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波
扎德金博物馆是巴黎市属十大博物馆中规模较小的一座,原先是扎德金先生的故居,邻近美丽的卢森堡公园。
不大的庭院中有几棵树和绿草地,不多的鲜花,四周的房屋是充满了巴黎情调的白墙壁。一处斑驳的墙面上爬着绿油油的植物,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宁静、整洁、雅致。草地上、白墙前、树影间摆满了高高低低用青铜铸成的雕塑,也有几尊石雕。室内陈列着尺寸较小的雕塑作品。
在这遍地都是博物馆的法国,扎德金博物馆算不上什么,它小,小得没有高大华丽如宫殿般的展厅,没有开阔的大片绿草地和花园,小到除了艺术界似乎没人在意它的存在,小到了在众多博物馆中它只是漂浮在大海深处的一个小岛,显得孤独、冷清。
那么,我写它,自有它迥乎寻常的地方,与其它博物馆极不相同的特别之处,和我对扎德金雕塑的喜爱。
记得多年以前,在我读大学时,曾在图书馆里的一本画册上见过他的作品《被毁坏的都市》。虽是印刷品,但画面上那毛骨悚然、极其可怕、痉挛、扭曲和挣扎的躯体,令人难以名状,像一头咆哮的狮子,仿佛自己会被肢解并被吞掉的感觉。
为纪念二战建在荷兰鹿特丹市的这座雕塑,表现了战争的恐怖,恶梦般被毁掉的世界。战争中的人,战争中的事,战争中的一切,被可怕而又凶残地撕成纷飞的碎片抛向空中,化为腥风血雨,在燃烧的废墟上立起一个残破不堪的丑陋躯体,那是打碎了所有美丽之后的丑陋。弄坏了的心灵,惊痛得只剩下一个空洞,人的灵魂被伤害得只浮出一堆零散的、残破的躯壳,人类的善良和纯真面对罪恶时变得扭曲。
他挣扎,是要获得完美的生存。
他愤怒,挥舞的双臂是要砸碎这世上的一切不平。
他呼唤,呼唤永远的和平。
尽管当时对扎德金一无所知,但作品中那令人难以抵抗的震慑力和极其特殊的表现手法至今无法忘掉。今天,当站在雕塑的原作面前时,仍然能感到那青铜雕塑是经昨日的虐杀和战火的熔炼而铸成,依然灼烫,以至我不敢靠近它。
二十世纪的艺术天空是艳丽的,阳光是灿烂的,艺术是耀眼的。各种各样的艺术流派和风格,如风暴中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无情地冲刷着长满绿色苔藻的传统礁石。当大海退潮时,海滩上的一切又被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灿烂的阳光照耀得无处躲藏。礁石依然屹立,只是更清晰了,更干净了,更实在了。丑恶的灵魂像蛆虫一样在肮脏的污泥中蠕动。经大浪淘尽后的金子更加闪闪发光,无比璀璨,扎德金便是其中的一颗。
他是这个时代的姣姣者。
早期的作品中无不显示扎德金对立体派思想的热衷和探索。毕加索在创建立体派初期也创作过几件雕塑,试图将立体派的新思想注入雕塑的生命体内。但是,不久他便放弃了这种尝试。不知道是因为立体一词与雕塑实体的相一致,还是有着同义语的意义。那些原有的完美被打碎后重新获得的扭曲的不像人样的丑陋嘴脸是否还能还原回自然美的完整,也许对于他仅仅只是一种表现的方法,这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然而,属于他的天地太大,他头顶上的那片天空总是那么明亮。除了泥巴,还有许多许多空白画布,很快他又躲到别处开始新的游戏。尽管如此,立体派对现代雕塑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
不久扎德金从传统与立体派的夹缝中独辟蹊径,拓出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地。虽然作品中处处仍有立体派的影子,但这时仅是一种方法而已,开始他属于立体派,现在只属于他自己。对于功底他深厚,对于新思潮他敏感,对于技法他娴熟,对于为人他坚定、自信、勇敢而孤傲。他把过去的和现在的一切统统投入时代的巨大熔炉,火花四溅,以至于他的作品中手法是多样的,圆雕的、浮雕的、镂空雕的、透雕的,古代希腊的乃至非洲的和现代的,在他手下无不被巧妙地融合了。他的作品就这样被浇铸成了像斯特拉文斯基的交响曲一样高亢、凄怆。
整整一个下午在博物馆里细细地、慢慢地琢磨着每一件作品。
巴黎夏日的阳光和北京的秋天差不多,暖洋洋地照在庭院里,照在雕塑上,照在我的脸上,像是有许多收获的心灵,微微泛起喜悦。
太阳西下,但光仍是那么明亮,照得雕塑愈加闪闪发光,树影摇曳下的雕塑也愈加清晰。
坐在窗前的长椅上,要了杯咖啡,还没喝香气已经飘了起来,当浓缩的液体通过干渴的喉咙,在体内流淌时,浑身上下那份舒展、自在就像脱得光光的躺在沙滩上,任凭阳光的烘烤和海水温柔的轻拂。这时才感到眼前的情景其实是那么朴实,以至于在安静中有着温柔感觉的地方,可以静心地观赏,不受任何干扰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件作品看个够。像这样可以边喝着咖啡边欣赏着雕塑,若是在卢浮宫或其它博物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这里真正是一个不会令人心烦的地方。
就在这几乎无观光客的背景中,自己有时像院子里的雕塑中的一个,安静地坐着,不想动。任凭思绪在脑海里流淌,有时会间断,头脑里成了空白,那真是特别恍惚的美好时刻。
我喜爱咖啡,入口时的那份苦涩在回味时化为长长的香,那是咖啡豆经过烘烤过后而固有的香味,无可保留的香味。我也喜爱法国的红酒,迷人的紫红色如琼浆般甘甜,只是味后不免有葡萄果实和浆汁的想象。然而,我更喜爱中国的白酒,冰清玉洁般的液体的后面再没有粮食的味道了,留下的只有让人心醉的甘醇。
这是品味,艺术是需要品味的。
然而艺术通过品味才有了它的魅力、诱惑力和感染力,就像喝白酒的感觉,能让人心醉的酒一定是非常非常珍贵的。能让人琢磨的艺术作品一定是美的,是一种朦朦胧胧中一直说不清的美,是人类天性中就喜欢的那种美。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可抗拒的、极富诱惑力的让人心醉的美。
扎德金的雕塑是美的,毕加索的艺术是美的,米开朗基罗的艺术是美的,凡高的艺术是美的,一切能感人的艺术作品一定是美的。
艺术最终是要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