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诗·生活”——口述历史中的“白洋淀诗群”

2013-08-15 00:52王士强
扬子江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白洋淀插队诗歌

王士强

“白洋淀诗群”已然成为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关于它的研究与论述已可谓连篇累牍、汗牛充栋。这其中有大量同质性、重复性的成分,其主要原因在于资料来源的稀缺和大致相同。本文主要采取“口述历史”的形式,通过对“白洋淀诗群”诗人及相关人员的访谈,获取一手材料,探寻数十年之前存在于白洋淀地区的这一特殊的诗歌场域,力求还原当时原生态、鲜活的诗歌现场与生活现场。如此既可有助于对于“白洋淀诗群”本身的了解和理解,也将包含一些更具普遍性的、可资为当今所借鉴的艺术经验和诗歌启迪。在行文方式上,本文采用了大量的口述材料,希望能通过当事者的讲述来还原历史的语境,尽量客观地再现当时的“诗”与“生活”。

一、革命与爱情:金戈铁马、“抒情年华”

从大的时代环境来看,“革命”无疑是当时最大的主题,“白洋淀诗群”的这些“知识青年”们都是“红旗下的蛋”,很多人都有着“共产主义接班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与信念,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怀着“大有所为”的憧憬而来到农村的“广阔天地”的,但是,摧枯拉朽的革命毕竟没有发生,真正改变的却是自己,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想象终归是被雨打风吹去,他们需要面对的是无情、晦暗甚至冷酷的现实,它与想象中“革命”的暴烈与狂欢相比判若云泥、完全不搭界。而同时,“爱情”显然也是理解这些正处“钟情”与“怀春”年龄的青年男女的一个关键词,确如潘婧所说,他们正处于一个“抒情年华”。恰值青春年少,加之时代混乱所造成的巨大裂隙,男女之间的爱情便成为个人生活的重要方面,诗歌也成为表达、寄托、宣泄内心情感的一种方式。同时,“青春期”的敏感、善变、遭际、处境,都成为他们生活和写作中需要面对和处理的重要问题。

1.“革命”热情及其错位和“冷遇”

在风云激荡的“文化大‘革命’”中,“革命”显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革命”成为全社会压倒性的主题,有着摧枯拉朽、席卷一切的力量。而且,对于处于人生最具“革命性”,思维活跃、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显然也与“革命”有着天然甚至宿命的关联,他们大都有一个向往革命、参与政治的阶段,只是到后来遭遇了现实、经历了磨折才与之渐行渐远、“分道扬镳”。“白洋淀诗群”重要成员林莽回忆说,他去白洋淀插队的时候还带着斯大林的《政治经济学》、《大众哲学》等书籍,在被问及是否那时的思想还比较单纯,与主流的观点比较接近的问题时回答说:“那时的社会教育就是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啊,读马列主义的著作啊,从中受熏陶。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把《毛泽东选集》四卷认真读了一遍,包括现在毛泽东诗词都能背,这个东西是潜移默化的,很难说没有受到他思考方式的影响。包括斯大林、艾思奇,当时是有追求的中学生的必读之物,我们高中的时候就经常和讲哲学的老师辩论,很激烈,作为一个社会青年必须有思想、有思考,你认为能跟老师辩论、讨论问题这是学生的骄傲,其实现在想这个东西可能是肤浅的,但是这种风气是有的。北京的青年,认为自己是必然的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有这样的风气,这在当时‘文革’中是互相影响的。后来‘文革’改变了地位以后才开始另一种立体化的思考,不再是片面、单向的,后来比较复杂,这种复杂是成就人生的一种基础。当时带这种书,一个是没有另外的书,另外也不是批判的,觉得这些书是文化、知识,是必需读的东西。当时认为插队并不是劳动,而认为是一种社会实践,还认为以后要怎么怎么着,实际是很天真、很浪漫的想法。到那儿去六年,对中国底层的农村生活、乡村干部,那种工作方式,他们那种朴素、贫穷、狡黠,确实是耳濡目染。要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确实是无形的,不再是概念化的所谓新中国,也不是书里、小说里写的那种中国。”(2008年6月16日)

所以,插队生活倒真的是一种“再教育”,但是其实际效果更大程度上却是走向了其初衷的反面,是对早期“革命”思想的疏离、反思甚至背叛。这些当事人很快就可以看到,他们的“革命”更大程度上只是“头脑”中的革命,是想象的,难于实践、未经证实的,它更多是属于乌托邦而不属于现实世界。所以,当与现实生活相接触的时候,必然要受到生活的“修正”和“涂改”,此前的革命理想也不能不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对于这帮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来说,“革命”往往具有一种悲剧性质:以快乐始以悲痛终,以希望始以失望终,以完整始以破碎终。虽然,这样的过程以及结局并不是无意义的,但是以偌多人的青春和价值观的破碎为代价却是太惨重、太无可挽回了。林莽回忆说:“开始对‘文革’产生怀疑是从我父亲被关起来之后,1967年。另外我一个小学老师的去世,他是很好的老师,是我六年级时的班主任,被用棒球棒打死的。为什么很多人,包括父亲的同事、朋友都挨整,有的我从小就认识他们,我觉得他们都很忠实于社会主义,是很认真的工作者啊,为什么都挨整?到后来‘文革’不可终日的批斗、口号、到处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等,对‘文革’本身就是不能够完全认同的感觉。我觉得那时我们这一代中有一批人开始怀疑,食指的《相信未来》,用孩子的笔体,用雪花,在凝霜的大地上,这种‘相信’实际上是‘不相信’。包括根子的《白洋淀》、《三月与末日》,包括我的《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充满了质疑和批判的思考。这些思考我觉得可能在1968、1969年就比较具体、清晰了。”

2.“革命思想”的分裂、疏离与幻灭

“革命”如一列隆隆前行的列车,所有人都被裹挟于其中,但在这其中,(此)革命与(彼)革命、革命与“反”革命、革命与“不”革命,是有着复杂的纠缠、并置、龃龉的,它构成了一代青年晦暗难明的思想图景。对每一个个体而言都是有所不同的,仅就与主流的革命思想的关系而言,也是极端复杂的,在有的诗人那里,可能“革命”与“个人”就并不是如通常那样相对立的,而是同时并存的,比如食指,他既写出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相信未来》这样更个人化、反映了知青“一代人心声”的作品,同时也写出了《南京长江大桥》、《红旗渠》之类非常“革命化”、“政治化”的作品,如果说后者代表了时代的“正面”的话,那么前者应该说正好是它的“反面”,而我们看到,它的正反两面在一个人身上却是如此矛盾而又统一的。关于食指身上的这种“分裂”、矛盾,诗人林莽在笔者所做访谈时也说:“我有一篇文章一直没有写,其实他是很分裂的一个人,不是精神分裂,而是整个人分裂。他有一部分非常革命的诗,包括他后来写的一些,《井冈山的南瓜宴》、《解放区来的小保姆》类似的,和‘文革’前的革命诗没什么两样,可能比他们写得还好。这些东西几乎都没被发出来。另一部分就是《相信未来》、《鱼群三部曲》、《烟》、《酒》之类的,带有个人灰暗的、痛苦的印记。如果把他的诗集编成两本的话,完全可以认为是两个人写的。我觉得他是这样,当他进入正常人思维的时候,他突然就变了,进入诗人的,甚至带有一种病态的时候,可能就更好,写出很真实的一面。”

当然,不管是怎样严密的控制与强烈的规训,终归是不可能完全“一体化”的,总有“异质性”的东西存在,总会有不同的声音与观念留存。说到底,人是一种会思考的高级动物,他终归还是要有自己的意志与尊严,有属于自己的与众不同的空间,它可能被压抑到极小,但是却仍然会存在,而且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与耐性,只要有可能,它就会随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诗人芒克在说到“文革”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基本与之“没什么关系”,这里面有被动的、大环境的原因,也有主动的、个人的原因。他说:“那个时候人都什么脑子,都左得不得了,我接受不了这种东西,在农村(指插队,引者注)挺好,城里一天到晚大喇叭喊口号,农村与外边隔绝了,尽管农村也武斗、造反,也有持枪乱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争来争去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基本上没参与。后来我想想我跟‘文化大革命’没什么关系,我没当过红卫兵,也没造反,‘文革’时想当红卫兵没几天就说没你什么事了,那时我刚十五岁不到十六岁,基本上我跟‘文化大革命’毫无关系。当时还不到十六岁,就感觉不是很好,特别反感运动中抓人就打、暴打,这不是欺负人吗?完了人家还给我贴大字报,说我是修正主义苗子。那时候不让我们参加红卫兵,在家呆着,和院里的孩子一起玩,插队的时候和老百姓一起玩,爱呆哪呆哪。”(2008年7月23日)这样的情况自然与诗人随性、淡泊、乐观的天性有关,不过也应该看到思想控制与社会管束的某种明显的“缝隙”,实际上,我们所要谈论的思想、文学、诗歌,很大程度上正是在这种“缝隙”中生长出来的,它们最终成为了与社会的“庞然大物”决然不同的存在,也成为那个时代最有价值的文化记忆。

绝大多数的“知识青年”没能在“广阔天地”里面“大有作为”,而相反大多是“无所作为”、“无所事事”,其思想与精神面貌也不能不发生变化。关于“文革”后期自身的思想,林莽说:“‘文革’后期首先自己的处境不好,肯定非常反感,对假大空的报纸社论、虚假的报道、口号式的东西肯定是深恶痛绝的,只能听之任之或者干脆视而不见。我们有一个习惯,‘文革’前很讲究出身,见了面问家是干什么的,后来所有朋友、同学见了面都不问家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有很自然的忌讳,因为很可能出身非常不好、被审查等等,主要看你自己的思想,甚至不问叫什么。你再想问我是谁,可能找不到了。经常碰到陌生人,大家心里话都不说,很忌讳,大家都不说。‘文革’中绝对不敢把真实思想暴露,不光是我们,在工作单位不敢说真话,回家可能偷偷说点真话,没有安全感,不知哪句话被人汇报上去就成了反革命了,那种自我保护意识是非常强的。当时的思想就比较明确地跟社会拉开距离了。看报纸就是字里行间看它可能的缝隙,为什么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在分析它,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丝生机?我们跟‘文革’的疏远是比较彻底的。”我们看到,此时,他们身上的“革命”色彩已经消泯殆尽,事实上具有了一种“反”“革命”的思想(虽然不敢明说),所以,此时的“革命”已经悄然发生了“逆转”。同为“白洋淀诗群”成员的宋海泉则在知青插队的“后果”方面有这样的叙述和感慨:“知识青年下乡对这代人的成长过程到底有什么影响,知识上肯定是全完了,风气上肯定是腐败了,道德上我觉得也是摧毁。因为事情全回来了以后,请客送礼啊,他们回城开始做这个工作,越培养越强,越刺激越大。所以这个东西的评价我觉得还需要稍微往后一点,还需要一些统计性的材料。举个例子吧,有多少人从农村搬回来,是完全没有通过这种行贿手段,把这个统计出了就知道了。它对社会风气的影响,恐怕是致命性的。他们可能对这东西很看不惯、很反感,但他要做,他不做他生存不下去,同样把贪婪之心给惯起来了。当兵主要看谁有后台,家里就送过去了。但是插队返城,这得一个一个的办,那你说云南返城的事就不用说了,那是到最末期,那就是再不让回来就该造反了,到了那种地步。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从74年开始,开始一个劲往回、陆续往回弄,这个过程延续了5年吧,把大批人搬回来。这个主要靠行贿,有不行贿的很少,所以这些东西到了后来,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没办法,没法生存。他在农村的话,这样一个外来户没法生存,除非你完全融合进去,这我觉得又不大可能,差别总是有的。”(2008年8月3日)

如此,与时代的变化相同步,“生存”便替代了“革命”,当生活出现了新的前景与可能性的时候,“革命”在大多数人那里便退到了“次要”位置,并逐渐地消失于无形了,作为与“革命”想象相吸引或者相排斥的文艺活动,也在与之的纠缠中发生着变化。

3.爱情作为内驱力,情感的悸动与漂泊

革命与爱情,正如飞鸟之两翼,驱动着这些“知识‘青年’”的生活。甚至,很大程度上后者是更为重要的,因为它与个人生活的关系更为密切,在“革命”理想不断落空,饱受质疑,不能给人任何承诺(或者原本就未对“革命”抱有期待)的情况下,“爱情”显然会在个人生活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就生理和心理阶段而言,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正处于“恋爱季节”,虽然红色年代清教徒式的禁欲主义使得“爱情”并不具备充分的“合法性”,但是人的天性和本能的力量是压制不住的,尤其是在社会管控出现大幅的“缝隙”和真空的情况下,爱情这种人类美好的情感自会顽强地生长,哪怕是在黑暗深处也能散发出璀璨的光亮和醉人的芬芳。在这样的情况下,爱情的“诗意”很多时候便是通过“诗歌”来表达的,有的时候它是作为获取爱情、求得认可的一种“手段”而存在的,更多时候它是为了表达、抒发爱的感受、情绪而存在的。应该看到,爱情,很大程度上成为了诗歌的内在驱动力。

“白洋淀诗群”的成员在插队之前或者插队过程之中回到北京,往往各自有若干处的“活动中心”,这也便是后来被称为“沙龙”之所在。当时鲁燕生、鲁双芹在铁道部宿舍的家便是这样一个人员聚集的中心,“白洋淀诗歌群落”的多名人员如芒克、多多、根子便是这里的“常客”。画画、唱歌、写诗、吃喝、游戏,当然,这其中也不可避免地有着男女之间的爱慕、爱恋、追逐。在当时的环境中,一方面他们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缺乏管制,家庭与社会两方面的教育都处于缺位的状态,这帮精力旺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可以“为所欲为”。另一方面心理则是空虚、茫然、不知所从的,因而爱情、诗歌、文学等某种意义上也是“乘虚而入”,它与个人的性情、爱好有关,也与生命的“本能”有关,一定意义上这种爱情与诗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用另一位“沙龙”女主人、同样与“白洋淀诗群”多位诗人联系密切的徐浩渊的话来说,那本身就是一个“诗样年华”。同时,诗歌与爱情产生了关系,其实也是对于口号化、概念化诗歌的一种抵制,这里面本身便是有进步意义的。建国后诗歌中描写爱情的为数甚少,一定程度上这也成为了“禁区”,比如闻捷虽然在少数民族风情的“掩盖”下写了青年男女的爱情,但这种爱情很大程度上也只是“革命”的附丽,其本身并没有独立性,还需要“革命”赋予其合法性。从这个意义来说,知青的爱情书写是发自内心、更为本真、以自身为目的的,因而也更为真挚和感人。值得探讨的另外一点是,谈论男女恋爱、个人交往似乎有侵犯个人隐私之嫌,但是一定意义上文学正是暴露人的最大隐私的一种艺术门类,它与人的“隐私”是密不可分的。当然,我们所做的并不是要“八卦”具体人与事的聚散离合、爱恨情仇,而是要藉此看到,文学的动机也许是非常私密、个人化的,从根部来说,它与社会、与历史都并不搭界,而仅仅是属于一时一地的单个人的,它甚至纯属偶然。但是,这种偶然却在创造一种必然,甚至本身就是必然的一种体现,社会、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或许便可以说是从个人以及社会的“潜意识”进入“意识”甚至“超意识”的一种过程。

恰值青春年少,又身处时代乱局之中,他们承担着自由中的混乱,也享受着混乱中的自由。关于当时的“自由”状况,鲁双芹回忆道:“因为我等于是69年的毕业生,铁路一中,然后跟我姐姐这一辈的人,她们是老初三的,跟她们这些大很多的人开始有来往,然后就认识了徐浩渊她们这样的人。那个时候怎么说呢,大家都闲着,有的人在插队,我当时在东北兵团的北大荒回来,插队的人比较自由,随便就回来。像我们这样回来的人,在北京都是闲散的,很多。我们都是住得比较近,所谓的各个大院的,各个部委的宿舍里面,互相串,因为没学上也没工作的时候,很多人闲着就充分交流的时代。都闲着,然后就串来串去,在徐浩渊她们家聚的、她这个沙龙的人都是所谓文艺青年,写诗的、唱歌的、画画的,我们天性比较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很自然的这些人就聚在一块。有人写诗,你就会觉得我也可以写;有人在画画,我们也画画,我们找一个模特,在一块画;写的东西就互相看;唱歌大概要有点天赋吧,然后有人会唱歌,有人会弹琴。就是那么个时代,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这一家那一家,当然到我家就来的比较多,因为没大人么。很自然的,因为闲着,这些所谓文艺青年就聚在一块。原来‘文革’之前社会稳定,大家的生活将来是什么样的也是清晰可见的,但‘文革’把这些生活全部都打乱了,家里的人要么在监狱里,要么在干校里,小孩全部流浪在社会上。特别自由,但那种自由代价也特别大,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前途,将来是什么样的,什么都不知道。”(2008年5月21日)

这一代人的青春是漂泊的青春,无根、辗转、流浪、放逐……对于这帮年轻人来说既是事实上难以摆脱的宿命,同时也有着强烈而致命的诱惑。“在路上”不但是精神的、形而上意义上的,而且也是现实的、身体意义上的,在城市与农村之间的漂泊迁徙,在祖国广阔大地上的“串联”、“串点”,无疑都在强化着这种感觉。芒克与彭刚在插队期间也“在路上”了一回,他们跑到了武汉。芒克回忆说:“最初写诗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是无事可做,我又不是天天去干活,当初看那个马雅可夫斯基小传,写诗人的生活,当时一看挺有感触,觉得诗人挺好,挺有意思,无形中也学人家一些皮毛。看了那个《在路上》,我和彭刚也成立‘先锋派’也‘在路上’了,72年去了武汉,是我们俩成立了‘先锋派’之后去的,当时特别天真,没几天就狼狈不堪地回来了。都说彭刚是艺术疯子,‘小凡高’,他比我小二岁,是52年出生的。彭刚很有天赋,有些古怪的想法,当代绘画小圈子里他的才气确实值得欣赏,我们俩的关系比较好,我们商量成立‘先锋派’,别人想参加我们还不要。他父亲是搞煤炭的工程师,‘文化大革命’中自杀死的,家里也没有颜色,就画广告色。我们‘在路上’回来以后他画了几幅画给我看,我坐在那个简陋的破车站里,有点像凡高,昏暗的灯光里睡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因为是扒火车嘛,这对他触动很大。”宋海泉在谈到他的作品《流浪汉之歌》时说:“当时流浪主题恐怕是很多人的共同主题,因为大家都在流浪,尤其我们当时是根本找不到插队的地方,没人接收我们,本来接收我们的人不干了,把我们给轰出去了,我们只好流浪。我是一直属于那种特边缘化的人,自己跟社会隔离,我会看到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但世界找我不好找,用中国人讲话就是隐者,这种状态、这种形象。但内心又充满一种激愤,那么怎么样呢?作品就用了漂流一时那种形式,这是当初的想法。再一个,当时插队的时候,全村人都不在,就我自己,一年四季的就我自己在村里呆着,那种孤独。还有插队的人开始往北京城里走,人越来越少,这种孤独。去还是留,到底接受这个世界还是不接受这个世界,这个问题比较鲜明,就这样一个东西。自由在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进入到社会里去、融入到社会里去将是一种什么代价,实际上它表现的是这样一个情况。当然诗的本身表现出的是你要自由,不要融入社会,我要躲开这个世界。但这个问题在后来的73年到75年越来越强烈,最后只好投降,还得向社会投降,还得融入到社会里去。这首诗它记录了这个思想转变,过渡时期的转变。”

当然,也不应该把知青插队完全当成“受苦受难”、“苦大仇深”来看待,实际上这其中也有着别处所无的欢乐,即使是在同样的情况下,心境与品性的不同所感觉到的可能就完全不同。芒克在白洋淀的生活便显得非常诗意、丰富而又融洽,他回忆说:“当时白洋淀周围很多村都是住的知青,听说北京去的有两百多人,几个人在一村几个人在一村,我们那村等于是一个岛,主要是打鱼的人多,没什么地。当时还是老房子,景致也挺好,甲鱼泛滥都爬到村里,我们没少吃那个。那时村里人不怎么吃都送给我们吃,都吃腻了。有一年螃蟹泛滥,河里的东西都吃伤了,我到现在都不吃。村里小孩帮我们掏鸟蛋,一脸盆,给点钱就给我们。风景很美,不同季节有不同景色,很好。回北京也没啥意思,又没钱,在村里还挨家挨户吃点。最初是几个人在一起做饭,后来走的走,老岳重去乐团里,老多多得肝炎回家不来了,村里没几个人了,你来我走的,我就和老百姓一起混了。自己的房子破烂,又冷,到老百姓家腾出一间房或者睡在一个大炕上,在人家吃,还有点意思,有人关照点,混熟了哪家有好吃的都请我去,处得非常好。”而且,芒克不但在生活上与当地农民“打成一片”,他还与一位农村姑娘产生了爱情,甘铁生回忆当时他去白洋淀的时候,“我很想见见猴子(芒克)。那时我只是听说过这个侠气颇重的诗人。他的诗纯净美好,像是无邪的单簧管在大自然里抒发情感。他不太和书卷气浓重的人厚交,但却喜欢和同村的劳动人民为伍。盛传他在村里爱上一个姑娘,拼死拼活地要娶她。他和村里的后生交朋友,把他领到北京的家里住。一次,猴子的姐姐终于发了脾气,轰人家走,猴子就帮助村里后生一块儿和他姐姐干仗。”这一点林莽说得比较简单,但足以证明确有其事:“芒克回来最晚。芒克无所谓,他跟村里农民混得特别好,还有个农村女朋友,一心想跟她结婚,不想回来了。还是他妈妈找陶雒诵帮忙。”我们在这里说到这件事,实际上并不仅仅是说一个人的爱情“故事”,而应该看到,它同时折射出诗人的审美趣味、价值取向等问题,也对了解诗人的生活与思想不无助益。

而回到北京,回到他们的“大本营”,由于时间完全是可以自己支配的,他们则天天聚会,“吃喝玩乐”、“夜夜笙歌”,仿若一种“狂欢生活”。鲁双芹回忆说:“那时都闲着没工作,年轻人认识后都很兴奋,肯定也有男女之间的感觉了,很频繁的来往,到我们家来的可能男孩是找我的,女孩是找我哥哥鲁燕生的。原来多多、岳重都曾经是我男朋友嘛,那个时期认识了很多人,有时到家来的谁也不知道。有时见一面就不再见了,没有什么规律。那时就是今天这么一拨人,明天那么一拨人,特别热闹,像过路的妖精一样。好多人都来过我们家,很多人现在也不记得了,就是互相带,比如一个人把一伙人带到这里,就这样一种交往方式,北京的这些圈子串得很厉害的。聚会的时候就是在一起玩,有时在一起滑冰,有时游泳、写生、画画,要不就是吃吃喝喝的,喝酒、聊天、听音乐。因为多多和岳重是搞音乐的,他们会带些唱片过来,我们聚会大家比较热闹时让他们唱,他们有拉琴的,有弹钢琴的,非常有意思的生活,因为都是喜欢文艺的人在一起聚、在一起玩。记得也没钱,怎么一天到晚的聚会,现在都不知道吃的什么东西。我记得我们那时,徐浩渊在肉店里偷肉,或找些家里的东西卖,当点东西弄点钱,然后大家一块买点东西吃。吃的东西有那种很多淀粉的粉肠,有一点点肉味。葡萄酒,酒精勾兑的劣质的酒。记得我喝醉过一次,喝竹叶青,那种绿色的酒,喝醉了大闹一场,折腾得特别厉害,后来一闻就要吐。就那种日子,现在想想我们怎么能过那种日子呢,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年轻,天天聚会,玩,这些日子过了很长时间。都从插队的地方回来,回来后不愿意回去,也没有工作,也没有考大学。到生活开始发生变化,到可以考大学,很多人回到插队的地方开始找机会,有的地方招工,这时候人开始变化了,所谓有点前景、有点机会了,开始该干嘛干嘛了,慢慢就散了。但我说的那几年完全没着没落,从农村回来,那时是扎根农村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大概要呆一辈子,所以从农村跑回来,呆在北京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没有钱,但过得很开心,天天聚会,夜夜笙歌。晚上不睡觉,黄皮书整夜的传着看,旁边还有人等着,我们的书就是这么看下来的。刚开始跟所谓的西方的文化相接触,我们稍微早一步,社会还没开放,我们接触到了这些,对人生有很多的影响。”芒克也回忆道:“那个时候我们就这么一个小圈子,不知沙龙是啥,就到鲁燕生家里就完了。画画、写诗,大家都没当成事,就是热爱,成为朋友就是臭味相投,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当时不敢搞什么活动,跟活动毫无关系,没有诗歌朗诵之类,就是写点东西互相看。去他们家就是聊天、喝酒、吃饭、看人家画画,就是年轻人混日子,一天一天的。圈子很大,人挺多,年龄基本以初中生为主,高中生都没有。我们正好家里没人管,学校没有了,生活在农村,和社会没多大关系。我当时回北京都是很独立的,从来不跟家里打招呼,不是住在家里,都是住在朋友家,所住的朋友家不是父亲死了就是下放干校,没大人,一帮人在一块有点钱就混饭吃。那时都很穷,买盒烟大家分几根抽。”这倒是有点“共产主义”的味道了,在“私有财产”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原罪”的情况下,这帮年轻人充分发挥了同舟共济、大公无私的精神,在“小圈子”、“小群体”的“公共生活”中找到了归属,获得了安全感和意义感。社会性与功利色彩褪减到了最小程度,而爱情、绘画、诗歌等无疑为原本荒凉的生活增添了靓丽的色彩,这不应该被看做是逃避,而应该被看做是一种“自救”,是困境中人性的强大本能和反抗意志使然。当然,应该看到,这是在社会极度混乱甚至失控的情况下出现的,当社会重新有了“规划”与“设计”,人生有了另外的现实可能性的时候,这种生活的“脆弱性”无疑就会显现出来,很多的人便另图他谋,“生存”的功利性便压倒了“游戏”的非功利,这样的圈子、聚会也将很快难以为继。

二、读书与交流:精神启蒙、共同成长

对“白洋淀诗群”写作者而言,其精神成长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在于对黄皮书与灰皮书等“异端”的阅读,这是具有启蒙、颠覆、重建意义的一种“改造”,使得他们得以较大程度地摆脱主流意识形态的管控,产生了一定的独立思考和追求。同时,圈子成员彼此之间的交流也非常重要,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小的“精神场域”,他们互相促进、“比学赶帮超”,得以共同成长。

1.“异端”的思想:黄皮书与灰皮书

这一代年轻人的写作是与其阅读分不开的,在当时晦暗、封闭的条件下,读书成为他们战胜空虚、虚无、混乱的一种重要武器,也成为启蒙思想、开阔视野的一种重要资源,为他们从事写作打下了必要的基础。当然,从这些思想资源的“类别”来看,他们也是多种多样、个个不同的,有的受革命(左翼)文学影响很深,有的对中国古典文学颇为倾心,有的对西方古典主义文学与思想涉猎较广,还有的则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与文化服膺不已,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与其所处的具体现实、个人的性情、兴趣、爱好等密不可分的。不管怎么说,在观照他们的文学、诗歌的发生时,其阅读史是跳不过去的。

林莽1998年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自己在1967-1968年近两年的时间每天读一本书,这对自己后来从事文学影响很大。关于这一点他在十年后重新忆及:“(这些书)主要是小说,几乎是一天一本。诗歌也有,比如莱蒙托夫、普希金,别的也有。再就是中国古典诗词、毛泽东诗词,这些东西也有。读书将近两年的时间,借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很厚的600页的小说吧,几乎一天就能读完。那时年轻,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在家里纯粹进行读书。当时主要的来源是从学校的图书馆里给偷出来的书。因为我们学校当时存放了一批书在楼顶上。我们到楼顶上下围棋、躲避军训,然后有一次下围棋就发现了那批书。那批书现在看来应该是很正常、很好的一些书,是非常重要的一些文学作品,但是当时是作为‘封资修’,被批判、被下架的。那批书对我后来的写作,对我文学认知的基础意义是很重要的,当然后来的黄皮书对思想的启发意义更大,它不光是对社会本身的了,还有思想意识,或者说更重要的是对文学本身的启发意义更大。那些书,当然‘文革’的现实再加上古典小说的启示,你就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不再是一个你所认为的一片光明的世界,它是一个复杂的、充满了人性的恶的世界。所以‘文革’后期的时候,我就开始对社会的、生活的态度,甚至对历来的社会运动,都采取一种比较客观的态度来认识,这一点我非常感谢那些小说的作者,包括18、19世纪的一些小说。”

多多较早时间的一篇回忆文章中谈到当时阅读黄皮书的情况:“1970年初冬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个早春。两本最时髦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向北京青年吹来一股新风。随即,一批黄皮书传遍北京:《“娘子谷”及其他》、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他》等”。林莽在廖亦武、陈勇所做的访谈中说:“我有个同学叫崔建强,经常到我们村(指插队的村庄,引者注)去,从他那儿得到过几本灰皮书或黄皮书,包括萨特的《存在主义》,黑格尔的《辩证理性批判》、《小逻辑》等。当然也有苏联解冻文学作品,像叶普图申科的诗集,小说《带星星的火车票》,‘垮掉的一代’的《在路上》等,都在流传。有个知青叫杨桦,他爸爸是总政文化部的干部,有特别购买证能买到此类似的书。‘文革’后期,杨桦把家里的书拿出来让大家读。多多最早接触的一批黄皮书就是从他家来的。我呢,一部分是江河那儿来的,也有部分是从宋海泉那儿来的。这些书传得非常快。一般给你的期限是一到两天,必须读完。有的还要摘抄。也有人整本抄这些书。时间宽松时,江河也抄过几本书。这些书对白洋淀诗歌的写作促进很大,改变了许多人的思考方式。”十年后,他与笔者谈起了插队当年阅读黄皮书、灰皮书的情况:“(读到的)有10多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还有《在路上》、《厌恶及其他》,聂鲁达,存在主义,后来俄罗斯的一些,《白轮船》,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及其他》等。读了一些作品,都是插队初期那段时间,现代主义的东西就是这时开始读的。”

诗人芒克则这样回忆在白洋淀插队、开始写作的时期他的阅读与接受情况:“看的主要是《洛尔迦诗钞》,《马雅可夫斯基全集》,惠特曼《草叶集》,勃洛克的,叶塞宁的。大都是个别的诗,不是诗集。还有泰戈尔、普希金、莱蒙托夫,中国当时出版的很多。黄皮书、灰皮书看了不少,《在路上》,比较仔细看的有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雷马克的《凯旋门》、《生死存亡的年代》等这些东西,就是有书就读。还有小说,传统写作的东西,像德莱塞、莫泊桑、左拉,那个时候看了不少。那时候有兴趣看,精神上空虚,在农村呆着没意思。这些人带了一箱的书,老根子带了一本《震撼世界的十天》,丢了还非说我给弄丢的,那时都是谁带的谁带走。我(写作)基本上还是受西方翻译体系影响,跟彭刚成立的‘先锋派’这个词是从西方来的,当时法国绘画就有‘先锋派’,我们当时就以为先锋和前卫一样,永远是走在最前面的人,都是与众不同的、最新的东西,标新立异。”

虽然当事人之间讲述的内容有同有异,但这些不同的声音还是值得重视,在此将其并置也希望它们能够有所对照、展开“对话”。鲁双芹在谈到这一时期的阅读时说:“那个时代,其实我们的渠道是从中宣部的一个副部长的孩子那里,他们家有很多所谓的黄皮书,内部的文学刊物;所谓灰皮书大概指理论性的刊物,从他家里面流出来的书在这些人中间传阅,传的时候是非常少的时间,一本书在我手里有时就几个钟头,下个人在等着,要拿走,然后我就记得连夜在翻片,所以看的东西就是一种时尚,人家看了人家在讨论,要不知道吧你就太土了。那时就觉得有一个世界,在眼前打开。看的灰皮书比如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南斯拉夫的。新阶级就是新的阶级,它其实讲的是共产党,我们都是所谓的共产党干部的子女么,我们处在一个特别低落的状态,因为父母等于是一辈子为事业献身,最后全都是反革命,什么叛徒、特务,都在监狱里。给我们特别大的打击,打到地狱里,特别痛切的感觉。我记得最清楚的这本书里的一句话‘共产主义要吃掉自己的儿女’,就觉得我们也是这样的。这本书我就记得这一句话,对我是特别大的震动。黄皮书看的比较多,苏联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然后就是美国的《在路上》、《麦田里的守望者》。后来我碰到张寥寥,张寥寥就是张郎郎的弟弟,认识他以后看到后来的这些东西,那个时候早期看的是诗集,然后就是苏联的小说,还有比较早的像海明威、雷马克的,就那一类的书。我一开始看的都是名著,什么《约翰·克里斯多夫》、《安娜·卡列妮娜》等比较古老的名著,然后碰到这些从中宣部途径流传的书,当时是比较现代的,开始看那些东西。实际上整个那一批书,对后来所谓的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不是特别明确的知道是什么东西影响你,但是看到这些东西对我们有非常大的影响。当然我们那时候主要的情绪是愤恨的,因为家庭的原因,然后比较黑暗、比较绝望,觉得只有艺术是值得追求的,只有艺术代表真善美的永恒价值,别的东西都是肮脏的,那样一种生活状态。远离政治,一辈子会远离这些东西,包括现在受过我们这样教育的人都是一种比较爱好文学和艺术但是脱离现实的。在现实生活中,就是始终保持一个距离。像张郎郎就比较地投入,感觉有使命感、责任感,对于社会的变革、对于进步,有一份责任,他们那代人跟现实的关系就比较密切。然后我们这代人就脱离现实,后来大都是选择比较‘灰’的人生态度,看的书也是倾向这一类的东西,比较有共鸣,对于内容比较正面、比较积极的东西反而有点距离。

“诗歌方面,波德莱尔的东西我印象挺深,因为后来我看自己写的东西有点像他的,全都是巴黎、阴暗的街道,我说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呢?喜欢一种情调,你写的东西反映那样一种情调,到现在为止,我也还倾向于这种东西,比较喜欢黑暗的、绝望的、死亡的、痛苦的,偏爱这类的东西,其实是自己感情的一种宣泄。洛尔迦的我也喜欢,洛尔迦是另外一种风格,跟音乐一样,很唯美的,其实我觉得包括我现在做玻璃、学美术,都是喜欢这种情调的东西,特别纯净、唯美的,把人升华到另外一种状态。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我也很喜欢,但是张寥寥是特别喜欢,张寥寥的诗非常地像他,寥寥他人有很强烈的感情、很大的热情,然后文字也比较有气势,比较像他。我也非常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但他的东西不是我能写出来的。”

在当时的情况下,每个人所读到的书自然不尽相同,不过与他们精神最为契合、最为流行、影响最大的大概也差不多,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大同而小异”。关于这一时期的读书,宋海泉回忆说:“黄皮书,灰皮书之类的,当时黄皮书出的大概有五六十本吧,黄皮书出的稍微多一点,灰皮书少点,三四十本,主要的、重要的都看过。你像有几个人,我们有几个书源,其中一个是黄以平,101的一个同学,他认识北大哲学系王太庆的儿子,他们家灰皮书就一大批,全都是全的,所以到他们家去,谁谁家是搞文艺的,把他们掏空了、看完了为止,都这么个看法。好多不光是这些,光这些属于不太有本的东西,看书基本上由小说到诗歌,再看文艺理论,再看历史跟哲学,它是逐渐递进的过程。所以到后来有的人走到这有的人走到那,后来去干别的,那都是随着看书的过程不一样,他延伸的不一样,都有一个过程的。当时黄皮书看的影响最大的几部是《在路上》、《带星星的火车票》,再有的是剧本像《愤怒青年》,它不是黄皮,是正式出版的。还一些后来就杂了,萨特的《厌恶》,诗歌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及其他》,影响比较大的是这些。剩下的实际上很多是从50年代以后的《译文》杂志,一篇一篇找的。像毛头,他主要靠《译文》那个东西,茨维塔耶娃的东西,还有《人·岁月·生活》,他主要就靠那些,他所了解的东西也不过就那些,他那里茨维塔耶娃的东西太多了。然后像其他几个女诗人,他对女诗人比较敏感,像阿赫玛托娃这些东西,当时翻译过来很少,总共就两三首,但是一看就很有才华,不得了。《译文》杂志是从50年代开始办的,一直办下来,对大家影响很大。原来的时候主要的流派是这些,一个是苏联‘解冻文学’,‘解冻文学’对大家冲击力是比较强的,再一个就是美国‘垮掉的一代’。其他的一些东西虽然有,但是有的真的看不懂。政治上冲击力最大的实际是两本书,一本是托洛茨基的《被背叛的革命》,一本是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当时这些都是重点批判的东西。你像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吉拉斯一直被铁托关着,他本来是南斯拉夫共产党第二号人物,一直被关着,他认为南斯拉夫建立以后,南斯拉夫的革命者蜕变成了一种统治者,这种统治者他既没有资产阶级的勤劳,又没有贵族阶级的那种文化修养,他又贪婪又无知,叫他什么呢只能叫他新阶级。他在前言把概念定义完以后,然后是它的形成、演变什么的,对大家影响很大。

“还有一本书就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很多人没有谈到这个问题,因为它是一个比较古典的东西,它的英雄主义在当时恐怕已经走下坡路了,这本书在什么时候起作用呢,在早期,就是插队之前的早期。‘文革’第二年、第三年,也就是到了67、68年的时候,这本书流传过一段,这也是很多人建立自我意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这本书因为他青年时期反抗的那些东西和我们当时是非常合拍的。那么到后来第三卷那段比较平稳、清明的时期,也是大家很向往的东西,所以这些东西影响很大。尤其是傅雷的译文太棒了,傅雷的译文从四几年对年轻人的影响就非常大,实际等于到60年代末,影响也还是很大的。其他的,就还有些历史的东西,历史的是什么书呢,这个东西它跟思想解放有关系,思想不解放、松不开的话,谈其他的东西都谈不上,那么思想解放最核心的是政治观念的解放。这个东西比如说吧,有一本书《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时候这本书从社科院图书馆借出来后每人半天的时间,这么厚两本,一本半天,两本一天,就这么干,大家印象特别深刻。看完了大家就讨论,说到关键地方就不说话了,不敢说了,最后一个同学他悄悄地说了一句话,说冲锋队怎么跟红卫兵一样啊,大家就不说话了。这是到67年的事,很早很早的事,所以他们有时候把真正读书的时间地点说晚了,实际67年夏天就开始了。”

从上述所引的不同当事人的叙述来看,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他们对思想资源的接受有着若干共通以及共同之处。就其来源渠道来看,要么是自己家有内部的“证件”可以借到这些书,要么是从同学、朋友那里借来,这一定程度上是早于大规模的社会许可的阅读的,具有先行一步的性质,很大程度上给了他们思想的启蒙。同时,就其阅读书籍的范围甚至具体篇目来看也大致不差,比如《“娘子谷”及其他》、《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路上》、《向上爬》、《凯旋门》、《厌恶及其他》……就诗人而言,在他们中影响较大的有马雅可夫斯基、聂鲁达、洛尔迦、波德莱尔、艾吕雅、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若从文学流派角度来讲,那么主要的则是“解冻文学”、“垮掉的一代”、存在主义等。从具体作品来看,那些表现青春叛逆、反抗、颓废、绝望的作品更为契合他们的心境,因而也更容易引起他们的共鸣,为他们所喜好,并在现实中进行一定程度的“模仿”。当然这里面的情况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各有不同,很难作出一个总括性、全称性的判断,不过就其所受影响而言却有其共性,这是特殊时期他们的重要精神食粮与营养。就这些作品而言,它们有的成为重要的思想和精神资源,有的则对他们的文学活动有直接的作用,这其中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作品,对于他们意义非凡,对其文学创作有直接的触动作用,对从“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写作的转变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还将述及。

2.交流、竞争与“共同成长”

知青们的写作绝大多数是在“小圈子”、“群体”中进行的,很少有一个人“单打独斗”的现象。他们更多是在与同学、同好的交流、沟通中培养起诗歌的感觉与兴趣,同时在互相“比试”、互不“服输”的心态下展开写作的,由于相互的砥砺思想、切磋技艺,他们互相促进,呈现出一种“共同成长”的现象。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群体中,与所在的群体一起成长的,虽然从根本来说,他们又是各各不同的,彼此之间的区别与个性都很明显,但是从成长的时期、氛围、契机来说,却是相同的。或者说,他们是在“群体”的保护下成长起来的,这个“群体”具有与“外界”不同的特征与倾向,在普遍的精神荒漠中营造出了一方小小的“绿洲”,但在这个群体内部,又是具有鲜明差异性和充分个体自由的,因而避免了个性的泯灭和自我的丢失。所以,这种圈子里的互相交流、影响是非常重要的,它不但对参与者个人有意义,而且对其“周边”、对身边的人也有意义。

“白洋淀诗群”汇聚了许多诗歌写作者,日后以诗知名的诗人便有芒克、多多、根子、林莽、江河等。他们之间互相的交流、提高也足以成为文坛的重要典故。芒克在回忆中谈到了多多、根子、严力、北岛、食指等诗人:“我们三个人中(指芒克、根子、多多,引者注),多多认为根子比较早,他写古诗词,词牌格律,他的那几首比较长的诗,《三月与末日》、《白洋淀》,注明是72年的,71年我没见到他写的东西。我71年大概写了七首还是九首,保存到现在的只有一两首,72、73年我写了很多东西,不当回事,有的烧了有的没了,后来保存的也是一种侥幸。再后来回到北京,那都到78年了,有的人说传抄你早期那些诗,赵一凡手里存了很多,是老北岛跟我说的,说赵一凡手里有你很多诗,那才敛吧敛吧收集起来。我们那时也没想把它留住或者把写诗作为什么东西,也没想发表也不可能给我们发表,而且还有危险性。没有特别当回事,无非后来自己私下地读,因为老多多写诗我所知道是73年,之前写不写我不清楚。根子的是72年这是肯定的,他不轻易给人看,后来唱歌去了,他本钱很好,那个时候招文工团,就被招到中央乐团,男低音。他就那么一两年写,后来唱歌了。后来多多谈到的,包括他们写的诗我也没看过。我最早所知道的,60年代就开始写诗的,就郭路生一个人,他的诗也是70年代初才看的,那时我已经开始写诗了。第一次知道郭路生,还是别人给我朗读的,《烟》和《酒》,那时我们对这比较有兴趣,还不是《相信未来》呢,‘燃起的香烟中飘出过未来的幻梦,/蓝色的云雾是挣扎过希望的黎明。’好像是这句,有点意思,但它比较朗朗上口,方块诗,跟我们当时那个路子不大一样,老北岛说受他的影响很大,这我相信,但我写的不受他的影响,我和彭刚是很自由的路子,老郭很传统,受何其芳、贺敬之他们的影响,我们俩最早玩西化。老多多抄了很多的诗句,老根子也有艾青的短句,还抄了国内一些老诗人的句子,整诗没见过,都是一些句子。

“当时我知道写诗的除了多多、根子,后来严力跟我们在一起写,我们这还有一个叫马佳的,也住计委院里,也经常见见面,后来听说不写了。他那时写的很多也很长,还不错,老多多和他挺熟悉的。办《今天》杂志以后就不再联系了,那时候他在我们圈子里也算是一个很重要的人。72年认识的老北岛,我看他的诗比较少,是城里的好朋友,去白洋淀找我们玩过,我们认识还是别人介绍的,他是四中的我是三中的,那时候年轻人狂得没边,还没写出什么东西呢就互相看不起,但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就是各闷各的,等见了面,啊你这个句子不错,就这样。老北岛和我生活的环境不一样,他没到农村插过队,可能从年龄层次上看他也比我大一些,他们还是高中生,我们初中生嘛。还有一个我觉得每个人的本性、天性不一样,我们互相也是有一些影响、借鉴的,其实也是互相刺激。比如说我要是不认识这几个人,也没兴趣写东西了,就是因为认识这些人,相互一较劲就写了。比如我看老北岛写了,一看他写的我就有欲望写,我也就写,我要是不看到他的东西我可能也不写了。这人,看周围的环境,看人家写他就来了劲了,都是这样。

“和多多的诗歌竞赛活动,就是在73年,两个人较劲,对诗的看法相同,什么样的句子是好诗,什么是诗句,较劲。我们中学就是同班同学,关系很好,就说年底一人拿出一本诗集,看谁写的棒。其实还真是憋着写了不少东西,有时候写诗跟大众没多少关系,跟品位差不多的几个人一起较较劲就能写出不少东西。不知为谁而写,其实有时候有目的地写,不一定能够写出好东西,办《今天》杂志的时候硬写,我觉得不灵。”

宋海泉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谈到了根子、多多的诗歌创作,也谈到了早期对食指诗歌的阅读与接受:“根子的东西是何方带到白洋淀的,他的《三月与末日》,他带到白洋淀去给我看的。72年,因为我当老师是71年底,我是第二年四五月份,72年看到的,据何方说,他写完了就拿过来了,当时卢中南给我看了很多艾吕雅的诗,等卢中南一出去,何方说你看这个,一首顶他好几首。很有冲击力,冲击力太强了。

“郭路生的作品很早的时候就读过了,69年就读过,我记得文章里写了,郭路生的东西应该说对那一代人影响太大了。那时候开玩笑,家里只要有插队的就有写诗的,人人写,而这个起因恐怕构成一个典型。当时真是这样,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一个小伙子说的,他说我没插队,我哥哥姐姐插队了,他说我觉得插队的都是写诗的,不管什么诗哪怕打油诗,这作用太大了。但是每个人和每个人他不一样,有的人觉得,哦,诗还能这样写。有的人觉得,你像谁看了郭路生的诗跟我说的一句话,说这才叫诗,跟我说过这话。然后,有人呢,觉得确实有想表达的东西没表达出来,我自己没表达出来,他表达出来就特别喜欢,还想再表达怎么办么?就开始学着写了,不管怎么写,写什么的都有了,因为插队没什么可娱乐的,自己在那不需要其他东西,坐那就想、就写。郭路生我是从他的《相信未来》开始看起,然后又找的他前面的作品来看,他什么都写,他既写过这样的诗,也写过长江大桥、生产队之类的。那《长江大桥》写的,属于红卫兵后期诗歌的延续,这些东西到郭路生那有一个转变,他也有个过程,这些东西都是延续的,都不能隔离开这种文化的主流,他是主流的一部分,从那么一个小支流出来了,怎么延续到那个小支流。有没有过去写古诗写得特别好,而转过来写新诗的,我知道赵哲是一个,看她的新诗就有古典的东西,情绪、境界,包括一些意象,都能看到古诗里头去的。”

徐浩渊重点谈了根子和依群的诗,这两位被她认为是“圈子”里面比较重要的诗歌写作者(而不见得是“诗人”):“根子他也就是那一下出来了8首。最后就那一首《连衫裙,蔚蓝的湖与誓愿》,所以(总共是)是9首,然后就停了。其实我觉得谁都有个诗的年龄,不能都叫诗人呀。我的意思就是谈不到什么诗人,什么叫被埋葬的诗人?人人都有个诗的年龄。在人20岁左右的时候都想写诗,都瞎诹两句,发泄自己的情绪、情感,过了那个年龄以后就不写了,这不是诗人。人人都有个诗的年龄,真正的诗人是过了那段他还想写,玩命还要往外头涌,这是诗人。郭路生是诗人,他在50多岁写的那个《夕阳》还是写得挺好的。马雅可夫斯基、惠特曼、洛尔迦,这都是诗人。郭小川是诗人,连那贺敬之我都不觉得是诗人。诗人他不是一个短暂的诗的年龄,是过了那个年龄他还想写,他还有得写、有得说、要表达。那才是诗人。依群的诗也不多呀,我要么都说那段都是诗的年龄呢。其实依群,也就那么四五首。当时他们插队那里头,诗最多的是陈铁威。特别可惜,铁威的诗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了。依群自己写的也就那么四五首。他的写作时间其实也就70年代初,70年,或者是71年到72年。那是个高潮,后来就没有了。根子的作品比依群晚一点,根子是72年。72年呢他们跟谭晓春他们一块儿去白洋淀玩,晓春不是白洋淀的,玩去了。回来以后,他突然拿了诗给我。因为我老觉得根子能写诗,根子给我讲电影,根子最爱给我讲电影了,他一讲电影,就那个声音、画面和韵味就全出来了,所以我就觉得这个人他不可能不写诗。为了给北岛写那篇文章(指徐浩渊发表于北岛主编的《今天》及《七十年代》上的回忆性文章《诗样年华》,引者注),我跟谭晓春联系,他还说,有一次他记得特别清楚,就是根子大概从阿赫玛杜琳娜写的那个《八月》,就是‘八月是那样慷慨地挥霍星星’什么的。哎哟他读那两句,我马上说根子,你不可能不写诗。这个情景让晓春记下了。他读的那个声音、感觉,我马上就知道他能写诗。所以我一直逼着他,结果有一天他突然就一大摞纸拿给我,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看,哇,一下8首就全出来了。而且他那个《白洋淀》就有什么亮晶晶的花环怎么怎么着……就是他们春天去白洋淀看见的一个景象。那个时候在中国已经挺有规矩的,几点开灯什么的,白洋淀周围那些村庄到那个点儿突然都开灯以后,就像跃出来一个光环一样。他后来就一下子全拿出来了,我一看,哎哟,不得了。因为大家都写,真写不过他。长得真让你念得喘不过气来,那么沉重,而且写得真好。”

林莽谈到了芒克、多多、江河等人和白洋淀诗歌群落写作的大致状况:“芒克的《致渔家兄弟》,显然是受俄罗斯诗歌的影响,莱蒙托夫、普希金等。他早期这样的诗写过不少,说有十多首,但好像是都丢掉了。后来是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他的天分在于,更自然化,出口就这样了。多多受西方现代主义的书本的影响,包括名字,他是一个读书写作的人,芒克也读,但他不是对着本抄,很自然地抒发出来,很生动,形象化。那时波德莱尔的东西非常风行,几乎所有人都读过,很喜欢,抄过他的很多诗,是现代主义里面对我们来说很容易接受的一个人,包括聂鲁达。那会我和多多有接触,去过芒克村,但是没见过他,他出去了没在。和多多在白洋淀见过,在北京也见过,我们住的比较近,和江河我们经常凑在一起。多多作品从72、73年,以后每年都可以看到一些,他可能比芒克晚点,几个月或半年?最早是根子,芒克,然后他也写,然后互相激励、互相影响。在白洋淀讨论诗歌也不多,跟多多讨论过,他从北京回来,路过宋海泉那儿,我也在那儿。当时经常互相串联,第一次跟他讨论诗歌就是那次,那时他对现代主义感兴趣,我那时也是。晚上住在一起。当时还有一个叫赵金星的,四中的学生,在北京很有名气,他不写诗,他写了一本类似马克思哲学批判的书,曾经被公安局检查,后来因为是卖轮胎啊之类的被审查,大概也是借口,政治上激进被抓起来了。他女朋友在白洋淀,多多也从北京回来,路过那儿住两天。我们就一起讨论。有时也是为了互相借书看。白洋淀那时水路不是很通畅,出村要坐船,有时把自行车放在船上,上岸后骑自行车,三十里路,要走三到四个小时。

“白洋淀写诗的我接触的有十多个人,当然包括后来成气候的比如多多、芒克等。有一段时间江河在我那儿住着,我们俩是高中同班同学,在我那儿住过得有两到三个月左右,他当时的女朋友潘青萍,就是后来写《抒情年华》的潘婧,也在白洋淀。后来的宋海泉,这些都接触比较多。别的都不怎么写了,留下诗歌的也不多,听说当时有不少人写,但是没有见过。赵哲的诗‘文革’后才看到,杨桦的流传时我看到过,最后组织编书的时候才拿到他们的原始底稿。宋海泉的是比较原始的,杨桦的也是比较早的,赵哲的语词方法上肯定是当时的,不是改过的,能看得出来。多多早期稿子我见过,他有个习惯,个别地方有改动,重要的作品好像还都是原来的作品,改动不大。方含的作品我都不敢说,他的作品有多大改动我弄不清楚。”

宋海泉这样谈到当时写作中互相竞争、互相激励、互相促进的写作情况,应该看到,这样的情况在当时并非个别现象,既然是处在“群”里面,相互之间的比较、影响、竞争总是“难免”的:“当时写诗也不是为了什么,也不为了出名,当然有一种谁要写得好的话,长长‘份儿’、得得意,可能有这种感觉。它有种比赛的性质,毛头跟猴(即多多与芒克,引者注)交换诗集叫决斗。这个过程叫碴诗:碴舞、碴歌、碴琴、碴诗,所谓‘碴’就跟打架似的,看谁力量大,有种比赛、决斗的意思,说缓和点就是比赛,说硬点就是决斗,北京方言,一直存在着。顶多大家有种‘碴’的感觉,在决斗的过程中大家得到一点小小的满足。非功利的诗歌的发展那是一个特殊时期,非常特殊的时期,为什么特别呢,因为大家没有别的事情可作,这是一种自己给自己的满足,在小范围之内、同学之间流传的一种满足,碴架、比赛性质,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目的。但这种目的本身是比较虚无的,你说是非功利它也有小功利,完全性的非功利不太可能,有种游戏性的。这种‘碴’也好,比赛、决斗也好,其实都是一种文学的方式。所以截然把这种分开,也值得商榷,有时也想动力到底是什么?这个诗歌也好,有没有功利?肯定有,如果这个东西完全非功利的话就发展不起来,在我们生活里边任何关系它必须有功利的一面。”这样,总的来看,由于对以西方现代主义为主的文学与思想资源的阅读和接受,对不同来源与渠道的诗歌营养的吸收,同人间的互相影响、竞争与激励,圈子内较好的“生态”氛围等的因素,促成了一大批诗歌写作者的产生与存在。

结 语

“白洋淀诗群”在“大时代”的缝隙之中发生,与“主流”有着明显的异质性,相对于时代主潮的“革命”,他们是“去革命”、“不革命”的,相对于无所不在的“政治”,他们更多是被排斥、被放逐、边缘化的,有着主动或被动的“去政治化”特征。与此同时,情感生活、爱情、朋友圈子,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了温暖和慰藉,同时也为他们的诗歌提供了一种内驱力,构成了其诗歌或隐或显的一种因由。黄皮书、灰皮书等“异端书籍”的阅读对于他们的思想启蒙和精神成长具有重要的意义,而朋友之间的互相交流、较劲、竞争又促成了彼此之间的思想砥砺、诗艺提升和共同成长。如此,“白洋淀”诗群在大环境的恶劣之中又形成了一个彼此抱团、互相取暖的小环境,进行着他们离“本能”、离内心、离自然更近同时也离艺术的普遍原则更近的另一种路向上的诗歌写作。历史终归是公平的,这种写作的价值在日后得到了追认并得到了发扬光大。有必要说明的一点是,关于文中当事者的口述性材料,一方面笔者进行了必要的去伪存真的辨识,另一方面则又尽量客观、保持中立,尊重讲述者的立场与观点,因而本文呈现的是一个有差异、多声部的世界,其中的同与异、是与非,读者诸君自可有自己的体悟和判断。

【注释】

①潘婧:《抒情年华》,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

②本文口述材料主要是笔者2008年前后进行有关“前朦胧诗”研究的博士论文写作时访谈有关当事人所获得。行文中仅在首次使用该口述者的材料时随行注出访谈时间,此后则不再一一注出。

③徐浩渊回忆70年代的文章《诗样年华》,见《今天》2008年第3期。亦见北岛、李陀主编《七十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④甘铁生:《春季白洋淀》,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273页。

⑤廖亦武、陈勇:《林莽访谈录》,《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第285页。

⑥参见廖亦武、陈勇《林莽访谈录》,《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第289页。

⑦多多:《被埋葬的中国诗人(1972—1978)》,《开拓》1988年第3期。

⑧关于这一点杨桦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当时的禁书成了可贵的精神美餐,由于我父亲是搞文艺批评的,家中颇有藏书。全套的‘文史资料’、‘鲁迅全集’、‘沫若文集’、‘契诃夫’等。大量的西方古典名著,最可贵的是全套的‘文艺黄皮书’。这些书在知青中广为流传。许多书借来借去自然下落不明。”杨桦:《白洋淀的回忆》,该文标注写作时间是“1998年3月—4月初”,发表于《诗探索》理论卷2008年第2辑。

⑨廖亦武、陈勇:《林莽访谈录》,《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第286页。

⑩芒克此处似有“潜台词”,他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不过笔者查阅了多多流传较广的文章《被埋葬的中国诗人》,就现代诗而言多多似乎指出的就是芒克写作比根子要早。多多在另外的场合也说过:“芒克最早写诗,然后是岳重,我是1970年在北京才开始写诗的,在这之前食指的诗已经在地下流传。”(记者访谈:《多多:我主张“借诗还魂”》,《南方都市报》2005年04月09日)不过这里若据芒克的回忆,他本人应是在1971年开始写作,同时若结合芒克、徐浩渊、宋海泉等的回忆,根子的诗歌写作应是在1972年,但这里多多又说他是1970年“才”开始写诗的,这里的时间问题真的成了一个众说纷纭的“罗生门”。

⑪根子诗歌《白洋淀》中有这样的诗句:“到了暮色最浓的时候/湖四周的灯火,突然/一齐闪光,那时候我还小/没有搞懂,为什么/这样一个巨大的、亮晶晶的/花环,会猛地戴上/我的船头,我的肩颈/滚着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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