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绳

2013-08-09 07:17贾桐树
海燕 2013年3期
关键词:李花猫儿狗子

□贾桐树

潘洗,本名姜鸿琦,满族,工程硕士,1969 年4 月生于辽宁岫岩。曾在国企从事过共青团、会计、宣传等工作,现供职于辽宁鞍山供电公司。1995 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山花》、《西湖》、《民族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芒种》、《海燕》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著有小说集《香味橡皮》。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北2830”召集人。

专栏主持

1

秋天到了,只一宿的工夫,大地上的那些繁茂,好像刚一翻过秋光的身体,就不知去向了;晴朗朗的天儿,也禁不起秋风的冷落,转眼就躲进蒙蒙暮色里边了。

一盏枯灯点亮,却被上屋的板门吱呀呀关在了门里,关在了师父和猫儿两个人的亲热里。狗子的心,随着门闩一声响,一片漆黑。

师父每次出诊回来,狗子都要躲在院角的黑暗里攥一阵儿拳头,喘一会儿粗气。当越来越沉的夜色压弯了狗子的心事,当上屋的枯灯越来越瞅不下师父把猫儿激情的身子骨压得滚烫而灭掉的时候,狗子长出了一口浊气,在院子当央,动静很大地支灶烧水。

师父,是徒弟狗子的叫法,别人都叫先生,是给病人瞧病的先生。狗子娘的病就是先生给瞧好的,所以先生后来就成了狗子的师父。狗子把柴添得很旺,他要把这沉沉的夜色烧透,把壶里的水烧得很响,最好,能把壶底烧穿。但狗子什么都做不到,一番折腾后,他只把水烧开了,还把自个儿烧得心火旺盛。开水要提前烧好,一会儿,师父劳累过后,是要喝茶的。师父嘴急,水送晚了徒弟找挨骂。狗子机灵,很少惹师父发脾气。

上屋还没喊他要水。咋还没动静呢?水沸沸地顶得壶盖啪啪急响,狗子索性拎起水壶去了上屋,走到门口,漆黑的板门还拉着脸子。狗子迟疑了,拍门的手刚伸出去马上又缩了回来,便怯怯地退了脚步。他想回他的小下屋等一会儿,就顺着房檐往下屋去,走过窗下时,腿却迈不动了。他的耳朵被一种声音拽住了,好像是喘息声,一声紧一声的,又像他放牧的那头大黑牤子正一头扎在地河里滋滋地喝水的动静,直喝得猫儿忽然间轻而急促地欢叫起来了……狗子14岁了,就在这个秋凉的夜晚,他那充满质疑的身体,开始青春蓬勃了。而更令狗子猝不及防的,是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蓬勃着支起了粗糙的家织布的裤子,支得他感到了一点儿点儿痛。

狗子记不得自个儿是咋样回到西厢房小下屋的,只记得猫儿最后一声尖叫把他吓跑了。回到下屋,狗子像被噩梦魇住了似的,迟迟打不起精神来,又好像自个儿犯了啥大错,心怦怦乱跳着把薰蚊子的艾蒿用火绳点着,慌忙地坐在小马凳上,胡乱地捋了一把艾蒿搓起火绳来。师父出门前交待过,处暑动刀镰,放牛回家要打艾蒿背回来,吃完晚饭搓了火绳才能睡觉。全家三个屋一年下来要用十几盘火绳呢,够狗子忙一秋的啦!

火绳,一年四季不灭的火种。在地河两岸的荒草甸子上,到处生长着艾蒿,耐火,点燃后不起火苗,只冒香香的少许青烟,又不灭,搓成绳子盘成一盘阴干,挂在墙上,点着,绳头香一样地慢慢烧。烧火做饭时把绳头往灶坑里的引柴一插,吹一下,满灶坑就蹿起了火苗子。要是没有火绳,那点个火啥的还得拿火石和火镰来回蹭,蹭得火星子飞溅,溅到灯芯草做的火绒上,才能取到火种,老费劲了。自打狗子到师父家,师父就把这手艺教给他了。狗子一双粗糙的小手熟练地搓起先生教给他的手艺,一捆艾蒿从狗子的手中一过,就顺溜地拧成了一股绳儿。但今晚儿,狗子却搓得没斤没两的,他的心早飞向了猫儿尖叫着的上屋:这会儿,师父和猫儿指定还拧在一起呢,没准儿,比这火绳拧得还要紧呢!狗子心里涌上了一股辣辣的滋味儿,手一用劲儿,好悬没把艾蒿给拧折了。

搓火绳时手劲儿要松,手劲儿太紧反倒不容易点着火,点了火也好灭。师父教狗子手艺时没少叮嘱这些要领。但狗子似乎偏偏较着劲儿,好像要把这个夜晚也拧碎了似的。师父一直拿他当孩子,但狗子啥不明白?春起放牛看见大黑牤子那几天天天跟着那头花腰子乳牛屁股闻,闻得兴起,还抻着牛脖子哞哞乱叫,叫够了,就噼里扑啦地撂着高儿往花腰子的身上爬,爬得花腰子的屁股沫沫叽叽的。这要是狗子刚过来师父家那阵儿,啥也不懂,早挥大棒子啦!但狗子不能挥,他知道来年花腰子乳牛要生下可爱的小牛犊。小牛犊让他摸,让他抱,还拿小牛头往他怀里蹭哪。那时候,狗子看得痴迷,看得心荡神驰!不就那点儿事吗?狗子懂,狗子只是不懂猫儿!

上屋的门吱扭一声,开了,猫儿探出身,说:狗子,水呢?狗子一激灵,扔下手里的活计,忙说:来了!拎着水壶送过去。猫儿穿着红肚兜披着衣服迎出来。借着灶火剩余的微弱的红光,狗子直勾勾地瞅着猫儿鼓鼓的红肚兜,一时忘了把水壶递过去了。猫儿伸手轻轻地薅住狗子的一只耳朵,说:瞎瞅啥?水壶!狗子忙从猫儿的胸脯把直勾勾的目光收回来,递上水壶。猫儿松手,拍了一下狗子后脑勺,说:小屁孩。接过水壶,甩着屁股回上屋了。小屁孩愣在那里,摸着才被掐过的耳朵,就琢磨不明白了:这么清秀的人儿,咋就有黑牤子饮水的动静呢?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衣服袖子撸起来一只,低头用嘴狠狠一裹,吱——一声怪响,狗子懵懂的心,呼啦一下,像敞开了一扇窗。扬起头往回走,自说自话:谁是小屁孩?我才不是小屁孩呢。

狗子回屋,忍不住还去摸耳朵,突然想,李花爪子说的那话是真的吗?狗子好像摸到了自个儿越来越乱的心事……

2

狗子折腾了大半宿,早上没起来,睡了懒觉。师父过来喊他,气得呜嗷直骂:太阳都照屁股了,还睡,养獠子晒蛋呢!掀起被子就啪啪两巴掌,打得狗子疼醒,剧烈暴跳地爬起来,胡乱地穿了衣服,蹦下炕,窜出门,一溜烟地去提水、抱柴火,到上屋帮猫儿烧火做饭来了。猫儿说:挨打了?狗子没吭声,眼泪围眼圈儿转。猫儿又说:我说我过去喊你,可你师父不让,他一生气,九头牛都拉不住。你说你也是,咋还睡过头了呢?狗子低声嘟囔:师父是对我好,严师出高徒,娘说过的。都怪我,昨下黑说啥也睡不着了,总有个鬼影儿在眼前晃荡,中邪了。猫儿说:别瞎说,中啥邪?你师父生过气就没事儿了,别太往心里去。狗子嗯了声,心里却说:就怪你,你就是那个鬼影!

先生回到上屋,不知从哪翻出个大铜铃铛,哗啷一声扔在炕上,还没消气儿,说:小小年纪,学会睡懒觉了,长出息了,喊你嗓子都快喊破了,一点儿动静没有,我叫你睡,一会儿给你挂上铃铛,看你还睡不!

整个一上午,先生上屋下屋地忙个不着消停,大铜铃铛挂在下屋狗子睡觉的头上,一根细麻绳从小窗角上伸出来,拉向上屋的灯笼杆子,灯笼杆子的半当腰钉个小铁环儿,麻绳穿过铁环儿,一哈腰儿就钻进了猫儿的屋。在猫儿的屋一拉绳,下屋就哗啷哗啷的像有一挂四套马车撒欢跑起来一样!狗子晌午头放牛回来,一进他的小下屋,一阵哗啷声吓了他一大跳。师父在上屋喊他过去,说:早上一拉绳,是叫你起来,麻溜点儿;平时拉绳,是喊你有事儿,立马过来,记住了?狗子说:记住了师父。

这天下晚儿,狗子先把烧好的一壶开水送到上屋,回头忙把昨下晚儿没搓完的那盘火绳搓完,就哈欠流星地爬上炕睡了。借着火绳火头微弱的亮光,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悬在头上的大铜铃铛,突然好奇怪地想:麻绳那头搁在猫儿的屋,难不成师父要见天搂着猫儿睡吗?狗子心里好堵。

猫儿是在狗子来先生家之前就嫁过来的,但她不是嫁给先生,而是嫁给先生的儿子。那年,狗子认师父的第二年春天,常抽羊角风的师兄在地河里捞鱼时犯了病,昏倒在了只没膝盖的河水里,呛水淹死了。

地河这地方时兴卖寡妇。师兄一死,猫儿是要被卖掉的。没想到师娘一病不起,不久就追着儿子的亡魂也撒手去了。先生家大业大,又常出诊望闻问切,家里不能没个女人料理,这样,猫儿命好,就留了下来。后来,有好事者给先生张罗着续弦,都被先生婉言拒绝了。不明就里的人好生纳闷,就凭先生这份殷实的家底儿,再续个黄花大姑娘也不在话下,为啥不呢?整不明白。身在其中的狗子那时尚小,啥也不懂,只偶尔听人扯过闲话,说师父自打生了师兄后,就成了骡子,续弦也是白续,就不续了,要认他做干儿子,把猫儿留下,就预备着待他长大了跟他圆房。还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自打狗子看懂了大黑牤子为啥往花腰子乳牛身上爬后,狗子睡不着觉时一咂摸嘴,却觉着味道不对。

虽然昨黑没睡好,又挨了师父打骂,可是狗子躺在炕上思来想去,还是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有了点儿睡意,大铜铃铛却突然间哗啷哗啷……长一声短一声地响了,狗子一激灵爬起来,扯上衣服就往上屋跑。上屋果然亮着灯,狗子刚到上屋门口,就听见猫儿在啊啊地叫,狗子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完了,猫儿一准儿是得病了!

狗子没分想,夺门而入……门没闩,狗子直奔里屋,里屋的门一开,他却愣住了:师父和猫儿正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猫儿那两条勾着先生腰身的腿正高高地翘成两截鲜嫩的莲藕……狗子看见,那根麻绳就缠在猫儿的一截鲜藕上……这时,先生也看见狗子了,猫儿是从先生的眼神儿里醒过来的,慌忙翻身钻进被窝……狗子抬了抬手,慌乱地指了指挂在猫儿腿上的麻绳,说,……绳子……又往下屋指了指……铃铛……响……

3

先生心里有事,天刚放亮,他就爬出了猫儿的被窝。敞开板门,他轻轻地拍了两下,心里说:咋就忘闩了呢?摇着头,往下屋去,他想看一眼狗子,哪怕是只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家常嗑,他也觉着心里踏实。

猫儿也起来得挺早,她一睁眼,就向敞开的板门瞅,说:门咋开了?心里一紧,忙收回目光踅摸先生,一只敦敦实实的方枕头覥着鸳鸯戏水的大脸偎着她。是先生开的门。猫儿松下了心,穿了衣裳下地烧火做饭。

又添柴又和面,猫儿一阵忙。狗子咋没过来呢?猫儿想起了帮手,忙向外张望,可别再给师父抓住挨拾掇呀!

一会儿,先生回来了。猫儿说:狗子呢?先生说:牛栏空了,指定是早早放牛走了,这孩子。猫儿心一抖,手一慌就把饽饽贴歪了。

吃过早饭后,先生就给北坑的李花爪子拽去喝酒了,留下猫儿孤零零一个人等狗子圈牛。猫儿就坐在门口的小马凳上纳鞋底,她不敢在屋里囚着,怕狗子冷不丁闯进屋,吓着她。她就这么敞敞亮亮地坐着,敞敞亮亮地看着狗子圈牛。其实,狗子要到中午才能回来,但猫儿坐在那,心不在焉地一针慢似一针地纳,却总是忍不住往大门口看过一眼再看一眼,老觉着狗子突然就能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盯着她。她在等狗子,但内心里隐隐地好像还怕着狗子回来。

狗子确实不是小孩子了!也不知从啥前儿起,猫儿就有一种不大对劲儿的感觉了,只是粗心,没太在意。狗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像个闷葫芦,也不知葫芦里藏着啥?忽明忽暗的眼神儿就更叫人难以揣摩了。狗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狗子虽然也不大吱声,但至少还有些孩子气,最起码,眼神儿是透明的。可昨儿下黑发生的那一幕,猫儿把自个儿藏进被窝儿里,不敢看狗子,她知道她是咋整也藏不住自个儿的紧张和慌乱了。这会儿,她最想知道的,是狗子还会用什么样的眼神儿看她……都怪先生,非要点上灯,还说就爱瞅着她折腾……狗子咋想的呢?他为啥早早地就赶上牛,凉锅贴饼子,溜了呢?

晌午了,猫儿还是没有等回狗子。猫儿有些发毛,坐不住了,扔了鞋底,到门口张望。街面上,阒无声迹,只有几只小鸡儿在树荫里打着抱窝。忽然间,猫儿像想起啥似的,折身返回院子里,径直去了下屋。猫儿长出了一口气,果不其然,火镰火石灯绒草啥的,都给狗子拿走了。初秋的季节,苞米新熟,狗子烧苞米吃,晌午就不用回来了。一口气吐出来,猫儿啥都不想再想了,直觉着浑身绵软无力。

晚上,先生还没回来,但狗子终于回来了。猫儿默默地上前帮狗子往牛栏里截牛,也不上赶着搭讪,她在等狗子先开口。可是狗子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一个劲儿地挥鞭抽着大黑牤子,一边大吵白嚷地骂:抽死你,抽死你算了!猫儿扶着栏杆,看着狗子没好气地把牛噼啦扑楞地赶进圈,却发现狗子今儿个没背艾蒿回来,找到话茬儿,说:艾蒿放在山上晒着呢?狗子说:没有,今儿个没工夫割,这败家的大黑牤子,一整天没消停,尽爬扯花腰子,我收拾它来着。猫儿努了努嘴儿没说出话来。牛是春起发情,这都秋天了,大黑牤子还能爬花腰子?狗子明明是在指桑骂槐!猫儿的心被扎了一下,一疼,转头走了。走到上屋门口,想起了啥,回头喊狗子:圈了牛把灶坑里的灰扒了,抱柴火烧火!话头里窝着火。狗子说:啥,扒灰?狗子突然提高了声调:我不扒灰!旋即恶狠狠地,但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一句:留着师父扒吧。猫儿听不见。

晚饭吃得很别扭。狗子低着头,凸出的大脑壳儿把他忽明忽暗的眼神儿挡得严严实实。猫儿生着闷气,只吃了几口,撂下,回屋了。狗子吃完,也不像往常帮着拾掇碗筷,走了。

先生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猫儿似睡非睡。摸着黑儿,先生没看见猫儿脸上的泪痕,钻进被窝就紧紧地贴住了猫儿,并未发现猫儿的异样。那会儿,猫儿好像听到了窗外有什么动静,从先生怀里挣扎着仰头瞅向窗户,悄声说:别是有人吧。先生说:昨个晚上吓着你了吧。也别过头去瞭了一眼,窗户纸上,尽是秋夜淡淡的月光撒下来的惨白……

明个儿,猫儿起个大早,她要到屋外窗下看看究竟,她不信自个儿的耳朵听惊了。窗台下,是春起夯实的地面,她也知道看不出啥子午卯酉来,但还是忍不住要看。猫儿没看到狗子的脚印儿,但她相信狗子昨晚就站这儿了!她有点儿扫兴,返身正要回屋,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窗户扇儿,突然看见窗户纸上有个拇指大的窟窿,好像是被舌尖舔破的!猫儿的心一阵狂跳,两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她勉强支撑着双腿靠在墙上,努力地侧过头望向下屋,她真恨不得跑到下屋,揪着耳朵把狗子揪起来,质问他……但是,问他啥呢?猫儿扶着墙,脸色苍白地挪步回屋,瘫在了炕上,她想就这样瘫上一辈子吧。

4

跟猫儿好在一起,是在一次酒后,也是去狐朋狗友李花爪子家喝的。李花爪子怂恿先生续弦,要给他介绍个小寡妇,他拒绝了。现在想来,先生也说不清为啥要拒绝,只是清楚,因为拒绝,他喝了很多酒,酒醉回家,是猫儿围前围后地伺候他。他趴在炕沿上吐得一塌糊涂,猫儿给他收拾,喂水漱口,切酸菜心醒酒,沏茶,捶背……不知咋搞的,醉意朦胧中,他就抓住了猫儿的手。不想,也就抓住了他挣扎着的幸福和痛苦。好在狗子还小,借李花爪子的破车嘴,狗子倒成了一块严丝合缝的遮羞布,只要狗子在。

在先生的眼里,狗子毕竟才十几岁,不懂风情的年龄,还能遮挡一阵子。

先生小瞧了狗子。

猫儿的看法恰恰与先生背道而驰。她一直纠结着,她已不止一次地跟先生说:我咋老觉着狗子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呢?先生说:咋不对劲儿了?猫儿说: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不对劲儿!先生笑了,说:你别一惊一乍的,他还小呢,能懂啥?猫儿就把先生拽到窗户旁边,说:不信你过来瞅嘛……猫儿指着窗纸上的窟窿:这准是那天下黑狗子用舌尖舔的。我说我都好像听到动静了,你就不信,只顾着忙乎了,尾后出事都怨你!先生哈下腰瞅瞅,说:不可能的事儿,这准是野猫挠的,能出啥事?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猫儿说不服先生,但她也不信先生,她一直偷偷地注意着狗子。

那天,先生出诊了,说好了过晌回来,可黑天后也还没见人影。都快半夜了,仍不见动静。猫儿坐不住了,就去下屋找狗子,说:你师父说过晌就回来的,都这晚了,咋还没影呢?狗子闷头搓火绳,没听见似的,不搭茬儿。猫儿又说:狗子,你师父不会贪杯出啥事儿吧?狗子说:兴许病人重,不得早回。猫儿说:你师父走时说了,就是个长疔毒的,截截根吃顿饭就回。狗子打个迟疑,说:也兴许碰上别的病人了。猫儿说:碰上别的病人都半夜了也早该回了,一定出啥事儿了!狗子说:不会的,我去烧水了,没准说话的工夫师父就到了。狗子去烧水,猫儿心慌慌的,跟着狗子屁后唠叨着……正这时,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随即传来喊声:狗子!猫儿!是先生!猫儿应声跑了过去。狗子却愣住了,拔不动腿。大门口,传来猫儿的惊呼:咋了?这到底是咋了?!先生还在喊:快去找绳子,救人!狗子,快去喊邻居,晚了人就没命了!狗子终于愣不住了,也跑了过去迎师父。

5

在地河两岸,人们在储藏越冬的粮食和青菜时,要挖地窖,储粮的叫粮窖,藏菜的叫菜窖。还有一种窖,挖得更深,是用来窖大型动物的,像野猪啦,傻狍子啦,黄羊子啦,就有人窖住过。先生喊狗子找帮手救人,要救的是他的朋友李花爪子。李花爪子就是被人挖暗窖窖住了。

李花爪子是去相好家喝花酒喝大了,晚上干完花活回来,半路上栽进人家预先挖好的窖坑,大头冲下,窖住了。也不知窖了多久,才给先生碰见,等喊人来救,抬到家,当晚就不行了。

后来先生跟猫儿说:指定是他相好的男人干的,窖得那个准成,一点儿活口都不留。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呢!猫儿说:多深的窖啊,咋还能死人呢?先生说:那可老深了。我下驴猫腰往里一看,黑咕隆咚的见不到底儿,就听见有人哼哼,也不知道谁呀?凑巧,脚踢上了烟袋,捡起来一看,我认识呀,是李花爪子的,玛瑙烟嘴儿,他相好给绣的烟口袋。我就冲坑里喊了几声,除了哼哼没回声,我一合计完犊子了,就赶紧赶回来喊人!猫儿说:那要是你走在李花爪子先……那可咋整啊?先生摇着头说:人家就瞄着他李花爪子呢,专人专窖,看是旁人,还不猫在树棵子里给个动静?咱行走江湖干的可都是积德行善的事儿呀!也是怪李花爪子自个儿,喝了那么多酒,不是作死吗?猫儿说:那就快报官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查查到底是谁干的!先生说:查啥?那不秃瓢上的虱子,明摆着点儿事儿吗!猫儿说:那兴许还是别人干的呢,不冤枉好人了?先生说:别人谁干?谁抱谁家孩子下井了?多大的仇呀?猫儿说:那坑……要是狗子掉下去能爬上来吗?先生诧异地瞅瞅猫儿,说:你……他?再长几年个头也爬不上来呀?猫儿长长地哦了一声,见先生疑疑惑惑地瞅她,忙说:也得告诉狗子,放牛的时候可得小心。

猫儿有猫儿的心思,但这心思她已懒得跟先生说了,说了先生也不信。她一直放不下狗子,老合计狗子有了某种变化。那天半夜,先生满身是土地赶回来喊人去救人,狗子把救人的人喊过来,还没等先生告诉他到哪去救呢,他咋抱起绳子就带着人往外跑呢?要不是有人随口问了一声,狗子要带大伙往哪去呢?难不成他早知道出事的地方了?那他是咋知道的?还是一时吓慌了,忘了问呢?猫儿狐疑,想狗子的心里兴许藏着点儿啥,但他的眼神儿好像藏不住。

这天,趁家里没人,猫儿偷偷地蹽出了家门,她要去出事的窖坑看个究竟,好让自个儿给自个儿一个自圆其疑的说法。

6

从窖坑那回来,猫儿心里欠了条缝,见到亮了,她相信:那么深的窖坑,狗子是挖不来的。她为她之前错怪狗子而忍不住一阵阵心里难过。

狗子呢?却自打猫儿暗暗有了悔意之后,突然跟掐死了似的,蔫了巴叽地不多吭一声,好像知道了猫儿的心思,越发地叫猫儿煎熬了。

但猫儿错了,那窖坑,就是狗子挖的。

溪谷 李策/摄

狗子已一连好几天都没往家背艾蒿搓火绳了。为此,猫儿曾问过他,却被他二八几句话打发过去了。其实,狗子是在野外搓的,搓了三大根,每根足有丈余。然后,他又把三根合起来编成了一根更粗的绳子,找个树棵子密实的地方藏了起来。狗子自有狗子的盘算,他要干的事只他自个儿知道。他受够了!只要天一黑,上屋的灯光一熄,他就被胸中憋着的一股邪火烧得浑身燥热,一直把他从下屋烧到上屋的窗下……及至后来,一大清早,只要他被铃铛声摇醒,一睁眼,这种燥热就含在眼里了,一瞅见猫儿,好像都直窜火苗子。猫儿也是,怪怪的,有时还跟狗子上赶着说两句话,有时却半天不吭一声,吭一声也是先生长师父短的,或是,今儿个咋没背艾蒿呀?问些不该问的。咋没背艾蒿能告诉你呀?狗子编绳子等着挖窖坑用呢!狗子好像王八钻进了灶坑,连憋气带窝火!

晌午头,天儿热,一条快要冬眠的长虫爬到上屋门口晒太阳,被从下屋来上屋吃饭的狗子远远看见了。狗子突然一脸坏笑,假装没看见,去了牛栏,先卸下一根栏杆,然后喊猫儿说:谁把牛拦上的楔子拔下来了,瞧,牛栏杆掉下来了!上牛栏杆,要俩人动手才行,先生不在家,当然是猫儿给狗子打下手了。猫儿信以为真,答应着出来,差点踩着那长虫,吓得妈呀一声一蹦老高,摔出好几米远。狗子绷着小脸,找把铁锹,咔哧,又准又狠地切掉了长虫的脑袋。一小腔冷血喷了出来,喷得猫儿捂住眼睛哆嗦。狗子没事人似的,用锹铲巴铲巴扔墙外去了。狗子不理猫儿,进屋吃饭。猫儿脸色惨白,喊:狗子!带着哭腔。猫儿吓得不会动了。狗子回身,得意地笑笑,说:李花爪子说过,骒马上不去阵,真对。狗子抱起了猫儿,猫儿搂着狗子的脖子,喘不匀的粗气热乎乎地喷到狗子结实的小胸脯上。狗子浑身热血直涌,猫儿软软的身子骨,再一次勾起了他少年铤而走险的野心!

狗子要干大事。一想起要干大事,狗子就为自个儿的想法心惊肉跳!晚上一睡不着觉,他就跟自个儿不下一遍地说:小狗子,有了机会,就全看你的了。

那天,师父去大西荒出诊,道远,要贪黑才能回。狗子的机会来了。去大西荒的道最背,全是毛毛小道,平时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天,狗子老早就把牛赶到离那条小道不远不近的地方放,把早上从家里偷偷顺出来的铁锹抱在怀里,找个树棵子密实的地方猫了起来,师父一过去,他就钻出来了。

狗子转了几圈选了个不易被人从老远就能瞅见的地方,挥动铁锹甩开膀子开挖。狗子给师父家挖过菜窖和粮窖,轻车熟路,他把窖坑挖到没脖子的时候,爬了上来,找个高耸点儿的地方瞭瞭四下没有人影,回来,把三根火绳编的粗绳子,一头绑在坑旁的小野树上,一头牢牢地拴在腰上,又蹦进了坑里。窖坑越挖越深,越挖越有形。一锹土甩不上去了,他就半锹半锹地撩,再深,就小半锹小半锹地鼓捣,实在够不着了,他就留个二层台,分两步甩土。直到把窖挖得自认为够深,是个窖样了,才把二层台处理掉,气喘吁吁地拽着腰绳爬了上来,四下瞭瞭,除了蝈蝈吱吱叫,了无人声,就把挖上来的土一锹锹散进四外的蒿草树棵子里。然后,又撅来一大抱青棵子,小心翼翼地把坑口伪装好,才背起火绳子,抱着锹,着急忙慌地圈牛去了。

狗子人小鬼大,他赶着牛从村西悄悄地绕到村东,把绳子挖坑埋掉,这才把前几天藏好的烧苞米找出来,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太阳也正好压山。

狗子满以为师父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摔他个骨断筋折,看他还咋钻猫儿的香被窝?

7

出事后,狗子老躲着人,一点儿动静都不给。猫儿突然感到,咦,狗子咋了?一连多少日子了,他不老是别别扭扭指桑骂槐的,咋又乖巧了呢?猫儿刚刚透了点儿亮的心,呼啦一下,天儿黑了。

这天下晚儿,猫儿重怀疑虑,悄悄地撮了锹灶坑里的小灰,撒在了她一直觉着有鬼的窗下。她要揪出自个儿心里的鬼,彻底地踏实下来,然后,确确凿凿地告诉先生,狗子不是盏省油的灯,你再不给猫儿个名份,你的名声可就叫徒弟满大街地毁去了!

明天老早,猫儿就爬了起来,她揣着怦怦乱跳的心到窗下察看。昨晚,她在先生的身子下面,还故意地提高了声调多叫了几声。她满以为这回指定能捉到狗子的脚印,可是,她失落了。她抬眼望望下屋,静静的小窗户像一只睁大了的眼睛,正愤怒地死死地盯着她。她不禁一阵心慌,忙忙回屋。难道真的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猫儿怅然若失,可是,好几个晚上,她分明听见了狗子鬼鬼祟祟地在窗外的动静,她甚至都闻到了狗子身上那股青涩的生瓜蛋子味儿了。

原来,这几天狗子一直被李花爪子的死白天晚上地折磨着,有如一只惊弓之鸟。只要大街上稍有一两句传言,他就忍不住心下咚咚乱跳,支起耳朵听人们说三道四,生怕漏掉半个字。都连续好几天了,狗子都避开那窖坑的方向到家东去放牛,而且,总是把牛从他埋绳子的地方赶来赶去,蹬饬一趟他不放心,还得再蹬饬一趟,最后,连他自个儿都找不见他埋绳子的地方了,才作罢。回得家来,他哪还有心情到上屋窗下听声啊。昨晚,他在下屋就听见猫儿的叫了,他拿被子蒙了头,把恨咬在牙根儿上了,待师父忙火得口干舌燥,拉响第一声铃铛,他麻溜地拎起开水等在上屋板门口了。

狗子恨自个儿。本来,他是想把师父窖成个生活不能自理,再也钻不进猫儿的被窝,才弄出这么大动静来。可眼下,这白弄了不说,要是一旦露了马脚,杀人得偿命啊!狗子惶惶不可终日,猫儿却选择这样的日子一探他的底细,那可不是白费工夫?

但猫儿还是心有不甘,那天下晚,趁先生出诊没回,她去了下屋。狗子正搓火绳,见猫儿进来,忙顺手递过来个小马凳。猫儿坐下,瞅着狗子麻利地干活,先没吭声。狗子心里藏惶恐,不敢搭茬拉话,只手上忙着,好像气儿都喘不匀了。猫儿说:狗子,这几天咋蔫了巴唧的呢?狗子怯怯地说:没,没有呀。猫儿说:没有?那你前些日子咋那多三七疙瘩话呢?狗子的心怦怦跳,要冒冷汗。猫儿说: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呀!哪有大黑牤子都秋天了还爬跐乳牛的?人小鬼大,还学会指桑骂槐了。我问你,你为啥秋说春话?今儿个,你得跟我唠明白,不然,老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可受不了!狗子冒汗了,一句话说不出来。猫儿说:要不这样,你现在不说也行,等哪天你师父有空,咱一家三口人六只眼到一块儿,再唠明白也不迟。猫儿虽然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可句句咄咄逼人。狗子突然仰起泪流满面的脸,哽咽着说:……别逼我……哭了。猫儿心里一惊,忙挪过小马凳凑到狗子跟前儿,伸手摸着狗子的大脑袋瓜子,语气缓和下来说:狗子,你,咋了?狗子抽动着肩膀,终于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说出来:是师父骗人先……猫儿愣住了,说:啥,师父骗你了?狗子,可不能胡说!狗子忍住泪,两眼瞪瞪瞅着猫儿,瞅得猫儿心里直发毛。猫儿说:狗子,你干吗呢这么瞅我?有话就说,有嗑就唠。狗子说:我说的话,可不许你告诉师父,你要告诉师父,打死我也不说了!猫儿连连点头,说:嗯,放心好了,狗子。狗子就说:师父就是骗人,我恨他。狗子的目光幽幽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他到处说要认我做干儿子,把你留给我当媳妇,可是死鬼李花爪子早跟我说过,师父他阴一面阳一面,背着大伙人们抢走了你……猫儿像突然听到了一声惊雷,头被炸得嗡嗡叫,忙说:你听他瞎掰,哪有的事儿,这不可能,我咋没听说?你师父一直要给我名份的……狗子说:李花爪子没瞎掰,师父跟俺娘也说过!猫儿说:这不是真的!我从没听说过!狗子说:就是别人撒谎,俺娘也不能唬弄自个儿的儿子。猫儿摇着头,潸然泪下: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说呢……猫儿好心酸:狗子,难为你了……猫儿的话音儿里充满了凄凉,她忍不住把狗子搂在怀里:狗子,真的难为你了……狗子的头依偎在猫儿起伏柔软的胸脯上。猫儿用双膝夹着狗子。狗子心里涌上一股热血,他直觉得喉咙里发咸,喘着粗气,大脑袋瓜子揉擦着猫儿胸口上那两只要飞的鸟,突然,他拼力把猫儿拱倒,压在了猫儿的身上。但在被拱倒下的一瞬间,猫儿却突然像从噩梦中醒来似的,说:不能这样,不能,狗子,快放手!一面拼力地推开狗子,踹狗子,一骨碌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说:狗子,你疯了!我和你师父都这样了,你还敢欺负我!猫儿转身,噔噔噔,跑回了上屋。

这一夜,狗子没咋睡觉,听窗外的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刮得树叶子哗哗作响;哗哗的,像刮落了好多茫然的时光。也就是这一夜,狗子的肚皮上,第一次涂上了一滩黏乎乎的东西,他梦见了他还压在猫儿软软的身子骨上。

8

秋一收完,地里没了作物,牛就散烟了。这时候,狗子才从牛屁股后面解放出来,跟着师父屁股后面学手艺了,直到来年春天。今年秋后,狗子跟师父第一次出诊,却是给自个儿娘去瞧病。瞧完病,他是比师父晚了几天才回来的。他回来时,只猫儿一个人在家,师父又出去了。

见到狗子,猫儿表现得格外的亲近。她盼狗子回来都盼好几天了,她有话要问狗子。狗子没看出猫儿的心事,更没觉察出猫儿围前绕后是有话要跟他说的意思,他只感到有猫儿在身边,心里就敞亮。在家,他一边侍候娘,一边也忍不住想猫儿;回来,猫儿一改往日躲躲闪闪的态度,反倒叫狗子不好意思了。猫儿只一心要说话,跟着狗子一边转,一边见缝插针,说:你娘病咋样了?狗子说:嗯,差不离儿了。猫儿说:听你师父说,你娘病得挺邪乎,还抓药了?狗子说:嗯。猫儿说:你去集镇上抓的药呗?狗子说:是爹去的。猫儿哦了一声,继续说:那你陪着师父给你娘看病了?狗子又嗯了一声。猫儿抿住嘴,想着什么,又说:你娘病得可真够吓人的了,你们师徒俩一会儿都不敢离身儿吧?狗子还是嗯了一声。猫儿有些不耐烦,说:狗子,我身上长瘆人毛了咋的?你瞅你嗫嗫嚅嚅的样子,咋回了趟家说话倒含冰吐不出水来了呢,想急死谁呀?狗子抬头看见猫儿脸涨得微红,纳闷,也不知猫儿怎么了。猫儿嗔怪了两句,还得言归正传,她努力地挤出一点儿笑,说:狗子,要是你师父欺负我,你帮我不?狗子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给猫儿冷丁这一问,心里隐隐的痛,突然间被勾了出来,他渐渐睁圆了一双小眼睛,悄悄地攥着拳头,说:帮!挥了挥拳头。猫儿看见狗子目光,吓了一跳,忙说:你师父没欺负我,我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你不知道吗?瞧你那凶巴巴的样子!猫儿这么一说,狗子一下子泄了气,松了拳,低了头。猫儿说:我是说,我怕你师父有啥事瞒着我,唔……就像认你做干儿子的事瞒着咱俩一样,所以才想问你的。狗子说:你问吧!猫儿说:你好好想想,你师父有单独跟你娘在一起的时候吗?狗子不解其意,突然不好意思了,说:有。猫儿心里咯噔一下,疼,但她忍着,说:瞅你,你不好意思个啥?狗子说:娘和师父说咱俩的事了。猫儿说:咱俩?你听见了?狗子说:没,娘说的。猫儿脸色难看,说:哦,知道了,我一寻思就是这回事儿,老不正经的。再也不问这问那了,转身就回了上屋。

回到屋,猫儿一头扎在了炕上。她就想知道先生跟狗子娘有没有在一起待过,知道了,心里反倒更疼了。整整一过晌,猫儿没出屋。狗子还纳闷呢,咋了呢?不就唠几句嗑吗?忍不住去上屋张眼,却见猫儿头冲炕里躺着,想过去问问,又怕问恼了人家,于是就回了。晚上,该做饭的时候,狗子抱柴火,却还不见猫儿出来,去喊,刚到门口,猫儿还是背对着门口躺着,没动,但却说话了:狗子,今儿个我不舒服,你自个儿将就一口吧!狗子冲着背影哎了一声,心里惴惴地走了。

下晚儿黑,狗子在下屋还想着白天的事,想得头疼,也想不出这到底是咋了。突然,大铜铃铛响了!狗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下炕,跑去上屋。板门虚掩着,狗子放轻脚步,吱扭推开门,只见猫儿已躺进被窝里,眼巴巴地望着房笆,一动不动。狗子站在门口,心怦怦乱跳,张了两下嘴却没整出动静来。猫儿说:关上门吧。狗子回手关上了门。猫儿说:你过来吧!狗子就木头人似的过去了。猫儿说:上炕吧!狗子就后脖梗子冒着凉风爬上了炕。猫儿说:帮我掖掖被角吧!狗子被猫儿的样子吓得大气儿不敢出,慌忙去给猫儿掖被角。冷不丁地,他伸出的手却被猫儿拽住了,狗子看见了猫儿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胸,胸脯上两只他梦中的鸟……猫儿已泪流满面,眼泡已经肿了,但狗子根本没看见。猫儿说:狗子不是想要猫儿吗?今儿个下晚儿猫儿都给你。猫儿把狗子拽倒在自个儿身上。隔着被子,狗子感到了软,感到了喉咙里突然间燃烧的火,他疯了似的扒自个儿的衣裳。猫儿说:狗子,你得先咬猫儿膀子一口,用点儿劲儿咬……

狗子失聪,根本没听见猫儿说什么,只顾得把自个儿弄得梦一样飘上了云端,就吓得慌里慌张地骨碌到地上,跑回下屋心惊肉跳去了。

先生是明天的下晚儿回来的。猫儿躺在被窝里没动静,先生以为她睡着了,就没惊动她,拉了铃铛,等着狗子烧开了水送过来,沏了茶,喝透,才爬上炕来钻进被窝。刚往猫儿的身子一贴,就发现猫儿原来没睡,说:没睡呀?这个老实,真沉得住。猫儿还没动静。先生说:今儿个又咋了?掀开被角去扒拉猫儿的脸,却看见了猫儿一只胳膊靠里侧有个血牙印儿,惊讶地抓起来细瞧,心疼地说:这是咋整的?猫儿依然不给动静。先生有些急,说:你看你闷葫芦似的,到底咋了?猫儿终于忍不住,说:我犯贱,想求人帮我咬,没人稀罕,自个儿咬的。先生说:咋还想起作践自个儿了呢?猫儿说:我自个儿作践自个儿也比你叫别的臊货作践强啊!先生说:今儿个你到底咋了?猫儿说:沒咋的,就是看见有人膀子上的牙印儿想死!忍不住的泪水,再一次汩汩流了出来。

一从狗子家回来,每天下晚儿,先生都老加小心了,他都是刚脱了下身就钻被窝,然后边脱上衣边吹灯,生怕猫儿发现那败家娘们儿的狗牙印儿!只今儿个,他以为猫儿睡了才没吹灯。猫儿啥时看见的呢?他赶紧搂过猫儿,他要编个连自个儿都要相信的瞎话,把猫儿安抚下。他的脑袋像花轱辘车似的转了起来……狗子娘呵,你这个老梆子,可把人坑苦了,你说你没病装啥病呢?不就是你儿子这点儿破事吗,非得让人晚节不保!

9

先生终于答应娶猫儿了,明媒正娶,大喜的日子定在了腊月门儿上。但猫儿高兴不起来,心情反倒变得越来越晦暗了。她不敢去想和狗子鲁莽的那个夜晚,一想,就恨自个,牙根儿都直。为啥要招惹狗子呢?一个血牙印儿就自乱方寸,就糟践自个儿……猫儿索性把门闩上,呼呼地烧了一大锅水,调好,她坐在大盆里一边流泪一边洗,从上到下搓一遍,换盆水,又从下往上搓一遍,再换盆水。究竟搓了几遍,她不记得了,直到把自个搓累了,坐在盆里,水晾得凉凉的了,才肯站起来。然后,又把那晚的内裤、肚兜、被面儿,凡是狗子碰过的,都泡上,洗了一遍,再洗一遍,好像这样就能把自个儿的悔恨、羞愧统统能洗掉似的。一遭遭折腾下来,心里面还是不能平静,就找个背静的地方半天半天地坐着,两眼发直,人影都不想见。

快入冬了,一家人都在忙,先生忙先生的,清理药库,盘点药材,拾掇器具,好不容易把狗子娘的牙印儿遮掩过去,正暗自庆幸,哪有闲心过眼猫儿这边忙啥呢?他还以为她浆洗被褥呢。狗子忙狗子的,蹬药碾子,学做狗皮膏药……不过,忙里偷闲,尝到了猫儿腥味儿的他,倒是时不时抽空就往上屋撒目。实在忍不住了,就假装上趟茅房,抻着脖子傻乎乎地踅摸猫儿,踅摸不到,就故意弄出点儿动静来。猫儿看在眼里,堵在心里!狗子那颗有些营养不良的大脑袋瓜子,本来是叫她只看一眼就心软的,可眼下,猫儿一眼都看不下去。尤其是狗子脸上起着的那些小疙瘩,嘴巴子上隐约见青的汗毛,一搭眼,恨不能找个刀片啥的刷刷地给他刮个溜干净。狗子可不知一夜间的变故之大,他还一门心思地回味着那晚梦一样短暂而幸福的时光,他恨不能像手中熬制的狗皮膏药一样,黏黏地贴在猫儿软软的身子骨上。

狗子总是在想方设法地找机会接近猫儿,他要告诉猫儿,他长大后学成了手艺会比师父做得好,会给她一辈子的恩爱和幸福。

但狗子着急上火了。他不知道猫儿为啥老躲着他,根本不给他说说心里话的机会。狗子想,也许是师父在家的缘故吧!狗子就盼着师父给哪个病愈的病号回请,可是,就是有了这样的机会,猫儿却老早就闩了门,做饭也闩,到饭时狗子去了,只见饭菜却不见猫儿。猫儿躲里屋去了,弄得狗子一天天心急火燎抓心挠肝的 。

一天,狗子急了,闯进了猫儿的屋。猫儿撂下脸,说:狗子,我看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这屋也是你随便进的?狗子很委屈,带着哭腔说:你咋了?猫儿依然面沉似水,说:沒咋地,就是告诉你守规矩,我不没拉铃吗?狗子大气儿不敢出,泪在眼里转。可怜巴巴的。猫儿瞪着狗子瞅,呼呼生气,说:狗子,那晚我得癔症了,啥都忘了,你就当自个儿做个梦!狗子一头雾水,说:我咋了?猫儿说:你没咋的,都是我贱,作死!你出去吧,你别站那像受气包似的,我不是说了吗,是我得了癔症,作死呢,我啥也不记得了!狗子说:可是狗子忘不了!猫儿说:忘不了也得忘,你要想在这个家常待,就得忘死死的,要不……我还不如死了呢!猫儿泪光滚滚,凑到狗子跟前,推狗子,说:你出去吧,狗子,求你了,忘了我!可是,手刚碰到狗子,给狗子一把抓住了。狗子说:姐,你咋这样?咋这样啊?猫儿手被烫了似的从狗子颤抖的手里挣脱出来,说:我不是你姐,狗子,我跟你说,你师父说了,一进腊月门儿,他就娶我了!狗子突然脸煞白,眼圆睁,两道尖锐的目光射出来,说:师父说过,你是我媳妇!说着,就扑向猫儿,把猫儿压倒在炕上,猫儿反抗,挣扎,说:狗子,不要!猫儿越是反抗挣扎,狗子就越有蛮劲儿;无论如何猫儿是摆脱不了狗子了,就身子突然一软,呜呜地哭了。这时,箭在弦上的狗子一听到哭声,反倒弓弦绷断了。他收住手,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蔫蔫地站在猫儿的跟前儿,眼巴巴地瞅着猫儿,突噜噜地掉泪……

10

狗子掐指算着日子。听说,进腊月前,猫儿得先回娘家住些日子,正日子那天才吹吹打打地接过来洞房花烛。随着天一天冷似一天,狗子的心,好像一点儿热和气儿都没了。猫儿也发现,狗子的眼里,透着一股冷。只先生忙着聘娶的繁文缛节,啥都瞅不见。

狗子要瞅准机会,抢先下手。他找师父,说:师父,熬膏药的三七柴胡啥的可都快没了,还买来不?师父说:买,缺啥买啥!狗子说:谁去呀?师父说:你去,你也老大不小了,该闯荡闯荡了。

狗子早等这句话呢!

这一天,狗子从集镇往回赶时,天头起了雾,一团一团的好像要把狗子的行踪藏起来似的。狗子心里说,鬼天气,狗子真正要藏的,都藏在怀里了!

狗子多买了包砒霜,掌柜的还瞪着大眼珠子瞅了他半天,问他干啥用?这不废话嘛,干啥用?下毒!能跟他说吗?狗子告诉他,是师父叫他买的,不知道干啥用。掌柜的问他师父是谁,狗子就报了师父的名号,掌柜的连连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就顺顺当当地给拿了砒霜,不过临了,还是上下左右地又打量了他半天。哼,是师父的名声害了他自个儿,活该!狗子暗自庆幸,说不上是哪里来的智慧和镇定,三言两语就过了关卡,指定是朗朗乾坤有神灵看清了师父丑恶的嘴脸,在暗中帮助他。剩下的事儿,他早合计妥妥的了。他不会笨到把砒霜直接投到饭菜里,师父死了,官府一来人,一勘验,岂不露馅了?这么明睁眼露的傻事他不干!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火绳上打主意。

整个秋天,他打了十几盘火绳,全堆在仓房里,摞在底下的,都招了耗子絮上窝过起小日子了。每年,一到冬天,他都要清一遍,把耗子嗑坏的,要重新用水浸泡过,接好。这个过程,他可以把砒霜泡在一截火绳里,大点儿剂量,然后就挂在师父的屋里,想娶猫儿?做梦吧!人熏死了,报官,官府来人了,可泡过药的火绳早烧过去了。

师父,别怪徒弟不义,是您老人家骗徒弟先!

狗子一直被自个儿充满杀气的信念鼓舞着,好像浑身的汗毛孔都随着透汗透着血腥味儿!他的脚下生了风,在大雾里,就好像驾着雾,背上背篓里的药材轻得都成了他的翅膀,他要飞呀!

从集镇到师父家有人走的抄近小道,要路过个大水泡子,当地人叫莲花泡子。冬天一封冻,绕过泡子的小路就改道冰上直行了。如果不是大雾把打鱼人新镩出来的冰窟窿挡在了狗子的视线之外,如果,狗子不是小孩子,上了冰面不跑着打滑出溜……

狗子掉进了冰窟窿!

狗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狗子掉进冰窟窿后,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到处寻找的那些日子里,据猫儿后来讲,她天天去狗子的下屋傻呆呆地待上几个时辰。有一天,她突然看见挂在墙上的火绳头闪了几下,噼啪地爆了两声,灭了。她就知道狗子已经走了……那会儿,猫儿已没了眼泪,在她走出充满了狗子生瓜蛋子味儿的小屋的刹那,她的心,突然给那熄灭的火绳头烧了个大窟窿,永远也愈合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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