国及非洲间往返,最后定居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诗人,在海滩,碰见几只搁浅正腐烂的独木舟,突发奇想,要远涉加勒比海,回到诗中的国家里去。现在看来,沃尔科特在《遗赠》里延续了他一贯的意象繁复、用典考究等风格,揭示了人类命运变迁中的漂泊感和沉痛。这与西印度群岛位处多元文化的撞击地带,是密不可分的。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沃尔科特似乎也没能挣脱哲学为诗歌埋设下的宿命陷阱。
附:
遗 赠
精神分裂,让两种风格弄伤
一种是御用文人的帮闲散文,我赚得
我去流亡。月下海滩绵延数里,我在这把
镰刀上跋涉
枯黄,炙烤
直到褪去
这大海般的生活,那份自怜
要改变你的语言必须改变人生
我没法纠正过错
浪倦了天涯和回归
海鸥尖叫用迟钝的舌
在搁浅的、腐烂着的独木舟上方,
它们是一朵查洛特维尔的云,长有毒喙
从前我想爱国就够了
现在,即使我选择,那个食槽也没有空位
为一些残羹,我望见那些好脑袋烂得像群狗。
我正走进中
年,皮肤烤焦
像纸从我手上剥落,薄如葱皮
像培尔·金特之谜
万念俱灰,不惧
死亡。我知晓太多死者
和他们是老相识,性子相投
甚至知晓他们是怎么死的。着火了
肉体不再惧怕大地的
炉门,
那太阳的火窑或灰坑,
也不怕这道云中隐现的镰刀月
又让这片海滩枯萎得像一张白纸。
它所有的冷漠是别样的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