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巴马的尖叫

2013-08-10 11:43罗尔豪
躬耕 2013年3期
关键词:庭长荷包镇政府

◎ 罗尔豪

1

张支农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在信用社门前站了很久。

猪是王更田给他的。早上,张支农刚走到社门前,就看见王更田蹲在社门前,一锅一锅地抽着旱烟,腾起的烟雾几乎把王更田给淹没了。王更田的身边,站着一头小猪,没有拴,也不跑,专注地看着王更田抽烟,烟熏住眼了,就抬起两个前腿在脸上扒拉,扒拉得眼泪汪汪的。张支农看着这只小猪,觉得挺有意思。

看见张支农,王更田急忙站起来,大手在嘴巴上一抹,然后又在身上擦了擦,说,可等到你了。张支农说,钱凑齐了?王更田把手在身上又擦了擦,说,凑个球!张支农说,没有你找我干球,跟我说得再好也不当钱花。王更田说,我想了一个办法。张支农说,啥办法,不是又来糊弄我的。王更田的脸红了下,说,不糊弄,我是真心的,你看这样行不,王更田说着指着脚边的那头漂亮的小猪让张支农看。张支农看着小猪,说,你让我看小猪干球,再看也就是一只小猪,不会变成一大堆钞票。王更田说,我的意思是用它先抵这个月的贷款利息。啥,啥!张支农吓一跳,用小猪抵贷款利息,张支农的脑壳还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地看着面前的这头小猪,小猪在他的脑子里跑了几个来回,才总算弄明白王更田的意思,但又不确信,就求证似的小声说,你说是用它抵这个月的贷款利息!王更田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把小猪放到张支农的怀里。

张支农怀里抱着小猪,四下里看了看,几个同事正好经过,看见张支农怀里抱着的小猪,就围过来看,说,看这小猪长的,跟猪八戒的儿子似的,多漂亮,就跟张支农说,你啥时候也开始养宠物了。张支农说,养个球,你要了两千元给你。两千元,同事们摇着头走开了。

张支农把王更田拉到一边,说你个球更田,都说你难缠,你可真是难缠,你让我把它带回去,我咋个跟主任说,我说我收回一头小猪,账上就记一头小猪,张支农说着自己就笑起来,你个王更田,你这是跟我寻乐子的吧。王更田愁着一张脸说,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场子的猪,都这个样子,价钱还低,都赔死了,我没钱还贷款,就把这头猪给你牵来了,勉强能抵这个月的利息,我算过了,这个月的利息是2000多一点,我这小猪30斤重,按一斤80块钱算,应该是2400元,那多出来的算罚息。张支农扎煞着双手说,多少,你说多少,一斤80元,你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王更田说,这不是你们当初给定的市场价吗!张支农说,是镇政府给你定的,不是我张支农定的,你可得弄清楚。更田说,镇政府和信用社,你们不都是一起的吗,穿一条裤子的。张支农说,人家镇政府是镇政府,信用社是信用社,镇政府是老大,咱信用社要受人家镇政府管。更田说,那就更没错了,不穿都不行了。张支农摆摆手说,跟你说不清,你干脆把猪拉到市场上去卖了,把钱给我得了。更田说,能卖我早就卖了。张支农想了想,说,也是,就咱这地方,二十块钱一斤都没人吃,在咱这弄这玩意不是胡搞吗!王更田听张支农这一说,立马来了气,说,不是你们撺掇着让我们养什么荷包猪,我们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还要贷款,按我想的,一分钱都不还你们了。张支农四下里看了看,说,你可不能乱说,钱是你们贷的,项目是镇政府找的,现在项目失败了,可不管信用社啥事,有问题你们去找镇政府去。王更田说,咋说不管你们事,钱根本就没有经我们手,款直接给了镇政府,你说管不管你们事。张支农说,可合同上都是你们签的字,你们同意的,你怪谁。王更田说,当初还不是让镇政府那帮混蛋给糊弄住了,糊涂着就把字签了。可结果,他们给我们提供的猪苗根本不是合同上写的荷包猪,我要找他们赔偿。

张支农把王更田又往边上拉了拉,站在了一堵墙的背后,指着脚下的小猪,说,这真不是荷包猪?更田说,不是的,我问过人了,说是巴马香猪,猪苗给弄错了。张支农说,你真要找镇政府说事?王更田说,真要找他们说事。张支农说,你可要想清楚了,人家是镇政府,别到时候没逮住黄鼠狼,又惹一身骚。王更田看了眼张支农,说,你操啥心的,是不是你也使黑钱了!张支农呸呸在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说,你个臭嘴,即使使黑钱也轮不上我,我一个信贷员,算了,不说了,我只是提醒你,这事你还是把握点,别到时候给自己弄得下不来台。王更田说,我也不想弄,如果你不要贷款我就不去找他们了。张支农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说了,我只要我的贷款,再收不回来我这个月的工资就别想使了。王更田说,那小猪你还要不要,不要了我还抱回去,说着就来抱小猪。张支农忙说,要,咋不要,小猪我先收下,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你把利息还上,小猪你还牵走,还不上我就送给西街的王老五猪肉铺,宰了抵债。王更田说,我这可是荷包猪,八十块钱一斤的,你卖给王老五能换几个钱。张支农撇了嘴巴,说,拉倒吧你,八十块钱一斤,你当你这是“瘦肉精”了,除非你卖给镇政府,别人谁要。王更田说,我就是要卖给镇政府去,他们拉下的粑粑他们来收拾。

2

更田回来,气都不敢喘一下,就忙着收拾猪圈,给猪弄吃的。更田去拌饲料,却发现饲料袋早就空了,几十个袋子乱糟糟的堆在墙角,就像蛇褪下来的皮。更田把所有的袋子重新扒拉一遍,然后看着老伴,说,一点饲料都没有了。老伴说,一点都没有了。更田说,不是说叫你去借一下,先应个急吗。老伴说,我昨天去了几家,可人家都说没钱,亲戚家也问了,钱都紧张,老伴说着顿了一下,看着更田,咱几乎把亲戚朋友都借遍了,还又还不上,谁还肯借给咱。更田抱着头,在屋子里打转转,最后说,先去弄点玉米糁子,先度个急。老伴说,那可是咱的口粮哪,喂它们了咱吃啥。更田就有些火,燥燥地说,一顿不吃还会死啊!

老伴回了村上去背玉米糁,走了两步,却回过头,说,刚才老孟来了,问咱拿人家的两千块钱啥时候还,我说等你回来再说,你给人家回个话。更田没有说话,看着老伴的身影在岗子上消失,心里毛躁得就像是塞了一把茅草,钱哪,钱哪,都是要钱,可更田上那儿弄钱呢,更田就把目光落到他的这些猪身上,看着面前这些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妖精猪,心都要碎掉了,这些该死的猪哟,还有该死的镇政府哟,自己当初咋就糊里糊涂地听了他们的呢!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镇上响应新农村建设号召,在全镇搞“一村一品”工程。具体到沿江村,就是养猪。沿江村紧靠丹阳河,后靠伏牛山,山大滩涂大,镇里来考察过几次,就决定在沿江村搞养猪基地。可是包村干部说破嘴皮子,就是没有一家愿意养。包村干部就把目光盯在了更田身上。

盯住更田,是因为更田本来就在滩涂上养猪,已经养了几年了,但养殖的规模不大,品种也是当地的土猪,只有几十头,基本上是散养,满山满地地跑,把猪养得跟野猪似的,敢下河捉鱼吃。靠着这些猪,王更田的日子过得不错,在村子里也算是个富裕户。

包村副镇长李为民就找到了王更田,说,你就要发财了!

更田正在给猪挠痒痒,说,发鬼儿子财吆,不就这几头猪吗,只是够个吃喝。

李为民说,你可以扩大规模呀,你看你这条件多好,自己有养殖经验,场地又不掏钱。你有没有想想看,这一河滩都是猪,都是你养的猪,是咱全镇,不,是全县最大的养殖专业户,那你多牛逼。

更田心动了,可他说,没有钱吆,我那有那么多钱,这一河滩的猪要多少钱。

李为民说,镇政府给你出钱,你愿不愿意养?

更田张大了嘴巴,老眼看着天,看是不是天上真的掉馅饼了。

李为民说,你看天弄球,天上也不会掉下钱来,是镇上,镇上帮助你们弄钱,你看着我就行了,咋样?

更田说,哦!

李为民说,可不是你养的这些土猪,十几块钱一斤的,是特种养殖,荷包猪。

更田说,哦!

李为民说,一斤可以卖到80块钱一斤,到时候你不想发财都不行!

更田说,哦!

李为民说,那种猪,你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就像一只荷包,花里胡哨的,听说是香江从江猪和槐猪杂交,还和野猪杂交,还有啥了,实在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很多种猪和本地猪杂交培育出来的,对了,听人家养殖场技术人员说,这猪还有外国血统,和外国的什么约克夏猪也杂交过,总之,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正因为社会关系复杂,才产生优良品种,现在人们找媳妇,不都是想找个外国媳妇吗,啥原因,杂交的才聪明,就是这个理儿。听说人家养殖基地培育这个新品种就花了十几年的时间,麻烦得很。

更田听得头发晕,想了想才问了一句,那它的爹到底是谁?

李为民说,你管它爹是谁闹球,咱是养猪的,不是养它爹的。

更田说,哦!

李为民说,仔猪600元一头。

更田说,恁贵!

李为民说,特种猪呢,猪肉都卖到80元每斤,一头猪出栏时长到80公斤,算算多少钱,一头猪就是一万多,老天,简直比印钱还来得快,更田你真的要发财了。

更田的脑袋晕晕忽忽的,感觉自己像坐上了飞机,心忽上忽下的,把腹腔都打得咚咚直响。好一阵子,更田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没有钱。

李为民说,我说过你不用考虑钱,你只考虑你想不想扩大规模,想不想发财,想不想当个农民企业家,想不想——

李为民一连串的“想不想”像一块块砖头把更田砸晕了,可这是一种幸福的晕眩。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只有傻瓜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大片河滩,如果把这里都养成猪,那又会是个什么样,满河滩的猪,就像这脚下踩着的沙子,就像满地的庄稼,就像天上的星星,哎哟,那可怎么得了,更田想得心惊肉跳,老脸上的麻子砰砰地跳,身子也柔软起来,几乎要飞起来了。

半个月后,李为民来了,手里拿着几页纸,说是合同。李为民说,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由镇上协调,向信用社贷款。

原来是贷款。更田有些失望,可他很快就笑起自己来,老老几十岁了,还真指望天上掉馅饼啊,人家镇上凭啥白给你钱,真是糊涂得都没个边了。就是贷款,除了人家镇政府出面能弄来,别的谁能贷得来,上河村的刘柱子,混得可光棍,都是老板了,可照样一分钱都贷不来。更田想到这,这心就又舒展起来,他和六子苗蛮子几户一起听李为民给他们念合同。

李为民说,这钱可不能乱用,信用社管的紧哩,人家说了,贷款要封闭运行,钱不能经过贷户的手,由镇上统一组织到外地购进猪苗,镇上直接把款项打进供应商账户。

更田不懂啥叫贷款封闭运行,但贷款不经贷户的手这话他还是听懂了,更田觉得这有些别扭,自己贷的款咋能不经过自己的手呢!

李为民解释说,这是人家信用社提出的条件,怕你们把钱贷出来用到别处,人家这叫专款专用,贷款养猪就只能养猪,而不能去羊牛,养羊,或者是养女人。

人家似乎说的也在理,信用社也是吃过这亏了,前些年一些光棍到信用社贷款,说是搞什么养殖的,结果却拿了钱去四川、贵州买媳妇,有的鸡飞蛋打,现在还欠着人家信用社的钱,你说人家能不小心吗。

更田的思路通了,很利索地在合同上签了字,在他的带领下,六子,苗蛮子也在合同上签了字。在他们的眼里,眼前那一个个方块字,已变成一只只漂亮的小猪,猪嘴里衔着一叠叠金元宝,正向他们奔来。

猪苗弄回来了,300多头,一个个跟绒线球似的,在河滩上乱滚。更田在河滩上新盖了猪舍,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着这几百头小猪。可一年过去了,小猪还是那样一个小猪,最大的也只有三十多斤,一年里长的这点肉卖了连贷款利息都不够,还不说赔进去的那些饲料钱。更田急啊,急得嘴唇冒泡,鼻子喷火,张支农来要贷款利息了,张支农拨拉着算盘珠子跟更田算账,一个月得好几千,不给就坐在更田的屋子里不走。更田急啊,看着这群始终长不大的猪,愁都眉毛都结成疙瘩了。

可自己的猪咋就长成这个鬼样子了呢!

从车上卸下猪苗的那一刻起,更田无疑是把自己的身家都搭上去了。以前养的猪少,有时他还能够回家吃顿饭,打个盹,反正村子离他的养猪场也不远。可现在不行了,更田把家搬到了养猪场。不单如此,更田又借了些钱,把猪场重新翻盖,粉刷了,还购买了一些现代化的设施,几乎就是一个现代化的养殖场了。李镇长来看,乡亲们来看,都佩服得不得了,说更田能干,都是个企业家了。更田也高兴,他想,等这一批猪出槽,他就可以把欠信用社的贷款还上,余下的那点钱就不用着急了。

更田把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猪身上。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猪舍里,看他的猪长大了没有,长高了没有。然后就是给猪操办饮食,清扫卫生,给猪防疫。他听镇上的吴兽医说,猪也要讲卫生,猪圈要经常清洗,还要给猪做保健,更田不知道啥叫给猪做保健,吴兽医说,很简单,就是要给猪挠痒痒,逮虱子,有条件的还可以给猪们放上一些音乐,总之是让猪们有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更田想,这猪们不是要成精了,要当爷了。可想归想,更田还是按照吴兽医说的办,给猪放音乐,更田做不到,就给猪挠痒痒,一个一个的挠,挠得猪们舒服得直哼哼。有一天,让老伴给看见了,就说,我跟你生活了一辈子,给你生儿育女,可我连个猪都不如。更田知道老伴是说气话,话说过了,气就没有了。果然,老伴也蹲下来,和他一起给猪挠。这还不算完。有一天,李镇长来了,李镇长说,更田你咋能一直把猪圈起来呢。更田就不明白了,说,不圈在圈里,那往那放。李镇长说,更田哪,你以为你养的什么猪,你养的是特种猪,上市要卖80块钱一斤的,咋能和别的猪一样,一直圈在圈里呢。你要把猪放出来,让它们活动,让它们跑。为啥跑,跑起来它们才能长瘦肉,人家出80块钱买啥,买你那一堆肥肉,你没看现在买肉的,有几个是买肥肉的。更田想想也是。就在自己的日程上加了一项,按照李镇长的要求,每天至少让猪跑上两个钟头,猪们放出来很不老实,就跟下课的孩子们一样,几百头猪在专门为它们准备的空地上追逐打闹,东跑西颠,一会这个翻过栅栏上山了,一会那个下河了,更田小跑着去撵,头上的汗从没有干过,晚上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更田有时想,这不是在养猪呢,这是在养爷呢,养孙子呢。

可更田的内心依然欢喜,六十多岁的更田知道,好日子是熬出来的,苦尽甜才能来。可半年过去了,甜似乎离他还有很远。更田发现,他的猪几乎就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跟绒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个油光水滑的,可就是长不大。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伺候得不好,就去镇上买最好的饲料,还把家里打下来的玉米面加进去。可仍然没有多大的变化。更田就有些心慌了,他以为是他的猪生病了,天哪,生病了,那可咋办。更田慌里慌张的去了镇上,找来了吴兽医。吴兽医看了看那些活蹦乱跳的猪,又抓住一只,仔细看了看,说,你的猪好好的,哪有啥子病!更田说,没病,可它们咋就不长呢,都半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就跟吃了铁似的。吴兽医又看了看,肯定地说,这个品种的猪就是这样的,叫巴马香猪,长不大的,真的长大了还没人要呢。更田看着吴兽医,他觉得吴兽医今天的说话有些奇怪,咋叫长大了没人要呢,不长大我要它们做球,养着自己玩啊。吴兽医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临走时说,你老王现在养殖也在赶时髦啊,开始养玩物了。

啥叫养玩物,更田心里有些不舒服。吴兽医走后,更田猛然想起和他一起搞养殖的还有几家,就想着去他们那里看看。可没等动身,西村的六子和苗沟的苗蛮子就过来了,他们和更田一起贷的款,引进的也是同样的猪苗,不过规模都没有他的大。他们在猪场里转了一圈,就愁着脸子不说话了。更田看着他们的样子,脊背已是一阵阵地发麻,可仍存着侥幸问,你们那猪咋样?六子说,咋样,还能咋样,跟你这一样。更田说,也是不长。苗蛮子说,可不是不长,跟吃铁似的。六子说,这镇政府给咱们引的是啥球猪种,这不是坑人吗。更田就想起了吴兽医说的话,说,吴兽医咋说这是玩物呢。六子看着更田,更田就把找吴兽医的经过说了一遍。苗蛮子说,吴兽医他是啥意思,得找他问清楚,我们养猪咋成赶时髦了。六子的眉毛愁得结成了疙瘩,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这可咋办,我算了算,都赔进去几万了,再这样下去连本都要蚀光了。苗蛮子也说,可不是,前几天张支农就找我还利息,可我一分钱都没有,人家说这几天还要来找我呢,你呢,张支农找你了没有。王更田说,咋没找,我也没有钱。六子说,以后可咋办呢。更田也说,以后咋办呢!

老伴把玉米糁背回来放在地上,就说,我上地了,该给玉米锄草了,说完就跛着腿走了。更田看着老伴越走越远的身影,突然就有些愧疚,自从这些爷爷猪来了后,老伴就一刻也没消停过,以前猪养的少,地里的活主要是更田做,老伴身体不好,到地里也就是打打下手,上地就是薅草间苗。可现在,一群始终长不大的猪把更田拴住了,更天一步也离不开,地里的活只能丢给老伴,看着老伴越来越消瘦的身子,每天晚上越来越长时间的揉腿,更田就心里难受,都是自己造孽啊,给自己弄回来这群要命的东西,以后的日子可咋弄呢!

3

张支农把更田的猪又给送回来了。

早上,更田正在清理猪圈,就看见张支农牵着一头猪往河滩上来。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股清涩的臭味。他知道那是他的猪吃了太多的青草,青草没能消化完毕,随粪便排出来,才发出这种味道的。还有一些猪,吃青草吃得直拉稀,时间一长,拉得东倒西歪,瘦得就跟排骨一样。可更田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了,那还有钱喂这些猪们,度个性命就不错了。

更田看着张支农越走越近,那牵着的猪也渐渐看清了,是那头用来抵贷款利息的小猪。

张支农找了一个突出的石头坐下来,说,我把你的猪送回来了。

更田说,我看见了。

张支农说,你说你还钱给我一头猪弄球,让我挨主任好一顿训,说我这工作是咋球干的,收利息的收回来一头猪,会上说的,让我的老脸都没处放。这回家了媳妇也说我,说我挣不来钱就算球了,指望弄回来这一头猪都能发财了。

更田说,我也就只剩下这些猪了。

张支农就说,这可咋整呢,这贷款咋办呢,这款可是我放出去的,主任催得火起,话都撂出来了,收不回来不但使不上工资,还要受处分。

更田说,你这贷款我恐怕还不了。

张支农说,你可别这样说,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了,你是在作难我呢。

更田突然说,我都弄清楚了,你们这是在变着方坑我,这贷款我不还了。

张支农直起身子说,老王你这话可得说清楚,你拍拍心口说我使你一分钱好处费没有,你咋个说我坑你。

更田说,我不是在说你,我是说镇政府,还有你们信用社,我都弄清楚了,这猪根本不是荷包猪,叫什么巴马香猪,更田说着踢了下身边的小猪,镇上原来说给我们提供的猪苗是荷包猪,可结果给我的是巴马香猪,为啥,巴马香猪苗便宜,一头小猪才二百元,给我就是五六百。这还不算,镇上拿着钱,把考察、游玩、宴请、找女人啥东西都算到我们头上,你说这是不是坑人!

张支农睁大眼睛,说,你听谁说的?

你不管我听谁说的,你说是不是事实。

张支农说,你可别听外人瞎说,让人听到了可不好。

更田把烟袋锅在石头上磕得砰砰响,说,我瞎说,我这猪都是证据,合同上明明写的是荷包猪,可我这猪叫荷包猪,人家懂得的说了,这根本不是荷包猪,那荷包猪能长到七十公斤,还要不了一年就能出栏,可我都养了一年多了,还是这个鬼样子,你说它们是啥猪!

张支农说,我哪知道?

更田说,我要去找镇政府讨个说法,我已经和其他几户联系好了,镇里要赔我们的损失,还有这贷款,你们叫镇政府还吧,反正当初我们也没见到你们的钱!

张支农说,老王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钉是钉,卯是卯,贷款合同上的白纸黑字可是你签的,你咋能让我去找镇政府要呢,你不是让我作难吗。

更田缓了口气说,我这情况你也清楚,吃上顿没下顿的,贷款还是等事情解决了再说。

张支农说,今儿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我想到一个办法,上面给的母猪补贴不是快到了吗,不如用那点钱先把贷款利息还上,回去我也给主任有个交代。

更田翻了翻眼珠,说,坑坑凹凹你倒摸得清呢,你要惦记着那笔钱你就等着,他们年前就给我说快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没见到钱的影子。

张支农说,这事我打听清楚了,最近镇上就在发补贴,我也跟镇上做通工作了,如果你同意,他们就可以把钱转过来,抵贷款利息。张支农说着,拿出一个委托协议书给更田,说,我把委托协议都写好了,你在上面签个字就行。更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感觉就像是回到一年前的某一天,也是这样的协议,也是让更田签字。更田的手像是被烙铁烙了,手一抖,协议掉到一滩猪粪上。张支农忙把协议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说,咋样,你就签一下,这半年的贷款利息就不用操心了。更田心里憋气,就说,你不知道我不会写字,让我签的球协议。张支农说,那你就摁个指头印,也管用的。更田说,咋弄球恁复杂,你去就跟他们说,我更田同意,让他们直接把钱打到你那都行了。张支农说,光说不行的,人家不会办。更田说,那咋办,这指头印我不会摁的,老辈上摁指头印都摁怕了,不是卖地就是卖儿卖女,临死跟我们说过的,再难也不能摁指头印。张支农说,那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新社会了。更田说,在这事上我看没啥差别。张支农搔了搔头,说,那咋办呢,不如这样,镇上离这也不远,我带你上镇上去,你亲自跟人家说,咋样?更田说,不咋样。张支农不高兴了,说,老王你是不是不想这样做呀,那你说这贷款利息咋办,你总不能让我坐蜡呀。更田被逼到了墙角,只好说,那我跟你到镇上。

跟着张支农到了镇上,张支农很熟悉地敲开一间办公室的门,跟里面的人说几句话,然后招手让更田进来。更田不进去,说,你跟他们说清楚就行了。张支农就又说了一阵,又把更田指给一女的看。好一阵子,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那个女的也把头探出来,问更田,你真的同意了?更田说,同意了。那人就说,那就这样办了。

张支农满面春风地走出来,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他拍拍更田的肩膀,说,这利息终于解决了,我给你卸了个大包袱呢。你不知道,原来人家说,这笔钱要等第三批才来呢,我跟人家做了工作,人家才同意提前到第二批,不容易呢。张支农说着看着更田,好像更田占了他多大的便宜似的。张支农因为高兴,话越说越多,就由这半年说到后半年,张支农说,我给你说个法子,你一直这样撑着也不是个事,一天得耗多少饲料钱,我看你还是先处理一批,缓解一下资金紧张,也能把后半年的利息结了,你看咋样!

更田感觉自己的脑筋一个劲地蹦,蹦得脑门子都疼。更田的手在脸上抹拉几下,牙疼似的咧着嘴说,好,好,就按张领导说的办,我回去就办。

张支农这才高兴地走了。

看着张支农走远,更田转身回到那间办公室,对刚才那个女的说,那补贴你还是要发给我。女人愣愣地看着更田,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就是刚才来的那人,就说,你不是同意把补贴钱转到张支农账上了吗。更田说,我们刚才又合计了,他说暂不转了,让我回来跟你说一下。女的哦了一声,说,搞什么搞,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的,说着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更田扯开步子往回走,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4

更田要卖猪了。

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个无奈的选择,张支农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更田感觉自己几乎山穷水尽了,这些都是张嘴的畜生,一顿不喂就叫得天要塌下来似的。可喂又怎么样,光吃不长肉,每天都要倒贴几百块,简直是吃他更田的肉呢。现在,饲料已经喂不起了,更田就把猪往山上赶,好的是,这山上有的是鹅肠菜、猪耳朵草、鸭掌芹、灰伶伶、鸡血草等,这些都是猪喜欢吃的野菜。有这些野菜,猪们啃啃就能解决个半饱。猪们吃草的时候,更田也不闲着,他要打猪草,给它们解决晚上的饮食。更田知道,他现在打的不是草,就是钱,他多打一捆草,就可以少投入几元钱。

更田不但自己打,老伴也来了。老伴是个病身子,干不了活的,可看到更田艰难的样子,也上山了。更田看着老伴簸着一条腿,颤颤悠悠,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更田就伤心,这火气就不打一处来,都是这些猪害的,自从这些猪来到他家,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过,跟伺候爹一样的小心伺候着,可结果呢,想到这一点,更田手里的镰刀重重扎在地上,真想日骂连天骂上一通,骂谁呢,骂自己的贪心,好好的养几头猪,过个安稳日子就行了,非要想着发什么财,这倒好,弄了一群砍脑壳的,你他娘的去发财呀!还骂谁呢,他要骂镇政府,把他像傻子一样来骗,骗你就骗吧,钱使你就使吧,你也该给我弄点好猪苗,可你们弄来这是啥,给我弄来一群爷,一群长不大的爷,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我这日子往下可咋过呀!

更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恨不得往石头上磕。可就是把脑袋磕掉又咋样呢,更田伤心的想,那些猪也不会长大,欠信用社的钱还要还。更田想明白了,他站起身,开始捆草,然后再往山下背。可即使这样,更田也知道,他根本撑不了多久,现在猪们还能上山啃啃草,秋天呢,冬天呢,再说,一直这样下去,还不把它们一个个啃得瘦成妖精,那他又是图的啥呢。还有,张支农跟个影子似的总跟在后面,更田知道,利息还不上,张支农就会一直跟着自己,说不还钱也是一时的气话,更田知道欠债还钱的道理,自己一辈子没欠过谁,这都老了不能背这个恶名。考虑了很久,更田决定,先出售一部分猪,先回笼一下资金,给自己减轻点压力。

更田去卖猪前,带着那头叫“约巴马”的小猪先去了一趟镇政府。

更田去得早,镇政府还没有人上班,更田本想去吃点饭,可又怕把人等丢了。就忍着肚子饥,蹲在镇政府门前,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到了半上午,才看见副镇长李为民和法庭的魏庭长说着话过来了。李为民看见站在一边的王更田,愣了下,说,刚和镇长说到你,你就到了,我正找你呢。

更田的心里一热,忙说,找我?

李为民说,找你,有个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需要你的配合。这不,市里要搞“一村一品”工程观摩,咱县这搞得最好的就是你的养殖场,镇里就把你那作为一个点,你回去把场子打扫打扫,拾掇得干净点,墙壁也要粉刷,另外你那现在总共有多少头猪?

更田说,三百多头。

不行,有点少了,到时候再从别的地方弄些过来,规模弄大点,这个工作我来做,你就是要把外观形象搞好,还要刷上标语,这是市里组织的观摩,规格很高,县里特别重视,听说还有省里领导参加呢,千万马虎不得。

更田有些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李为民看着王更田,想了想说,忘记告诉你了,去年的母猪补贴就要到了,你那上次统计的是多少,一百多头,一头补贴一百,下来就是一万多,估计下个月就能使到手了。

更田又听李为民罗嗦说些别的,可始终没有说到他关心的事上。外面都有人喊李为民了,更田才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咋办呢?

啥事?李为民一愣。

就是猪的事,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你说到我那去看看,可一直没去,我就把猪带来了。更田说着把拴在外面的小猪拉过来。

看什么,李为民仍是一脸的疑惑,你带个小猪干什么,你说它有啥事?

更田说,是它有事,这猪都养一年了,还是这么大,我可咋整呢!

不是吧,李为民瞪大眼睛,往前走了一步,拨拉着小猪,除了瘦,我看着挺好的,你说它有啥事。

由于认生,小猪一个劲地往外撑,发出尖锐的叫声,把李为民吓了一跳。

更田把小猪拉过来,说,我栏里的猪都是这么大,都一年了,还是这么大,你说是咋回事。

李为民摸摸脑壳,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一年了还是这么大,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其它啥原因。

更田说,我也找兽医看了,人家说这猪根本就没病,我问那为啥不长,人家兽医说,这猪就长这么大,说是什么巴马香猪,根本不是合同上说的荷包猪。

李为民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说,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当初引进猪苗的时候,都是慎之又慎,有专家跟着的,绝对不会出错,你还是回去查查有没有别的问题。

更田说,我不是乱说话,我这猪就是证据,我也问过了,查过资料了,我这猪根本不是荷包猪,是巴马香猪。还有,荷包猪苗价格高,巴马香猪长不大,猪苗价格低,我都问过养殖场了。

李为民说,你这话是啥意思,你意思是镇政府用高价进了低价的巴马猪苗,政府使钱了。

更田不说话。

李为民把小猪拉过来,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地看,半天了才说,你知道你这样说的后果吗,这事我会跟镇上汇报,等弄清楚再说,记着,回去不能乱说。

更田说,可啥时候能弄清楚,我这都撑不下去了,这些东西要吃要喝的,可还是光吃不长肉,我咋整呢!

李为民说,等下吧,等市里的观摩团走了再说吧。说着,又看了下小猪,说,你的猪不会都是这么瘦吧。

更田说,没有东西喂,可不都这么瘦。

李为民说,那怎么成,让观摩团去看你那一群瘦得跟妖精一样的猪,你回去抓紧时间给猪抓膘,啥好吃喂啥,啥长膘喂啥。

娘卖的,说得多容易,更田连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还有啥子东西喂它们。更田一边往回走,一边骂,这自己的事没解决,还给自己找了一堆的事,真他娘的见鬼了。

更田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现在除了卖猪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更田从猪舍里把大的稍微肥一点的挑出来,说是大的,也只是相比较大一点的。更田在猪舍里转得晕头转向,汗如雨下,也才挑了十来头,装到“三马车”上,就去了县上。李为民跟他说过,你这猪是特种猪,一斤要卖到80元钱的。更田就想,乡下是没有人愿意掏80元钱来买他的猪的,镇上也不会有。李为民说的那些大城市他没去过,他就去过县上。他想,县城就是不小的城市了,他的特种猪是有人买的。

到了县城,也不知道该往那儿去,给城管交了一百元钱后,更田才来到一个集贸市场,这里有很多屠户,都是现宰现卖。更田又交了二十块钱的摊位费,才把车停在一个指定的地方。更田也不知道推销自己的产品,只是坐在车上,一袋一袋地抽烟。这些袖珍一样的小猪们吸引的第一批客人是一群放学的孩子,他们围着更田的小猪们大呼小叫,把小猪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更田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容。但他们很快被大人拉走了。然后,有大人围过来,啧啧地称赞着,说,养到家里也是个不错的玩意,但立马有人拿出猫狗来做比较,结论是还是养猫狗好些。更田不得不站起身,纠正他们说,我这是肉猪,是特种猪,肉好吃的很。就有人问价格,更田把价格说了,立时惊倒一大片。

过了中午,猪一头也没有卖掉。更田想是不是自己的销售有点问题,就转而去问那些屠户,问他们要不要他的猪,那些屠户就过来看,这一看,嘴巴里就像塞了几个核桃,半天才说,我杀了一辈子猪没见过这样的,它们是不是猪啊,是不是珍稀动物啥的。更田肯定地说,是猪,是特种猪。一个屠户摸摸小猪,说,不会是一种“猪麒麟”吧,我从儿子的漫画书上看到这个东西,就跟这个东西一样。屠夫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争论了很长时间,最终认定这确实是猪,因为一个见多识光的屠户说,他好像在一个地方看见人们拉着这么一个东西,或者抱在怀里,稀罕得就像自己的孩子。另一个屠夫说,我也到过一个地方,看见过这种东西,人们把它们架在火上烤,连毛都不除,烤好了,在上面撒上大料,就开吃了,开始我还以为他们烤的是兔子,可人家告诉我,这是烤猪,还说我是傻逼。几个屠夫笑起来,但仍有少部分屠夫坚持自己的疑问,说,猪咋只长这么大,那咋赚钱呢。更田只好再次跟大家解释,说,我这猪可不是一般的猪。屠夫们就问多少钱一斤。更田想起刚才吓倒的那一大片,咬了咬牙,说,七十块钱一斤。屠夫们的眼睛瞪圆了,脖子伸得老长,仿佛被鬼掐住了,好半天缓过劲,哇一声喊,立时四散奔逃。

更田待到天快黑,他的猪一头也没卖掉。猪们大概是饿极了,在车上哼唧乱叫。更田也饿了,可他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他用仅剩下的两个硬币,买了两个烧饼,自己吃了一半,猪们吃了一半。

5

更田再找李为民,却咋也找不到了。

其间,李为民来过更田的猪场一次,是和观摩团的领导一起来的。那天,更田的猪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按照镇上的指示,把墙用白灰抹了一遍,在墙上刷写了致富的口号。做这些,更田花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开始,更田也是不想做的,可村长来看了看,说,更田,你必须得按镇上说的做。更田说,为啥?村长说,就为那母猪贴补钱,你做了就可能领到那笔钱,你不做恐怕就别想领了。更田憋了一肚子的气,可他没办法,猪卖不出去,他现在还真指望那点钱快回来,多少能应个急。可更田仍说,这刷墙啥的要花钱,我哪来的钱。村长说话也不客气,说,你的猪场,总不能让村里出钱,让我出钱。更田知道再说多话已经没啥意义,就去村里找盖房子的借了白灰,师傅更是请不起了,就自己在墙上刷。字是请村小的曲老师写的,虽然有些歪扭,可白底一衬,还是很鲜艳。至于缺的那些猪,镇上早已送过来了,几百头清一色的长白条。更田看着这些送过来的猪,看得眼泪都下来了,这都是他以前养的猪种,省料,还长得快,出栏就是二三百斤。可看看自己养的那些猪,还跟刚生出来的猪崽似的。更田看得眼泪婆娑,连死的心都有了。

观摩团来的那一天,更田想好好跟李镇长说说猪的事,说说谁该给他的猪负责,该咋个负责,如果可能的话跟来的大领导说说也行。领导们过来了,一溜的小车,一溜的衣着光鲜的人,一阵阵的灯光闪烁。更田被这闪光刺伤了眼睛,不自觉地缩到一个角落里,直到一个胖胖的人问起来,李镇长才把他从旮旯里拽出来,送到一群人面前。更田觉得自己的脑子懵了,傻了,也不知道人家都问了啥,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啥,只知道自己跟个傻瓜似的僵着一张脸,早先的想法都不知道跑那去了。领导们也就是问了几句,就去一个圈一个圈的看猪,就看到了那些袖珍一样的猪们。领导们就来了兴致,说,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看到这些猪,真是生活水平不一样了,连农村都有人养宠物猪了,然后,领导开玩笑地说,他家里的那头巴马猪是不是就是从这里出来的。身边的人都跟着领导笑。可更田发现陪同的镇领导笑得有些僵硬,有些牵强,更田知道,他们一定是有愧了,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错了,就会赔我的损失了。领导继续往前走,可是看着脸色就暗了,领导说,咋这些猪都这么瘦呢,一个个跟柴火棍似的。跟在边上的书记忙说,这是标准的瘦肉型猪,严格按订单要求养的,回购企业就是这样要求的,现在没有人再喜欢吃那些肥肉了,养猪的就尽可能往瘦里养。领导似乎明白了,哦了一声。

观摩团很快就走了,李镇长留下来,但他不是为了更田的猪,他要把送过来的那些猪送到另一个猪场,因为领导们还要去观摩。猪都装上车了,李镇长也要上车了,更田只好拉住李镇长的胳膊,说,你都看到了,你说咋办!李镇长被更田拉扯得有些烦,说,你自己养不好你冤老球。更田有些吃惊地看着李镇长,说,你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是你们把猪种弄错了,还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李镇长严肃地说,谁说我们把猪种弄错了,你乱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更田也有些生气了,说,连领导都说我这猪是巴马猪了。李镇长说,领导随便说一句你就当真,领导拉下的粑粑都是香的,你吃不吃。更田气得有些头晕,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这合同上都说的,荷包猪出栏就能长到70公斤,可我们养这猪早都到出栏的时间,还只有这么点。李镇长说,那也不能肯定你这猪就不是荷包猪,也不能说它们就是巴马香猪。更田说,那你说它们是啥猪,你告诉我们为啥都养了一年多了还是这个鬼样子。李镇长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我回去会给镇领导汇报,等领导研究了我才能说。

从那天起,更田再找李为民却咋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也得找,找不着李为民,就找镇长,书记。可书记镇长说,你去找李为民。更田说,可我找不到他了。书记说,你继续找。更田说,我都找了十多天了,可还是找不着他。镇长说,那是你们的事,镇上不管。更田说,可他就是镇上的人。镇长说,他是他,镇上是镇上,谁也代表不了谁。更田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推来推去推得更田也有些生气了,说,你们真不管我就告你们了。镇长说,告你就告去,该咋的就咋的。

更田从镇长的办公室出来,在院子里呆站了一会,魂魄才又回到他的脑壳里。更田突然想哭,但终于忍住了,手在脸上抓了几把,抓出了几把眼泪。更田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四下里看了看,这才走出镇政府大门。

更田在街上转悠,想着下一步该咋办。却看见张支农正从信用社出来,更田想躲开,可张支农已走过来,老远就说,你个球更田,看你挺实在的人,还挺会日哄人的,把我害得好苦。更田想到那事,也有些不自在,就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等那笔钱救急呢,你不是不知道,我那猪饿得都差吃人了。张支农说,光靠那点钱也解决不了问题。更田说,我知道,可我有啥法子,你说的法子我也用了,可猪拉到县上根本没人要,找镇政府人家根本不管,我都差跳河了。张支农忙一把拉住更田,说,你可不能跳河,你跳河我咋办哩,总不能我跟你一起跳。更田说,实在没办法我就要告他们。张支农身子紧了一下,说,你告谁?更田说,我要告镇政府。张支农说,你可得想清楚。更田的脸阴沉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更天说,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啥办法都想过了,可我还是没办法,李为民找不着了,镇长说他们不管,我咋办,几十万的贷款哪,还有这鬼猪。更田越说越生气,还有伤心,手一个劲的在脸上划拉,脸上被划拉得五花六道的。

更田又划拉几把,终于平静下来,更田说,我就是要去告他们,告镇政府,告李为民,除了这我已经没路可走了。张支农叹口气,说,都说打死不告官,你还是想清楚。更田说,我还有啥办法,除了死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张支农叹口气,说,告你就告吧,也许告一下,我那贷款还能活了,我也要被他们坑死了。

更田不知道该去找谁告状,他想到镇上有个巡回法庭,经常在乡间跑。就去找巡回法庭,转了几个圈,问了几个人,才在一个住宅区找到了他们。那里的空地上已围了很多人。人群中间,放了两个桌子。桌子后面坐着魏庭长他们。更田明白了,这是巡回法庭在现场办案。更田听了一会,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就是一家的公鸡跑丢了,鸡子的主人说是跑到邻居家,被邻居家捉住了,由于两家的鸡子都没有记号,谁也无法断定那鸡子到底是谁家的。两家就吵,由吵发展到骂,到打,最后告到巡回法庭。魏庭长听了两家的陈述,就想出一个办法。魏庭长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那只惹祸的鸡子放出来,让它自己找家,有点古人审案的味道。

很抓人心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鸡子被放了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鸡子看。鸡子很傲慢,看看在场的所有人,若无其事地在地上叨几口青草,然后扭着屁股进了附近的一个人家。有人跟了去,出来却笑起来,说,那王八蛋到院子里找母鸡搞男女关系去了。在场的人都围过去看,都笑着跑回来,有的就看着魏庭长笑,原来鸡子进去的这家根本不是吵架的那两家。围观的人都笑起来,魏庭长也笑,说,这些鸡巴东西,尽想着干坏事,把正事都耽搁了,改天再审吧。

更田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的样子,突然就有些失望,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6

更田正在山上放猪,却被山下火烧火燎的声音惊到了。

天还没亮,更田就早早把猪赶上了山。由于猪太多,更田不得不把猪们轮班放。开始,更田把猪一下子都放出来,猪们在山上乱跑,跟没了王后的蜂一样,跑得满山都是,更田就满山地撵猪,可更田咋能跑得过猪呢,晚上一拢圈,还是丢了几头,幸好第二天被村里人逮着,给送回来。更田不得不改变办法,给猪们轮班,这样,猪们在山上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为了猪们多吃点草,更田只有起早,猪们还没睡醒,星星还在眨着眼睛呢,就被更田喊起来了,它们不情愿地哼唧着,挤挤撞撞地跟在更田的后面。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更田把猪领到草厚实的山坡上,自己坐下来抽烟。烟锅子的亮光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闪烁,照着更田沧桑的脸。更田在明灭的暗光中想着心事,他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梦见他的那些猪,都变成了狼,呲着獠牙向他冲来,更田挥舞着手,想把它们推开,想从它们的身边逃开去,可他失败了,他的胳膊被咬住了,肚子被咬开了,他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眼看着自己只剩下了骨架,只留两个眼珠还在骨碌碌的转。更田一下子就醒过来,手脚还在四下的挥舞着,就像一只螃蟹。它们真的就是一群狼呢,更田看着满山乱跑的猪,对自己说。

天亮了,地上的一切都活泛起来,那些人啊,鸟啊,草棵下的虫子,甚至那些植物们,伸懒腰一样的抖擞着身子,把露水抖落掉,去迎接崭新的太阳。更田也站起来,抖擞几下身子,利索地撒下一泡尿。小猪也活泛起来,满山遍野地跑,更田就跟在后面撵,往一起拢。有时拢着拢着就少了一头,一头猪光苗钱就五六百呢,更田就四下里找,运气好了,会在一簇树丛里,或者一个半人深的坑里发现小猪的踪影。运气不好,就永远找不着了,更田知道这山上近来出现一些野物,像狼,豺狗等,更田就发现过几次,它们鬼祟地跟在他的后面,等待着机会。还有一次,晚上,正在睡觉的更田被一阵猪叫声惊醒,急忙爬起来去看猪们,看见两只豺狗正在往外拉一只猪,可怜的小猪肚子已经被豺狗咬开了。更田伤心地抱着死去的小猪,一个晚上都没睡觉。更田正慌张地撵着,就听见山下传来一阵鬼摧般的叫声。

喊他的是六子和苗蛮子。六子爬上半山,呼哧呼哧地说,更田叔,巡回法庭来了,来给咱们解决问题了。

更田跟着他们回到猪场,果然看见一辆写着巡回法庭字样的车停在空场上。车上下来的是魏庭长和一个年轻的书记员。跟来的还有村委一班人。更田急忙引魏庭长过来坐下,老伴早已把茶端过来。魏庭长摆摆手,从车上拿出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说,你就是王更田。更田陪着笑,手里拿着的烟也不知道该不该发。

魏庭长四下里看了看,说,走,去看看你的猪。更田急忙走到前面,带着魏庭长他们一个圈一个圈的看,魏庭长只是看,不说话,看完了,就说,准备开庭。

那边,早按书记员的要求,摆上两张桌子。两边围了一大群人,都是沿江村的人,听说法庭来审理案子了,都跑过来看热闹。

魏庭长让捉一头猪来。

更田就唤“约巴马”,逮过来了,就是那头自己经常抱来抱去的小猪。“约巴马”一下子没见过这么多人,哼唧叫着,一个劲想逃走。更田抓着“约巴马”,“约巴马”踢腾累了,才安静下来。

魏庭长说,你说你养的猪不是合同上写的荷包猪,是巴马香猪,有啥证据?

六子抢先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这明明就是巴马香猪吗!

魏庭长摇头,说,法庭判案靠的是证据,光说不算数。

苗蛮子说,我们有专业鉴定,说着拉出人群后的吴兽医,他说的话肯定没错。

魏庭长说,他是谁?

更田忙说,是吴兽医,我们这一带的神医,看牲畜一看一个准,懂的多,啥样子的猪都见过,他说过的绝对没错。

是这样的吗?魏庭长皱着眉头。

吴兽医忙走上前,说,我查过资料了,他们养的确实不是荷包猪,而是巴马香猪,两个猪种有些相似,但仔细看,还是能辨别出来的,像荷包猪,产自山东,毛色为黑色,中间夹白色,呈椭圆形,肚子大,体形小。巴马香猪产自广西,属于小型猪,香猪体躯短而矮小,毛全黑,皮薄而细嫩,骨骼细小,头大小适中而较直,嘴中等长,额面部有纵行皱纹,形状多样,耳较小呈荷叶状。略向前伸稍下垂或两侧平伸,颈部短而细,背腰稍凹,腹部较大,斜尻,尾较长,四肢短细,前肢姿势端正,后肢蒂卧系,母猪乳头多5对,哺乳期的日增重仅为56.67克,成年猪只有五十斤重——

魏庭长听得似乎有些烦,摆手,吴兽医住了口,人群也静下来。魏庭长突然走到“约巴马”跟前,蹲下来,眼睛直直的看着“约巴马”,然后轻声说,你到底是荷包猪,还是巴马香猪?“约巴马”看着魏庭长,身子往后缩了缩。魏庭长说,那你是荷包猪?约巴马还是不说话。那你就是巴马香猪了。约巴马还是不说话,只是哼唧了两声。魏庭长站起来,突然踢了“约巴马”一脚,“约巴马”尖叫一声,拱到更田的脚下瑟瑟发抖。

魏庭长转过身,对吴兽医说,你说的也不能算数,刚才我问过猪了,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猪,你都知道它是什么猪,你比它都能。

人群哄一声,都笑起来。吴兽医红着个脸,急忙躲到了人群后面。

所以说,现在还不能判定这猪到底是荷包猪还是巴马香猪,你们双方的证据都不充分,你们说这是巴马香猪,可人家镇政府说这就是荷包猪,所以这个案子还得找证据。魏庭长说。

更田小心地说,找啥证据,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吗!

旁边的书记员说,就是找它是巴马香猪的证据,譬如说,找一家权威的鉴定机构,他们出具的证明就可以作为证据。

书记员还要说,可被魏庭长瞪回去了。

魏庭长说,这个案子就先这样,有证据了我们择期再审。

魏庭长得胜还朝般地走了,人群也散了,连六子和苗蛮子也失望地走了。场子里只剩下更田,“约巴马”仍蹲在他的脚下发抖。更田突然也来了火气,对着“约巴马”喊,你抖个球,你怕他们干球,你说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不是在坑我吗,你们还想坑我到啥时候。“约巴马”看着更田,也不说话。更田有些恼了,说你看我做球,你还委屈呢,是不,说着踢了“约巴马”一脚。“约巴马”突然冲过来,几乎把更田撞了个趔趄。更田抽了棍子去打,可猪已经跑没影了。

中午,老伴把饭送过来了,小米稀饭,一个馒头,一碟咸菜。更田一遍吃饭,一遍听老伴说话,老伴说,咱的官司能赢吗,都说“冤死不告官”呢。更田说,咱占理呢,怕啥。老伴说,占理的事多了,可最终还是输了。更田说,我就不信黑的他们还能说成是白的。老伴说,你还是“一根筋”呢。说着老伴转了话题,说,家里的玉米也不多了,这段猪陪着吃,就剩个缸底了。麦子还有些,可不能再把麦子也喂它们了,再喂咱真要断炊了。更田抬起头,说,那你说喂啥,总不能让它们饿死,那都是钱呢。老伴说,钱呢,钱在哪呢,钱都让这些畜生给吃了,我看也快要把我们给吃了。一口饭噎到嗓子里,更田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更田放下碗,看着老伴,说,你怨我呢,那我就去死,好不好。老伴受了抢白,捂着脸出了屋子。不大一会,却传出老伴惊惧的叫声。

更田急忙奔出去,看见老伴正站在一个猪圈前,嘴巴张得老大。更田急忙问,咋了?老伴指着猪圈让老伴看,只见猪圈门开着,里面多了两个鸡子,鸡子是更田养的,不知咋就跑到猪圈了,一群猪正在撕扯鸡子,一会,鸡子就被拽得七零八落的,被猪吞下了肚,连肠子都没留下。老伴的脸色都白了,手捂着胸口,说,老天,这猪咋还吃鸡子呢,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真是遭天杀的。更田说,是饿的吧。老伴说,再饿也不该吃鸡子啊,真是作孽啊。更田没再说话,进了猪圈,把鸡子的羽毛收拾净。更田做这些时,猪们就看着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啊,那是猪的眼光吗,更田的心咚咚的跳着,急忙离开了猪圈。

7

六子和苗蛮子来的时候,更田正在河滩上挖坑,他的身边挺着几头小猪,早已死翘翘了。

猪是从8月份开始死的,开始是一头,两头,后来就是成批地死。更田慌了,急忙去找吴兽医。吴兽医看着面前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猪,说,你都给猪喂啥了,咋这么瘦。更田说,还能喂啥,钱早都没有了,只能去山上弄些草草秧秧的来喂。吴兽医撬开猪嘴巴看,又凑近嗅了嗅,说,你这猪中毒了。更田说,咋会能中毒呢,能中啥子毒呢。吴兽医说,是不是吃了有毒的草了,说着就去检查更田打回来的猪草,一会就从草堆里翻出一堆葱兰、粗肋草、姑婆芋和彩叶芹,吴兽医抖着这些草,说,这些草都是有毒的,你咋能让猪吃呢。

更田拍着脑袋,想着自己这是咋了,咋会把葱兰都打回来了。更田抱着脑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兽医说,按说这点毒草也不至于要了猪的命,从猪拉稀的情况看,可能是你的猪吃了带露水的草,加上你的猪太瘦了,抵抗力太弱了,俗话说“壮汉都不敌三泡稀”呢,何况这些瘦得都要倒的猪呢,你应该给它们喂些饲料,草草秧秧的只是帮它们度个性命。

更田苦着脸,我可想给它们喂点好饲料,可哪还有钱呢。

吴兽医说,这些猪跟着你也是受罪,这镇政府也是作孽啊,弄些这些东西让你养,唉!

更田把坑挖好了,把死猪放进去。六子帮着填土。六子说,啥毒死的,我看是饿死的,你咋不去问镇政府要补贴呢,那笔钱早就回来了,要回来,起码还能多维持几天,猪也不至于死了。

更田看着六子,说,不是没去过,是去过几次都空手回来了。前天,他进了发补贴那个办公室,却看见一直没露面的李为民也在那里,李为民就说,这不是更田吗,你来干什么,你能耐大呀,连镇政府都告了,还要啥母猪补贴。更田红着脸,听李为民的数落。李为民说够了,最后像是给他,更像是给屋里的人说,补贴还没回来呢,回家等着吧。更田小声说,可别的户都领了。李为民不愿意了,说,你是不是也想告呀,告镇政府贪污你的补贴钱,你去告呀。更田把头埋进衣领子里,缩着肩膀往外走,恶声恶气的声音追着他跑出来,不知道这补贴是一批一批地来,是猪吃还是你吃,没这补贴就活不下去了。

六子说,他们是存心找你的茬的,这镇政府也太欺负人了。

两个人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六子和苗蛮子是来和更田商量下步咋办的,状子已经递上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他们就说起那天魏庭长的审案,说如何寻找证据。六子说,明明就是巴马猪,他们为啥说证据不足呢,这猪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们是不是跟镇政府一个鼻孔出气,存心不帮我们说话。

苗蛮子说,啥叫专业鉴定机构,干啥的,我咋就听不明白呢!

更田说,就是鉴定猪的,你没听魏庭长说的,是不是荷包猪咱说了不算,吴兽医说了也不算,得人家鉴定机构说了才算。

苗蛮子说,那镇兽医站算不算权威机构?

六子说,应该算吧,那也是国家设的机构。

苗蛮子说,那我就去找兽医站,我还有个亲戚在那里,让他们给咱的猪做个鉴定。听说这上外面找鉴定,还要出大钱,可我球的钱,这爷爷猪弄得我裤裆里只剩下两蛋蛋了。

更田赌气地说,那就把你那两蛋蛋给人家。

8

早上,更田正在和老伴铡猪草,村长急吼吼地来了,说,更田,魏庭长找你,要你快到镇上去,要开庭了。村长说完就走了,一边走嘴里还嘟哝着,我这村长都成你更田的通讯员了。

更田带着“约巴马”去镇上。从镇上走过,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人说,更田,让我看看你的小猪,说着把“约巴马”抱过来,就像抱一个婴儿,一边抖着一边说,是不是长了一年多了就这么大。也不等更田回话,接着说,听说一斤要卖到80元哪,都成金猪了。还有人说,就该告他们,那些人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就钻在屋里编圈圈,去年他们让我种黄姜,说市场上十几块钱一斤,还包收。可我种出来了,五毛钱都没人要,全烂在地里,找他们,可一个个都属王八了,没一个人伸头,一年亏了我好几万。还有人说,他们撺掇着让我养野牛,是美洲野牛,也说帮我贷款,幸亏我没同意,不然也要赔得连裤子都没了。

更田低着头,从人群中穿过,到了人民广场。那里,六子和苗蛮子已经到了。

一会,魏庭长过来了,说,我想再做次努力,那天调解的事,如果你现在同意还来得及。

更田说,不是我不同意,是他李为民根本就不想解决问题,那条件,傻瓜都不会愿意。

魏庭长调解是半个月前的事。

那天,更田被叫去了,去的还有副镇长李为民。魏庭长说,今儿叫你来,是想给你们做个调解,法庭的一个主要职责就是调解,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呢,我也了解了,应该是双方都有责任,你们双方协商一下,还是私下解决算了。更田不知道啥叫协商,就说,咋个私下协商,跟谁私下协商。魏庭长说,当然是跟李为民,跟镇政府,还能是跟我。

更田的目光就落在李为民的身上,李为民仍然很神气的样子,很领导的样子。李为民拍拍更田的肩膀,像老朋友似的说,更田,你的好事来了。更田打了个冷颤,感觉脊背上像是有蚂蚁爬,浑身都不自在。李为民自顾地说,今儿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件事,是好事,镇政府见你们搞养殖搞赔了,心里也在牵挂,就研究了一个方案,给你们适当的补偿。更田的脑子嗡了一声,看着李为民。李为民明白了更田的目光,说,真的,你以为镇里不管你们了,不是的,杨书记和孙镇长时刻都在牵挂着你们,得知你们养殖赔了,就决定给你们一定的补偿。更田揉着眼睛说,真的,要赔偿我们的损失。李为民说,不是赔偿,是补偿。更田说,那就补偿,咋个补偿法?李为民说,一个猪补偿一百元,按合同上购进的猪崽数目计算。更田等了一会,见李为民的嘴巴没有再张开的意思,就说,就这了?李为民说,就这了。更田的身子摇了摇,说,那贷款呢,信用社的贷款呢,也由镇上还,是不?李为民说,哪有这说法,谁贷款谁还,又不是镇上贷的款,镇上为啥还。更田说,那咋行呢,赔那一点连半年的饲料钱都包不住,更别说贷款了。李为民好像有些生气了,说,你知道不知道为了这个决定镇上开了多少会,按班子的意思,镇上满可以不管的,损失是你们自己弄的,你自己养不好猪管镇政府球事。更田说,不是这样的,你们不给我们提供错猪种,我们就不会赔。再说,哪有一个猪崽都六百元哩,就是荷包猪苗,一个也就是三百元,我都打电话问过的。李为民的脸红了,气也粗了,说,你别蹬鼻子上脸的,镇上这也是体恤你们,如果你们不识好歹,不管你们还能咋了!更田小声说,不管不行,是你们让我们养猪的,是你们给我们弄错猪种的。李为民说,谁说猪种错了,你这猪就是荷包猪,就是合同上写的猪种,你说弄错了就是弄错了。

那次,最终啥也没谈成。

现在,更田和六子他们站在前面,李为民坐在边上。因为搞的是封闭审理,现场并没有几个人。

魏庭长看了看下面,威严地吭了几声,说,人都到齐了吧。书记员看看下面,说,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说着指了指更田,意思是让他先说。

更田往前走了一步,还没张口,魏庭长突然说,等一下,说着指着更田后面的猪,说,把它带到前面来。

更田看看魏庭长,又看看“约巴马”,还是把“约巴马”抱到前面。一下子把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约巴马”有些害羞,拼命地往后扯。更田不得不紧紧抓住它,看着魏庭长。

魏庭长威严地看着“约巴马”,说,它叫什么,哦,对了,叫奥巴马,不,叫“约巴马”,我就问你,你到底是荷包猪还是巴马香猪?

“约巴马”看着魏庭长,眼里尽是惶恐和疑惑。

魏庭长拍了下桌子,说,如再不老实招供,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约巴马”还是不说话。“约巴马”的沉默对魏庭长来说是一种蔑视,它从他的眼里能看出来。

魏庭长最终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获,让更田把“约巴马”抱走了。魏庭长开始听取各人的申诉,苗蛮子就把兽医站出具的鉴定书拿出来,魏庭长看了看,对着书记员耳边说了几句话。

一会,镇兽医站的小吴来了,小吴是个年轻人,刚大学毕业。魏庭长说,你说说看,眼前这只小猪究竟是个什么猪。小吴不明就里,就过来看猪,蹲下身子,把“约巴马”翻过来,覆过去,还把“约巴马”的嘴巴打开,小吴一边查验,嘴里也念念有词,说,这猪体躯短而矮小,被毛黑白相间,颈部短而细,背腰稍凹,腹部较大,斜尻,尾较长,四肢短细,前肢姿势端正,四蹄如梅花型——按这些特征来看,应该是产自我国广西的巴马香——小吴的话还没说完,李为民就说,你个鸡巴小吴在这胡球说啥哩,多识那几个字拿到这还能干些啥,回去去,叫你们的刘站长来,就说我李民民找他。

小吴被李为民的一顿话说得面红耳赤,捂着脸走了。一会,刘站长来了,对着魏庭长笑,也对着李为民笑。李为民说,笑球哩,指着庭长面前的鉴定书,说,这鉴定书是你们出的,你们球一个兽医站,当自己是国家鉴定机构了,是不是又收人家钱了,出这些纸片片。还有,看看你引进来的那些人,连球个猪种都弄不清楚,这工作咋球干的。

刘站长被李为民没头没脑的一顿抢白,也不知道咋回事,就陪着小心说,是,是,他们才进来,没经验,也怪我,没培养好。

李为民说,那你来看看,这头猪到底是个啥球猪?

刘站长领了任务,像小吴一样蹲下来,但刘站长只是看,一句话也不说,看了足有半个小时,看得“约巴马”都有些羞愧了。刘站长才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说,从外型看,既像荷包猪,也似巴马香猪。

魏庭长说你个刘滑头,你这样说不等于没说,我等着你的话来判案的。刘站长委屈地说,目检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想真正鉴定是什么样的猪,只能用科学的方法来鉴定。

魏庭长说,那你说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鉴定出来。

刘站长说,跟人一样,采集猪身上的血液、毛发和粪便,拿去做个鉴定,就像给人做D N A鉴定一样。你那放的那个鉴定,我也知道,也只是目检,不合科学的。

李为民说,那你还犹豫个球,赶紧采集毛发血液啊,赶紧拿去鉴定啊,还等个球。

刘站长不好意思地说,咱这地方条件差,做不了这高科技的鉴定。

李为民骂了一句,说,你个球刘站长,今儿回去就把你那球兽医站给撤了,啥都干不了还要它弄球。

刘站长的脸绿了,看着李为民,说,其实也不是不能做,就是需要置办些设备,如果有这些设备,鉴定还是能做的。

李为民说,原来你是想借此问我要钱的,你是在要挟我呢!

刘站长说,哪敢。

李为民说,需要的东西你列个清单,今儿这鉴定你必须得给我做,还不去取样!

“约巴马”又被抱出来,四脚拉叉肚皮朝天放倒在地上。“约巴马”用力挣扎,可在人类的面前,它的力量显得如此的弱小。它羞愧地闭上眼,如果这时地上有道地缝,它相信自己一定会钻进去。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它,猪可杀而不可辱,可他们今天不但要从自己的身上剪毛发,还要从自己的身上抽取血液。更要命的是,他们还要让它在大庭广众之下拉大小便,老天,那是一种怎样的羞辱啊,“约巴马”想着,忍不住哆嗦起来。

鉴定结果出来那一天,更田正在和张支农说话,张支农说,你这次真把我害苦了,主任让我停岗收贷,收不上来就不让我上班了。更田说,不是我害你,是镇上害你,也是你们自己害自己。张支农说,咋这样说?更田说,你们不放这些款不就没这事了。张支农叹口气说,事情复杂着呢,县上、镇上压下来,谁能顶得住,下面就是一帮跑腿的。更田说,娘的,这一开始就是个圈圈,让我们往里钻呢。张支农说,那你的官司咋样了?更田说,镇兽医站正做鉴定呢。张支农说,镇兽医站,你们让镇兽医站做鉴定,你们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更田说,咋了?张支农说,你说咋了,看你支乎我那个机灵劲,你没想让镇兽医站能做个啥。更田说,是李为民让做的。张支农说,那就更完了,在李为民眼皮子底下能鉴定个啥吆!

事情果然如张支农说的。更田他们按时来到镇上,魏庭长拿出一张纸片,说,鉴定结果出来了,你看看。更田拿着纸片,纸片上鬼画符一样爬满了数字和符号,更田一个也看不懂。更田拍下纸片说,你就给我说结果吧。魏庭长说,鉴定结果是荷包猪。更田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魏庭长,又看着站在边上的刘站长,刘站长低着头。更田说,这咋可能呢,明明是巴马猪吗,咋就鉴定成荷包猪了。魏庭长说,你得相信科学,这鉴定都是科学鉴定的,你也看到了,把猪的毛发,血液,尿样进行化验才得出这个结果,应该不会错的。更田说,咋不会错,肯定是错了,明明是巴马猪,你们咋会说是荷包猪呢,刘站长你说说。刘站长不得不从旮旯里站出来,嗫嚅着说,这都是仪器说的,仪器说它就是荷包猪。更田生气了,说,你那仪器是鸡巴啥仪器,人家那仪器都说真话你那仪器净说瞎话,我不相信这个结果。魏庭长说,更田你可不能这样说,现在你啥都可以不相信,但你得相信仪器,仪器就是科学,仪器说的肯定不会错。更田说,那仪器也是人控制的,还不是人想叫它说啥它就说啥,再说,谁知道那些毛发拿回去化验了没有。刘站长仿佛找到了说话的勇气,化验了,真的化验了,一样一样化验的,谁骗你谁就是那头猪。更田把“约巴马”往身边拉了拉,说,有些人恐怕连头猪都不如。刘站长红了脸,说,你怎么骂人呢。更田说,我骂谁了,心里没鬼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魏庭长觉得这样吵下去有失法庭尊严,就说,你们不要吵了,让我再问问这头小猪,说着,伸手去拎“约巴马”的耳朵。“约巴马”受到突然袭击,急忙往后面躲,钻到桌子下面。魏庭长不得不站起来,去捉“约巴马”。“约巴马”更紧张了,满屋子乱窜。魏庭长撵得呼哧呼哧的,把办公用具都弄翻了,也没有捉住“约巴马”。魏庭长就说,更田,快把你的猪捉住。更田看着螃蟹一样的魏庭长,说,你捉它干球。魏庭长说,我要亲自审问它。更田说,你不是问过它了吗,它又不会说话。魏庭长说,那是它不老实,这次我要给它讲明政策,再不老实我就不客气了。更田嘟哝着说,可它不过是一头小猪。

终于把“约巴马”抓住了,魏庭长满心欢喜。拽住“约巴马”的耳朵往前拉,“约巴马”不肯,使劲往后坐,把魏庭长累得满头大汗。终于把“约巴马”弄到面前,魏庭长在“约巴马”的头上敲了一记,说,你再不老实,死啦死啦的。“约巴马”仿佛被魏庭长的威严给吓住了,不再试图逃跑。魏庭长拍了下桌子说,你到底是什么猪,快给我老实招来。“约巴马”惊恐地看着魏庭长。魏庭长在“约巴马”的脑袋上又敲了一记,说,你看我干球,我让你说话呢。“约巴马”不说话,更惊恐了。魏庭长有些不耐烦,说,你说你连自己是啥猪都不知道,还活球个啥劲,说着手不停地在“约巴马”的头上敲,敲鼓一样。“约巴马”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疼,它再次试图逃跑,可耳朵被魏庭长牢牢的抓着,耳朵几乎都要撤裂了。“约巴马”的叫声几乎把周围的人都吸引来了,他们看着魏庭长满脸惊奇。魏庭长觉得自己有些下不来台,就说,你不是不说吗,我就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说着话,一用劲,把“约巴马”弄翻在地,像给病人做检查似的,看看这,摸摸那,甚至把“约巴马”的阴茎都翻出来了,一边翻弄还一边问边上的刘站长,说,这猪的阴茎这么小,应该是一个主要特征,啥猪的阴茎这么小。刘站长期期艾艾地说,应该是荷包猪吧,说着看了看周边围着的人,人们也在看他,就加了一句,说,这个我还没做专门研究。围着的人哗一声都笑起来,有人说,刘站长你连这都不研究,你研究啥,总不是整天研究母猪那东西。人们都笑起来,笑声震得虫子都从屋顶掉下来。

“约巴马”匍匐在地,那种耻辱感又来了,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一瞬间就把它包裹起来,它抬头看四周,人们都在看着它笑,张开的嘴巴足可以塞进一把草料。它感觉自己的心在抽搐,在哭,它突然站起来,愤怒的看着周围的人们,然后尖叫一声,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外冲去。

9

更田踏上去县里市里的路。

那天,更田问魏庭长,那事咋说呢。魏庭长说,啥咋说,鉴定说是荷包猪,那就是荷包猪。更田说,那他们是胡球鉴定,我不信这个鉴定,我要去找县上、市上,实在不行就去省里,找那些大机构,找他们鉴定去,我还要找纪委说事去。魏庭长看着更田,半天才说,你真要去找县上、市上。更田喘着粗气说,他们日哄我,我就要去县上,市上。

更田一辈子很少出门,刚一下车,那熙攘的人流就把他给吓住了,天哪,咋个这么多人哪,比丹阳河里的鱼都要多呢。吓住老汉的还有那么多的部门,他不知道该找哪个。那天临走时,魏庭长说,如果你对判决不服,可以申请复议,然后给他说了复议的部门和程序。更田听得头大,也没有记住几个字。最后,他还是想了一个笨办法,案子不是巡回法庭办的吗,巡回法庭是县法院的吗,他就径直去找法院,法院的人又给他指了路,接连跑了四五个办公室,说得嘴唇都要肿起来,才找到要找的地方,更田把自己的事说了,也把巡回法庭的判决说了,那人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就指点他该怎样做。更田终于听明白了,所谓复议就是重审,不同的是,换个地方,再换些人。更田就说,法院咋会说自己的法庭输理呢,他们说不定还是会维持以前的判决。眼镜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说,老乡你怎么这样说话,法院是主持公道、匡扶正义的地方,怎能是你说的那样。更田说,那我那猪明明是巴马香猪,魏庭长他们为啥说是荷包猪。眼镜就问判决的过程,更田也说了。眼镜就笑了,说,法庭判的没错,鉴定说是荷包猪,那就该这样判。更田倔强地说,可那明明判错了吗。眼镜就给更田指路,说,如果你认为他们判错了,那你就要重新找一个权威鉴定机构,对你的猪进行鉴定,让他们给你出具鉴定书,这鉴定书就可以作为新的证据。更田说,啥叫权威机构,我们镇上那兽医站算不算权威机构,如果他们算,那我就不做球了。眼镜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可真逗,兽医站能算啥权威机构。更田就说,那法庭判决依据的就是镇兽医站的鉴定。眼镜愣了愣,说,真的!更田说,真的。眼镜说,老魏也是胡来。然后就给更田说了些单位,像省里的农科院,牲畜研究中心等。更田一一记下了,说,那我就去找他们给做鉴定。眼镜说,人家可是要收钱的,而且鉴定费不便宜。更田说,这个我明白,就跟打官司要收钱一样。眼镜瞪了他一眼。

从法院出来,更田想着是不是去纪委,可看了看天,心疼那一晚上二十块钱的住店费,还有那群爷爷猪,就先回了家。

更田上市里省里给猪做鉴定,去纪委反映问题的事很快就传遍全村,全镇。更田到镇上去,熟悉的朋友就问,更田,你真的要到省上给你的猪做鉴定。更田说,我不单要给猪做鉴定,我还要上纪委呢。熟人说,上纪委给猪做鉴定,纪委还管这事?更田说,我上纪委反映他们吃拿回扣的事。朋友说,那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过,这猪的事他们也弄得太不象话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弄错猪种了,他们还在那胡说,这天下还有没有公理了,尤其镇上那兽医站,也是睁大眼睛说瞎话,镇长一生气立马就软蛋了,连句实话都不敢说。熟人正说着,扭了下头,突然就住了口,更田也转过身,看见刘站长正站在他们身后,脸涨的通红。熟人打了个哈哈,急忙走开了。刘站长看着更田,好一阵子才说,更田,我知道你难,大家都难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说着拍了下更田的肩膀,走开了。

更田到镇政府,正遇上李为民和魏庭长在说话,看见更田就住了口。李为民看着更田,目光就像锥子,似乎一下子要扎到更田的心里去,说,你来干啥?更田说,我那补贴到底啥时候能回来。李为民翻了翻眼珠,说,更田,你不是能耐大呢,工作都做到省里去了,听说你还去纪委,你去纪委干啥,谁使你的钱了,你知道诬告镇政府和领导的后果吗!更田不理李为民的岔,说,我跟你说补贴的事,等着用钱呢,猪都快饿死完了,饿得连老鼠青蛙都吃呢!边上的魏庭长说,用钱就是用钱,瞎折腾啥哩,我跟李镇长说说,把你的补贴钱早些给你,你就不要在折腾了,行不!更田说,那是两码事,如果镇上给我的损失赔偿了,我就不折腾了。李为民黑了脸,说,去,去,去,你就去折腾吧,看能折腾个啥球结果,你以为那纪委是你家开的呢。至于补贴的事,钱还没回来,等回来你再来领吧。说着就伸手推更田,嘴里还在说,这还真遇见鬼了呢!更田回过身,看着李为民,说,我才遇上鬼了呢,大鬼小鬼一群活鬼!

更田往回走,却看见村小的曲老师慌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更田叔,你快点过去,有事了。更田说,有啥事了?曲老师说,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的猪把放学的孩子咬伤了。更田一怔,说,猪咬孩子,这咋可能呢。曲老师说,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更田就跟着曲老师往前跑,很快就到了现场,地上坐着一个孩子,正在哭,是老孟家的孙子,几个孩子围在边上。更田看了看,孩子的腿被咬流血了,是皮外伤。更田还是不相信,就说,猪咋会咬人呢。曲老师说,你问孩子们。孩子们就七嘴八舌述说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放学后孩子们正回家,忽然从地里窜出几只小猪,围着一个孩子就咬,要吃人似的,其他孩子又是喊又是叫才把猪吓跑。更田说,你们看清了不是狗,是猪。孩子们几乎同时说,真的是猪,就是你们养的那猪,我们都识得。正说着话,孩子的家长也过来了,问事情的经过,还好只是皮外伤,更田带着孩子去了诊所,给孩子伤口消毒包扎。回来后,又带着礼品去了老孟家,老孟说,没事,伤口长住就好了。就是你那猪可真邪门了,猪咬人还真少见,你还是当心点。更田说,这些猪不规矩,可能是没圈好,跑出来了,回去就把圈门重新收拾收拾,不让它们再往外跑了。

10

这天,更田正在山上耕地。更田的地全在山上,这一片那一片,羊粪蛋子似的散落在山上。地贫瘠,连草都不长,这些年年轻人都出了门,山地几乎没有人种了。更田原来也不种了,但今年又把这些撂荒的坡地重新捡起来,还新开了一亩多地。没有办法,更田现在连吃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不种点地还能干点什么。

更田正挥汗如雨地忙着,却听见老伴在坡下面嘶哑着声音喊,更田看看天,还没到上午的时间,老伴喊自己干什么。更田又埋了头,继续锄草,可老伴“啊啊”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从坡下传上来,更田骂了句“老婆娘,死人了,在这鬼喊鬼叫的”。

下得山来,老伴牵着他的胳膊就往家里走。老婆的眼里满是欢喜。更田的心就放下一半,跟着老伴回到猪场。

猪场里,更田看到两个人,正坐在板凳上抽烟,一个岁数大点,一个是年轻人,他们的身边停着一辆“三马车”,上面装了几十头猪,几乎和自己的猪一样。年长的见更田注意车上的猪,就说,这是我们刚收来的,就是离你这里不远的两个养殖户。他们跟我说你这里也有,我们就过来了,看你卖不卖。更田又凑近看了看,的确是六子他们的猪。更田的精神有些黯然,说,他们咋把猪一下子都卖了呢。年长的说,因为我们出的价钱好啊,每斤比你们卖的多出三块钱,他肯定要卖了。更田说,这不是卖猪这是糟蹋猪呢,这猪应该卖到80元一斤呢。年长的笑了,说,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呢,又不是金子,咋能卖那么贵呢,被人忽悠了到现在还不明白。更田说,这个萝卜价卖了我还不赔死。年长的人说,你看看你养的那些猪,都成什么样子了,年长的人说着走到猪圈前,看看,一个个鹤发童颜的,瘦得都成神仙了,拎起来就是一张皮,现在拿到市场上恐怕连个市场价都卖不到。再说,这马上就冬天了,你拿啥喂这些猪,总不能把你自己这身老骨头拆了喂它们。更田内心最虚弱的一块被触动了,更田闭了嘴,狠劲抽着烟,半天才说,一斤多加五块钱。年长的人想了想,又跟一直坐着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耳语,回过头说,就照你说的,可有一条,你的猪我们全部收走。全部收走?更田怔了怔,说,为啥?年长的人说,不为啥,我们这也是舍本做一次,少了划不来。更田下意识地说,我卖给你们一百头,剩下的我养着。收猪人说,那不行,要收我们全部收走,少了我们就不划算了。更田说,那我留下一半,其余的二百头都给你们。收猪人说,你留一半干球,给我们算了,实话告诉你,我们收这一批猪是要运往香港的,听说那里的人喜欢这种猪肉,才赌这一把的,你不知道我们冒多大的风险,再说,看看你这猪,瘦骨伶仃的,回去我们还得育肥,麻烦的很呢,风险大得很呢。更田说,可我还是想留一部分,说不定啥时候真能卖个高价呢!

更田卖猪的事惊动了村里人,大家都到猪场看更田卖猪。大家七嘴八舌的,六子他们也来了,六子说,卖了吧,卖了省心,看看这猪把咱整的,出去打工一年也挣个两万多,可这倒好,一年多净赔两万多,里外拐就是四万多,还有贷款,他娘的镇政府个仙人板板的,好日子让它们给搅没了。更田说,你把猪全卖给他们了?六子说,全卖了。更田说,那你不找镇政府索赔了。六子说,赔个球,自古冤死不告官,告不赢的,即使跑到县上省上,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卖了算球了,赔了算球了,重新过日子。可也有人说,更田你可不能卖,你已经投下去恁多钱,这一卖不就算亏定了。不卖说不定还真如镇上说的将来能卖个好价钱,即使卖不了,咱也可去找镇上去,让他赔咱损失,如果你卖了,啥球都没有了,人家给你赔个球!

更田的头有些懵,那两个人也有些焦躁,来回地踱着步子。年轻人忽然就停了步,把更田拉到一边,悄声说,我再给你加一块钱,咋样?更田说,不行,要加就再加两块。两块就两块,年轻人说,那就这样说定了,这些猪全部归我了。

称好猪,等到装车时,更田又犹豫了,说,我还是留下一半吧。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呢,出尔反尔的。更田咬着烟袋锅子,半天才说,我也是心里没底呢,你们就给我留个念想吧。年轻人说,这猪是你婆娘还是你老子,还要啥念想。更田说,毕竟养了它们这么多长时间了,石头也要焐热了。

收猪人走后。更田看着空荡荡的猪圈,身子也像被抽了骨架,一下子瘫软下来。正自懊恼着,却看见张支农进了院子。更田没好气地说,你的鼻子倒挺灵的,说着往厕所走,张支农紧紧跟在后面。更田说,你跟着我闹球,你看着我尿都尿不出来。张支农说,你尿你的尿,我尿我的尿,我咋影响你了。更田把裤子提上,说,你真能嗅到钱的味道呢。张支农没有理会更田的挖苦,自己搬个椅子坐下,说,我这次可是来给你劝告的,不听将来你可别后悔。更田看着张支农。张支农说,你把你的猪都卖了!更田说,卖了。张支农说,全卖了?更田哦了一声。张支农说,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更田说,有啥蹊跷?张支农说,平空突然冒出来一个收猪的人,以高于市场价几乎一倍的价钱收购,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些蹊跷。更田说,可人家真的出钱了,说着把那些钱拿出来,递给张支农,说,你看是不是假钱。张支农把几叠钱翻了翻,说,是真钱。更田透了口气,说,吓死我了。张支农说,我不是怀疑钱有问题,我在想他们为啥要高价收购你的猪,我听说这些人把六子他们的猪全收了,我就想,如果你把猪全卖了,你再去镇政府索赔,人家说给你的猪都是荷包猪,你有啥证据说人家给的不是荷包猪。更田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说,你说是他们是想毁灭证据。张支农说,我也是猜测,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糟糕了。更田说,幸亏我还留下一半。张支农走到猪圈前看,说,还好你这脑子还没全进水。更田说,那以后咋办。张支农说,啥咋办,把这些猪养着,初一都熬过了,还能过不去十五。更田说,可我没钱呢,说着去拿张支农手里的钱,可张支农的手躲开了。张支农取出一小叠给更田,把剩下的装进口袋,说,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这点钱先还一部分贷款和利息,先保我个公职。其余的,等你把赔偿款要回来,再还给我。不过,你可要小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人隔些天还会来向你收猪,你可不能再卖给他们了。

果然如张支农说的,隔了几天,那两个人又出现在更田的猪场,有些鬼鬼祟祟的,执意要收更田余下的猪。更田多了个心眼,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和两个人说话,就说到了猪的去向,年轻人说,你那猪还叫猪,我们拉回去杀了两头,吃着简直就像是老母猪肉,难吃死了。更田说,你们不是说要往南方运吗。中年人拿眼剜年轻人,说,这不是嘴馋吗,都说这肉好吃,就杀了一头,吃着还不错。中年人说着吧嗒着嘴,很受用的样子。更田说,看来我这猪确实是好猪,那我就不卖了,留下卖个好价钱。两个人相互看了看,中年人忙说,别,别,你就卖给我们吧。更田说,不卖。边上的年轻人有些急了,说,你就行个好,卖给我们,不然回去领导都要批评我们了。更田抬眼,说,谁批评你们?中年人忙说,老板,是老板。

更田在猪槽上磕了磕烟袋,说,那我问问我的猪们,看它们愿不愿意跟你们去,说着,对着身边的猪们哇啦几句,那些正在地上乱拱的猪抬起头,看着更田,呼啦一声就扑过来,把更田吓了一跳。

11

晚上,更田吃了碗红薯稀饭,在猪场里转了转,就睡下了。更田太累了,累得身子骨就跟拆卸下来,东一片西一根的。更田把它们胡乱凑在一起,就睡下了。

后半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了,是小偷么,以前养猪时,更田遇上过小偷偷他的猪,可自从养上这群“妖精猪”,小偷也懒得光顾了。更田这样想着,还是睁开困乏的眼睛,可它看到了什么呀,微弱的手电光下,几个晃动着的模糊身影,还没弄明白是咋个回事,他就被绑起来,嘴里还塞进一个毛巾。然后晃动的身影开始向猪槽里倾倒些什么,那些还在昏睡的猪被赶起来了,它们向发出香味的食物走过去,吃了几嘴,很快就躺倒在地上。再看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满了猪。现在,晃动的身影已开始把倒下的猪往外抬,外面停着一辆汽车。更田突然生气了,他们咋能这样,他们咋能这样,更田就只有这些“妖精猪”了,可他们连他最后的财产也要拿走,这不是要更田命呢!更田拼命站起来,幸好绳子绑得不紧,更田把身上的绳子解开,迅速冲出屋子,向村子跑去。

更田领着村里人赶来时,车子刚装了一半,看见村民们拄着火把拎着铁锨,那些人匆忙发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早上,清点丢失的猪,丢了三十多头。更田报了案,镇上派出所来了两个人,照了几张像,问了更田几个问题,就走了,说是让更田等着,可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静下来的时候,更田就开始想,谁会来偷他的猪呢,而且明显不单是偷,是抢,把自己都捆起来了,不是抢又是什么,更田就想到张支农的话,心里就咯噔一下,头发也竖起来,一脑门子的冷汗。

更田猪场被偷,不,应该说是被抢的事很快就传遍了镇上,传遍了丹阳河两岸,最后连县上、市上都知道了,热心人开始把矛头指向当地的公安部门,质疑一个乡村案件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破,更质疑地方上的治安是如此地差,竟然有贼人开着车偷,不是,应该是抢。报纸、电台、网络都登出来了,公安上的压力很大。于是,公安上的人又来了,所长亲自来了。公安看来是下了决心,在更田的猪场待了两天,但收获并不多。临走时,所长指着卧在边上的“约巴马”说,你说你养球个猪咋就这么多事,又是假猪苗,又是告镇政府的,又是镇上不给你补贴的,纯成你的事了,现在又把事弄到我这了!更田木着脑壳,说,我也不想。所长说,啥球不想,你说你这猪给我们找多少事!所长说着就生气了,指着站在边上的“约巴马”说,当时这头猪在现场吗?更田说,在场。所长就拽着“约巴马”的耳朵,把“约巴马”拉过来,说,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你告诉我。“约巴马”看着这个陌生的身上透着杀气的男人,不由把身子往后缩了缩,满脸的惊恐。所长继续问,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做的。“约巴马”还是不说话。所长有些生气,说,那你就告诉我点什么。“约巴马”还是愣愣地看着所长。所长真的生气了,踹了“约巴马”一脚,说,你它妈真是一头猪啊!所长说着,回身对更田说,这头猪我们先带走,也许还能从它身上弄出些信息。更田说,它不就是一头猪吗,它能帮你们什么。所长说,在案子没破之前,我们要搜罗所有能提供有价值的东西。这头猪在现场,我们现在有很发达的科技,把一个仪器安装在猪头上,说不定它就可以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更田无奈地看着“约巴马”,说,你就跟他们去吧。

过了两天,派出所通知更田去接“约巴马”,更田去了,可他看到了一个怎样的“约巴马”哟,“约巴马”瑟缩地站在门口,身子就像一片秋叶。它的一条腿瘸了,身上布满了血印,脖子上的勒痕就像是一条粗壮的蛇缠在脖颈上。跟出来的人说是跟狼狗打架打的。更田看着“约巴马”,“约巴马”也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痛苦和仇恨,真是作孽呀,更田牵着“约巴马”,一瘸一拐地往家走,两个瘦小孤独的身影在山间小路上移动,仿佛一个灰色的剪影!

12

这天早上,天没亮更田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到猪圈查看,昨天晚上,圈里的猪几乎是叫了一夜。开始更田还以为是又有贼人来,和儿子起来几次,可啥都没看到。手电光打到猪圈里,看见一群猪围在一起,正起劲地嘶咬。更田也没在意,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更田做了一个梦,梦里到处都是血,把整个屋子都染红了,血染红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脏器都被掏空了,只有头还是完整的,可怜的人手伸着,似乎想抓住身边的东西,可迎接那只手的是一张张血盆大口。更田打了几个冷颤,醒了,更田想起来,自己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咋老是做这样的凶梦呢!

更田进了圈,除了几头猪身上有些伤痕外,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意外。更田稍稍放心了些,他去外边拿了些干红薯秧,放在猪槽里,可猪们只是看了看,动都没动。更田骂了句“砍脑壳的”,把最后一点饲料拿来,和草一起拌了,饲料的香味吸引了其中的几头猪,它们围过去吃起来,可更多的猪还是站着,用有些敌意的目光看着更田。更田真的生气了,抡起手里的棍子,朝身边的猪打去,可那猪不但没有像往常一样逃跑,反而冲过来,把更田撞了个趔趄。更田爬起来,看着身边的猪,突然就有些心慌,急忙走出来,摸摸头,已是一脑门子的汗。

更田发了会呆,突然想到昨天镇上邮局打来的电话,要他去取一个邮件,更田知道是鉴定书来了,就让儿子去取。更田也不回去,简单吃了个冷馒头,喝了点水,就背着背篓上山了。

草已是彻底枯干了,猪又不是牛,它们比牛金贵,是不会吃这些枯草的。可它们不吃枯草又咋办呢,借来的那点红薯秧也快完了,更田又有啥办法呢,他现在已经是一分钱都没有了。昨天孙子过来问他要钱,更田摸了摸身上,连五块钱都摸不出来。更田就说,回去问你爹要,孙子说,爹说他没钱,让我来问你要。更田说,爷也没有了,等猪卖了就给你。孙子就哭了,孙子说,这钱是用来买红领巾的,老师说了,如果钱拿去的晚,学习成绩再好也拿不到红领巾。更田就木木地站着,一下一下摸拉着孙子的头,可再摸拉也摸拉不出钱来,孙子还是伤心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那眼光让更田一辈子都忘不了。

更田在山上转,可即使枯草,也难以寻得来了,它们已被风干,抓在手里轻轻一撮,就变成一团碎末。更田就去找槐树的叶子,槐树叶子好,即使干了也不苦,羊最喜欢吃了,猪饿极了也会吃的。更田原来想着再去村里借点红薯秧,可他扳了扳指头,村里种红薯的,几乎都借个遍了,再说人家也是养有牲畜的,更田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更田也把所有的路都想个遍,可条条都是死道。

又是手抓,又是筢子拉,总算把背篓装满了,更田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在地上坐下来,靠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太阳是暖的,岩石是暖的,更田的眼皮耷拉下来,昏昏欲睡,这样的日子多好啊,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

当一阵阵寒意袭上来的时候,更田醒了,看看太阳,已经落到山的那一边,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呢,更田摇晃着站起来,可头有些晕,身子也是软的。更田想自己是不是病了,也许是老了,不中用了,躺下就起不来了。更田看了看太阳,估摸了下时间,应该是下午四五点了,自己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呢,那些“砍脑壳”的猪,一定也饿坏了,更田想着,摇晃着身子往山下赶。

回到猪场,把草弄碎,更田出了一身的虚汗,站都站不稳。可他还是稳稳心神,把自己熬粥的玉米弄出来一些,和水拌了,天已经黑下来。儿子不知怎的还没有回来。更田没缘由的就感到心慌,这种感觉是近来才有的,他怕见到那些猪,怕它们看他的眼神,是自己亏欠它们了么,他问自己,可自己又有啥办法呢!

更田打开猪圈,昏暗的光线下他一时看不见那些猪都集聚在哪儿,他想拉开电灯,可想了想,还是松开绳子,那都是钱呢。更田摸着黑往里面走,猪圈里悄无声息,就像这些猪突然消失了,更田踩着这寂静往前走,内心的那种慌乱又来了。这些猪们都是咋了,是饿晕了吗,还是饿得不会吭,也不会动了。更田的步子越走越沉重。他还是把电灯拉亮了,他看见了,看见了一双眼,一双即使在黑暗中也足以穿透一切的眼神,那是多么熟悉的眼神啊,更田轻声叫着,“约巴马”,是你吗,该吃东西了,你们还匿在那里干什么?

“约巴马”不吭声,它的身边开始聚拢更多的猪,它们以同样的眼神看着更田,确切地说,那不是猪的眼神,是狼的眼神,是噬血的野兽的眼神。更田的腿哆嗦起来,拿在手里的草料也掉在地上,脑子里,又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约巴马”过来了,它围着更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更田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不知道这头平时有些忧郁的猪要干什么,他试图想往常一样伸出手,在“约巴马”的身上摩挲一下,可“约巴马”闪开了,躲得那样快,那样坚决。

更田想退出去,可他往后看,发现他的身后已经站了几头猪,它们已经把他的退路切断了,它们想干什么,更田模糊地想,手不自觉地抓了一根棍子,和那些鬼魅一样的眼睛对峙着。

猪越聚越多了,他还听见另一个圈里猪骚动的声音,和它们撞栅栏的声音,它们这是咋了,是疯了,失心疯了。更田见过那些失心疯的猪,那些猪跟野猪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野猪还要凶残,什么都咬,什么都吃。更田闭了下眼睛,汗水如雨般流下来。

天已经完全黑透下来了,村庄上的灯火已经亮了,老伴应该把饭做好了,儿子应该回来了,对了,那个鉴定书肯定拿回来了,他就可以凭着这个鉴定书去打官司了,他就可以获得赔偿,有了钱,他就可以把欠这些猪们的东西给补回来。这一年多,它们跟着他受尽了罪,一定对他心怀怨恨,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约巴马”转动的身子终于停下来,它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着那声尖叫,那些猪,不,应该是狼,冲了上来,更田一个趔趄,歪倒在食槽上,头重重磕在石头上,失去了知觉。然后他感到了疼,一种撕裂般的疼,疼痛使他睁开了眼,看见那些猪开始撕扯他,咬他的手,胳膊,腿,血流下来了,猪圈里开始弥漫起一股股血腥味,血腥味刺激着这些已经红了眼的畜生们,它们撕咬得更带劲了。开始他还能用手阻挡一下,可他太虚弱了,太累了,一点劲都没有了。他索性停了手,看着它们撕扯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的肉一块一块被它们撕走,是胳膊,还有腿。然后它们开始向自己的心脏进军,他感到自己的肚子被撕裂开,就像医生给自己开刀一样。更田这一辈子只开过一次刀,虽然被麻醉了,可他还是能听到皮肉遇上手术刀发出的嘶啦嘶啦的声响,如同扯布的声音。现在,这声音又来了,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过后,他开始感到自己的肚子空了,身子也越来越轻飘,就像一束羽毛。他努力扭动着头,看见自己的内脏被它们掏出来,地上扔的到处都是。更田想翻个身,身子下边的猪槽太硌人了,可太多的猪压在他的身上,他动都不能动,周身只剩下一双眼还能活动。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看着天空,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星星始终那样毫无廉耻地做着一辈子只会做的那一个动作。月亮呢,好像是跑得太快了,它一定是被看到的场景吓住了。更田就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从身体里跑出来,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他看到了那个灵魂,疲惫而且充满忧伤,眼里还含着泪,轻声对自己说,咋会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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