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宏
(绍兴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鲁迅笔下《一件小事》,情节非常简单,篇幅短小精悍,却发人深省,令人感同身受。后据作者追忆,确有其事。当年鲁迅在北京谋职发展,清晨坐人力车外出兼职,撞上老妇。作者为赶时间,竟让车夫赶路,但车夫坚持把老妇送到附近巡警分驻处,耽搁了作者路程。作者感觉车夫形象高大,同时深感自己渺小。鲁迅的伟大,不仅是在那个年代,敢于挺身出,指出他人不足,指出当时国人人性丑陋,更主要是体现在文章中对自我的解剖。文章收录在《呐喊》,被多人译成英文,流传于世。
笔者参与鲁迅小说汉英平行语料库的创建,对《一件小事》印象格外深刻。《一件小事》语料来源鲁迅原文、莱尔 (1990)与杨戴 (杨宪益和戴乃迭)(2003)两个英译本,一对二汉英平行语料库。该语料库已经上传网络平台 (http://corpus.usx.edu.cn/),实现资源共享。本文主要利用该语料库网上检索功能,借用翻译目的论,对莱尔和杨戴译本同原文进行比对,对一些汉语文化特色词语进行对比分析,并结合该语料库分析一些典型语料因素。两个译本均堪称经典,时常被后人引用、借鉴。对比分析不是为了判定译文高下,而是提供一些处理相似文本翻译的思考。
翻译目的论认为,译者必须根据翻译目的来决定使用相应的翻译策略 (Nord,2001:27)。莱尔是位汉学家,对汉语研究由来已久。对《一件小事》原文理解更可谓事无巨细。他译成英文,目的就是将自己对于汉语的理解,尽量比较完整地呈献给西方读者,让西方读者体验汉语遣词造句特点,体验鲁迅文体风格。译文中,可以看出他翻译的目的:就是尽量按照汉语行文顺序,以直译为主。这与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当年翻译日本、中国诗歌一样,主要以原文为基准。译文“忠实”于原文,让译语读者体验不同语言建构,体验不同文化感受。杨戴译文翻译得较为灵活,可能与戴乃迭是英国人不无关系。从西方读者对译文可接受程度考量,译文对原文进行适当变通,谋篇布局并非完全“忠实”于原文,但更加符合西方读者阅读习惯。
语言与文化,不可分割。文化可定义为“知识+娴熟+认识的统称”(Snell-Hornby,1988:40)。原文文本通常被看做是“提供信息”。翻译过程中,译者会选择他们认为有趣、有用的信息。译文中,译者根据翻译目的,选用相应方式,提供信息 (Reiss and Vermeer,1984:76)。由于译者翻译角度不同,对原文把握理解难免有所不同。尽管都是通过译文来“提供信息”,由于翻译目的不同,对原文信息处理、筛选不同。由于翻译侧重点不同,译文中“提供的信息”千差万别。原文“信息”,有直译,保持原文色彩;有意译,方便译语读者;也有省略不译。
文化特色词语 (culture-specific items),富含民族、文化信息。汉语文化特色词语,往往富含中国特有地域、时段、政治、经贸、民俗等文化内涵。如何处理这些词语的英译,反映出译者翻译目的上的差异。试看“民国六年”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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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节省篇幅,例句中有些地方省略,用省略号。原文、译文中皆无省略号。下文皆同。)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1912年元旦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这是中国历史上大事件。民国元年为1912年,“民国六年”即中华民国建国后第六个年头,即1917年。莱尔译为“the sixth year of the Republic”,其翻译目的就是让西方读者了解“民国”(the Republic)那些事,尽量尊重原文。有些西方读者不甚了解中国历史,也不一定对这段历史感兴趣,不会关心“民国六年”具体是哪一年。但为了更好地帮助西方读者理解具体年份,莱尔在注解二中增加“1917”,读者一目了然。译文加注解的方式也为译语读者提供较为全面的诠释,读者可以自由选择如何理解原文历史文化。正如Vermeer(1984)所言,接受者 (包括读者和译者)选择原文中他们认为重要、有趣的东西阅读或者翻译。莱尔在《社戏》、《高老夫子》(http://corpus.usx.edu.cn/luxunwanzheng/index.asp)中,“民国”均译为“the Republic”,保持翻译一致性 (consistency)。杨戴仅仅使用“1917”,省去其他解释,目的是让译语读者了解故事发生的时间即可。杨戴翻译鲁迅作品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当时新中国对“中华民国”的理解是从1912年到1949年这段时间。特殊年代,国共两党水火不相容。作为译者,有意无意地避免提及与“民国”相关的译文,恰恰符合那个时代翻译目的。翻译目的不同,译文对原文的诠释就不同。翻译目的决定翻译策略,决定译文保留多少原文文化。比如“辛亥革命”,有人译成“1911”;林语堂译成“the Revolution of 1911”。“辛亥”牵涉到中华文化的“天干地支”,六十年一轮回。若要解释清楚,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明,倒不如直接用“1911”,让西方人了解即可。对中国历史感兴趣的人也深知在这一年,中国人民推翻了帝制,次年建立中华民国,知道这一年份在历史上举足轻重。中国“籍贯”一词。《汉英词典》(1997:558)译为“the place of one’s birth or origin”或者“native place”。“籍贯”实际上为“the place of one’s ancestors’birth or origin”,跟本人出生地甚至毫无瓜葛。汉语拼音“jiguan”,加上解释“the place of one’s ancestors’birth or origin”,未尝不失为一种选择。再看一例“子曰诗云”:
……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all that Confucius says and the Poetry Classic states kind of thing…-can’t recall so much as half a line.…have slipped my mind as completely as the classics…
“子曰诗云”,杨戴译为“the classics”;莱尔却不惜笔墨,译为“Confucius says and the Poetry Classic states”。莱尔是汉学家,精通中国语言、历史、文化,并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对原文理解、感受呈献给译语读者。他翻译的目标再明确不过,即让译文尽量“忠实”于原文,让西方读者体验不同的语言、文化感受。这种翻译目的,让译语读者体验不同的语言、文化,和异化的翻译手法不谋而合。杨戴译本简单明了,更多考虑西方读者对原文文化的接受性。而转换原文,方便译语读者阅读理解原文要义,这一翻译目的,和归化译法相符。《在酒楼上》(杨坚定,孙鸿仁,2013)莱尔将“子曰诗云”译为“thus-spoke-the-Master and so-states-the-Poetry-Classic”,杨戴译为“the Confucian classics”,同样反映出翻译目的不同。就像“四书五经”,既可以意译为“the Chinese classics”,方便西方读者理解;也可以按照《汉英词典》 (1997:1172,1312)那样,直译为“the Four Books and Five Classics,namely,The Great Learning(《大学》),The Doctrine of the Mean(《中庸》),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论语》),and The Mencius(《孟子》)as well as The Book of Songs(《诗经》),The Book of Changes(《书经》),The Book of Rites(《礼记》),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春秋》)”。译文高下如何判定?直译与意译、归化与异化的争议由来已久,好坏很难判定,就看翻译的目的:是为了传播原文的文化,译文尽量忠实于原语;还是过多考虑译语读者对原文的接受性,采取变通、易于理解的方式。《红楼梦》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霍克斯译为“the toad on the ground wanting to eat the goose in the sky”,杨戴译为“a toad hankering for a taste of swan”;“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霍克斯译为“man proposes,God disposes”,杨戴译为“man proposes,Heaven disposes”。两句译文,霍克斯用的是归化,杨戴用的是异化。两个译本是翻译教材中直译、意译或者归化、异化的典型代表。对原文信息有选择性地筛选,体现在译文中,折射出译者翻译目的不同,均可谓上佳译本。
英、汉语言富具文化意象。这些意象有时通用,有时却只是英、汉语言各自独有。如何翻译这些富含语言、文化特色的意象,译者翻译的主观能动性至关重要。是尽量保留这些意象,还是转换意象,或者干脆舍弃意象,翻译的目的决定原文信息在译文中要不要体现,或者以何种方式体现。试看一例:
have been a serious accident.……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or she would surely have been thrown head over heels and seriously injured.…otherwise she would certainly have had a bad fall and it might
原文“大斤斗”意象,莱尔译为“have been thrown head over heels”,鲜活生动,传达了原文的意象信息,刻画出汉语语言文化的具象性。杨戴译本舍弃原文意象“斤斗”,直接译为“have had a bad fall”,方便译语读者了解老妇摔跤事实,体现出英语语言的功能性。看似莱尔译本比杨戴译本生动、形象,惟妙惟肖地传达出“大斤斗”惨状;其实杨戴译本直截了当,“fall”其实就是“斤斗”最好的诠释。比如“She had a bad fall and broke her hip.”,可译为“她摔了个跟头 (斤斗),摔断了髋关节。”或者“她跌得很厉害,摔断了髋关节”。如何处理原文意象,与翻译的目的不无关系。再看下例:
pocket…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Without thinking,I took a handful of coins out of my coat pocket…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 I pulled a handful of coppers from my coat
“铜元”就是铜钱,特定历史阶段的货币,价值不高的硬币。莱尔译为“coins”,杨戴译为“coppers”。这里,反倒是杨戴译本更“忠实”于原文意象。根据《朗文字典》(2009:484),“coppers”解释为“money of low value made of copper or bronze”,即为“铜钱”、“铜板”。莱尔译本方便译语读者,舍弃原文意象,用“coins”更加简单清楚。同一篇文章,同一个译者,采用的翻译手法也不尽相同。这取决于译者翻译的目的,也取决于译者翻译的主观任意性。《伤逝》、《幸福的家庭》(杨坚定,孙鸿仁,2013)中,莱尔、杨戴仍旧把“铜元”分别译为“coins”和“coppers”,维持译文一致性。再看一例:
ital.§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six years have passed since I left the countryside to come to the capital.§Six years have slipped by since I came from the country to the cap-
汉语意象“一转眼”,说明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两个译本,一个保留意象,一个舍弃意象。莱尔译为“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保留汉语原文意象,而这个短语又为西方读者耳熟能详。杨戴“slip by”强调时光在不经意之间流逝。两个译本的高下之争恐怕还是直译与意译、归化与异化之争,优劣只能取决于读者、译者想从译文中看到多少原文文化信息,这一点恰恰又是译者翻译目的差异。翻译目的往往为翻译方法提供正当合理的理据 (Nord,2001:124)。不同读者,面对多个译本时,有自己阅读的倾向性,可谓阅读目的性。这种阅读目的性,和译者翻译目的性是否一致?恐怕还与读者的知识结构、语言基础、文化意识等密切相关。
利用自建语料库资源,将《一件小事》中典型的语料列表分析。表格中,数字代表所在版本中出现的频率。
鲁迅原文 莱尔译本 杨戴译本一件小事3 Unimportant Affair 4 small incident 3(incident 4)我31 I 29 I 23他8 he 11 he 10伊6 she 4 she 3女人5 woman 6 woman 5车夫9 puller 7+rickshaw man 4 rickshaw man 8风5 wind 4+a breeze wind 5句数999 977 707 36 58 47字数
(利用网上语料库 (http://corpus.usx.edu.cn/)(杨坚定、孙鸿仁,2013)检索,还使用Wordsmith Tools检索分析上传前原始语料。包含标题,不包含最后日期“1920年7月”和注解。)
上述表格,“一件小事”与“风”,莱尔与杨戴翻译频率基本相同。其余几项,莱尔译文频率都比杨戴译本要高。译文总字数:莱尔为977,杨戴为707。相对于总字数为999个汉语原文来说,两个译本相差甚大。纵观两个译本之间比较,由于语料库是句级之间一对二对比,句级层面,莱尔译本比杨戴译文更加仔细,译文字数上明显更加“忠实”于原文。莱尔是汉学家,更注重汉英语言文化上的差异,更想通过英语译文把汉语的文化、语言特点介绍给西方读者,这一翻译目的在译文字数统计上再明显不过。莱尔译本“忠实”于原文,也体现在下例:
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所以终于兜着车把。Darting out from the side of the street,she had cut straight across the rickshaw’s path.The puller had slowed so that she might cross safely…making it billow out so that it snagged on one of the shafts.She had stepped out abruptly from the roadside in front of us,and although the rickshaw man had swerved…had caught on the shaft.
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情境、不同文本条件下,对比相应译本,会发现,不同翻译目的常常能够解释这种现象:为什么译者在处理类似问题时,选用的翻译技巧与方法会有所不同 (Nord,2001:115)。动词翻译往往反映译者翻译取向。原文动词“横截”、“让开道”、“兜着”的翻译让人倍加关注。莱尔分别译为“had cut straight across”、 “had slowed”、 “snagged”;杨戴则译为 “stepped out”、 “had swerved”、“had caught”。整个原句的翻译,看似莱尔译文更贴近原文,更加“忠实”于原文;杨戴译文似乎更加注重传达原句含义,并非完全关注字词翻译。莱尔译文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味道,可能与莱尔更多关注中华语言文化,希望给西方读者别样的阅读感受与文化体验。体现在译文与原文字数比对上,例六原文共计 (还原省略号指代部分后)53个汉字,莱尔译文为55个英文单词,杨戴译文为34个英文单词。莱尔在翻译过程中,可能甚至考虑到译文和原文在字数上的接近,这也许是他的翻译目的:追求内容上对等之外,尽量做到形式上对等。
《一件小事》,描述事件虽小,却反映出鲁迅敢于剖析自己灵魂,挖掘人性弱点。并把自己的弱点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世人评判。如何处理原文中卑微、自我的“小”,有时又岂是翻译能够诠释。人类普世价值观,真真切切体现在译文字里行间。试看下例:
……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until it had squeezed out the pettiness that was hidden beneath my big fur coat.…which threatened to overpower the small self hidden under my fur-lined gown.
“小”字,反映出作者感觉受到与“车夫”高大形象相比,自己是何等自私、渺小、卑微。莱尔译为“the pettiness”,说明原文作者自私自利、心胸狭窄;杨戴译为“the small self”,再现作者形象渺小,“小”得无地自容,衬托出“车夫”高大形象。莱尔侧重本质,杨戴注重形象。两种译本,再次体现出译者不同的翻译目的,不同的翻译目的是建立在对原文不同理解基础之上。试看下例:
……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constantly making me ashamed,urging me to turn over a new leaf-and increasing my stock of courage and hope.…teaching me shame,spurring me on to reform,and imbuing me with fresh courage and fresh hope.
鲁迅早年接受孔孟之道、诗书礼仪教育,好坏分明,知书达理。但这件小事中,暴露出他自私自利,为了赶时间,不顾他人死活,甚至还怀疑老妇跌倒是假摔,置礼义廉耻于不顾。这件小事时时能勾起作者内心痛楚回忆,反倒说明鲁迅毕竟敢把自己真情实感记录下来,把自己的阴暗面暴露无遗,才能不断鞭策自我,“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这恰恰是文章核心,是鲁迅伟大之处。莱尔译为“constantly making me ashamed,urging me to turn over a new leaf-and increasing my stock of courage and hope”;杨戴译为“teaching me shame,spurring me on to reform,and imbuing me with fresh courage and fresh hope”。译文虽然有所不同,但那是取决于译者对原文含义的理解不同,取决于译者想在译文中呈现原文中的哪些信息。虽然译文各异,但译本基本句式结构却惊人相似,均采用动词的ing形式。表达一种持续不断、一直发生的动作或者存在的状态,体现出“一件小事”对“我”不断的鞭策,让“我”反省,催“我”上进。
结语
《一件小事》,事情虽小,却反映出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当代社会,类似事件频频上演,主人翁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能够大胆揭露自己的卑微与自私,能够敢于把这种卑微与自私赤条条地暴露于世人众目睽睽之下,能有几人。通过《一件小事》汉英双语平行语料库的整理,希望为译者翻译类似文本提供借鉴:翻译的目的决定译本的形式与内容。另外,不同时期,翻译目的会有所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同一个译者,多年后会改译、重译。此外,《一件小事》,“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给每个人都上了一课,传递的是社会正能量。要求每个人都应做到时刻提醒自己,换位思考,做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也许恰恰才是鲁迅先生创作的初衷。
[1]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English-Chinese)(Fourth Edition)[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2]Lu,X,Diary of a Mad Man and Other Stories[M].(tr.by)Lyell,William.A.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
[3]Nord,C.Translating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4]Reiss,K & Vermeer,J.H.Grundlegung einer allgemeinen Translationstheorie.Tübingen:Niemeyer,1984.
[5]Snell-Hornby,M.Translation Studies:An Integrated Approach[M].Amsterdam & Philadelphia:Benjamins,1988.
[6]汉英词典:修订本[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7]鲁迅.鲁迅小说选[M].杨宪益,戴乃迭,译.北京:外文出版社,2003.
[8]杨坚定,孙鸿仁.鲁迅小说汉英平行语料库,http://corpus.usx.edu.cn/luxun/index.asp检索日2013-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