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吕梁山到五台山

2013-08-09 07:17贺捷生
海燕 2013年3期
关键词:五台山林彪学校

□贺捷生

(编者注:本文作者系贺龙长女)

我和大武有个约会

文水、开栅、交城、方山……如果说山西是一部书,我们在高速路上乘坐的汽车,便是一根手指,在一页页快速地翻动它的篇目。路牌上依次闪过的地名,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让人向往,因为在它们背后展开的土地,没有一片不曾留下父亲的足迹。

父亲贺龙大半生征战,功勋卓著,这是没有人怀疑的。他生前说过,就战斗的地域和时间长短而言,他应该有两个故乡。首先是湘鄂西,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当年他和也曾领导过南昌起义的革命先躯周逸群,头颅作花,餐风饮露,在洪湖和湘鄂边创建革命根据地,从这片荒蛮但却忠勇的土地上带出了浩浩荡荡的红二方面军,使之成为长征到达延安的中国工农红军三大主力之一。再就是晋绥抗日根据地,自1937年秋从陕西富平庄里镇东渡黄河至1949年春,他大多数时间战斗在这里。十几年间,他把这片逶迤起伏的大地作为棋盘,率领120师和晋绥野战军纵横捭阖,艰苦奋战,先与日本人夺命厮杀,后同国民党军生死较量,把革命战争的奇迹写在了它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正因为这样,山西人民对他和他率领这支军队的支持,他没齿难忘。1947年在给党中央的一份报告中,他历数山西人民对这支军队的热爱和拥戴,动情地说,晋绥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用山药蛋、黑豆和小米喂养我们,在战争最残酷的年月,宁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把仅存的那点粮食送到我们的队伍中,到了把财力和物力用到极限的程度。有的地方十七八岁的姑娘竟穿不上裤子,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解放后,无论在家里面对儿女,还是在公众场合,每当忆及山西老乡的倾囊相助,他的眼里总是含着泪花。

正值四月,我们从太原乘车驰向吕梁山腹地。放眼望去,桃花红,杏花白,梨花胜雪,到处是生长和绽开的声音。高速公路两旁的原野天高云淡,溢光流彩,正畅开怀抱迎接远方的客人。可惜我们行程已定,目标直指方山县的大武镇。因为我和这座小镇有一个约会,一个春天的约会,此行对于山西这部大书,只能阅读其中的一章。

大武镇上的那所中学,早在几十年前就与我擦肩而过。我一步步走近它,心是热的,眼睛是湿的,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远远地喊我。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可以从头再来,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只要跟着父亲从庄里镇向东走几步,就能早早认识这座小镇,坐在它的某间简朴的教室里享受读书之乐。可是这几步隔着千山万水,中间不仅横亘一条黄河,而且遍布火焰和刀丛,眼泪和鲜血。

1937年八路军东渡黄河前夕,由于大敌当前,历经长征艰险到达陕北的党中央和她领导的军队,在西安事变后,同国民党达成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父亲从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带到陕北的红二方面军,被改编为八路军第120师,马上要开赴抗日前线,母亲也接到了去苏联学习的通知。这时不到三岁的我又成了爸爸妈妈的拖累。正好跟随父亲参加过南昌起义的两个部下这时到了延安,他踌躇再三,狠心托他们把我带回湘西,让其中的一个做我的养父。他们当时说好,为了我的安全,姓可以改,但孩子的所有权还属于亲生父母。

抗战胜利了,国共两党的朝野之争又开始了。1945年9月,无法回湘西寻找我,时任陕甘宁晋绥五省联防军司令员的父亲奉党中央之命,率部队从陕北进军晋中,意在收回大片失地。

9月2日,父亲指挥部队解放了文水县城。当他亲临县城视察时,部队向他报告,县城有所中学正聚集几百名学生,坚决要求参加革命,跟部队走。父亲大喜,当即对随他一起入城的县长李奎年说,带上,带上,把这些学生都带上。我们一下多出好几百人,又都是有文化的青年学生,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又说,文水县城我们目前还不能固守,可以暂时放弃给敌人,但这批学生不能丢。全国解放后需要多少人才,他们个个都是宝贝啊!李县长面露难色,说学生们男男女女,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二三岁,都是孩子呢,带上怎么管理呀?父亲说,你这个同志死脑筋嘛,我们为什么不能办所学校?部队打到哪里把他们带到哪里,看好地方再安顿下来。别看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再过两三年便能成材。说这话时,父亲两眼放光,仿佛看见眼前正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李县长茅塞顿开,说好,好,这个办法最好,把学生们都带上。但部队要打仗,我们以什么方式办这个学校啊?再说,谁来当这个校长呢?父亲说,这好办,就叫陕甘宁晋绥五省联军驻晋随营学校,由我来兼校长。接着他环顾四周,指着站在不远处的秘书彭德说,至于副校长的人选,我看由彭秘书担任最合适,建校工作也让他主抓。说着走到彭秘书面前,用征询的口吻说,彭德同志,你是个知识分子,我不让你去打仗当炮灰;仗由我带部队去打,派你去办这个学校,怎么样?彭德说没问题,我听老总的。

彭秘书投笔从戎,长期战斗在山西,曾是著名的“牺盟会”成员,和薄一波、刘澜涛一起坐过国民党监狱。解放后官至交通部副部长,但自担任随营学校第一任副校长,无论职务怎样升迁,都主管教育。

当天下午,父亲来到那所中学,亲自给学生们做动员。父亲说,孩子们,我贺龙是大老粗,没有多少文化,也不年轻了,但我从心里喜欢你们这些青年人,你们这些读书人。你们提出加入我们的队伍,跟我们走,我举双手欢迎啊。现在,我们决定开办一所学校,让你们边跟部队走边读书。不过当下是战争时期,全国还没有解放,条件很艰苦,未来你们的课堂有可能在行军路上,也有可能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你们准备好了吗?学生们掌声雷动,齐声回答说:准备好了!

父亲这个人耿直,豪爽,虚怀若谷,格外尊重和爱护文化人和青年学生,对他们发表讲话总是以自己为例,掏心掏肺,给人一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率领的队伍也以广纳人才著称,篮球队、剧社、战地宣传队,样样齐全,都以“战斗”二字冠名,汇聚着一批青年才俊。部队带出去朝气蓬勃,充满活力。那时从白区到达延安的作家、诗人和艺术家,像丁玲、何其芳、马可、贺敬之、沙飞、陈波儿等等,都爱往120师跑,创作了许多深有影响的作品。在父亲看来,文化就是战斗力,艺术就是感染力,一支有文化的军队如同水中的鱼,活蹦乱跳,特别能战斗。那时解放战争的序幕还未完全拉开,他马上想到成立随营学校,着手为新中国培养人才,足见他的眼界开阔,深谋远虑。

几天后,父亲奉党中央的指示率部北上,准备打击进犯绥东地区的国民党军队。10月10日,陕甘宁晋绥五省联军驻晋随营学校在部队行进途中宣告成立。10月中旬,随营学校转移到方山县的大武镇,让这个偏远小镇忽然歌声四起,人欢马叫。

大武镇是方山县的第二大镇,还是个古镇,离吕梁市只有16公里。明景泰四年建筑的一座木制结构观音楼,耸立在镇中心。楼内供有观音、玉帝等17尊塑像,香火不断,远近闻名。镇上有300多户人家,是抗日老根据地。随营学校还在途中,有关方面便打扫干净庙堂,腾空镇上八户地主的庭院,做他们的校舍。这在战争年代已是相当奢侈了。学生们一住下来,立即开学。学习内容除原定的基础知识外,还增添了几门军事课程,比如无线电收发报等等,战争的发展很快证明这是非常有远见的。

1946年5月,父亲到延安汇报战事返回晋绥前线,准备发起归绥和包头战役。路过大武镇时,专门视察了随营学校,看望全体师生。对学校建设和学生们的学习热情,感到很满意,连连说好,说学校就这么办下去,同学们就这样学下去。革命战争的脚步势不可当,大家很快就能一显身手了,给师生们以极大的鼓舞。父亲走后,教职员工和学生们感念他重视办学,对学校建设和师生寄予莫大希望,一致要求将学校更名为“贺龙中学”。意见上报到晋绥军区,父亲想到当时正处于战争时期,社会比较乱,各种势力正在明争暗斗,学校暂时用他的名字命名,对那些试图破坏的人是一种震慑,便同意了学校的要求。未料这个校名一直延续到今天,这说明父亲的功德至今仍被人们铭记在心。

以父亲的名义,贺龙中学办得红红火火,受到社会各界甚至延安的关注。周恩来、叶剑英、徐特立、杨尚昆等中央领导人先后来学校视察和讲学。和父亲长期搭档的任弼时叔叔,不仅亲自来讲课,还把女儿任远志也送来读书。让师生们念念不忘的,是徐特立1947年3月来学校讲课的情景。徐老是著名的教育家,有着丰富的办学经验,曾教过毛泽东主席。他给学生们讲时事,讲作文,对如何办好学校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大家记得清清楚楚,徐老那天绘声绘色地讲了毛主席如何刻苦读书的故事,号召师生们向毛主席学习,追求真理,勇于实践,革命到底。徐老说,大家敬爱毛主席,但毛主席也不是天才,而是地才。这话怎么讲呢?因为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从实践中学来的。

有了这样的学习环境和机会,学生们格外珍惜,格外用功,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如同枯木逢春,百花争妍。

正如父亲期待的,学校刚办一两年,师生们便陆续奔赴解放战争前线,有的还被选派到延安党中央机关工作。这之后,从贺龙中学毕业的学生就像春天的种子,被一茬茬撒向祖国的大江南北,在四处开花,结果,茁壮成长。我们都看过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影片记述的是我党和我军在隐蔽战线上的真人真事,故事的主角李侠的原名叫李白,在延安收到他从上海发回最后一个电报的,就是从贺龙中学毕业的学生,名叫苏采青。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1948年冬天,在上海从事地下斗争的李白频频用电台给延安发送情报。国民党特务捕捉到这架电台的电波,开始满城追踪。组织上发觉电台已暴露,通知李白立即转移。12月29日,李白获取绝密的国民党江防计划,必须立刻报告党中央,于是最后一次冒险打开了电台。当他发完最后一组密码,国民党特务破门而入。1949年5月,在上海解放前20天,李白惨遭杀害。解放后,长期负责情报工作的李克农建议将他的事迹搬上银幕,这才有了《永不消逝的电波》这部电影。

收到李白最后一封电报的苏采青,长期不为人知。其实她跟着部队从延安到了西柏坡,最后又进了北京。现在成了一个普通而快乐的老人,我们经常见面。苏大姐曾对我说,当年听到李白最后那句“同志们,永别了!”她悲愤交加,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和姐妹们想到李白凶多吉少,抱在一起痛哭。

六十多年,贺龙中学的毕业生成千上万,许多人走上了国家和军队的重要岗位。在北京,你只要招呼一声,仅父亲当年从文水县城带来的那批学生,就能聚集十几人。不过,他们都已进入耄耋之年,连我这个年过古稀的人都得叫他们大哥大姐,或叔叔阿姨。依然健在的几个老师,如今已过九十岁高龄。

应该让父亲感到欣慰的是,从大武镇贺龙中学走出来的这些人,重情,重义,从心里感激父亲对他们生命的再造之恩。父亲离世42年了,对他依然情意绵绵,并把怀念转移到我身上。只要见到他们,都会对我深情地说起在吕梁山下度过的那段金色时光,说起对那支队伍的迷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我父亲,说他1945年如何站在高处,只用三言两语便点燃了他们的革命激情;说他1946年从延安返回晋绥前线,如何来学校视察,如何深入他们的教室和宿舍问寒问暖。还说父亲当年办这所学校,让他们终生受益。说着说着,他们有时会变得凝重起来,忧伤起来,那是因为想起了我的遭遇。他们说,捷生,你父亲太伟大,太无私了,当年他给我们办学校,却把你寄养在湘西,让你受苦了。又说,如果你父亲当时把你带在身边,肯定也会送你来贺中读书。

听见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辛酸。是的,回顾往昔,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几十年前,当父亲在山西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们办学时,面对几百张稚嫩但却阳光灿烂的脸,他是否会想到生死两茫茫,他自己的女儿此时在哪里?是否会想到他这个饱尝苦难的孩子,是否和这些孩子一样,也有学上,有书读?

但我依然为父亲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因为从那些大姐大哥、叔叔阿姨的讲述中,从他们回想当年时脸上露出的笑容中,我清晰地读懂了几个词,那便是:青春、岁月、命运。我知道他们说起当年,不仅仅是在怀旧和感恩,同时也在感叹父亲把他们引上革命道路,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而与这相比,我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的女儿,在童年经受点孤寂与冷落,又算得了什么呢?

因此,多少年来,大武镇上的这所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中学,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牵挂,年纪越大越想去看看。我常常寻思,它还是从前的样子吗?那里的孩子是否都知道自己的学校是怎么诞生的?还有,父亲留在那里的身影,是否还会浮现在人们的记忆中?2005年,中国作家协会育才图书室动员给老区的孩子捐书,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所中学。经我呼吁,中国作协把大武镇贺龙中学当作向山西赠书的重点,捐赠了一大批图书。与此同时,我发动亲朋好友捐出100万元现金,亲自送到大武镇。

循着父亲的足迹,踏进半个多世纪前我本该踏进的校园,我感慨万千,内心在微微颤抖,仿佛正贴近父亲那颗伟大的心脏。

出现在眼前的,是几间乡镇常见的教室,再不像当年那样散落在破庙和地主家的庭院里。人们告诉我,在十年动乱中,因父亲受到残酷迫害,山西与父亲相关的许多旧址都遭到严重毁坏,唯有贺龙中学和兴县的蔡家崖纪念馆没受到冲击。因为贺龙中学是所学校,你可以把牌子摘下来,把贺龙的名字抹去,但砖石盖成的校舍是谁也搬不动,砸不烂的,这使它基本保持了下来。可当地经济落后,学校几十年没有大修,显得灰突突的。城里电化教学已是相当普遍了,这里的教学设备却非常原始,还是一块黑板加一张嘴,甚至桌椅板凳都有缺胳膊少腿的。至于美术室、音乐室和科学实验室,更成了一种奢望。

看见这种景象,我难免有些伤感。当下想,当年父亲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都能把学校办起来,给学生们传授新的知识。现在,我能为它做些什么呢?虽然我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可以说是杯水车薪,但尽力去做点什么,总比不做好吧?

这次我们是带着50台电脑,100张新课桌,3台投影仪,来赶赴6年前的心灵之约。掐指算来,我此行离父亲当年创办这所学校,已有66年!那是两三代人老去,几代人成长的时间,吕梁山下的孩子们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

山西的变化太快了!六年前我第一次来大武镇,走的是国道,大半天曲曲弯弯的山路走下来,被颠得腰酸背痛。如今的高速公路大道朝天,大武镇又正好是交通枢纽,从太原坐车走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听见了从校园里传出来的哗哗掌声。

孩子们聚集在父亲的铜像前欢迎我们。他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脸上浮出的笑容,就像吕梁山上一朵朵盛开的映山红。走进孩子们中间,在肃穆的气氛中,大家首先面对我父亲的铜像,深深地三鞠躬。

父亲着元帅服的免冠铜像和崭新的校史馆,是近年才有的。铜像高1.4米,重700多公斤。石质台座高1.6米,前为站台,后为栏墙。台座前方是原国家副主席王震题写校名的新校门,后方耸立新建的三层教学大楼。铜像台座的正面和左右两面镶嵌的大理石上,分别刻着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廖汉生的题词:“继承贺龙遗志,为振兴老区教育作出贡献。”原副总理、著名的独臂将军余秋里的题词:“学习贺龙同志尊重知识爱才育人的远见卓识。”原中顾委委员罗贵波的题词:“继承发扬革命优良传统。”台座后面的大理石上刻着第一任副校长彭德等撰写的碑文。他们都是父亲的部下,对父亲满怀敬仰。

父亲这座铜像,是贺龙中学570余名校友和40个单位自发捐款,由山西美术学院雕塑师苗新田几易其稿,精心设计,最后由山西机床厂的师傅们反复三次而铸成的。它不仅表达了贺龙中学一代代师生对父亲的敬意,也融进了山西人民对他的一往深情。

学校领导和特地赶过来的方山县委领导,向我介绍了学校的发展现状和美好远景。他们说,学校目前有1350余名师生,是一所县直八轨制初级中学,先后被确认为吕梁地区和山西省的“德育基地”、“山西省绿色学校”、“山西省文明学校”。2007年被确认为吕梁市首批“寄宿制双面示范初中”。学校以父亲当年的办学精神为灵魂,坚持“德育为首,五育并举”的办学方针,大力开展爱国主义和革命信念教育,积极推进人、环境、教育者的和谐发展。

我对他们说,学校有光荣的传统,严谨的校风,这是千金难买的宝贵财富,一定要珍惜和发扬光大。地方政府暂时有困难,对学校的投入有限,因此必须量力而行,把着眼点放在出人才,出精神风貌上。千万不能和大城市的学校比奢侈,比外表,那样就会偏离方向,丢掉自己的优势。俗话说得好,寒窑出孝子,也出才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学校和县里的领导频频点头,对我的看法表示赞同。

说话间,操场上传来嘹亮的歌声。是那首在60多年间,让千万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子,今天听来仍然热泪盈眶的校歌:

加紧学习,加紧锻炼,

冲破一切困难,

胜利地走向光明……

迎春 李策/摄

五台山那些神奇往事

省里接待我的同志说,大姐,来一趟山西,上五台山去看看吧。我说我不是第一次来山西了,五台山的寺庙都看过了。那同志问“行宫”你也看过吗?我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疑惑地问,什么行宫?谁的行宫?那同志忽然意识到什么,言辞吞吐地说,哦,林彪的……

林彪在五台山修“行宫”,我很早就听说过。如果猜得不错,那同志欲言又止,肯定是想到“文革”中,我父亲贺龙被林彪和“四人帮”迫害致死,怕我触情生情,心理受刺激,因此话说半句又咽回去了。我连忙说,我去,历史本来就是这么写的,去看看又何妨?

接着坐下来聊天。我说,林彪其实是一个复杂的人,也是一个注定要给历史留下话题的人。事后人们回想起他的相貌,觉得他脸色阴沉,眉毛总是拧成一个疙瘩,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颤音,说他早就露出了阴谋家的迹象。我觉得这有失偏颇,起码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我在军事科学院长期主持军事大百科编纂工作,遇到的比较棘手的问题,就有如何评价林彪。为此,我曾带领同事访问过几位当时尚健在的老帅。老帅们说,对林彪也应该一分为二,功是功,过是过,否则就不是共产党人的胸怀,对历史也不负责任。他最后叛国逃亡固然有罪,但在革命战争年代是员战将,打了许多胜仗,这是有目共睹的。有了这个基本判断,我们在写林彪条目时遇到的疑难,也就迎刃而解了。后来出现的许多影视作品,比如由中央确定拍摄的革命战争史诗影片《大决战》,就比较真实地还原了他的本来面目,没有丑化他,也没有给他戴上阴险狡诈的脸谱。

林彪与我父亲的关系,一开始也不是水火不相容。南昌起义时,我父亲任起义总指挥,林彪不过是个连长,按照军队森严的等级观念,他们是不可能认识的,即使见过面,也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之后,我父亲和他一直没有共过事,只是彼此知道对方。毕竟是同一个阵营,尽管两个人性格迥异,但还是能友好相待。1938年2月国共合作时期,蒋介石在洛阳召见第二战区师以上将领,在同回部队途中,林彪直言不讳,对父亲说了几句蒋介石的好话,还把一张蒋介石还是有抗日决心的字条交给他,说明林彪当时是信得过我父亲的。延安整风时,风声鹤唳,两个人话不投机,从此父亲便觉得此人难以捉摸,需要提防。十年动乱期间,林彪终于等到了机会,将我父亲置于死地。电影《元帅与士兵》披露过一个真实细节:父亲在被关押期间,用手杖指点着林彪的头像说:“对你这个人,不是我看错就是主席看错。我看错不要紧,主席看错了就坏了。可我没有看错你!”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在我父亲被迫害致死两年后,林彪“折戟沉沙”,在出逃中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

接待我的同志听见我说这席话,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了,车就在这种轻松恬淡的气氛中上路。

从太原上五台山,路不算近。而且由五座山峰环抱的这个宗教圣地,横跨数县,周围达250公里,需要走几十里山路。为驱除路途的枯燥,绕来绕去的话题,又绕到了林彪修的“行宫”上。

林彪的这座“行宫”建于1970年,当时他正扶摇直上,被确定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像我父亲这样的老帅被他整死的整死,赶走的赶走,基本清除了他抢班夺权的障碍。但在这时,他的野心也开始败露,引起了毛泽东的警惕。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支工程部队神秘地开进了五台山,为林彪修筑这座同时也可以作为军事指挥部的“行宫”。那时的寺庙都贴上了封条,被当作“四旧”或“封资修”的东西,再没有人来烧香朝拜了。施工部队悄悄拆除了原有的五郎庙,在此大兴土木,明修栈道而暗渡陈仓。也许时间比较急促,据看过“行宫”的人说,“行宫”修得并不豪华,用现在的眼光看,甚至有些粗糙。修好后林彪也没有来看过和住过。让人看不懂的是,五台山的地方这么大,完全没有必要占用五郎庙的位置;从地形上看,五郎庙也非隐蔽之处,有无数的人曾光顾此地,在这种地方建“行宫”或军事指挥部,明显犯了兵家大忌。正因为与情不符,与理不合,当林彪在一年后自我爆炸,老乡们便以自己的看法来解释这一谜团,说林彪拆了五郎庙修“行宫”,是伤天害理,得罪了杨五郎的英灵。又说,人家杨家将在大宋能征善战,是历史上的功臣,你林彪凭什么要拆他的庙,让他给你让地?因此,最终遭到了报应。

这些说法虽然带有一些迷信色彩,但反映了老百姓对林彪的不满和不屑。

车至台怀镇,前去联系参观的同志回来对我说,大姐,“行宫”正在维修,里面乱七八糟的,看不成了。我并没有感到失望,说不看也罢,不就是一个地下室嘛,有什么好看的?这时有人想缓和气氛,宽慰说,那一定是贺老总的在天之灵不让你去看。我说怎么可能呢?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他不会阻拦我们去看林彪的丑恶。

接下来故地重游,只能去看山上的寺庙。陪同我的人知道我熟悉党史和军史,从小又得到过毛泽东主席、聂荣臻和徐向前元帅的关爱,而这些老一辈革命家都在五台山留下了足迹,甚至出现了许多民间传说,聊天的内容自然离不开这些话题。

先说到社会上曾广为流传“8341”这个数字。普遍的版本是,在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打响之前,毛泽东路过五台山,特地进寺庙去抽签问佛。老方丈看完他抽的签,大吃一惊,说失敬失敬,施主洪福齐天,马上要当皇帝坐天下了。只提醒一句,未来必须注意“8341”这个数字,然后便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说了。毛主席进城后,记住老方丈的忠告,将中央警卫部队命名为“8341部队”。1976年,毛主席在党内矛盾重重中溘然去世,刚好83岁,主政41年,于是人们感叹“8341”这组数字的神奇,说当年五台山的老方丈一语中的。

我与毛主席当年的卫士李银桥算是老朋友了,听到那些传闻后,想到我已去世的父亲那时也在山西,有一次当面向李银桥求证。李银桥说,哪有这么玄乎?纯属捕风捉影,添油加醋。

回头查党史军史,参照手头的一些高端访问笔记,我确信毛泽东当年过五台山的事是真实的,也确实与老方丈交谈过。那是1948年3月23日,毛主席告别住了13年的陕北窑洞,率领党中央机关经晋西北、晋东北,向河北平山县西柏坡挺进。这是党史军史中的一个重大事件,标志中国革命又向前迈出了关键一步。3月25日,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一行到达山西兴县,我父亲率晋绥边区各界领导人集体相迎,将他们接到中共晋绥分局机关所在地蔡家崖。在这里,毛主席听取了我父亲的工作汇报,对后方根据地建设和晋绥地区土改进行了详尽了解和调查,肯定了成绩,提出了问题。4月2日,毛主席同《晋绥日报》的编辑人员举行座谈,勉励他们办好党报,切实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这篇著名的谈话收在后来出版的四卷本《毛泽东选集》中。4月4日,毛泽东一行离开兴县,一路东进,于4月8日到达五台山地区的杨林街村。次日傍晚大雪纷飞,满山皆白,把道路埋得无影无踪,走在半途的毛泽东一行,临时决定在台怀镇的塔院寺方丈院投宿。

李银桥告诉我,五台山的夜晚寒风割面,气温很低,四月飘雪的奇观让他们大开眼界。但当时国共两党的战争正进入高潮,稍有头脑的人都在关注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寺庙里的方丈看见来人气宇轩昂,前呼后拥,还有那么多带枪的警卫,自然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偏偏毛主席又有随时随地搞社会调查的习惯,当晚他一边用饭,一边烤火,一边和方丈交谈,显得轻松自如,从容淡定。不过,毛主席和老方丈交谈的内容,基本上是随情所至,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至于抽签问佛,还有老方丈对毛主席说出什么神秘数字,那就纯粹是杜撰了,连他们这些当时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的人,都闻所未闻。

我相信李银桥的记忆不会出现重大偏差,至少我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疑问。但是,我们知道,即使是耳闻目睹,每个人看到的真相也会有所不同。说到毛主席在五台山的这些传闻,我想,问题可能出在方丈们的自然联想和不断的转述中。因为方丈们有自己的信仰,他们按照自己的思维定势神化毛主席,是件并不奇怪的事。想想也不难理解,毛主席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对当时的形势发展胸有成竹,那种谈笑中灰飞烟灭的气度,必定给方丈们留下深刻而又难以磨灭的印象。因此,当共产党取得胜利后,从寺庙里传出的轶事,难免不打上神奇的烙印。

还有一点,山西是八路军抗日主战场,五台山也是著名的老抗日根据地,在它方圆几百里的山山岭岭中,曾留下无数老共产党人的足迹。他们那过人的智慧和胆魄,高超的战争指挥艺术,本身就充满神奇色彩。后来经口口相传,逐渐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传说。

在大孚灵鹫寺,我们听到导游绘声绘色地讲述聂荣臻元帅在抗日战争时期“五台分兵”的故事,就很说明这个问题。

故事发生在1937年平型关战役之后。当时,由聂帅任副师长的八路军第119师在五台县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仅3000人,由聂帅亲自带领西进太行山。作为抗战的大手笔,聂帅就凭着他带领那区区3000人,纵横捭阖,声东击西,在几年间开辟了幅员辽阔又威震四方的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上演了包括击毙日军中将阿部规秀在内的许多战争活剧。我们看到的那些黑白片抗战老电影,如《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等等,讲述的便是这支部队创造的奇迹。

但导游给这个故事添加了一个插曲,一个很为五台山增色,也使她的解说分外精彩的插曲。她说,1938年6月,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同国际友人白求恩的谈话中,告诉即将去晋察冀救死扶伤的白求恩,中国有一部著名的古典小说叫《水浒传》,《水浒传》里写了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五台山就是晋察冀。毛主席还风趣地说,五台山前有鲁智深,今有聂荣臻,聂荣臻就是新的鲁智深,他在大闹五台山。

听完这个插曲,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虽然我知道这个插曲基本可靠,但其中浓墨重彩的部分,来自前些年那些畅销的红墙纪实文学,而这类作品通常都有演义的成分,免不了亦真亦幻,杂花生树,但人们就是爱看,爱听。仔细想来,这反映了人心向背,天地良知,至于接近事实真相的程度,似乎变得不怎么重要了。

在五台山流传的徐帅和阎锡山的故事,也印证了这个道理。

人人都知道,阎锡山曾是山西的土皇帝,号称山西王。有意思的是,阎锡山出生在五台县的河边村,徐向前出生在永安村,两地相距仅18里,阎锡山又刚好比徐帅大18岁。当年阎锡山和徐帅不仅相识,而且有一定的交情。但导游接下来的解说,就有些人神不分,信不信由你了。

导游说,阎锡山的母亲是在梦游灵鹫寺时生下的阎锡山,而且直接把他从梦里抱出来。后来阎锡山成了自命不凡的山西王,把他母亲的梦当成在现实中发生的事,说他是神灵转世托生,被派来拯救万民于水火。所以,他提出的治国思想名曰“圣王之治”,说到底,是要人们相信由他来治国,就是“圣人治国”。

你相信阎锡山是神灵转世,是中国的“圣人”吗?

但有资料证明,阎锡山当年曾资助过徐帅读书,对他非常器重。他觉得这个比他小18岁的同乡,年少志大,聪明过人,前途不可限量,只要加以培养,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没想到阎锡山还未提携徐帅,这个两家相隔18里,比他晚出生18年的小老弟,便不辞而别,南下广州投了黄埔军校,然后又跑到他的对手共产党那边去了。徐帅成为红军的著名将领后,阎锡山大发感叹,说我们山西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文有薄一波,武有徐向前,如果这两个人都为我所用,我就可以统治全中国。可惜他们都在共产党一边。在国共两党合作抗日期间,有一次阎锡山见到徐帅,还热情地和他套近乎,说向前,你可以回家看看,我对你的家人怎样?我可不是蒋介石,六亲不认,我阎某人是对得起乡亲的!出乎阎锡山意料的,是1948年,徐帅作为统帅之一的那支军队,宜将剩勇追穷寇,把他赶到孤岛台湾去了。到这时,阎锡山就只有仰天长啸了,说他本来是不会失败的,无奈与徐向前同生在五台山,两人命里相克,让他逢“8”必败。

“8”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本是个吉祥数字,不知为什么到了阎锡山身上便成了他的灾星。这只能说造化弄人,五台山的神灵也信奉“胜者为王败者寇”──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因为徐帅是五台山人的骄傲,当地老百姓对他格外崇敬,所以关于他的轶闻和传说,长盛不衰,以至与时俱进,不断出现新的内容。

和我们一起上五台山的一位同志,在车上说了一件他亲身遇到的事情,竟也带着几分神奇。这位同志说,1998年初,他下到山西某地的一个部队,有个熟人热情邀他上五台山。当他们抵达五台县城时,这个熟人突然心血来潮,说不想去朝佛了,于是一车人跟着他打道回府。返程走了数里,路边闪过一块“徐向前元帅故居”的牌子。和我们一起上山的同志当即问他的熟人,徐向前的故居在哪里?对方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从未去过。和我们一起上山的同志当场揶揄他的朋友说,你这个同志,来当地任职五年了,连徐帅的故居在哪里都不知道,失职啊!又说,你小子只想着如何提升吧?心里没有徐帅的位置,徐帅的阴灵怎么能容得下你?那熟人一时语塞,满脸通红。蹊跷的是,数月过去,这个熟人朋友负责的辖区出了一个事故,他最终受到追责免职处理。

听完这个故事,一车人无语,都陷入了沉思。

我心里想,说徐帅的英灵导致那个责任心不强的朋友丢官,当然牵强附会,我们不必信,也不能信。再说,即使徐帅在天有灵,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同志。可听起来没有道理的事情,也说明了一个道理:虽然共和国已经创建60多年了,但我们这些后辈,尤其是后辈军人,对徐帅这样的开国功臣,这样的老革命家,老军事家,理应保持足够的敬意。当今社会扰扰攘攘,许多人被商品大潮冲得晕头转向,都不知道我们这个国家为什么有今天,怎么走到了今天,这是一件多么让人痛心的事。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人民,是应该有自己的灵魂,有清醒的历史记忆的。如果记忆中的历史是模糊的,可有可无的,何以谈国家和民族的伟大复兴?何以谈走向未来,走向新的崛起和强盛?

从五台山下来,品味流传在山上山下的那些高层往事,实话说,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神秘,也不觉得有多么奇幻。相反,倒觉得那个年代其实离我们很近,那些人离我们也很近,仿佛触手可及。因为那个远去的年代,那些其实也很普通的人,已经活在老百姓爱憎分明的口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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