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湉笑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影视学院 北京 100024)
论姜文电影的梦境与荒诞
李湉笑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影视学院 北京 100024)
姜文的电影风格卓然、气度不凡,充盈着他恣意烂漫的开阔想象,彰显着他独具个性的特征标签,梦境与荒诞更是他电影的共同底色,在此,我们将从梦境与真实、叙事策略、黑色幽默三个部分来探讨姜文的电影如何用梦境折射最真实的现实。姜文电影;梦境与荒诞;叙事策略;黑色幽默长天过大云的开阔高远,驾闲云捉野鹤的不羁浪漫,而今我辈狂歌的洒脱飞扬,管它今夕何夕的哲思超然,是姜文的气象,又何尝不是散落在姜文电影吉光片羽中的独特气质。姜文,在中国电影界的意义是独树一帜的,他是一个“有着自己态度且旗帜鲜明的人,有他在,我们才好说本大国的电影也不都是行活儿”。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到《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从最卖座的,到最赔钱的;从犯规的,到开创新时代的……”,姜文的每部电影都风格卓然、气度不凡,也都充盈着他恣意烂漫的开阔想象和欲罢不能的自我表达。无论是用颠覆传统的原创视角构筑的极具个性与哲思的超现实叙事空间,还是用光影斑斓、绝美脱尘的视听影像还原的或梦或幻的精神世界,亦或是用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宣泄的对生命、人性、社会、历史的思索与质询,都标识和彰显着独具个性的姜文标签。在此,我们将聚焦姜文电影的荒诞与梦幻,探讨他的电影如何用梦境折射最真实的现实。
“电影是梦,在我来说,是想表现一个自己想象中的世界。电影对我的吸引,有一点就是无中生有。无中生有出一个似乎存在的,让你觉得比现实世界还真实的一个世界。”姜文的电影如他所述,全都是恣意疯癫的白日梦。他总是擅长用精准的细节来构建出一种似乎确凿的历史真实和不容置疑的时代氛围,催眠你进入他的梦境,在超现实的荒诞情境中映射出比现实更加确凿的真实。
《鬼子来了》看似是对历史事件的客观再现,实则是在虚拟情境中对人性真实和历史真实的深刻模写。片中,马大三始终处于荒诞事件的中心,他所有的戏剧行动仅仅是因为对从未谋面的“我”的承诺,他宽仁的对待两个“从天而降”的俘虏,却最终死于恩将仇报的日本军人之手,人性的复杂与真实在触目惊心的反差中暴露无遗。影片最后,当马大三的头颅着地时,那突然而来的彩色影像和那抹锐且痛的淡然微笑,正是对影片叙事的一次极致解构,也正是在这梦境般的叙事中,影片完成了对人性的苦涩探究和对民族心理、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双重拷问。《太阳照常升起》则是姜文梦境的原汁复原,最接近他的理想世界,在姜文看来,“生活中的故事可能更接近《太阳》那样的,没有逻辑,不是一般的起承转合,但是在心理当中有某种震撼”。片中,当黄秋生饰演的梁老师在流氓问题解决后,却出人意料的以一种潇洒的、恰似闲庭信步似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一意料之外的处理给影片留下了诸多疑惑,也引起了观众的普遍不解,但姜文的注解辛辣而透彻,“自杀的原因只有自杀的人自己知道”。同时,影片并没有肆意渲染死亡的恐怖,对每个人的死亡处理的都是“歇会儿、睡午觉的感觉”,这是姜文的态度,让他们的死亡,庄严而有尊严。可以说,《太阳》是一部反映生活本质的电影,它太真实以至于被误读为太荒诞,太生活以至于被认为太风格化。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常常混淆真实与记忆的关系,却在美化与选择记忆的过程中建构出一种富于质感的生命真实和意蕴十足的戏剧张力。片中,当马小军在生日会时勇敢的拿起酒瓶去戳刘忆苦时,画外音传来:“千万别相信这个,我从来就没这样勇敢过,这样壮烈过,我不断发誓要老老实实讲故事,可是说真话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受到的各种干扰就有多么大,我悲哀的发现,根本就无法还原真实,记忆总是被我的情感改头换面,并随之捉弄我,背叛我,把我搞的头脑混乱,真伪难辨”。这段话,自然解构了影片已经建立起来的诸多情节,但是,正是回忆与真实的杂糅交织谱出了一曲青春昂扬的华丽交响,呈现出一种懵懂欲望在灿烂阳光下的自由模样,唤起了人们心底久违的关于青春的纯美记忆。和《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让子弹飞》中,当围绕着张麻子、汤师爷、黄四郎之间的主要戏剧情节已经建构时,当所有的戏剧动作都已展开时,汤师爷告知张麻子,他原本要上任的并非鹅城,而是康城,又是一次对影片前序情节的轰然解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巨大的荒诞,但这种荒诞却传达出一种更具震撼力量的人性真实,也确认了张麻子的英雄内核——无论是康城还是鹅城,只要有黄四郎这样的人存在,张麻子就必须惩治他,影片关于正义、公平、惩恶扬善的普世意义也就在荒诞中铺就。
姜文电影的叙事背景全是过去时空,比如,北洋时期、抗日时期、文革时期,但是,姜文有着自己鲜明的历史态度,他拒绝大历史的绑架,也拒绝小历史的琐屑,总能以打破常规的视角创造出独特的历史时空。这主要体现在他的叙事视角的选取和叙事结构的建构中,总体来说,姜文偏爱非爬行式的、能够旋转起来的叙事,他拒绝平庸、避免流俗,强调个体视角和对传统的反叛,叙事结构中有断裂、有错位,呈现出一种碎片化和反常规的姿态,而这也是他鲜明作者风格的重要支撑。
在叙事结构上,《太阳照常升起》借鉴了西方电影的后现代结构策略和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对时空进行了重新装置,把1976年的三个故事置前,1958年的故事置后,四个片段独立成篇却又在内部相互牵连,使影片具有碎片、魔幻、讽刺、狂欢的繁复品质。“在所有老套的电影叙述方式中,都是在前15分钟先摆好人物关系、人物立场、人物动机……但是在《太阳》的前15分钟里,动机和立场都不明确”。因此,观众一开始看到的都是剧中人物隐去动机、立场的外化结果,比如,疯妈突然就上树了,突然就打儿子了,由于这一系列外化结果节奏太快、撞击太强烈,冲击了观众固有的观影习惯,也为《太阳》贴上了看不懂的标签。但是,我认为,《太阳》的叙事结构恰恰是造成影片意蕴深厚的点睛之笔。一方面,它真实对位了现实世界的非逻辑性、偶然性,另一方面,当我们在开始时看到结果,结尾处读懂原因时,震撼与感动便会产生。比如开篇,疯妈总是爬上树朝远方大喊“阿廖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起初我们会对这种无逻辑的行动感到困惑,但当我们在影片结尾看到,年轻时的疯妈站在火车顶上冲着远方地平线下的太阳,坚定、有力、倔强的一遍遍重复这句话时,我们拿到了解码疯妈之前举动的钥匙,而那一次次坚定的高呼所积蓄的感动也如初升的太阳一样喷薄而出,深入心底。同时,结尾的这一华彩段落,也形成了影片内部的呼应,开始时,我们看到的是小队长因偷情被枪杀的结果,而此时我们看到的是小队长出生时的情境,一种强烈的碰撞对比由此产生,我们会为生命、为整个人生旅程感到震撼,也会对“一代人来,一带人去,大地永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的残酷真实感到震撼。
在叙事视角上,《阳光灿烂的日子》颠覆了传统叙事对文革的模式化讲述,以一个青春萌动的少年的主观视角呈现了一段充满个体经验的文革历史,解构了常规叙事中关于文革的刻板印象,以灿烂梦幻的视听语言,坦率而热烈的讲述了在那个禁锢的年代里肆无忌惮的爱情理想,走出了常规叙事关于文革的政治和历史的意义层面。《鬼子来了》同样以一种耳目一新的叙事方式达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影片前半部分具有鲜明的反英雄色彩,一开始时,马大三在不敢杀死两个俘虏时竟然被逼的哭了起来,缺少男人的血性与反抗精神,但当他目睹了日本鬼子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后,才从被催眠的状态中幡然醒悟,冲进战俘营进行了疾风骤雨式的猛烈复仇,这种叙事方式更真实的记录了一个“人”的转变,也塑造了更加饱满和深入人心的圆形人物。同样的,《让子弹飞》的张麻子也并非一个“高大全”式的平面英雄和一个普遍意义上的道德完人。开篇时,他是一个杀人劫道的土匪,进入鹅城之后虽然强调公平,禁止百姓跪拜,但对金钱的追求仍占主导;直到小六子死后,他内心的愤怒被激发,开始呼唤正义;而到老汤死后,他经历了与自己心的抗衡,从最初的抢钱变成裸捐,最终摧毁黄四郎,实现了公平正义。在叙事结构上,无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还是《让子弹飞》都有一种解构前序叙事的特质,使故事情节出现断裂和矛盾,同时,整体结构也都有“反小说”的倾向,大量的场景像是记忆中零碎的片段的拼贴,松散而破碎,颇具后现代的意味。
姜文的电影是诗,是从心灵投射出来的一种铺张的美。他的电影格调是高扬审美的,散发着一种不颓不败的骑士精神,高调的摄影,晴天朗日、阳光灿烂,嘹亮的音乐,昂扬向上、温情浪漫,精致的美术,准确真实、华美大气……但恰恰在这明丽绚烂的外表下,姜文的电影又常常潜藏着一个深沉严肃的内核,他总是将“美丽的银幕形象和惨烈的悲情故事辩证地糅合在一起,在后现代的组合拼贴中淡雅地叙述魔幻的历史旧事”,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来“间离”和“陌生化”它的悲剧性内核,使观众在肆无忌惮的笑过后,尖锐的揭示出生活、现实、人生的困境、残酷与凝重,引起人们的反省与思考。
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人物约瑟夫·海勒曾说过“我要人们先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以恐惧的心理回顾他们所笑过的一切”。姜文的《鬼子来了》正是对这种黑色幽默的最直白诠释。片中,无论是花屋小三郎的“大哥大娘过年好! 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还是二脖子的“我出了村就过了河,我过了河就上了山”,都在以荒诞不经的方式让人捧腹。但影片后半部分,日本鬼子突如其来的嗜血杀戮使影片在一个半小时内积累的幽默轰然倒塌,深深刺痛观众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同样的,《让子弹飞》中鸟叫般的接头暗号、舞台化的鼓阵欢迎、符号化的麻将面罩等,处处洋溢着幽默浪漫的气质,而“人文掌故、江湖黑话、时髦用语,见什么码什么”的嬉笑怒骂也使影片像是一曲生动的谐谑曲,但这前序情节的幽默欢乐也与最后张麻子在实现正义后那形单影只的落寞产生了反应强烈的化学作用,让人回味无穷。《太阳照常升起》则以奇诡绝美的超现实视听影像重塑了一个“远离尘世、极端地接近我们精神本质”的自由空间,无论是红色土地的艳丽飞扬、白色洞穴的魔幻诡秘,阳光下的欲念之舞、白布背后的情欲涌动,高山之巅的奇异尽头、冰冷铁路上的繁花似锦,还是大雪飞扬中的一对女子,云雾缭绕中两个男人,都在以奇诡飞扬的造型,建构着荒诞离奇的梦幻情境。但是在这超现实的梦境中,姜文书写的却是对生命的偶然和必然、人的生存困境的思考与诘问。比如,影片中的1958年,疯妈与唐妻在戈壁上偶遇,唐妻毫无顾忌的谈论着充满荷尔蒙气味的欲望与情欲,而此时疯妈正身怀六甲,谁能想到这个腹中的婴孩日后会与唐妻展开一次欲望的冒险;而当唐老师在铁路边狂欢式的举行婚礼时,疯妈乘坐的火车从婚礼现场掠过,谁能想到当时光流转到1976年,当年的新郎会亲手杀了当年的婴孩。人生的偶然与必然,在这里显得那么荒诞,却又那么真实。从这个层面上,《太阳》是一个可以抽离掉时代背景的故事,它所探讨的主题,讲述的故事,是具有世界性的,在今天,它依然可能会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一代人来,一代去,太阳照常升起。浪子佳人,侯王将相,去得全无迹。青山妩媚,只残留几台剧。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风流如是,管它今夕何夕。”这是姜文所填的一首词,洋溢着一种看透人生世事后,放浪形骸,恣肆昂扬的状态,或许通过这首词我们能更透彻的理解姜文电影“太阳”与“阴暗”共舞的独特话语体系,也能够理清电影明丽的外表下都有一个深沉的内蕴的原因。姜文曾说他的电影,“哪是四部电影,就是一部”,而其中荒诞、梦幻又是尤为突出的底色,《太阳照常升起》结束时火车开走了,《让子弹飞》开篇时火车开来了,我们在期待着姜文下一次的火车又会把我们带入怎样的梦幻而飞扬的旅程。
注释:
1.姜文等.长天过大云——太阳照常升起[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18
2.赵宁宇.姜文的电影世界[J].当代电影,2011:25
3.姜文等.一部电影的诞生[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15
4.姜文等.骑驴找马——让子弹飞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48
5.同4,P41
6.同4,P41
7.周清平.魔幻的时间游戏:一种新的电影结构类型[J].艺术评论,2007:18
8.同2,P28
9.同4,P37
10.同1,P332.
李湉笑,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影视学院 2012级广播电视艺术学<在读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