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涟
一
喜欢朱自清先生的文字已有数十年了,觉得他的文字是运用现代汉语把中国文学推向美的极致;而且,先生的文字像是被雨水淋湿过的,在清冷、朴实、淡然、娓娓道来的叙述中,透着一种清丽的色彩和明快轻盈的节奏,还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般的愁绪,如雨天里的云雾,弥漫天空,几日难见一片蓝天,一片白云,只要稍稍有点风,便有星星点点的雨水从苍穹里飘下来,冰冰凉凉的,让人禁不住缩紧脖颈,举一把伞,急匆匆地在窄窄的左拐右弯的巷道里走着。渐渐地只留下一个背影,一个举一把油脂的雨伞、穿一布衣长衫的背影,影影灼灼,朦朦胧胧地消失在巷子里的尽头。
是的,巷子窄窄的,仅有二三个人宽,并且总是七拐八弯,曲径通幽,一会儿便把大街上的喧嚣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即可步入静谧的雨巷,步入雨意茫茫的江南,扬州二十四桥仿佛在眼前闪过,古运河的涛声似乎依然与雨声风声柔和在一起,轻轻拍打着河堤两岸。铺在地面上的青砖石瓦,经雨一淋,像是浸在水里的镜子,泛着亮光,荡着涟漪,驻足细细地看,自己淋湿的发丝和脸上星星点点的雨滴,都能清晰可见。偶尔有行人骑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或迎面或从背后驶来,人还没有见,自行车的铃声就先响起来了,于是便扶着湿湿的青灰色的墙壁,侧身立着,让过悄然驶去的自行车,又撑开伞,迈开步履,轻盈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确实很窄,人家窗棂叶扇一律朝里开着,有的窗与门一起敞亮着,随意瞥一眼,便可见窗扇里无声忙碌的人影,还有院落里的鸡鸭和琵琶树,在雨天里静默着,似乎雨一下,一切繁杂和嘈闹声便悄无声息,万籁俱寂,人人安详宁静,不是在和面做饭,就是两眼盯着电视机。院落里的人呢?鲜有人见,偶尔见一妇人在院角落里的鸡舍前置放着食物,引得鸡鸭纷纷伸着脖颈咯咯地叫着,一会又悄无声息了。
雨,一直默默地下着,巷道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沉浸在雨意浓浓的世界里。
不知什么时候,雨伞上已有雨珠滴答滴答滴地滑落下来,我的双肩和后脊背,不时有雨水渗进来,肌肤上有了凉意,心,似乎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岁月,那个雨意浓浓的日子,想着先生也定是这样的,举一把油纸雨伞,顶着星星点点的雨水去忙乎生计,一屋子的孩子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等待先生拿回购买鱼米的钱币来。于是我仿佛看到,先生的背影是在这巷道里急匆匆地走着的,长衫步履均已湿透,一双镜片朦胧着一片雨意,而镜片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云雾茫茫……
二
七拐八弯,我终于走到了先生的家门前。
先生的故居一点也不起眼,倘不是那门框右侧的几个“朱自清故居”,你一定还会径自往前走的。也幸亏有了这几个字,否则这所房屋和围绕着这所屋子七拐八弯的巷子,以及因这巷子所产生的文化,怕是早已灰飞烟灭不知所终了。
我静静地在门前端详了一会,细细品尝着“朱自清故居”几个字。这五个字是前任国家领导人江泽民书写的。扬州自古多才俊,文化底蕴浑厚,“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诗里的瓜洲就距离扬州城不远,还有张若虚的那首唱响千年的“春江花月夜”也是写于扬州,还有李白、欧阳修、苏轼等文人大家,都在扬州生活过,留下过千古名诗佳句。最为自豪的是明末抗清英雄史可法,更是慷慨悲歌,成为多少代人的楷模。这样想着,扬州城里文人豪杰代代相传,年年不断,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进得门去,便有一齐耳短发女子从左边的一扇窗口侧身仰脸问道:
“参观吗?”
“是的。”
“10元”
“什么?”
“门票”
“哦,好!”正要掏出钱来,右侧房里一长发披肩的清丽女子急匆匆走来,一边朝我笑着,一边向那短发的女子说道:
“他的钱不能要。”
“为什么?”
“他是新疆来的作家,已经来过两次了。”
那短发女子旋即面色红晕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不知道。”
我颔首笑着进门去,想:不知先生在世时是否知道,几十年后的今天,他这小小的院落需要掏钱才能进来。我想先生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的话一定会很懊丧很烦心的,因为先生一生清贫,一身铁骨铮铮,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会要那几个小钱呢?我于是觉得先生的文字里不仅有着清丽,也有着硬气和寒气在其中。因为这院子实在是太小,也可以说就一天井,十几平方米见方,四周皆是房屋,并且先生的书房正对着南面,一扇木窗敞开着,一张木桌紧挨着窗口,坐在那正好面对着狭小的院落。
天井般的小院落里,铺满了青灰色的砖瓦,由于年代已久,也或许是江南多雨之故,一缕缕青苔从那缝隙间顽强地生长出来,绿绿的,绒绒的,在四周皆为黑漆色的木廊柱檐映衬下,显得格外青绿,特别养眼。在阴面的墙角落里,有几根青青的翠竹亭亭玉立地生长着,枝叶婆娑,横斜摇曳,我于是想,先生那篇《梅雨潭的绿》是否就是受了这地砖缝隙间长出来的绿和那几支翠竹所致呢?还有那篇不知被多少代学子熟读的《春》、《匆匆》、《荷塘月色》等篇章,兴许也是在这里蘸满墨汁望着那一缕缕绒绒的苔藓写出来的呢!即便不是,也一定是怀想着早年在巷子里成长的心绪写就的。否则绝不会写得那么鲜亮活泼生动、那么深情朴实、那么优美沉郁的。哦,这窄窄的巷子,狭小的院落里有着十分顽强的生命在生长着呢!
先生的书房确实不大,仅能容一人、一桌、一椅。倘使拿一本书坐着,需仰头才能看到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天空也只有巴掌大,似一天窗,只是没有窗棂。我想,只有当夕阳夕照的时候,才会有几缕阳光照射进来,那时的阳光一定是很耀眼迷人的,先生也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文思泉涌,挥笔写下一篇篇优美篇章的。
当然还有那篇催人泪下的《给亡妇》。先前的我常常把眼睛放置在了先生那些鲜亮活泼优美的文字上了,没有注意《给亡妇》所拥有的震撼力。我因此非常懊悔,以为自己其实还是没有读懂先生的。
先生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活了三十一二岁,却为他生养了六个子女。最后一个是在妻子离世后不久夭折而去。《给亡妇》是在妻子过世三年后所写。这篇文章轻声细语,像是杜鹃滴血般的吟唱,像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妻叙说着无尽的思念之情,读之令人心生悲苦,泪眼朦胧。
早年的朱自清为着生计颠簸流离,先是在温州,后是在宁波,执鞭教书,道远路陡,时常不能回家,妻子便带着五个孩子辛苦操劳,有时还常常躲避匪祸兵灾,自然也时常受着公公婆婆的白眼,以为家道中落,全是这过门不久的媳妇爱笑所致。因而嫁给朱家不久,一向活泼爱笑的妻便不再有笑容,整日里烧饭、洗衣、纳鞋底、带孩子,偶尔会抬头望望房檐上欢蹦乱跳啼鸣瞅瞅的鸟,会心地笑一笑,或是望着那七拐八弯的巷子,期盼着那个穿长衫的他早早归来。
亡妻是患肺结核病病逝的。是从北京回到扬州不到一个月病逝的。病逝时,朱自清依然在京城里教书。读着那篇含泪吐血般的文字,我眼里含泪,眼前依稀飘过那瘦弱的江南女子的身影,天上露着寒星就点灯起身在灶台前忙碌着什么。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几天几夜仍未见停歇的景象,瘦弱的身子像是那面薄薄的门板,一声声的咳嗽声,惊醒了晚睡的先生,先生于是披衣起身,步至书桌前,点亮一盏灯,又为着一天的生计书写着什么。
我知道,这所屋子并不是先生早年居住过的屋子。先生的家其实早先也很殷实,只因受过军阀的劫掠,便再无好转的迹象。于是先生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天赋,靠着病弱妻子的支撑,离开那木纹粗糙的书桌,离开了那小小的院落,离开了那窄窄的巷子,离开了扬州,东奔西跑,最后落脚于北京。他的那些传世文章大多也是在京城里写就的,但我想,先生早年居住过的屋子所带给他的切身感受,一定是不知不觉融合在他的血液里,柔和在他的文字里了。
果然,那位长发过肩的秀丽女子告诉我,在这之前,先生的家是在东关街仁丰里一条只有几户人家的巷子里。虽说是三层小楼,但却异常简陋,寒暑假时先生就常常住在那里。先生的亡妻也是病逝在那边简陋的屋子里的。
这时,天色已近昏暗,雨,依然没有歇息的意思,我缓步来到1932年朱自清第二次成婚时居住过的屋子,在那张书桌旁的椅子上长久地坐着。我想,在这里,先生一定是在暗夜里怀想着早逝的妻子的,他想起那些年里聚少离多的夫妻生活,他是有愧于妻的,但妻却毫无怨言,从不提起;他想起在那些颠簸流离的岁月中,即使那样艰难,妻也从不让自己的书籍流失,以瘦弱的身子护着一群孩子,护着一箱箱沉重的书箱在山野里奔跑以躲避兵匪,以为书是先生的最爱,以为先生是靠书吃饭的,没有书先生怎么养活自己、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而且在流离颠簸中,一直牵挂着自己和孩子,而唯独没有她自己,唉,这样的女子天下哪里再去寻找?
《给亡妇》一文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境遇里写就的。我这样想着,身子渐渐有了寒意,并且一阵紧似一阵。抬眼望去,天空依然没有透亮的意思,丝丝缕缕的雨依然在悄无声息地下着。
天,终于彻底地暗了下来,黑漆漆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恍惚中,以为有人推门而进,举一雨伞,清瘦的个头穿着布衣长衫,镜片上布满了朦胧的雨雾……然而不是,而是翠竹横斜摇曳的声音,于是我分明听到雨的声音开始潇潇然、飒飒然了……
而我,依然在先生坐过的椅子上久坐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