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婧洁
摘要:亚裔美国男性酷儿群体由于其性取向和性本质,成为亚裔族群内部被隐藏、被消声、被压制的“耻辱”,但同时他们又因为“顺应”了美国白人主流文化中扭曲异化、女性化的亚裔男性的刻板形象而受到追捧。本文通过对美国华裔作家梁志英的短篇小说集《凤眼》的分析,揭示了亚裔美国男性酷儿们在面对来自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与本族群内部的性别歧视的双重压力时对自身的族裔性别身份所产生的困惑,以及他们对如何确立正视自己的族裔性别身份所作的思考。
关键词:凤眼;亚裔美国文学;族裔性别身份;酷儿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723X(2013)05-0112-04
梁志英的短篇小说集《凤眼及其他故事》。被《洛杉矶时报》评选为2000年最佳小说之一,并荣获了2001年美国图书奖。《凤眼》在书写亚裔离散族群在美国的渴望、错置和幻灭的同时,更着力直白地描写了亚裔离散族群中常常被忽视、被遮盖、被消声的“少数族”——“酷儿一族”在面对来自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与本族群内部的性别歧视的双重压力时对自身的族裔性别身份所产生的困惑。
一、书名“凤眼”的解读
小说集以“凤眼”为题,不仅是源于其中一篇同名小说,也在于点出作品集的主体和主题——凤(Phoenix)的寓意。
梁志英在小说集的扉页上援引了《山海经》中的一句“鸾自歌,凤自舞”(The male phoenix sings by itself, as it dances alone.)。中国古代奇书《山海经·南山经》中曾记载:“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1](P80)这五彩鸟中又以雄鸟为凤,雌鸟为凰。由于凤取材于鸟禽,鸟禽又有喜火、向阳的特性,所以从新石器时代到盛行阴阳五行学说的春秋战国时期,凤大都是以“阳物”的面貌出现。而秦汉以降,凤与龙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符号成为皇权的象征,其中龙象征帝王,而凤作为其从属成为后妃的象征[2](P241~245)。所以凤经历了由“阳”转“阴”的变化,趋于“雌性化”,逐渐成为女性的象征。此处梁志英在引文中点出凤的雄性,这与作品集中的亚裔男性人物在周遭美国白人男性眼中的形象形成呼应,影射了亚裔男性在美国主流文化中被刻意置于与美国WASP主流相对应的“他者”的位置上,其形象也被扭曲、异化、女性化,成为了阴柔的、丧失了男性气概的刻板形象。
此外,英文中的Phoenix源于埃及的古老传说,指不死鸟。这种鸟形似中国的凤,寿命很长,约有500余年。当不死鸟感知寿命将尽,就会为自己筑巢并点火自焚,然而灰烬之中又会飞出一只新的不死鸟。这浴火重生的不死鸟也象征了生命的轮回往复,而这又对应了小说集的结构。《凤眼》中收录了十四篇短篇小说,分为“离别”、“轮回”、“天堂”三个部分,仿佛组成了一首生命轮回的十四行诗。这些作品展现了诸多不同的人物和声音,但其中存在着一个主导叙事试图形成作品间的连贯性和作品集的完整性,而叙事者是一个年过不惑,失去了青春美好,也由于艾滋病失去了同性爱人的亚裔美国同性恋男子。不死鸟的筑巢迎接重生、火中接受洗礼以及最后的转世重生也对应了小说集中这位叙事者在“离别”、“轮回”、“天堂”三部分中对自身性别身份认识的变化。
从这两方面看,雄凤也可被看作小说集中这一主导叙事者的象征。
二、“凤眼”的含义
《凤眼》中的主导叙事者虽然贯穿于整部小说集,但在不同的故事中却以不同的角色出现。在与小说集同名的作品《凤眼》中主导叙事者就成为了高级男妓、美国华裔男子特伦斯。特伦斯被人称为“凤眼”因为他的双眼皮向上翘起,仿佛传说中的凤尾。“这种眼睛长在女人身上就被认为是勾人的,在男人身上就不太正常。所以,雄凤自舞自歌。”特伦斯的好友玛丽评价特伦斯的一双凤眼时曾说他纵使黝黑如农民,但他的“凤眼”却暴露了他,因为这双凤眼充盈着渴望和色欲。小说中特伦斯的这双凤眼不仅是他的外形特征,其实也暗指他的种族性别身份。英文中的眼(Eye)与第一人称主格的我(I)同音。这里强调的凤眼既显示了特伦斯的族裔身份—他的中国血统,也暗示了他的同性恋身份及在同性关系中扮演的从属角色。
此外书中主导叙事者不论以何种角色出现,一直沿用第一人称“I”叙事。性别研究学家莫妮卡·威蒂格(Monique Wittig)曾在《性别标记》一文中提出基于所有的言说都预示并间接地组成了整个语言体系这个假设,言说主体在说“我(I)”的同时就从自身出发,改造了整个语言体系,并拥有了运用所有语言的权力。说“我”的同时个体就成为“一个绝对的主体……没有性别差异的、普遍的、完整的。”[3](P80)作者坚持主导叙事者用第一人称角度叙事,目的也是在于赋予被边缘化、他者化的亚裔美国酷儿们声音,恢复他们的主体性。
梁志英选用“凤眼”作为书的标题旨在暗示小说集的主体和主题。小说中的主体就是如雄凤般孤独的亚裔美国酷儿,而主题就是说明这一主体对待自己族裔身份和性别身份的困扰。
三、亚裔美国酷儿的族裔性别困惑
梁志英曾为《米床之上:亚裔美国情色盛宴》(On A Bed of Rice: an Asian American erotic feast)一书作序。在这篇名为《展开快乐,拥抱种族》(Unfurling the Pleasure, Embracing the Race)的序言中,梁志英首先描述了性本质与种族的复杂关系。“作为一个亚裔美国人,我发现我的性本质与种族交织在一起。在美国,性和种族仿佛我的兄弟姐妹,充满了爱和恨,既熟悉又被禁止。”其次他又阐述了在美国社会中,亚裔美国人在“模范族裔”的光环下被迫对自身的性本质及性差异保持缄默。亚裔美国人沉默消声也在某种程度上促成美国非亚裔人群将其作为“意淫”的对象。“作为生长在美国的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的亚裔美国人……我们感到要遵从美国文化和社会的压力,有时要以丧失我们自己的文化和意识为代价。……新教的工作伦理、传统的核心家庭和婚内异性恋是社会规范。我们中那些有婚外性关系的,或是选择不同种族伴侣的,再或是爱上同性的人都会被质疑……为了顺从,我们一直紧闭双唇,几乎不描写涉及种族和性别的性差异,或是家庭外的性快感……” 。 “对于非亚裔的人们,我们通常是对待具有异域特色的亚裔性本质态度的客体,而非主体。”最后他提出只有当亚裔美国人将种族从偏见和歧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才能真正认识自己的性别,认识自己的性本质,从而享受性的快乐。
梁志英对于性和种族的关系以及亚裔美国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族裔性别身份的思考在小说集《凤眼》中也得到体现。在《凤眼》中那些亚裔美国酷儿们因为其性取向和性本质,他们在亚裔族群内部以及自己的家庭内部被当作耻辱(stigma),他们或是被族群家庭消声,或是自己选择脱离回避。逃离家庭族群的一些从事性工作的酷儿们为了生计,又不得不扮演着非亚裔美国人群眼中刻板形象化的所谓“性感”的角色,成为他们意淫的对象。面对来自族群家庭内部和外部的偏见歧视,亚裔美国酷儿们对自己的族裔身份和性别身份深感困惑。
在小说《凤眼》中,当主人公特伦斯告诉父母他将永不结婚,即间接隐晦地说明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之后,父母威胁要和他断绝关系。从那以后,他不再出现在家宴、庆生会,甚至是葬礼上。他仿佛是从家庭树上修剪掉的惹麻烦的树枝。特伦斯选择了离开。特伦斯的同性恋人彼得·谢也一直游离在家庭之外。彼得得了艾滋病不幸去世之后,报纸上刊登了他的死讯,但没有公布死因。他的家庭很显然不愿意看见或听见艾滋病。在亚裔家庭里,你只会消失。他们就是无法正确地叫出“艾滋病”的名字:其他的病名都可以——癌症、肺结核、白血病。最好自己解决,限于家庭内部。不要让别人听见。为什么特伦斯要被排除在一切家庭活动之外?为什么彼得的死因无从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同性恋身份,以及他们由于这种性取向感染了艾滋病,他们便成为家族的耻辱。这种耻辱会殃及家族的其他成员,所以他们要被消声,甚至是彻底消失。
四、刻板形象、角色扮演、操演
从欧洲殖民时期的游记开始到如今美国好莱坞的影视作品,西方主流文化中对种族和性的主导话语通过社会达尔文主义、人种改良学等科学理论、文学作品人物的描绘以及影视广告中的形象,虚构并不断描摹着少数族裔美国人的刻板形象,使这种形象渗透入人们的思想意识中,从而建立并不断巩固在此基础上虚构的种族等级制度。在性方面的族裔刻板形象中最典型的莫过于男性非裔美国人。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提到“黑人被简略了。他被做成器官。他是阴茎。”而亚裔美国男性则恰恰与之相反,理查德·冯在《寻找阴茎:男同性恋色情作品中被色情化的亚洲人》一文中提出亚裔美国男性遇到的问题是他被塑造成下体空空的无性人[4](P117)。
理查德·冯一直致力于在美国男同性恋色情片中寻找亚裔美国男性的性表现,以弥补这一视觉上的空缺。他的发现是:首先这类色情片中亚裔演员数量极少,且角色大多为配角;其次亚裔演员扮演的角色通常是白人主演欲求的对象,常见的角色就是白人家的男仆或是性变态的武师;再次亚裔演员在影片的性行为中总是处于被动,在体位上总是处于下方。而这一切都是由于美国色情业将主要客户群定位于白人中产阶级男性,所以影片都是从这些白人男性的视角进行构思拍摄,以满足他们的性需求,从而扩大自身的销售量。所以亚裔男性角色刻板固定,演员无法具有主动性,只能被动发出压抑的呻吟[4](P117~132)。这种压抑被动在《凤眼》中的两篇小说《伪装》和《不是布鲁斯·李》的两位作为男同性恋性工作者身上都有体现,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需求,屈从于白人客户的性幻想,痛苦地扮演刻板的性角色。
《伪装》中的男主人公亚裔美国人伯纳德是一家名为“伪装”的男士私人洗浴会所的脱衣舞郎,同时也是艾滋病初期患者。他每天晚上去“伪装”上班,他上班的过程也是一种伪装,一种角色扮演。首先作为马莱华裔美国人的他把自己的名字Bernard Amador Angelo Tan变成了日本名字Sakoi(迫井),因为Sakoi更具有东方情调;同时服装也随之更换成为日式和服夹克。每天晚上他靠毒品麻醉自己,在看客面前伪装高潮。而《不是布鲁斯·李》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华裔美国男同性恋者,他在餐馆打工的同时兼作“具有一双西方的手和东方的触感的按摩师”。名为按摩师,实为应召牛郎。他有一名富有的老年白人客户,每次收了钱之后,他就扮演着男仆的角色,安静地遵从客户的要求动作。一次老年客户为了庆祝生日,特地准备了“蝴蝶君”式的行头,包括一件丝质的和服和头套让他穿上,并带上一根皮鞭做变态的游戏。但他拒绝了这副行头,不过仍然用了皮鞭抽打这个老人,祝他生日快乐。
角色的扮演在小说集《凤眼》中唯一的一部短剧《日蚀》也有体现。但《日蚀》更是一场具有颠覆性的“操演”。操演(performativity)在当代剧场理论中是重要的词语,在文化人类学的范畴中是指自我理解或主体认同的塑造过程。朱迪思·巴特勒在《性别困惑:女性主义和身份颠覆》一书中认为“操演”是一种虚构,乃主体有意识地认知自己在进行“操演”的过程,它也就是用这个方式,通过对社会上许多男欢女爱事例和情欲论述的建构,认为男性拥有权力、女性则柔顺妩媚,且以好莱坞电影中异性恋与日常生活教科书的操演,来建构一种规范。而这种规范基本上是一种虚构,即主体被操演的过程,是建立在虚构的场景当中的,因此,这种真确性(authenticity)其实是一种社会虚构的产物。巴特勒提出,借由“性别操演”可以重新赋予性别以新意义,提供某种性别颠覆的空间[5](P183)
《日蚀》这场“操演”旨在颠覆对于亚裔美国男同性恋者和变性者的族裔身份和性别特征的粗暴界定。剧中主要人物包括理查德·“迪克”·库塞,一位日裔美国人类学教授,正在从弗洛伊德的压抑和欲望理论角度出发,通过比较研究亚裔美国异性恋者、男同性恋和变性者,试图界定种族、性别和性本质的定义,他本人其实也是一个尚未“出柜”的同/双性恋者;莱塔·亨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亚非裔美国变性者;但丁·吴是一个健硕的华裔男子,也是莱塔的朋友。故事围绕着理查德对莱塔和但丁的采访展开。理查德总是想从莱塔和但丁处得到一般酷儿们具有的普遍共性的特征,从而为自己的研究提供依据,而莱塔和但丁却一直强调他们是特殊个体,反对理查德抹杀他们的个性,对他们进行归类。莱塔强调他/她的多族裔的血统及其简单的变性原因——他突然认为女性服装和化妆品更适合他;但丁则强调他并不认同华裔男性身份,也不像其他华裔男同性恋者崇尚白人伴侣,相反他觉得自己黄皮肤之下掩藏着一个黑人男性,所以才会被拥有深色肤色的莱塔吸引。剧中莱塔和但丁为了让理查德为这次有偿访问再加点钱,特地进行了一段表演唱,唱词中穿插了很多关于亚裔文化的陈词滥调,以此迎合理查德所作的人类学研究。最后由于理查德拒绝支付他们要求的费用,但丁怒摔理查德采访用的录音机。这出戏如题目中能颠覆白昼黑夜的日蚀一样旨在展现亚裔美国酷儿内部族裔身份和性别身份的复杂性、多样性,借此颠覆以往对其族裔性别身份的刻板界定。
颠覆、消除刻板形象是亚裔美国人将种族从偏见和歧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手段。然而这种手段的效力如何,我们暂时无法得知。因为族裔刻板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无论是非亚裔族群还是亚裔族群,就如同《不是布鲁斯·李》中男主人公酒醉之后和酒吧里偶遇的带有印第安人血统的非裔美国人 Brother Goode一夜情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翻看自己的钱包,害怕Brother Goode偷窃。他的这种怀疑其实也是非裔美国人的街头混混的刻板形象在作祟。这也使本来将他幻想成为华裔武打明星李小龙(布鲁斯·李)的Brother Goode大为恼火,大声叫骂他是韩国人,根本不是李小龙式的人物。
五、结语
梁志英认为“只有当亚裔美国人将种族从偏见和歧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才能真正认识自己的性别,认识自己的性本质,从而享受性的快乐。”[6]是否可以理解为亚裔美国人,特别是亚裔美国酷儿们只有在确立了自身的族裔身份之后,才能确立自己的性别身份,才能解决性别困扰。反之,他们只会永远在欲望的轮回之中,重生但没有尽头。所以游走在《凤眼》、《不是布鲁斯·李》以及《那些永生的人都住在哪儿?》中的主导叙事者最终都选择回家,或是返回故国。那么他们是否可以借此确立自己的族裔身份?确立族裔身份之后,是否能够扫除性别困惑,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性别身份?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在等待答案。
[参考文献][1]王学典.山海经[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7.
[2]庞进.凤图腾[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6.
[3]Wittig, Monique. The Straight Mind and Other Essays: Boston: Beacon Press, 1992.
[4]Eng, David L., and Alice Y. Hom, eds. Q & A: Queer in Asian America: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6]Kudaka, Geraldine, ed. On a Bed of Rice: an Asian American Erotic Feast: New York: Bantam Doubleday Dell Publishing Group, Inc., 1995.
[5]廖炳惠.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词汇编[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Ethnic and Gender Identity Trouble of Asian American
Queers in Terms of Phoenix Eyes
LU Jing-jie
(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Jiangsu, China)
Abstract:Asian American males, due to their “abnormal” sexual orientation, have been disgraced and even silenced in the Asian American community. However, since they conform to the feminized and castrated Asian male stereotypes, they become a fetish for the mainstream white community.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analyze Russell Leongs first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Phoenix Eyes, to explore the ethnic and gender identity trouble faced by Asian American queers and their endeavors to develop their own ethnic and gender identity.
Keywords:Phoenix Eyes;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ethnic and gender identity; queer
〔责任编辑:黎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