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庄
冬天的下午,外面下着雪,查先生倦坐在办公椅上,双臂僵硬地搁置在桌面,他透过窗户盯看上方那片窄窄的天空。天空遥远,冰凉,它横列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废置久年的铁。
过不了多久就会大起来的。
查先生收回目光,转过头。他的上司,一个秃顶的干瘪老头——实际年龄与查先生差不多——趴在桌上,细小可怜的眼望着查先生。查先生望着他。
上司说,过不了多久就会大起来的。
查先生说,会大起来的。
查先生的话使他的上司一下子变得异常兴奋。上司在那里晃来晃去,十指参差错落地快速敲击着桌面。
上司说,我太高兴了,我不想抑制自己兴奋的心情。
查先生说,你也抑制不住。
上司说,我真想跳个舞。
查先生说,那你就跳吧。
上司便从坐椅上蹦起来,他蜷曲的躯体越过桌面,灵巧地着落在地面上。由于地面潮湿,身子摇晃了几下。查先生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换了他,也不一定比上司做得好。上司对自己完成的动作很满意,他吹了一声口哨,并且摆过头向查先生很尖厉地笑了一声。查先生很受感动。
上司开始做准备工作。左右双脚交替将脚尖顶着地面,然后使腿部晃动,同时双臂弯曲提起,悬挂在臂端的两片手掌上下很快地翻卷。舞。查先生一看就懂。上司完全是在摹仿鸭子奔向水时的那笨拙姿态。他的双臂上下很有规律地扇动,身子向两旁摇晃,脚步迈得很快,但每一步都前进得不远。上司的罗圈腿现在几乎能组合成一个粗糙的圆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还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嘴一直是一张一合。查先生猜想他是要摹仿鸭的叫声,但拿不准是否叫得像,所以迟迟不敢发声。查先生很想提醒他,不妨叫出声,但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猜想得对。再者上司完全沉浸在角色里,打扰他肯定会引起他的不快,甚至厌恶,于是查先生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上司的额壁上开始有汗洙,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后来便流了下来,满脸都是。查先生想他不会再坚持多久了,很可能马上就要停下来。上司果真就停止了舞步。上司面向查先生后面那堵墙站着,他的双腿晃动得很厉害,身子似乎随时都会瘫下来。查先生知道他兴奋得太辛苦了。
查先生将目光转向窗外。雪下得比开始密集,朵儿很显然地大了许多。那片窄窄的天空在很遥远的地方忽隐忽现。查先生将僵硬的手臂抬起,臂肘支在桌面上,头斜靠在手掌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双眼合上。
上司还在面墙站着,那里没有一点声响,整个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些年来情形一直是这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男男女女有很多的人,大家十分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写各种各样的工作计划,制定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翻阅报纸、文件,谈论近来的天气形势,城市环境的污染,交通的阻塞,物价的上涨,股票和基金的振荡,世风的每况愈下。后来谈论的人便一个一个地少了,每天早晨上班时,上司总能发现其中少了一个或几个。同样的情形持续几个星期后,上司便坚持不住了,他向更高的上司作了汇报。更高的上司只给了他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最后走的是坐在查先生对面的一位女大学生。她走的头天下午一反常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查先生。查先生看出她眼里盛满深深的关怀和眷恋,这可不是查先生希望看见的东西。于是他便低下头,用一张白纸很仔细地折叠一艘小船。他将船折叠好,双手将船捧至与眼等平的高度,仔细地端详着。女大学生的目光移至船上,眼里闪烁着泪光。查先生将船放置桌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把纸弄平。
女大学生说,你不感觉冷吗?
查先生说,有一点,但还好。
女大学生说,我不行,真的不行,我一再地坚持,但还是不行。
查先生说,看得出来,你最近瘦多了。
女大学生说,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
查先生说,我知道。
女大学生便没有再说什么,她低下头,双掌交叠连同手臂压在桌面的报纸上,查先生看见有泪水叭嗒叭嗒地滴在纸上。查先生不知所措,烦躁地将面前的纸揉成一团,打开窗户想要扔向窗外,一阵寒风吹来,迫使他将窗户关上。女大学生站起身来,脸颊有两行长长的泪渍。查先生脸色沉重地望着她,女大学生的眼神先是很慌乱,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接着又坐下来,继续低着头。
查先生说,在外面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查先生的话刚一说完,女大学生便坚决地站起,将头伸向查先生,还不等查先生反应过来,她的嘴唇已贴近查先生的耳根。
女大学生说,你想要我留下,我就不走。
查先生大脑嗡的一声,心跳得厉害,手里的纸团掉到了地上,对于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女大学生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她的嘴唇不断地碰粘着查先生的耳根,她在等待结果。查先生却只想尽快摆脱面临的困境。
查先生说,你走吧。
女大学生的身子弹簧似的收缩回去,她愤怒地盯着查先生。查先生竟稀奇古怪地向她笑了一声。女大学生扭过头,从椅背上拿起吊包挎上肩头,挪开椅子,一路小跑地到了办公室门口,在那里稍稍停顿一下,便身子一闪,消失了。查先生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哭了,并且发出了较响的声音。他的上司坐在门边的旯旮里,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夹着烟,面带笑容地望着查先生。
上司说,我不会把这些告诉你老婆听的。
办公室里只剩下查先生和上司。一些年来一直是这样,一个坐在办公室唯一的窗户下面,一个坐在门边的旯旮里,多余的办公桌椅堆积在四周。后来单位其它机构里的废置物也挪至办公室。因年深日久,再加上办公室位于单位的底层,地面潮湿不堪,常年飘荡着一股粘乎乎的霉烂气息,堆积的物件与物件间,物件与墙壁间,斑剥的楼顶上,到处布满了灰蒙蒙的蜘蛛网,许多小小的虫族的死尸粘附在上面。老鼠们成群结队、旁若无人地追逐嬉闹,堆积的物件被啃坏,墙根被挖成蜂巢似的一排排整齐有序的洞穴。办公室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作为单位庞大机构中的一个环节,它还需要长期存在。查先生和上司整天坐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或睡眠,或在浊暗的光线里翻阅早年的报纸和文件。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后来连上下班起码的招呼都免了。曾经有几次查先生请上司坐到他的对面来,上司没有答应。上司总是以不适应窗户边的光线作为托辞,一直坚持坐在黑暗之中。
“向左刺,杀。”
“向右刺,杀。”
“向前刺,杀。”
“杀。杀。杀。”
查先生因巨大的声响惊开双眼,转过头便看见上司模糊的身影。上司正在跳第二支舞,刺杀舞。上司的双手紧握想象中的长枪,向左刺时便左手在前,向右刺时便右手在前,向前刺时就双手紧握在一起,长枪便变成了长剑。向前刺时由于用力过猛,时间过长,他的前腿就有点支持不住,后腿几乎要脱离地面,人随时有摔倒的危险,不过上司总能及时地将双手拉回,把身子带回安全位置。稍作休息,又重新投入刺杀。上司喊杀时的声音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内心不充满刻骨仇恨的人,不是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战斗的人,是根本喊不出那种寒光闪闪的声音来的。查先生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其后便胆颤心惊,很害怕,他很不欣赏也不能接受上司跳的这个舞。查先生将桌上的旧报纸撕下两片,揉成团,塞进自己的耳洞,又将头转向窗户那边。
窗外的世界已经灰暗,雪下得很大,从雪花悄然下泻的姿态里,查先生知道外面没有风,他静静地坐着,双掌支撑着头,他感觉很累,想要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
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它们整齐地站在旧地山坡,那金灿灿的燃烧灼人心痛。
查先生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窗外有落雪隐约的影子,他迷迷糊糊地还想睡一会儿,但想想还是不行,这样睡下去将会没完没了。查先生顽强地站起,天气太冷,全身哆嗦。查先生摸索着向门口走去,一边喊,上司,上司。上司早已走了。
查先生走出办公室时天已完全黑了。雪铺天盖地地倾泻,风很大,一盏路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前方,像一口黯淡的痰液。通向城市的那条土质道路被雪覆盖,查先生无法判别道路的坑洼不平,他东倒西歪地走着,像醉鬼似的,有时一不小心就倒了。查先生很快便爬了起来,全身沾满了雪花,他感到恶心,右手神经质地拍打,但总不能如愿,有更多的雪花尖叫着扑了过来。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雪花已沿着他的脖子深入到胸口、背脊,它们很快融化,查先生感到彻骨的寒冷。查先生开始跑步。他把提包挟在左边胳肢窝里,双手操进袖管压在胸口,身躯弯曲,向前一窜一窜,速度很快,但没有章法。一二一,一二一,查先生不由自主地喊起了口令。不一会儿他便觉得跑出了点样子,可速度慢了许多,但每一步都很实在,查先生觉得很安全。雪渐渐地小了,而风却更大了,整个世界仓皇逃遁着一大群一大群凄厉的叫声。查先生已经跑不动了,他的胸口依然冰凉冰凉的,心像只皮球在上下急速地跳动。当查先生跑到那盏路灯杆旁边时,他摔倒了,心一下子跳到了口里,一些浓重的粘液从嘴里出来缓缓流入雪地。不休息是不行的。查先生没有爬起,他的右手插进雪里,紧紧抓着土地,他担心自己睡着时,雪将会把他带走。查先生的担心完全是多佘的,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将头部的位置稍微调整了一下,嘴便朝向路灯杆的那个方向,这样呼吸起来就流畅许多。雪已完全停了,大风掀起一层层雪花向空中抛去,随后又被风在远处打落。查先生的嘴里塞满风雪,他将风雪吞食下去,以便腾出空间等待新的风雪。这样的过程反复几次之后,查先生觉得很有意思,很好玩,后来嘴里风雪还未塞满,他便急不可耐地将它们吞了下去,再后来嘴很空洞地在那里张开着,风却忽然停了。查先生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多么渴望一直玩下去,一直坚持到底,但他得不到这样的机会。查先生想要爬起,却根本没有动,他的身躯已完全僵硬,唯有右手的五指在泥土里紧张地动弹。查先生觉得很可笑很滑稽,于是便笑了起来。他先是抿着嘴笑,后来实在坚持不住就张开嘴笑,大声地笑。笑声像破锣一样地响着,全身颤抖不止,躯体却忽然恢复了知觉,右手哆嗦着从雪地里抽了出来。他将右手的五指收拢,再打开,再收拢。这时查先生止住了笑声,他爬了起来。查先生摇晃了几下,眼睛发黑,胸口有一团火在噼里叭啦地燃烧。他摇晃着走向路灯杆,将右手搭在杆上,头靠在右手臂上,痛得要裂开。要是不跑情况就会好些,但跑与不跑结果一个样。查先生稍微好受些时便转过身将背部和头靠在杆上,悬挂在他头上的那盏路灯依然像一口即将坠落的浓痰,随时都会掉下来打在他的脸上。查先生用嘴向它呶了呶,仿佛向它亲吻似的。
查先生又上路了,他朝来路看了看,没有看见一个脚印。
查先生的单位在城市的郊区,上下班要走约十三里的路程,后来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中饭便上班时带来在办公室里吃。每次中饭,查先生都要等上司走后将门关上,从搁置在桌面上的黑色老式提包里,提出一只塑料袋。查先生将它放在桌面上。他对袋里的食物不感兴趣,但他确实又感到十分饥饿。当他双手把袋子打开,取出里面的食物时,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呐,不想吃就不要吃。查先生只想休息,一种刻骨的劳累将他掩埋。于是他便伏在桌面上睡了起来,他模模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便醒了。查先生一直不习惯这样的休息,他没有办法睡得安稳。他木呆地看着桌上的食物,一动不动。查先生面色蜡黄,浑身浮肿。他长年坐在阴暗的窗下,没有人去注意他身上这些日趋严重的形势,偶尔他的夫人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查先生靠在床头背上还没有入睡,便拿起手电筒照着他的脸。
夫人说,你病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查先生说,我不行了,可能要死。
查先生的夫人按灭手电,转过身,她说,你已讲过很多遍了。夫人很快便睡着了,查先生身边又响起她牙齿碰击摩擦的声音。
查先生结婚已有十三个年头了,对于爱情正如他经常自言自语所说的,就像火星一样地遥远。他的夫人一直没有生育,这不是她的错。早年的时候,查先生房事一直避开危险期,后来他就不避开了,这不是说他想要孩子了,而是查先生认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事实果真如此。再后来查先生对房事也不感兴趣了,永远不感兴趣。查先生是爱他妻子的,这种爱是基于这样的一种事实,每天晚上只有他的妻子与他同床共枕,而不是别的女人。也不可能有别的女人。查先生的夫人是名护士,在市中心一所精神病医院工作,专门护理患有抑郁症类病人。查先生曾经去过那所医院。那里建筑物高大,外观洁白无比,到处是假山,喷泉,到处是花木,绿汪汪的草以及鸟儿的歌唱,总之给人以公园的感觉,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所精神病医院。夫人很少谈起关于医院里的事情,查先生也不去打听,查先生知道夫人想要说的时候就自然会说。
夫人说,城市流行抑郁症,医院的库房都改做病房了。
查先生说,医院可以加速治疗。
夫人说,治疗唯一的方法是等待,等待患者死亡或自然恢复。
查先生说,这方法不好。
夫人说,谁都会这样认为,但不可能有其它更好的方法。患者死亡的少,复原的人更少。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夫人伏在查先生的肩上哭了,很伤心。
夫人说,把我调出来吧,我不要在医院里呆了,我受不了了。
查先生拍了拍夫人的肩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能说些什么呐。面对生活,查先生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感到怯懦和孤独。他害怕生活,害怕走进人群之中。查先生退守在阴暗潮湿的办公室里,他只想做一名优秀的小职员。可他已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经手所写的材料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结果都成了废纸。它们要么被烧掉,要么一麻包一麻包地堆积在外面,任风吹雨打。后来连材料都没得写了,公司里根本不需要任何材料。查先生和上司的办公室,只是公司一个结构的象征在那里存在着,并且将一直存在下去。查先生坐在办公室或靠在床背上,在人生短暂的休眠里,他经常梦见向日葵。金灿灿地燃烧着的向日葵。查先生哭了,他为向日葵而哭,为自己而哭。他感到一种深重的耻辱,为自己的怯懦和步步退守。感到耻辱又能怎样呐。查先生既不能愤怒地站起,也不能潇洒地逃走,他唯一能够做到的是使自己缩成一团,躲藏在安全的角落里,又梦向日葵。查先生很想把梦里的事情告诉妻子听,但他羞于开口,当然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查先生的夫人情绪越来越坏,一见面她便阴沉着脸,晚上很少回家,有时干脆就不回家。查先生问她,她说晚上加班。查先生说晚上接她下班,夫人说没有那个必要。
查先生说,你不怕吗?
夫人说,不怕,万一怕就躲起来。
查先生说,那地方安全吗?
夫人没有回答。夫人的眼里有一层黯淡的光亮,不久便被吸进黑暗的深处。
查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很理解妻子的心情,他只想妻子能朝他脸上啐上一口痰液,但他没敢说出口。
查先生现在不需要什么食物了,他只想休息。最终还是饥饿促使他迅速从袋子里取出食物,他很急躁地扒了几口,好像不是自己吃,而是喂给狗吃。吃完饭,如果遇到天气晴好,查先生便会步出办公室,走向公司后面的那片山冈。他躺在山冈上,看蓝天上朵朵白云越走越远,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夜深的时候查先生开始进入城区。城区的入口是一条由两排山冈围成的狭长弯曲的过道,过道上布满许多尖利的石块,进城的人即使在白天也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有流血的危险。查先生进入过道,积雪在寒冷的黑暗里忽隐忽现。两边山冈上各有一座高大的纪念碑,它们披一身丧服,相对无言。查先生神情恍惚地走着,因雪已冻结,他不可能走得更快。查先生下意识地平衡着自己的身体,以免滑倒。遇到坡路,几乎就没有办法前进,前进一步反而后退三步。查先生跪下身子,嘴咬住包的提带,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每爬一小段距离他便停下来,双掌狠狠地搓动,再又继续向上爬。到顶了,查先生坐起身来,稍稍喘口粗气,双腿平贴在下坡的路上,手向后一撑,人便滑了下去。人和冻雪摩擦的声音,尖厉的破碎的声音,歌谣的声音,爱情的声音,它们是那样地亲近而遥远,叫人忍不住伤心。终于又到了平坦的雪地,查先生仰躺在雪地上,全身热哄哄的,神志清醒多了,他看见黑暗的深处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查先生很想吹几声口哨,他想吹便吹了。吹的是一首童谣的曲子,内容已完全记不清了,模模糊糊的,但曲调却很熟稔,感觉就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似乎不是他在吹曲调,而是曲调在吹他。曲调吹完了,查先生又重吹了一遍,然后爬起来继续上路。路面依旧很滑,但查先生的速度比原先要快多了,遇到坡路依然爬坡滑坡,不一会儿他便站在过道的尽头了。
城市比过道口要低约三十米,有一条长长的宽大的坡路与城市相连,站在过道口放眼望去,整座城市给人一种沉陷的感觉。城市的南北两面是自过道口转弯延伸而去的山冈,过道在城市的东方,西方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床很浅,长年有浑浊的黄色之水流过,每年的春夏交替之际就会泛滥,城市每年都有被淹没的危险。
查先生站在过道口上,冬夜的城市很安详地躺在他疲惫不堪的眼里。街道及建筑物的顶上铺盖着白糖似的雪,一些路灯在它们的周围寂寞地开放,几只不肯睡眠的猫在毫无目的地四处游窜。查先生走下坡路。他走得很慢,一是由于路面光滑,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见在底端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座老式建筑物前面的宽大的台阶上,有几个女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好像等待什么。查先生觉得很奇怪,如果旁边有什么地方能够躲藏起来的话,他一定会躲藏起来,以便观察事情的结果。可惜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查先生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走着。当他走到坡路的一盏路灯旁边时,终于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几个女人都走下了台阶,其中一个在下台阶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快就爬了起来,赶上队伍。她们朝查先生急速走来,前面的那个速度更快,与后面的几个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以至后面几个人慢慢地都停止了前进,有两个转过身去朝回走了。查先生想要停止脚步,但他没有停住。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开的。那个女人在离坡底不远的路灯脚下站住了,她靠在水泥杆上,望着查先生。查先生离她约有三十米的距离,他看见女人的影子像一大团冰冷的水流动在她的脚下,并能真切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动。多么熟悉的身影,梦里的身影。查先生向前紧走几步,他怔住了,原来是女大学生。
一种内心被掏空的感觉使得查先生的身体剧烈摇晃。查先生所在的坡路正是比较幽暗的地段,女大学生没有看出他来,她依旧靠在水泥杆上,手搭凉棚向上眺望,纳闷来者为什么突然止步不前。一会儿便有一小团黑色的东西从坡上滚下来,里面瓷碗相碰的声音非常悦耳。东西滚到大学生的脚下停住了,原来是一只黑色的提包,便用脚将它踢弄到一边去,然后她走上了坡路。查先生看着她走上斜坡,第一反应就是逃跑,从她的身边跑过去,但他无法起跑,身体实在摇晃得厉害,不听使唤。当女大学生离他不远时,查先生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低着头,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女大学生已经站在查先生的面前了,查先生没有抬起头,他的胸口正在剧烈地疼痛。
女大学生说,先生过夜吗?我带您去,保您满意。
查先生疼痛得无法忍受,他猛地抬起头来,面孔已完全扭曲。
查先生说,是我。
女大学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当她身体稍微倾下想要看清是谁时,她怔住了,身子凝固在空中。女大学生惊叫一声,转身便跑。她跑的速度很快,到坡路的底端时她滑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继续跑。查先生像局外人似的坐看发生的一切,当女大学生快要跑上台阶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并大声喊,等等我。
查先生气喘吁吁地赶到台阶时,女大学生早已进入了建筑物。站在台阶上的几个女人围过来,他推开她们,冲了进去。其中有一个女人说,乡巴佬,没见过大学生的X。她们一定认为查先生是在与大学生玩一场调情的游戏。
建筑物里面很暗,没有灯光,潮湿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恶香味。查先生站了好一会儿才适应里面的黑暗。他走向楼梯。楼梯是木制的,每踩一级便有一系列吱吱呀呀的声音,叫人担心稍一用力就会断裂。二楼终于到了。一条长长的东西走向的走廊,两边分布着不计其数的客房,廊顶上一只低瓦的白炽灯发出浑浊的光。查先生站在走廊的中央。
查先生不停地大喊,除了老鼠的叫声和跑动声,查先生听不到任何回答,好像女大学生被建筑物一口吞下去了。
有人从底层上来了,速度很快,还没等查先生转过身,便有两具粗大的躯体压迫着他的背部。他的双肩被两只手抓住了,他被提起,转向,向楼梯口移动。楼梯尖叫个不停,似随时都会散架。查先生觉得很不舒服,他的脚根本够不到楼梯坡,他大声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身后的两个人好像是哑巴,谁也没有回答他。到了底层,两人突然加快了速度,以至于他们的人跑到了前面,而他们的手连同查先生的躯体落在后面。在门口他们停住,两只手稍一用力,查先生的躯体便悬挂着往前冲,两手一放,查先生便落在了台阶上。
台阶上没有一个人。周围没有一个人。前面不远的那盏路灯还在寂寞地亮着,在这冬夜的深处,幽暗的坡路上再也不会有人下来了。查先生爬起来,转过身,那扇大门早就关上了。他走下台阶,这时雪又下了起来。
查先生的家在城市的北面,在一条沙质马路的旁边。马路比较宽,并排可以通过三辆人力登士。天气睛朗的日子,总能看见一些人坐在登士上。他们惊奇地打量两边破旧的建筑和光着背膀追逐嬉闹的孩子们,宽大漂亮的衣衫在风中飘动,金灿灿的黄金饰物闪闪烁烁。一些老年人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对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站在马路中央可以看到马路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山冈脚下,然后分开转向别处。山冈树木稀少,坟墓很多,每年春季来临,绿油油的青草爬满山冈,一些树上开着洁白的花朵。查先生站在春季忧伤的黄昏里,眺望着那片山冈,想象着山冈上拥有的永久的睡眠。但查先生从没有去过那片山冈,他只是眺望。离山冈约九华里,马路的左边有一幢三层楼的破旧建筑物,顶层靠马路这边的墙是由木板建构的,有一扇大窗户,窗板悬挂在上面,由一根木棍支撑着,以便阳光和空气自由进入。这就是查先生的家。家的下面都空着,住户都走了。
查先生进入家门的时候,听见城市的远处有鸡的鸣叫声,他知道天快要亮了。他将底层的门关上,然后上楼。里面很暗,查先生忽然感觉很害怕。他在一楼楼梯转弯的地方将上身的套褂脱了,将它搭在扶杆上,这时他听到底层关闭的房间里有人呻吟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上去很真切,查先生的心反倒平静了。查先生长叹一声,暗暗祈祷呻吟能坚持到天明。他继续上楼。在二楼的一户房门口,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将耳朵贴上门板。里面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当他刚要挪开脚步时,里面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击到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有东西倒了下来。查先生很紧张,他猜想可能是人。猜想立即得到了证实,里面确实有人在爬动。那人摇晃着站了起来,一拳击向黑暗。拳头与黑暗打击的声音像金属一样悦耳。查先生要进去,一把冰冷的铁锁挡阻他的去路,他站在门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击掌鼓劲。他击掌了,用全部的力气击掌。等他停止击掌想听里面的动静时,里面一片死寂,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查先生很沮丧,觉得自己老了,神志不清,不中用了,无法等待下去。一切可能真的没有发生,仅仅是希望而已。
查先生离开二楼。在楼梯转弯处将外面的裤子脱了,扔在楼梯上。他在自家的门前站住,凭直觉就知道妻子没有回来,可怜的女人,寒冷的夜晚不知躲藏在哪家温暖的被窝。查先生将鞋脱了,现在他只想休息。他打开房门,屋里冷冷清清,一些风从窗户进来,像刀片似的,墙壁上久年的石灰桨片被刮得嗽嗽掉落。外面依然下着雪,雪花不大不小,下落的速度不快不慢,在幽暗的光线里,像一场永远诉说不完的心事。查先生关上房门,他径直走到床上去,靠着床背,将被褥拉过来,很潦草地盖在身体上。查先生想要把眼合上,但他做不到,眼还未合上,人就感到晕眩,要呕吐。他想喝水,他按了床头边的电灯开关。雪亮的光芒里查先生看见一只鸟,一只红色的鸟。翅膀耷拉着,整个身子依伏在床对面一张桌子的边沿,头颅歪贴在桌面上。由于灯光的刺激,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花费很长久的时间才将头脱离桌面,并奋力昂起来。翅膀却无法收拢,几次努力都失败了,依旧拖曳在身子的两边。它缓慢地打开双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痴呆,昏暗,没有一丝光泽。它望着查先生,长久地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它终于心满意足了,像完成了一桩心愿,它关闭窗户似的永远关闭了眼睛,头一低,身子一摇晃,便从桌沿上落了下来,双爪向上,面孔朝天。查先生一动不动。他想象着一只鸟,一只红色的鸟。一只红色的鸟在阴谋里飞翔,它的翅膀沉重地扇动,上面堆积一层坚硬的雪。它哀鸣。它整个身子在沉落。它太累了,再也坚持不住了。它看见了一条破旧的街道,看见一扇打开的窗户,它一头撞了进来,瘫倒在一张破旧的桌面上。它等待,等待能够最后看见一个人,把它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现在它心满意足了,走了。查先生的眼里噙满泪水,他下床,摇晃着到了红鸟的旁边,跪下身,双手抚摸红鸟坚硬冰凉的身躯,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查先生站起身,双眼发黑。他扶住桌面,静了静。现在能喝点水就好了。查先生转过身向床里边角落里的水龙头晃过去。他看见了一张洁白的纸躺在水池里。纸被水浸染透了,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查先生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纸揭了出来,仔细端详,知道是妻子写的。他看了许久,连估带猜弄清了内容。
老查:
等你很久,猜想你晚上不会回来,屋里实在太寒冷,我走了。工资在枕头底下。要照顾好自己。
看完,查先生笑了。她终于走了,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查先生双手一放,白纸便飘落了。
一切都好了。査先生整个身子伏倒在水池上,张开嘴,拧开水龙头,水便直接深入他的体内,将内心的一切包围。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窗外已有灰溜溜的光亮,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燃烧着将他深深地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