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作为小说

2013-08-15 00:52余一鸣
扬子江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现实题目作家

余一鸣

首先从小说的题目谈起,很多作家写小说,是从一个场景触发,或者是被一个人物引燃,尤其是写中短篇,写完后再量体裁衣,弄出一个题目。我在这一点上不同,很多小说是先有了一个题目,觉得有点意思,才去构建小说,属“标题党”。我的短篇《我不吃活物的脸》,先是因为寄住在我家的一个美国小女孩,白人,在我任教的学校读初二,我家做饭的阿姨喜欢做鱼头鸭头,小女生不吃,用英语说,我不吃动物的脸,我留下了印象。后来去湖南凤凰玩,进了饭店,常常面对一张张悬挂的脸,是猪脸。江浙一带也腌猪头,但保持原生态,而凤凰那里的猪头却被捶扁了,那猪脸就真是一张脸了,让你不敢正视。我回来后就觉得,能弄成一篇小说了。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时,编辑告诉我,当时就先被小说篇名吸引了眼球,才顺路看下去。我的中篇系列《不二》、《入流》、《放下》,也是先拟了题目,一个一个往下写的,很多读者以为我是执意写我老家的三大产业,建筑船运和养殖,其实没那个想法,只是我熟悉这几个行业的生活,写起来较为顺手。贺绍俊先生在《2011年中短篇小说评述:以文学的方式对现实发言》中说,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余一鸣这几篇小说都是用佛教用语作为标题。“不二”是佛教中的不二法门,指修行得道的最高境界,入得此门,也就是入得了超越生死的涅槃境界。“入流”如今成了一个日常的俗语,把合乎潮流的行为通称为“入流”,但在佛教中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用语。吕纯阳祖师是这样解释“入流”的:“如明镜之显像为之‘入’,其像不留镜中为之‘流’。则菩萨无住之心境,似明镜之不留一切像,故曰‘入流’。”“放下”在佛教中同样是一个充满禅意的用语,佛陀让婆罗门放下,婆罗门放下了手中的一切,但佛陀还在说放下,婆罗门茫然不解,问道,我已经两手空空,还要我放下什么?佛陀说:“你虽然放下了花瓶,但是你内心并没有彻底地放下执著。只有当你放下对自我感观思虑的执著、放下对外在享受的执著,你才能够从生死的轮回之中解脱出来。贺先生的目光是厉害的,当初选择这几个题目,是为立禅,只是我觉得立禅必须和日常生活相融合,这三个题名既源于佛义,又成为当下生活的口语,才有普世价值。

我这样写小说,有点主题先行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适合我,于我的写作不是坏事。

其次是写什么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有人认为应该写历史,历史有更大想象空间,有人认为应该写当下,当下的现实生活比小说更像小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争论的。有的作家有想象的天赋,比如莫言,比如苏童,从《生死疲劳》到《我的帝王生涯》,那都是体现了作者天才的想象力,构建能力非一般作者能及。有的作家有直面当下的勇气和能力,比如毕飞宇,比如刘震云,从《推拿》到《一句顶一万句》,对现实生活的冲击力直至心肺。更何况,优秀的作家并不囿于题材。我的小说大多取材于当下,是因为我个人认为,作为一个小说家,有责任有义务对当下现实进行思考和揭示,只要我们的时代还允许作家独立思考,还能让作家的批判精神有存在空间,那么,我们就不必回避。有句老话,作家是社会的良心。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作家本身最适合写什么,这是作家自己要拎得清的。格非在香港的讲座《什么是文学的经验》中说,一个作家拥有乡村小镇的经历,大都市的经历,或其他更多的经历,对写作是很有帮助的。我相信这种说法,我从乡镇到县城再到都市,教职之外涉历过其它行业,我觉得生活给了我比别人更多的体验和感悟,有话想讲出来,有字可写下来,所以我的小说题材都来源于这几年的生活。

就我的写作经验而言,选择当下题材,确实存在局限性,缺少沉淀的过程,王彬彬先生在《余一鸣小说论》的结尾指出,“《沙丁鱼罐头》的叙述更为从容、幽默,整部作品结实而空灵。这让我想到,余一鸣那些直面现实的作品,如《淹没》、《入流》,也可以写得更从容、空灵些。这也许需要调整一下与现实的心理距离:既直面现实,又能在心理上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从而更好地在审美的意义上把握现实。”《沙丁鱼罐头》是我选材较特殊的小说,这是一篇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写的是一群乡村男孩与一男一女两个知青的故事。王先生的批评唤醒了我的小说觉悟,写现实,首先要在心理上拉开距离,贴得太近看不清生活的面孔。但是真正落实到小说中,尚是一种挑战。

再一个就是我该怎么写的问题。从艺术角度讲,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内容决定形式,以当下生活为题材,就得以写实为主,但是问题也随即来了,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前一阶段领一个刊物奖,碰见孟繁华先生,孟先生刚读了我刚发表的新作《愤怒的小鸟》,孟先生先是表扬,表扬过后质疑,小说中那位副厅级领导怎么能在现实中臣服于一个做帮主的中学生?孟先生是出于关心爱护,才当面提问题。我觉得,我没写错,我手中握有生活中这种实例。我与他一争到底,最后孟先生说,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是两个概念。当时没听进去,过了几天想明白了,生活中什么事都能发生,小说中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生活呈现的是真实外在,其内在被遮蔽了。小说中不能无铺垫,无情境,否则,最真实的事件也会读出虚假。现在,我觉得这又是一个我该警惕的问题。小说语言是衡亮一个作家能力的指数。在早年小说中,我曾经刻意追求句子的干净和唯美,但这几年的小说语言我放弃了那种追求。格非说过,在这样一个浑浊芜杂的现实下,用唯美的语言去表达是荒谬的。也有作家认为,正是在这样的世态下,作家用唯美的语言去创作才能引导审美方向。我无法判断孰是孰非。在谈论莫言和王安忆的语言时,毕飞宇作过一个比喻,那时我们正在喝茶,毕飞宇把一个茶杯放到桌子的一角,说,同样是这个目标,莫言是用大炮,“轰”的一声,茶杯没了。王安忆用的是狙击步枪,准确无误,茶杯也没了。每个人都应该选用适合自己的武器。我的语言得到了一些评论家的肯定,如洪治纲先生在《小世界,大寓言》一文中写道:“但我更喜欢的还是《入流》的语言。它粗粝、奔放、自然,呈现出浓烈的日常生活气息。江湖上的俗话、生活中的诙语,甚至带有几分哲理意味的话语,都巧妙地统一在那个欲望横生的丛林里,光鲜亮泽,具有很强的力度,却没有给人任何叙述上的分裂之感。因此,从叙事上看,它仿佛不是作家苦心营构的产物,而是生活浆汁的自然迸发,虽也有些芜杂,但饱含了某种原始野生的力量,洋溢着生命特有的勃勃生机。”

洪先生旨在鼓励我,确实,这一段表扬也坚定了我小说语言的方向。说到底,每个作家都应有自己个性化的语言,不必镶金嵌玉,不必繁花似锦,只要用起来顺手,能指哪打哪就行。

写小说这么多年,总是在纠结中徘徊,在反思中醒悟,在摸索中前行,痛苦和乐趣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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