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暄
关婷坐在小圆凳上,端详着自己右手食指的近指关节,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茧。茧子坚硬,惨白,突兀,就像戴在关节上的一顶不合时宜的帽子,让她忽而自卑,忽而自傲,忽而自怜。
大概一个多月的时候,她的手指关节上就磨出了茧子。她曾专门就此咨询过别人,说只要弃离这种工作,茧子就会慢慢蜕掉。但她还是为此难过。特别是,“关节可能会永久变形” ,让她又有那么一丝恐惧,一种美被侵犯的恐惧。不止一个人夸赞过她的手漂亮,手形好不说,还白皙,柔软,手指的长短参差也恰到好处。也就是这段时间,她回了老家一趟。回家的钱是借的,因为公司要把每个员工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她径直去了娘家。母亲抚摸着她的指头,说:“何苦呢?”她没吭声,往母亲衣兜里塞了二百元钱,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饭做好,母亲叫醒了她。残存的睡意让她一向喜欢吃的酸菜手擀面,不像往常那么香。但她还是吃了两小碗。撂下碗,母亲说:“你还是回去吧,总得让人家对你心存一点念想。”她说:“我不在乎。”母亲拘谨地搓了搓手。每当母亲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这个动作就不由自主地呈现出来了。她既厌烦,又心酸。于是麻利地用头卡扎起长发,一把抓起搁在桌子上的包,出门去了。这些动作都带着一些狠劲,母亲不由自主地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三里地,一会儿就到了。婆婆正在大门口乘凉。看到她回来了,猛地站起身,想笑,却不知该笑到何种分寸,于是也搓开了手,这让她更加厌烦。
婆婆帮她掀开门帘,两人一块儿进了堂屋。她打开坤包,先抽出二百元钱,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把三百元塞到了婆婆手里,说:“乐乐想吃冰棍,就吃一块钱的,那几角钱的不干净。”婆婆忙不迭地点头,说乐乐吃的就是一块钱的冰棍,每天一根,现在找小朋友玩儿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还要做作业。还说,强强今晚上前夜班,十一点多就能回来。说这话的时候,怯怯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想起来,问道:“你吃饭了吗?”她点点头。
包里只剩一点钱了,刚够她回程的路费。
她过到他们的屋子,也是堂屋,那偏西的两间。屋子里有一股脚臭、汗臭和烟臭混合的味道,她皱一下眉头,看到窗户倒是开着,只好悻悻地把窗户拉大。地上有许多烟蒂,桌角下几只啤酒瓶子,或站或躺。被子没叠,被套和床单明显脏了。看到这些,她嫌恶得想走,便真的出了门。婆婆其实一直瞟着这边,看见她的身影,快步跟出来,目光里流露出哀伤,说:“不住一晚吗,也让孩子搂搂你。”她知道婆婆话里的意思,说的是孙子,其实她更心疼自己的儿子。
她踅回身,从柜子里找出干净的被罩、床单、枕巾,一一换掉。这个当儿,婆婆也拿起笤帚把地板打扫干净。婆婆说:“你不知道,我一给强强打扫屋子,他就会骂我。”关婷看她一眼,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见关婷再不说话,一头躺在床上,自觉无趣,碎着脚出去了。
快九点钟,天完全黑下来。她听见儿子跑进了院子。奶奶对孙子说:“妈妈回来了,快去爸爸屋子看一下。”乐乐说:“我不!”奶奶说:“小短命鬼!”关婷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走到院子里,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儿子想要挣脱,但看到这个女人的决心,决计不再反抗。她正要蹲下身抱儿子的时候,儿子突然说:“我去做作业。”她感到手中握着的渐大的力气,只好把那只小手放开,看见儿子蹦跳着跑进当中堂屋。儿子高了,黑了,瘦了。关婷有一颗泪珠到了眼边,但没让它落下来。
关婷进到屋子里,说:“乐乐晚上跟妈妈睡吧。”乐乐说:“我不!还跟奶奶。”奶奶赶紧把话接过来:“就跟我睡吧。”
晚上十一点多,强强下夜班回来。两个人一个多月未见,一见面,却照例是吵架。尽管在院子里,强强就通过他早已熟悉的母亲暗示的担忧的目光知道关婷在屋子里,但一看到床上躺着的她,还是忍不住把那句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死在外边吧,怎么还知道回来!”
其实,吵架是始终延续进行着的。当初在家时,两人针锋相对吵。终于吵到关婷负气离家远奔华城,强强又用电话追着吵。电话接通,强强通常第一句话是:“在哪里?”或者是:“干什么?”关婷也总是没好气回应:“你管不着!”再后来,强强的开场白换成了:“和哪个×男人在一起?”关婷则回应:“一堆,哪个都比你强!”开场白过后,正式吵架开始。强强想通过把狠话说尽来把怨气撒尽,结果心越撒越怨,话越说越狠,恨得关婷把手机摁掉。再拨,再摁,五次三番,有时索性关掉手机。
虽是气话,关婷说的倒是事实。通常状况下,关婷确是和男人在一起,有时一个,有时两个,有时三五个,也可算作一堆。当初关婷背一个提包远奔华城,下了班车,坐上一个摩的。她问摩的师傅:“这里哪家洗脚店生意最好?”在摩的师傅带领下,她直接奔向了“富宝”足疗城。关婷模样俊俏,口齿伶俐,神情决绝,具有丰富识人经验的业务经理自然看到她的潜力,唯怕她不肯吃苦。谁想到,仅过半月,关婷的足疗和按摩技术就娴熟得超过了比她从业早许多的同行。这是天资聪慧,再加上她善观眼色,善解人意,很快她就聚拢了一批属于她的固定客人,成为公司里排名靠前的吸金户。尽管按照公司规定首月没有薪金,但由于她的突出业绩,月底时候,经理还是给了她二百元钱奖金。关婷本是颖慧之人,固然缺钱,却知道钱的妙处,为了消除那些迅速聚拢周围的嫉妒潜在的危害,她当即用这笔奖金请全组人员涮了一次火锅。不吃白不吃,却到底吃过嘴软,于是大家对关婷的态度有了一些转变。
终于平静下来,两人都仰面躺着,在黑暗中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几乎同时,他们都想起一桩往事。
那时他们新婚燕尔。结婚的时候,由于经济拮据,装修房子用的是廉价材料。一天晚上,两人正在温存之时,一块天花板居然摆脱龙骨跌落下来,正好砸在强强身上。幸亏是塑料板材,只是吓了两人一跳,并无什么大碍。强强起身,盘计片刻,看出其中端倪,决定再按原样放回去,但无论如何总差一点距离。他一把把关婷拉起:“来,你安,我架你。”关婷说:“管它,明天吧。”但强强不依。关婷便捞扔在一旁的内裤,被强强一把抓下:“还麻烦这个。”最后,关婷只好赤身裸体跨骑在蹲着的强强的肩上,强强扶墙慢慢起身,两人协力把天花板放回原位。关婷的臀部温热柔软,强强的肩膀宽阔坚硬,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独特的绝妙的感觉。待再倒身,两人立即翻滚在一起。
关婷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她很想让强强握住自己刚刚起茧的双手,但到底没有说出。她的强硬和骄傲潜藏心底,与生俱来,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一句软话的。
夜再往静处游走。尽管两人有不同的累,但都未阖眼,只是朝不同的方向翻了几个身,或者说是否以此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睡着也未可知。夏天燥热,强强身体里的一条虫子终于爬动起来了。然而两人刚吵过架,还不知如何下台。无论再气再恨,于关婷内心,还是想满足强强一下子的,两人毕竟分开这么长时间了。关婷自从生了孩子后,对这方面事情已不是太感兴趣,再加上两人总是吵架,闹得她更没有情绪。但她了解男人,尤其了解自己的男人,更何况,今晚过后,不知下次回来更在何时。她有点心疼强强,只那么一点,也许只是做妻子的本分。然而,她不能投怀送抱。她需要他的主动,或者以此视作他的认错,所以在默默等待。强强几次鼓足勇气,想把手搭在关婷腰上,可终是情怯。关婷狠狠心,一把抓过毛巾被覆住身子,自顾睡去了。
两人一夜相安无事。大概天亮的时候,关婷被身上一只游动的手搅醒。此时,她突然又生出许多厌恶,想一巴掌打掉,终于隐忍下去,把脸扭在一边,配合他把程序走完。强强瘫软下来,伏在关婷身上哀求似地说了句话:“非要走吗?在家多好。”关婷没吭声,把他从身上推下来。强强又重复一句,关婷说:“留在家里和你吵架?”强强不吭声了,内心的怨气又鼓动起来。关婷迅速起身收拾东西,过到隔壁亲了还在酣睡的儿子一下,在婆婆幽怨的目光下快步走出院子。
返程的路上,关婷脑海里一幕一幕都是吵架的情景,侵蚀得她的心千疮百孔。她甩甩头,想把这些不美好的东西甩出去,可无济于事。其实两个人都厌倦吵架,恐惧吵架,可是一见面,却总免不了吵架。追本溯源,最初的争端,也许是从吃饭开始的,或者说这算一个由头。强强在煤矿上班,干的是体力活,所以吃饭喜欢干的。关婷理解他,也体贴他,做饭时便尽量做成干的。可每天这样吃,关婷的胃受不了。有时自己实在厌倦,便做两锅,也不嫌麻烦。关婷好胜,总希望自家的日子过得更好,为了补贴家用,在孩子稍稍长大后,便也在附近打零工。关婷打工开始后,强强吃饭就成了问题。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在单位一累,做饭上就马虎了点。强强感觉自己受了怠慢,便借势发挥,责备关婷不关心自己。关婷也不理会,仍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争吵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关婷心里有气,便也把气撒在饭上,做饭更加潦草。再后来,关婷干脆不做了,让强强在他母亲那儿上灶。强强感觉自己男人的地位受到了挑衅,便四处找茬寻气,期望关婷能有所改变。谁知越搞越糟,最终闹到关婷负气远离,一走了事。
当气没了靶子的时候,强强更加愤怒。最初一段时间,强强都找不回自己。他认为天下女人,再恶莫过关婷。他不停地给她拨电话,把所有怨毒通过声波发送过去,希望她能洗心革面,回心转意。可隔山打牛,不关痛痒。待他知道关婷从事的职业是洗脚后,他的愤怒再度上升。他感觉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自己的女人,给陌生的男人洗脚,这成什么体统,一旦被乡人知道,还不被人笑死!可远隔千里,又能怎样!他眼睛充满血丝,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夜晚的时候,一个人用拳头擂墙。最后,只好花钱寻醉,只为那一时半会儿的解脱。也想到离婚,可离婚后自己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反倒好过了关婷。他终于绝望,垂头丧气,一蹶不振,挣钱,再花掉,麻木地过开了一个人的日子。
三个月后,关婷理所当然地成为她们这个小组的组长。公司定的有任务,因为她的固定客户多,给她捧场的人就多,所以任务便完成得好。任务主要落实在办会员卡上。对公司来说,会员卡可以保证客源,客源就是收入,就是效益;对客户来说,办卡不仅有赠送(每千元送二百),而且享受会员待遇(比如可以吃免费的午餐、晚餐),表面上算得是互利双赢。公司要实现利益最大化,就把办卡任务分配到技师身上。任务是以小组完的,按照公司规定,一个小组,每月必须完成至少八万元钱的办卡任务。所以,组长首先需要工作业绩突出的人。其次,需要一定的管理能力。这两个条件,关婷都具备。
技师工资,是按当月服务所发生的消费总额按比例提成的。提成比例的差别涉及到工龄、是否点钟(客户指名道姓点哪位技师的,结账时技师可多提取两元)等。而组长,见每百元消费可多提成两元。很快,关婷的月工资就超过了四千元,也不枉她双手关节上布满的老茧。
关婷吸引客户,自有她的门道。技术好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不仅善说能讨客人欢心,更不乱说而惹客人讨厌。她从不刺探客人的隐私:比如职业、收入,同来的人是什么关系等等。
尽管许多客户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关婷从不问人家姓名,除非人家主动说出。她知道许多客人喜欢自己,但她明白这种喜欢的涵义和分寸,因而小心翼翼维护,绝不会因此而造次,而想入非非。直到后来有许多客人,非她的钟不点,哪怕较长时间的等待。甚至,干脆把自己的会员卡交由她保管。于是她干得非常辛苦。即便这样,她也是欢喜的。累怕什么,年轻时多累一点,以后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为点她的钟,许多客人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即便这样,她也不问人家名字。但她识别这些人却泾渭分明,绝不会搞错。她自有她的一套方法,在她的手机里,存储这些人的名字用的都是代号。比如,第一次接待这位客人是在108房间的,她就输一个108;再比如,这位客人老是胃痛的,她就输一个“胃”字,如此等等。
组长,是公司最底层的一个管理人员。即便如此,关婷仍做到尽职尽责。对于公司的决定,关婷通常是无条件服从。但有一次,关婷带头和公司闹起了意见,引发了一场后来被公司人员议论良久的“换装风波”。
这年夏天的时候,公司为足疗技师换了一套工作服。平心而论,这套工衣做得的确是很漂亮的:橘色运动上衣搭配白色运动短裙,短裙内有打底短裤,裙子和底裤连为一体。着装之后,一个个小姑娘瞬间就出落得利索、干净。乍看十分完美,但工作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一不小心,或者是简易的起身动作,只要双腿合拢不严,裙底下的白色三角底裤就一览无余。关婷穿上新工衣第一次上钟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个尴尬,所以她尽力遮掩,但那个熟稔的客人还是开了句玩笑:“喂,走光了。”因为熟悉,关婷笑着回应了一句:“你看到的是衬裤,里面还有内裤。”但下钟后,关婷立马找公司进行理论,要求改装。她说:“这种服装容易让客人引起误解,也是对客人的一种不尊重。”经理说:“没什么的,说不定客人们很喜欢呢。”本来问题不是太大,听经理这么一说,关婷感到了公司别有用心,难说是故意这么设计的,立即怒目疾声说道:“我们是技师,不是小姐,不需要用身体勾引客人。”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公司不予理会。关婷自有主意,她自己掏钱买了十块白色布巾分发到组员手中,要求组员做工时候覆在双腿上,这样问题就轻而易举解决了。其实,其他组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和尴尬。大多技师来自农村,走入这个行业已是无奈,本来就自觉低人一等,再失去自尊,简直颜面扫尽,无法忍受。于是关婷的办法,迅速在全公司推广开来。公司自觉无趣,终于统一换成了运动短裤。这件事情,让大家对关婷刮目相看。当然,也有暗地里说风凉话的,说关婷是拿势作态,假正经,赚取风头。
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有了朋友,有了说知心话的人。和关婷走得最近的,是陆莉。陆莉小关婷几岁,模样清秀,像一个刚毕业的未谙世事的高中生。这只是外表,其实小姑娘很有心计。而那种外表,恰能讨喜很大一部分男人,所以陆莉的固定客户也很多。陆莉喜欢关婷,是因为关婷从能力到外貌都没得说。关婷喜欢陆莉,也正是因为惺惺相惜。
友谊需要心的交换。何为心?有时表现为秘密和隐私。把自己的秘密和隐私告给别人,算把自己的心交出去了,这是一种信任。陆莉天生是个多情女子,陆陆续续地,她把自己从初中到现在的一场场恋爱全都说给了关婷,绘声绘色,甚至不遗漏一些耳热心跳的细节。关婷的感情生活远没有陆莉精彩,更没有陆莉丰富,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空白。除了强强,她的生命中似乎没有第二个男人。而仅有的这一个男人,就让她走进了婚姻,也走进了似乎永无止境的烦恼和痛苦之中。于是她现身说法,把自己对婚姻、爱情的理解一股脑儿说给陆莉,想给陆莉今后的道路提供一些借鉴,让她少走一些弯路。当然何为直路,自己也不甚明了。陆莉笑关停傻,说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守着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老婆并不好,她才不呢!陆莉走马观花般地换男朋友,恰和关婷形成对比。陆莉说,人生苦短啊,趁现在没人看着你,拽着你,无拘无束,赶紧补偿自己一下,要不亏死了。陆莉说这些话的时候,关婷就笑。有时,心中也飘过一些幽远的难以言说的心思。
一些熟悉的客人,偶尔也会邀请她们一起吃饭、唱KTV什么的。对此,关婷采取了有选择参与的态度。邀请得多了,总不去也不好,显得生分,不易于拉近关系;但一叫就去,似乎更不好,显得轻佻。甚至,有大方的客人,会邀请她们一块出去旅游,因为有的人确实不在乎那点钱,只在乎有一个怡心悦目的伴儿。大凡这种时候,关婷总要陆莉作陪,她总觉得自己独自出去,总有那么一点不妥当,甚至有那么一点隐隐的担心。也许是担心一些可能的机会?于是,叫个同伴,既不给自己机会,也不给对方机会。
但也有例外。在她的固定客户中,有那么两位,关婷是愿意和他们独自出去的。
一位叫邢凯璐,是一个摄影师,年纪三十多岁,却在下巴上留了一小蓬乌黑油亮的胡子。第二次来洗脚城时,邢凯璐留了关婷的电话,并把自己的电话告诉关婷。尽管他说了他姓邢,但在手机电话簿上,关婷还是输了一个“胡子”。在背后,在心里,关婷也一直这样称呼他。因为这蓬胡子,关婷感觉他的模样怪怪的,可以说,这是她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胡子非常健谈,因为职业的缘故,他走过的地方很多,见闻之广,让关婷叹为观止。他在整个洗脚的时间段里,会一刻不停地把他知道的逸闻趣事说给关婷。而且,他有一种能力,凡经他口说出的事情,都被他用了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段,让本来普通的事情焕发出新的面目,于是更加怪异,更加有趣,更加惊悚。关婷很喜欢胡子讲话,给他足疗的时候,关婷一点都不觉得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难怪有一次关婷对陆莉说:“你不知道,有时我觉得,收人家的钱我都于心不忍,毕竟人家也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啊。”陆莉眯起一只眼睛,脸上充满诡谲的笑:“莫不是你爱上人家了吧?”关婷擂了陆莉一拳,陆莉咯咯咯地笑起来:“瞧,说中心思了吧?”
一位叫霍栋,是个商人,四十出头,这是关婷见过的最自信的男人。第一次见霍栋时,关婷情绪非常不好。那时,关婷已经积攒了一些钱,因为她租住的地方离洗脚城远,每天上班不方便,于是她就买了一辆电动车。买上车第二天,她就被路上的一个交警给扣了,理由是,她的车没牌照。关婷在买车前就打听过,电动车是不需要上牌照和办理任何证件的。但这个交警根本由不得她分辩。关婷自制力很好,她克制着自己沮丧的情绪给客人服务,但还是被这个男人看了出来:“姑娘,遇到什么难事了?”关婷客气地笑笑:“没什么。”霍栋说:“不妨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关婷本是个骄傲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倒生出一丝不快:萍水相逢,你以为你是谁啊?霍栋说:“咱们不妨打一个赌,我肯定能帮你把事办了。如办不了,我无条件地给你充一万元卡。”关婷想,真有这样的男人啊,什么也不图,仅把表现自己的能力当作大事。既然如此,不妨说出来试探一下这个人的真假。于是,关婷就说了。问清路段和岗楼,霍刚当场给一个人打了一个电话,孰想,足疗结束后,关婷的电动车就被人送回来了。后来,经过一次次的验证,霍栋果真具有非凡的办事能力。大凡关婷遇到难事,只要她愿意说出来,霍栋没有一次没给她办圆满的。而且,这个男人很怪,办任何事情,都是不动声色,似乎一切事情全在自己掌控之中。办完事情,也不邀功,不图报,似乎一切天经地义。再或者,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通过给别人办事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以此获得自己的快乐,真是匪夷所思。关婷又把这个人说给陆莉,陆莉还是那句话,只不过调了个顺序:“莫不是人家爱上你了吧?”结果又招来关婷一拳。
不管此中有没有陆莉所说的“爱”,不管是谁“爱”上了谁,这两个男人,确实让关婷生出许多憧憬。起码这两个人,让关婷开了眼界,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优秀的男人,而且优秀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这是关婷眼中的优秀,看似简单,其实复杂了些。而陆莉真的是简单,她眼中的优秀男人不外乎两点:一是帅,二是有钱。如果一个男人兼具这两个有点,那更是难得了。而且她宣称,如果遇到这样的男人,自己做小三也心甘情愿。关婷批驳她这个观点,陆莉说,你倒是原配,却又如何?所以,做小三有什么不好?
而后来,陆莉果真依照自己的观念做了人生的一个选择,成功地做了一个既帅又有钱的男人的小三。男人叫路大潮,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因为有钱了,夫妻关系便发生了些问题,当然也不至于离婚,但要想在他从商之余安守在家是万万不能的了,何况他有那么多的理由可以不在家。他是陆莉的客户,一来二去,两人对了眉眼。最后达成的条件是,他给陆莉在外面租一套房子并每月给一万元生活费。对于陆莉,他也有要求:一,她不能在洗脚城上班了;二,她要忠于他,不能节外生枝,朝三暮四。
这样,陆莉离开了洗脚城,专心安心地做起了路大潮的情妇。这种事情,原来在关婷和陆莉之间,只是一个话题,一旦事情发生了,关婷还是想不开。想不开之外,还有一点失落。想不开是一个女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真可以这样选择人生?失落是就这么一个知心的能说说话的朋友,却要离开自己了。对于第一点,陆莉简直不需要向她分辩或证明什么,一个字,她觉得“值”。对于第二点,陆莉说更不是什么问题,因为自己的新生活开始后,遂即寂寞就跟随了她,路大潮毕竟很忙,每周也就能抽出两三晚上的时间陪她。于是,陆莉央求关婷,在路大潮不在的时候,关婷来她的住所陪她。关婷断然拒绝了陆莉的要求,因为自己做钟主要在晚上,为了多挣一点钱,加班至凌晨一两点是常有的事。而且,心里还有一点点因说不出的感情引起的不愉快,你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应该乐天知命,拖上我干什么?
于是,偶尔两个人一起吃吃饭。慢慢地,关系居然寡淡了许多。
和客人慢慢地熟稔了,话题也随意了许多。一次,在足疗时,邢凯璐问她有没有情人。关婷装出嗔怒的样子:“你以为每个人都有情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邢凯璐一笑,“我就没有啊。”
关婷说:“鬼才相信。”
邢凯璐又笑:“你爱信不信。”
于是关婷好奇:“你这么帅,又这么有钱,怎么会?”随即一拍脑袋,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明白了,你和嫂子关系好。”
“恰恰相反,我们现在关系很糟。”
“为什么,你人很好啊。”
“婚姻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是彼此能否适应。她不喜欢我这种四处漂泊的习性,希望我能守着她,可我做不到。”
“你心在她那里就好了。不是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
邢凯璐便笑,关婷的脸一下子红了,在这么有知识的人面前引用古诗,有点班门弄斧。
“在我们关系最糟的时候,我也曾经想再找一点感情寄托。可是我太了解我的本性,假如我真的那么做了,我会有愧疚感。我是个追求快乐的人,那种愧疚感会影响我的快乐。何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话什么意思啊?”
“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也别让别人干。”
“有点糊涂啊。”
“因为我也不希望我太太出轨。”
“哦,以身作则。”关婷笑了。
“可以这么理解。”
这次谈话,经常萦绕在关婷脑海里。一方面,她对邢凯璐肃然起敬,这么一个表面上随便甚至有点嬉皮的男人,对待婚姻却如此忠诚。关键是,他说出了为何忠诚的理,不是感情,是责任,那种对己对人负责的态度。
后来,她跟随邢凯璐郊游过一次。那是弥足珍贵的一次游玩,当处于自己喜欢的环境中时,邢凯璐更加潇洒,更加快乐。有那么一刹那,关婷觉得,自己生命中错过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真是可惜。然而,关婷绝对尊重他的选择。不,尊重他的骄傲,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骄傲的人。
一天夜里,关婷被手机铃声吵醒,看来电显示,是陆莉。再看时间,已是凌晨四时二十分。接通电话,陆莉在那头痛哭号啕。费了好大劲,关婷才听明白,她和一个男人在住所幽会,被路大潮“捉奸”了。现在,她和路大潮闹得不可开交,想让关婷过来调停一下。关婷心里生出一丝厌烦,倒还不完全是因为陆莉对待感情生活的随便,而是这么晚,自己睡下还没多长时间,现在过去,一晚上的觉都糟蹋了,而第二天还要上班。听到关婷在这头犹豫,陆莉哭得更凶了,并说自己要寻死觅活的。关婷想,毕竟朋友一场,人家遇到难处了,自己无论如何过去吧。于是起床,打车,到了陆莉的住处。
路大潮仍是怒气冲冲,一副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无辜和气愤模样。看到来了关婷,两个人说不清的理终于找到第三个人,更有理由和力气诉说自己的委屈了:“我知道你也不可能跟我一辈子,我也没有限制过你谈男朋友,可你为什么还要和一个有妇之夫勾搭?你这是背叛!”
陆莉只是哭,她也知道自己理亏,但现在心中主要是害怕,害怕路大潮将她抛弃。
看到陆莉那副模样,路大潮愈加得理,血气冲动之时,差点抡起巴掌去打陆莉,被关婷一把拉住:“好处好散,何必动手?”
哪料陆莉听了这话,没出息地说了一句:“别散啊,我再也不了。”
“我最恨背叛!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
关婷眼中流过一丝轻蔑:“路大潮,按说你们的事我不应该管。可你也没必要把你装成一副君子嘴脸,更不该提‘背叛’二字。陆莉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你们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感情,把这种字眼说出来,你不感觉可笑吗?她是背叛,那你是什么?”
路大潮压根没想到这个洗脚的小女子会对他说出这番话,在他眼中,这些人就不配和她平等对话,何况对他如此指责。当初,他相中的是陆莉的美貌,一旦得手,他就绝对禁止陆莉继续从事从前的职业了。甚至,他一想起陆莉曾经是个洗脚女,心中就会涌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似乎那是一个女人永远抹不去的污点。他恼羞之极,恶狠狠地说出一句:“天生一群婊子,哪敢高看你们!”
一句话彻底把关婷激怒了,她一把抓住路大潮的领口:“你再说一句,谁是婊子?”
路大潮被关婷因愤怒而刹那间带来的凌厉之气吓怕了:“我又没说你!”
关婷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怒气压回去,松开这个男人的领口:“谅你不敢!”
然后,冷漠地看陆莉一眼:”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你们自己解决吧。”拉开门,走了。
陆莉因此和路大潮分手。分手后,陆莉断了生活来源,只好又到另一家洗脚城工作。自此后,陆莉再不理关婷,她本来想要关婷过去调停他们之间的事态的,没想到关婷如此刚烈,反而彻底弄掰了。她甚至认为关婷是故意的,出于嫉妒的故意。
这一天,关婷接到强强一个电话,说他明天要进城,并说想见她一面。扣掉电话,关婷的心扑通扑通的。总的来说,关婷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所以强强几乎很少出现在自己脑海里,只是偶尔在想儿子的时候捎带把他的身影过一下。强强这个电话,让她心里生出些许愧疚,而且,也让她不安。算来,出来快两年了。过了半年以后,强强也认了命,不再像起初那样追着赶着给她打电话。再后来,除非关婷愿意,两人几乎没了联系。而电话里,强强也没说自己来干什么。所以让她生出许多担忧:难道是,他想把自己强拖硬拉回去?
第二天上午,是她们休息的时间,但关婷还是把下午和晚上的假一起请了。按照两人约定的,关婷去车站等他。心仍是不安,这种不安持续着,居然变成了生气,但不知该生谁的气。所以强强下了车,关婷并没有显示出自己预先想好的应该有的热乎劲儿。
两人一前一后往饭店走,到了饭店,坐下,关婷点了几个像样的菜,犹豫一下,又要了两瓶啤酒。强强自顾吃着,可也能看出心思并不在此。终于,强强说了此行的目的:他想买一个车,让关婷拿些钱给他。关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要顺从他,反倒激起她另一种气愤。于是她问道:“买什么车?”
“就那种便宜的小轿车,三四万元钱的那种。”
原本,关婷想着她要买一辆农用车或货车用来跑什么生意,一听他这样说,便更加生气了:“买那车有什么用?”
“上班方便啊!”
关婷还是忍着:“那你有多少钱?”
“大概有一万吧。”
终于忍不住了:“挣钱不多还想摆谱!你以为我的钱来得容易啊,你看看我这手,我这每一分钱都是这么一下一下挣来的,即使我给你,你拿去就花得安心?!”
不容他分辩,关婷接着说:“买上车,就得加油、保养、买保险,就凭你一月挣得那一千多元钱,养活得住吗?”
没等他刚张开的嘴张大,关婷斩钉截铁地说:“没门!”然后补充一句:“我挣的钱,是留给孩子的,不是让你败的!”
强强早已熟悉关婷的脾性,知道她说出的话一言九鼎,所以也就不抱希望了,于是神思就很涣散,一种关婷熟悉的委屈相。关婷心中就有了歉疚,于是主动给他倒了一杯啤酒。他偏不喝杯子里的,拿起酒瓶口对口喝,以示一种抵抗。
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大老远来了,关婷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你可能也没洗过脚,我带你去洗脚吧。强强第一意识反对,计划把这种不合作进行到底。可突然有了好奇,想知道关婷每天待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于是不吭声,等于默认了。
关婷结过账,两人出了饭店,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一家足疗城门口,强强不禁为足疗城门面的豪华而惊讶,想这种地方还真是不错,难怪关婷赖着不想回家。于是问,这是你上班的地方吗?关婷说不是,咱们哪能到我上班的地方,还不被人笑话?强强撇撇嘴。一进门,早有门迎小姐过来热情迎接。换过拖鞋,两人被迎进一间屋子。屋子古朴典雅,两张专用的沙发床静静地候在那里。
问做什么项目,关婷本来想请强强做一个全套的,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两个单纯的足疗。这种足疗不加身体按摩,因为怕引起强强疑心。当然,点单时,关婷说的是行话。这种行话,强强是听不出分别的。
两位技师进来,是两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强强有一点见漂亮女孩的兴奋,但对着关婷,没敢表现出来。强强这边的这位,帮他把脚上的袜子给脱了。强强有点不适应,一是自己的脚有一点臭,二是有一点受宠若惊。先把脚泡进兑着专用药液的热水里,泡得全身出了汗,擦干脚,按摩开始。按摩挺舒服的,强强想,有钱人真是会享受。可一想到自己的老婆帮别的男人按脚,心里就刺刺地不舒服。再一想,不就是按摩个脚么,何况这么辛苦,心里就有了宽恕,觉得老婆也挺不容易的。
大约一个小时,足疗做完。偏偏其中一位姑娘没趣,试探着问了一句,加全身按摩吗?这几天我们这里搞活动,两项一起做有优惠。因为她们见得多了,大凡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一起来,男士是不在乎这点钱的。她哪曾想到,这是一位老婆带老公来体验生活!
尽管关婷连声说算了,强强的心却警惕起来,便扭过头问关婷:“还有全身按摩?”关婷装出大方的样子:“有啊,但很贵的,咱们就算了。”
“买车你不让,还不能做个全身按摩啊!”
关婷咬咬嘴唇,说:“好,加吧。”
从胳膊开始,腹部,腿部。翻身,开始背部按摩,姑娘跪骑到了他的身上。在用力的过程中,有那么几下子,姑娘的臀部触碰到他的腰,完全出于无意,但他心中的嫉妒和恼恨却逐层增加。其实,整个按摩过程,强强根本没有享受的感觉,他一直在胡想,一直在推测,并在此中等待什么。现在,强强终于明白了,他始终在寻找关婷刚才话语中的隐瞒和破绽,等待一种发作的理由。理由终于来了,那就是,自己的女人,居然每天和不认识的男人身体触碰,而且是那么敏感的部位,虽不至于肌肤相亲,这也足以让他受不了了。原来,她不让做全身按摩,就是故意回避这个事情,暗暗地给自己戴半红不绿的帽子!
嫉妒和怒气一直膨胀,终于冲破他的胸膛,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差点把他背上的姑娘掀翻在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对着本就忐忑的关婷歇斯底里地喊道:“婊子!一群婊子!”
后来,“婊子”这个词语老是回荡在关婷的脑海里。而且,强强的这句话,老是和路大潮“天生一群婊子”的话音重叠在一起。甚至,有时两人的面孔也交加在一起。她几乎不愿意再回忆当时是怎么收场的。但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她对强强彻底失望了。如果说当年两个人的吵架只是普通夫妻婚姻生活的题中之意,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已划割出一条分水岭。关婷起初的一切努力,是围绕着这个家庭的,所以,无论如何辛苦,她都在所不惜。现在,她认为家庭对她已经毫无意义,有意义的,也许只有孩子,以及由孩子而生发的一切牵扯。对于强强,仅算作这种牵扯的一小部分。
自此以后,关婷的生活态度逐渐发生改变。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把攒钱作为最大的快乐。她照样工作勤奋,那是她本性的要求和快乐。但她开始学着享受生活,开始释放自己压抑着的女人的天性:买漂亮衣服,做美容护理,甚至,她也定期去别的洗脚城洗脚,舒缓工作辛苦造成的难得恢复的疲惫。
但是,她仍旧不快乐。因为,她察觉,在她心中,开始潜伏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搅得她心神不宁。陆莉早已和她不联系了,但陆莉说过的许多话却在她心中飘忽。她甚至认为陆莉的有些见解真是不无道理,尽管那些见解她起先是坚决反对的。只有遇到胡子时,她的思绪才稍微宁静些。对了,胡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话谁发明的?说得真好,她这样劝诫自己。
劝诫归劝诫,烦恼却不能斩草除根。就像里面爬着一只小虫子,挠得她的心一直痒痒的。好在是,她努力圈了一个篱笆,把小虫子困在里面。她想起她小时候经常玩的一种游戏,用樟脑球划一个圈,把一只蚂蚁放在里面,看它四处寻觅出口而不得。她生怕自己的篱笆扎得不够牢,不能像樟脑球划的圈那般严密,让那只小虫子寻觅漏洞爬出来。甚至,有时她是否希望那只小虫子爬出来也未可知。
这天晚上,已经快十点了,霍栋过来。足浴结束,已经快十二点了。霍栋提议她一起吃宵夜。关婷起初客气地拒绝了,但霍栋很有兴致,关婷也不忍拂他的好意,再加上自己也有一点饿,于是便答应了。
换了工服,两个人出了“富宝”,霍栋驾驶自己的奔驰轿车往开发区走,那里是个夜生活丰富的地方。两个人进到一家茶餐会所。找一个包间坐下,霍栋点了两三道甜点,一盘泡菜,给关婷要了一杯奶茶,自己只要了一杯白开水。霍栋要白开水的口气也很特别,那是一种完全契合其性格的自信,是一种“范儿”,别人学都学不来的,很是感染关婷。
包间布置得典雅温馨,让人能感觉到时光在静静流淌。关婷对自己的一切都满意,特别是她今天的着装,那是一件羊绒大衣,是自己这个周日花了近两千元买的,是她穿过的最贵的衣服,通体看起来既高贵,又显身材。毛领托着她的粉腮,在灯光下更加楚楚动人。唯独不满的是,指关节上的茧子太显突兀,用筷子夹食物的时候让她略显自卑。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让这种自卑化成一种别人难以察觉自己却可感知的一种出于故意、类似藐视整个世界的自傲。
外面突然起风了。从会所出来,关婷冷的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用双臂抱紧了羊绒大衣。霍栋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用一条胳膊拥住了关婷。她嗅到了这个男人突然靠近之后身上散发出的好闻的淡淡的香水气味。她想挣扎,但终究没有动。她知道,潜伏在她心中的那条虫子终于突破藩篱探出了头,那就让她爬出来好了。她脑海里回荡起胡子说过的那句话,但转念就撇到一边去了。陆莉不是也说过吗,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妨相信她好了。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往“九重天”走去。酒店离这不远,她听他说起过,他在那儿有长包房,总统套间。
就像排演好的,一切自然而然。房间温暖,灯光氤氲,被单洁净。他们的手在彼此的皮肤上游移,滑动。当关婷的手滑过霍栋的下巴,再往嘴唇上游走的时候,霍栋开了一个玩笑:“怎么手上还有脚臭味儿?”
关婷心里一激灵,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自己貌似熟悉的男人,立即有泪水涌了出来。
霍栋没想到关婷反应会这样强烈,赶紧解释自己是开玩笑,不必当真的。
此时,关婷已从刚才的迷乱中彻底清醒过来。任由霍栋怎么解释,只是把脱在旁边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眼神毅然,表情决绝。
霍栋终于说道:“别耍公主脾气好不好?”
关婷走到房门口,看着那个裸体的男人,冷冷地说:“我知道我不是公主!”然后重重地摔上了门。
从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出来,刺骨的寒风一下子把关婷裹挟。这个倔傲的女人,迎着呼呼的北风,往夜色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