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语:
我们向读者介绍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王培波教授作品,还要提一下中国当代雕塑的艺术教育和有关创作的话题。这是因为三十余年来,王培波先生既是清华美院雕塑艺术的执教者,又是抽象雕塑艺术的实践者,他用他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精神表达的新视觉。推动了富有人文精神特质的艺术样式。作为视觉的艺术力量,材料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王培波在创作中,既尊重材料的物理性,也尊重艺术作品的自在性,最终将雕塑的创作过程,转换成一个充满创造性的快乐人生体验,也是王培波先生最看重的。
在巴黎学习期间,除了参观艺术博物馆,最令人兴奋的莫过于能赶上几个大型的专题艺术回顾展,那真的让人难忘,但这样的展览往往是千载难逢,就是对于生活在那个国度的人们,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何况对我们这样的匆匆过客,更是靠好的运气,就像九六年夏天在巴黎举办的世界现代雕塑百年回顾展,当我从一位同事的手上看到他拍回来的照片时,惊喜与赞叹的同时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去一饱眼福而感到遗憾,尽管我清楚机会不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够有这样的机会,亲眼看到像这样百年不遇的展览。
每当想起我所看到的那几个特别的艺术展,总令我欣喜,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了,但仍记忆犹新,回想起来,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德朗的艺术回顾展了。
那是九四年的秋天,在通往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路上,两旁的梧桐树呈现出多彩的金红色,蓝天下泛起一片婆裟的金光,飘落的树叶悠悠的在空中飘舞,象是在田野里煽动着美丽翅膀的彩蝶,轻轻的落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和人行道上,那色彩的感觉好象是铺上了凡尔赛皇宫里的地毯一般,古香古色,华贵典雅,一直铺到了博物馆的广场上。
微暗的展厅里,明亮的射灯照在每一幅画上,那些过去熟悉的画面就映入眼前,代表野兽派时期的作品好像没有经过调色板就跃然到画布上的颜色,斑斓艳丽,一下子把你带进了火花四溅的熔炉旁。强烈的对比,热烈的情绪,向燃烧着的火焰,似乎能感到热量扑面而来。想象得出,被旺炙的色彩灼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多彩的年代。
而在另一边更多的画幅面前,一种莫名的感觉使我看了很久很久,那些画和野兽派时期的作品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德朗的名字和那些画联系起来。我竭力控制自己迷惑和激动的情绪,尽量去理解对于我来说是些新面孔的画面。
展览的作品是从世界各大艺术博物馆征集而来,从早期一直到他谢世前的最后一幅作品。参观的人很多,但展厅里却静悄悄,偶有人在画前谈论,声音也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见。我站在一幅画面前看了很长时间,这时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走到画前,看了一会,然后靠近我的身旁,低声同我交谈起来。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一位艺术家还是艺术评论家,或许是位收藏家,但无论如何他很健谈,对德朗的艺术很有见地,所谈的东西正是我想了解的,只是限于语言的障碍,不能更深入地讨论。
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画,题目叫《窗前静物》。画面上,窗前的桌子上铺着欧洲人习惯用的格子布,上面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花。几乎都是用黑色画成的,只是在黑色中隐约能看出有普蓝色的存在而使画面显得暗淡、冷静,以至于纯净中带有几分神秘,似乎看不出色彩的存在,但却散发着油彩的芳香气息,好象他掌握着色彩的全部秘密而不屑一顾。
透过那个花瓶,我的视线像电影的镜头一样被推向窗外的那片灰暗的天空。那天空几乎像个幻觉,没有云也没有鸟,越来越像冥冥中的黑夜,遥远而空寂。时而又把你带进梦幻的多彩境地,好像星星在微微的闪烁,流星带着耀眼的光芒,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寂静的夜空,瞬间又消失在黑暗中。
和所有的画派刚刚出现一样,人们顿时沸沸然起来,惊叹、欢呼它的灿烂辉煌,然后人们又去等待别的星光的出现,或许人们在光天化日里永远也看不到流星的光芒,甚至也每人留心它的存在。白日里呈现出的五彩缤纷以及人群的喧嚣似乎能将世上的一切淹没掉。
在欧洲,不论在哪个艺术博物馆,要想看到一个画派的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想看到一个艺术大师一生的全部作品,更是难上加难。以往我们对于一个画派或者一位艺术家的了解也仅仅局限在有数的几本画册上,有时甚至是靠想象去理解一个艺术家的完整风格,而且艺术是更重视一个艺术家在那个历史阶段所起的作用和影响,似乎并不太注意他们的全部内容,往往忽视了他们生命中可能是最宝贵的那一部分。我们没有权利去责怪任何一部艺术史,他毕竟不是个人传记。可是我总认为了解一个艺术家的完整历程对于学习艺术史更为重要。
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参观毕加索博物馆时,我曾两次询问管理员,那些画是毕加索华的画么?管理员回答:当然是!后来我相信了,那几百张尺寸只有二三十公分的小画,是毕加索在十八岁以前画在三合板上的油画,有风景也有静物,那时我才真的理解了他后来的作品。
这里,我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野兽派的德朗,一个完整的德朗使绚丽的色彩在他一生的作品中显得微不足道,我更喜欢他的野兽派以后的作品。没有炫耀,没有喧嚣,只留下一片宁静,宁静的就像那广袤无垠的大草原,碧绿的草地接着深邃的蓝天,宁静中他更多的静静的倾听和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一次在巴黎国际艺术城展厅里参观展览时认识了一位艺术家,是位漂亮的瑞士姑娘,当时正在展出她的作品,总共有两件,一件是用面包砌成了一堵墙,另一件也是用面包砌了一个大立方体,我看足足用了上吨的面包。在空荡荡的展厅里到处都弥漫着诱人的面包香味,一直蔓延到楼上。
碰巧我们住在同一楼层,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模样具有和大多数欧洲人一样的蓝灰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狭窄的面颊。几天后她邀我去她的画室,画室里没有什么作品,只有一堆印刷品,都是曾经展出过的资料,她逐一为我介绍了那些作品的内容,是些和展厅里大同小异的东西。我们聊到瑞士、巴黎、北京,后来很有感慨地说道做艺术家如何苦闷、如何艰辛,除了要创作外,还要为生活奔波,口袋里经常很拮据。当时我不加思索地说:“楼下展厅里的面包足够你吃两年的”。她用非常莫名的眼光,一种从高眉骨下面射出的不知是惊讶还是犀利的冷色眼光看了我一会才说:“那是一种idea!”并立即解释她的idea,她的生活状况—她的idea—展厅里她的面包—她的“艺术”,她的解释使我迷惑得越来越不能集中精神而显得彼此都有些尴尬,从她的语调和眼神里我感到她一定把我当成了一个傻瓜,一个连现代艺术里的idea都不懂的傻瓜。我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出门以后,我满脑子里都是展厅里的那堆面包,一想到过不了几天,那些面包就开始变质、发霉,然后上面长满了灰绿色的毛,香喷喷的气味变得臭气熏天,顿时感到恶心。
想到了中国六十年代困难时期那一张张带着浮肿的饥饿面孔,想起了非洲成千上万的灾民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心里就战战兢兢。
现代艺术是在人类文化进步的更迭中产生的新的创意,创造并不意味着去任意泯灭已有的文化。无论是以美学为依据,还是以反美学为目的,那种毁灭人行道德,腐朽和贫乏的现代思想观念,或许就是今天文化中所谓“艺术”的狭隘的偏执?
我很佩服她的自我牺牲精神,宁肯饿肚皮,为了那种idea也要让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发霉烂掉,我不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牺牲精神和观念。对我来说至少感情上不能接受,如果情感不能参与审美的评判,那一定是社会与人的心理产生了错位。那种以“自我牺牲”和泯灭道德为代价,换取超出社会和文化平庸的意义和价值,那种企求从故弄玄虚中产生的所谓新的观念也想在天空中闪亮一下,我想还是不要污染那片纯净的天空吧。
桌子上的花瓶和花瓶里的那束五彩的花,使我感到了艺术的意义在表现上是那样的朴实,表现美的渴望向清泉一样流尽思想深处和作品深处,无处不透着坦荡和纯净,那是对人生的自尊,对心灵的关注。
那一天的阳光特别好,树叶落地时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和一群走在地上的鸽子发出的咕咕声相互消长,自由一番和谐,走在街上,好像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带我走向内心深处。
本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对现代艺术有着深刻的理解,所以我会从根本上接纳所有现代艺术的形势和观念。当我看到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毕加索的绘画,经过那个短暂的欧洲艺术旅行,才发觉事情并非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有时候感觉自己在艺术创作的路上拚命往前跑,有时甚至是骑着快马在奔驰,当噩梦醒来时发现是在跑马场,一圈接着一圈,永无尽头。跑马场上的英雄是可怜的,他只能被人们拿来当赌注而使一部分人得好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内容,时代是个大熔炉。
我喜欢德朗的艺术。
它的艺术有如熔炼后的钢铁,当温度慢慢冷却时,耀眼的金红色会渐渐变成那样一种灰色而显得毫无光彩,但它却是一块实实在在的钢铁,而且很重很重。
我希冀有更多这样的好机会,在这样的艺术中总能看到那个花瓶和瓶子里的那束没有色彩却优渥的花,看到窗外那片深远的天空。黑暗中依然有流星划过,带着刺眼的光。
附德朗有关资料:德朗(Andve Devain 1880-1954),法国画家,雕塑家,最早学习工程,1905年与马蒂斯·费拉曼克共同在独立沙龙展出,成为野兽主义重要成员,1905年至1907年简画了大批肖像,群像及风景,这时期作品用色强烈、明亮,对比度极强,1908年开始对立体主义理论产生兴趣,与毕加索一起到西班牙和法国南部画画,不久因感到束缚而转向迷恋意大利和德国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开始为期10年的“歌特式时期”,对20年代画坛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个阶段的作品具有古典的单纯和造型的坚实感。他的雕塑作品给予表现力,具有原始、古拙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