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坎

2013-07-26 02:43于香菊
山西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凤鸣嫂子妈妈

于香菊

听到大门口有动静,柔桑就忙着起床了。天刚蒙蒙亮,这屋子被窗帘挡得黑糊糊的。穿鞋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有踏踏的脚步声,一高一低,一轻一重。柔桑坐在屋子里也能辨识凤鸣那瘸拉的脚步声,脑海中便是凤鸣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那年自家的羊丢了,凤鸣知道后,就跑到山上去找,结果羊没找到,却摔坏了他的一条腿。从那时起,凤鸣就变成了瘸子。也是从那时起,柔桑一想到凤鸣瘸拉的样子,心里就丝丝拉拉地疼,一种悔恨如无风的天气里灶坑倒回的炊烟,呛得她鼻涕眼泪一起流。疼是因为好好的人为自己变残;悔是自己该拦着,不让他去找的。一只羊丢就丢了,一个人可残不起。柔桑觉得实在对不起凤鸣,更对不起扶朵。自打丈夫龚乃春在矿上死去,这扶朵凤鸣两口子就事事帮衬自己。别说是堂兄弟,就是亲兄弟能做到这样么?

嫂子!嫂子!这是凤鸣的招呼。柔桑知道,他又来送小鸣了。昨晚,小鸣在这边和泠泠玩,柔桑就想将这孩子留在这边住。可是这个五岁的小男孩是人精,怎么哄都不肯。或许他知道他的爸爸又该出远门了,他怕爸爸偷偷走。唉,孩子毕竟是孩子,再怎么鬼,还能鬼过大人?这不,趁他还没睡醒,凤鸣又把他抱过来了。柔桑知道,要是小鸣清醒了,就会不让他走,撕裂心肺地哭着喊,爸爸爸爸……那声音谁听了都揪心,凤鸣干着急也走不了。

柔桑麻利地把炕头睡着的泠泠往炕梢移,替小鸣留出炕头的位置。打开门,撩起门帘,凤鸣把着小鸣进来了。安顿好小鸣,柔桑抬头悄声对凤鸣说,这就走啊?吃饭么?凤鸣低着头站在屋地上,闷声闷气地说,嗯,吃了。抬头看柔桑一眼,见柔桑将前襟衣裳的扣子扣错了一个扣。要是扶朵在家时,他早就说话了。那时他们两口子和柔桑两口子不忌不讳,现在堂哥乃春死了,扶朵走了,剩下自己和柔桑处处忌讳,不能乱开玩笑了,要不真的对不起那死去和走了的人。虽然他们听不见看不见了,但凌水湾人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柔桑一边替小鸣掖被角一边说,唉,都找四年头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凤鸣答非所问地说,反正家里也没啥活儿,我就想再去找找了。柔桑知道怎么说也拦不住他,就问,想好这次到哪里找么?事先有啥音信么?看凤鸣不答,又说,不用担心孩子。凤鸣突然眼圈红起来说,嫂子,操心挨累了。柔桑也嗓子眼麻痒,怕惊着孩子,捏捏嗓子轻轻地说,别说外道话,咱们亲上加亲的。柔桑仰着头,想了一想又说,我不是说以后叫姐,不叫嫂子吗?凤鸣点头,张嘴想叫姐,张了半天还是说,嫂子。凤鸣的头低了,眼睛也红。柔桑看在眼里,知道勉强不了。人家和堂哥乃春的关系,虽说不是亲的,这哥俩从小相处就比亲的还亲。自己和扶朵谁强迫他叫姐,都是难为他了。乃春没死时,凤鸣偶尔还叫一两声姐。自打乃春死后,一个姐字都没从他的嘴巴跳出来过。柔桑不想勉强,抿着嘴勉强笑笑。生活中的苦难太多,柔桑知道自己的笑已经不甜也不好看了。

凤鸣欲走,抬起脚步又停下回头说,嫂子,要是有啥重活可别强干,等我回来。柔桑不说话,不光抿着嘴,而是咬着嘴了,她怕自己一开口带出哭音来。凤鸣继续说,别累着,这两孩子指望您呢。凤鸣两次回头说话都没看柔桑,他的眼睛在直视柔桑的时候,悄悄拐了弯儿,目光落在虚空处。柔桑也没敢将目光细细地照在凤鸣的身上,她看他只是看个虚影,使劲提口气,将喉咙的哽咽压下去,张开嘴问,换洗的衣裳……带了没有?盘缠带够了……没有?说着眼泪就转了圈,怕凤鸣看见,转身去柜子上拿过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说,棉衣棉鞋还有些换洗的夹衣都在这里。里面还有个狗皮褥子,不管睡在哪里都铺上点。还有些钱,柔桑用袜子卷了放在了鞋窠里,她怕凤鸣不要,就没提,她想他看鞋或者换袜子的时候会看到。

凤鸣接过来,很感动。似乎想说说感激的话,嘴里诺诺着又停住了。不管说什么都是欠着嫂子的。自打扶朵走后,就是她在照顾这爷俩,再怎么说还有用么?柔桑不想看凤鸣感动的样子,她怕自己真的哭出声,转身扫一眼炕上依然酣睡的两个小脑袋,扬扬手,故意笑着说,走吧,走吧,大男人别总是婆婆妈妈的。

凤鸣露出牙齿也极为勉强笑了一下,转身扶着门框,跨出门槛。柔桑听那一轻一重的声音拖沓地走过院子,听到大门合拢,嘭地关上。她的心突然一沉,颓然坐在炕沿边,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半天不知所以。

屋子的光线,依然半明半暗。两张熟睡的小脸,犹如暗夜中盛开的两个花朵。柔桑俯身看了小鸣,这孩子睡觉总像睁着眼睛。知道的,知他睡熟;不知道的,以为他在想心事呢。柔桑知道这孩子以前不这样,自打他的妈妈走了,他就这样了。柔桑曾讨教过凌水湾的老辈人。大伙都说,这孩子是吓的,妈妈的丢失将他的魂吓没了,或者那魂魄跟着妈妈走了。柔桑急着讨教方法。于是有人告诉她,每晚趁孩子睡着时,用干净的饭碗舀半碗凉水放在他的头顶。拿一把筷子,在碗中立。倘若立住了,就在孩子的耳边,左叫三声,小鸣回家;右叫三声,小鸣回家。然后将直立抱团的筷子用菜刀砍散,那带走小鸣的鬼魂,就会散手,任小鸣自己跑回来。柔桑用这个方法,给小鸣收过几次魂了,可是不管事,依然不能让他阖目而睡。后来还用了看香烧纸钱烧邮票的方法,还是不管事。或许只有他妈妈真正地回来,他才会阖目睡觉。在这深深的长夜中,他的两只眼睛如两盏灯,一直照耀着妈妈回家的路,如今又照着他爸爸寻找妈妈的路。

泠泠的长睫毛倒是将一双眼目盖得严严实实,可是在这样的凌晨,柔桑总能看到泠泠委屈的样子。小鸣有爸,我为啥没爸?泠泠的小嘴犹如一把刀子,她剔柔桑的时候,一点不留情。柔桑说,爸爸死了,升入天堂。泠泠说,人家都说你爱钱,逼他出去打工,才死的,对不对?这个小妖精哦,她简直是给乃春复仇的。看着她在长长睫毛下露出的冷冷眸光,柔桑常常觉得那就是一把剔骨钢刀。柔桑想,是自己太爱钱了,结婚第四天,就逼迫乃春去打工,所以他才死的。这是凌水湾公认的道理,柔桑却觉得委屈。偶尔她也自己检讨,的确是自己太爱钱了,要不怎么那么早,撵乃春去挣钱呢?可是要不是结婚第四天就要有债主来逼债,自己会逼迫乃春去挣钱么?这些话在柔桑的心里响过无数次了,她紧紧咬住了嘴唇,不想说出口,更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死者已死,活着的人还得活啊!可是怎么活啊?柔桑不由地问苍天,问完苍天问自己,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倒是做过教师的老父亲给她提了一个醒,柔桑,别守,改嫁,重新开始新生活吧!

乃春死后,父亲来过几次,一是接她回娘家;二是说服改嫁。刚开始还真一点没有改嫁的心思,想乃春已死,自己只有好好地守着他的家,替他养大女儿,这才对得起他的。后来实在是长夜太孤,生活艰难。父亲又不管不顾地带来几个男人,名是带着同事朋友到闺女家喝酒,实则是让柔桑相女婿。柔桑地下桌上地侍候着,也渐渐明白了老父亲的用意。在男人不断投过来的眼神中,也很难做到落落大方,凡事与己无关了。理智地和父亲生过几次气,说自己不会再嫁,以后别把狐朋狗友带到家里来。父亲不愧当过教师,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闺女笑,或许他已经看到闺女脸颊发亮,眉宇间有了点点春色,不再是那一个愁眉苦脸的寡妇了。于是他依旧不断地带来,看柔桑没意思,就悄悄带走。终于有一天,有一个男人还真的让柔桑相中了。别说那人公办教师的身份吸引人,就是那长脸大耳朱口细牙的长相也真的让柔桑心动。那个男人的妻子是病死的,还没有留下孩子。这是多么好的主哦,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柔桑真想扔掉这里的一切,抱着孩子随那人去了。

想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朦胧的晨曦将凌水湾半明半暗地紧紧拥抱。所有人似乎都在酣睡,就连凌水都睡在白纱帷幕样的雾霭里。柔桑想,就这样偷偷地静静地走吧。什么都不要了,都留给扶朵和凤鸣。就抱着孩子,挎着一个包袱,里面就两身换洗的衣裳,走出这个家门,走向另一个世界。谁想到,在河边就碰到了凤鸣?他穿一条裤脚挽到膝盖的裤子,裸着上身,裸着脚,站在凌水里洗脸。旁边的岸上放着一把镰刀。柔桑慌了,想趁凤鸣没看到赶紧逃。谁知凤鸣早看到她了,问嫂子,这早抱着孩子干啥去?柔桑做贼心虚,说不出干啥去,就反问他这早来河边干啥?凤鸣说,趁早晨去给牲口割点草,等白天没空要去赶集呢。说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柔桑,似乎一定要知道柔桑到底去干啥?柔桑不说话,心里愈发慌张起来,挽起裤腿,脱掉鞋子,就要去趟河。凤鸣看出了柔桑的慌张,愈发觉得不对,啪嗒啪嗒蹚水走过来拦着柔桑问,嫂子到底干啥去?好半天,柔桑盯着幽绿的河水才说,回娘家。凤鸣说,回娘家不是顺着南边的山路走么?怎么嫂子却要过河去。柔桑说,抱着孩子,又没人送,我不想走山路,我想去河那边坐车去。凤鸣炯炯的目光盯着柔桑说,每次你和扶朵回娘家都是我送你们,这次嫂子为啥不和扶朵结伴?也不让兄弟送呢?柔桑说,知道扶朵这几天忙,兄弟也忙。老让你送也不好意思的。凤鸣说,兄弟说过,不管兄弟咋忙,嫂子的事第一。柔桑心里急躁起来,说,别嫂子嫂子的,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大姨子姐,我的事不用你管!凤鸣再次紧逼了,说嫂子怎么能说这外道话?当初乃春哥死时,你哭得要死要活说没人管你了。当时兄弟就说过,嫂子莫哭,哥哥死了还有兄弟,兄弟会管你的。你的一切都包在弟弟身上,包括将来泠泠上学我都管。柔桑停下欲迈下河水的脚步,傻愣愣地站在河边,她的脑海中,全是那凤鸣抱着自己的劝慰。想这几年也真是亏了凤鸣,忙完那边的,忙这边。真的不能就这样偷偷地走了,咋的,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啊!随凤鸣回去,这一交代又是两三年,柔桑没有了走出凌水湾再嫁别人的心思,气得老父亲再也不来看她,也不再给她介绍男人,说随她自生自灭。

妈妈……妈妈!这是小鸣梦呓中的呼喊。柔桑回头看炕头的小鸣,心说这孩子,睁着眼睛叫爸爸,闭上眼睛喊妈妈都习惯了。小鸣眼角有泪痕,在还暗的屋子里,如夏夜的露珠一闪一闪的。心不由得使劲一疼,不知道这孩子是做梦做哭了,还是知道爸爸又走了。伸手疼爱地去擦擦他的眼泪,胳臂就被小鸣抱住了。柔桑半俯在孩子的身边,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心里对扶朵和凤鸣说,这孩子真被你们给扔怕了。那个一走四年了,这个又走了,动不动就是大半年。啥时候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啊?这话柔桑无数次对凤鸣说过,凤鸣总说,等我将她找回来就好了。柔桑曾经攮搡凤鸣说,你都找四年了,不是没有一点音信吗?还要找到啥时候?谁知道是死是活?柔桑真想对凤鸣说,你别找了。可是话到嘴边总是不能明说,那走的虽说是凤鸣的妻子,也是自己的姨娘表妹啊!二姨家早就想找凤鸣来闹扯了,都是柔桑给拦下了。何况凤鸣找的决心是那样强大,他总是不愿意说听柔桑说的,是死是活。总是大声反驳说,活着,保证活着。昨晚我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凤鸣,救救我。我想她保证是被什么山石夹住了,或者是被什么树木绊住了。等我去救她呢。要不,她不可能不回来。面对凤鸣的反驳,柔桑只有幽幽地叹气,心里说,哪一次你不都这样说?可是找了四年不还是没影么?发生了扶朵失踪的事情后,柔桑完全断了自己改嫁的念头。意念中总感觉这扶朵是为给自己倒地方走的,总感觉这凤鸣和自己是一家的。这样想着又骂自己不害臊,怎么会这样想?对得起扶朵吗?那可是自己亲姨的闺女,是自己从小最亲的伙伴。乃春死后,扶朵和凤鸣一起在帮自己过日子啊!于是柔桑又想起了扶朵对自己诸多的好,想起扶朵一笑就如芙蓉花的脸颊。

漫长的夜晚,柔桑睡不着,总爱想凤鸣想扶朵也想乃春。那年自己和乃春处上对象后,她就相中了这个比乃春活跃外向富有青春朝气的小伙子凤鸣,于是将自己的姨表妹扶朵介绍过来给他。那年她与乃春,扶朵与凤鸣几乎是脚跟脚结婚的。自己生了女儿泠泠不到三月,扶朵就跟着生了小鸣。乃春死后,有凤鸣扶朵在跟前帮扶着自己,这日子一过就是五六年,还挺好的。可是四年前,凤鸣因为给自己找羊瘸了腿,扶朵就非要离开家出去打工。谁知道这扶朵一走就石沉大海,无影无踪了。有人说,她和人私奔了。凤鸣不信,柔桑也不信。他们知道扶朵不是那水性杨花的人。扶朵和自己一样,爱谁,就会真心实意地爱,不会耍滑藏奸,她爱凤鸣就像她爱自己这个姐姐一样,怎么会和别人私奔呢?柔桑琢磨不到扶朵为啥走?就老爱回想扶朵和凤鸣原来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她给他夹菜,她看着他脸红呢……这一切看在柔桑的眼里都觉得这人生的幸福到了极致。

那时候乃春和自己、扶朵和凤鸣这两家人,真的相处得很好,就是回娘家都是一块儿回。到了柏山那边的老家,不是先到柔桑的娘家,就是先到扶朵的娘家。总是一块儿去山上看光景,一块儿去田里去锄地。就是吃饭喝酒都是这家完了走那家,一块来去,一起欢笑。

十月深秋,屋子已经有冷飕飕的感觉了。睡在炕梢的泠泠,一只脚踢开了被子,这孩子,小鸣没来,睡炕头;小鸣来了,就睡炕梢,不知冷热温差大呢?柔桑从小鸣的怀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将泠泠的脚用被子盖好。又听到大门口有动静,诧异地整理好衣裳,赶紧迎出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是凤鸣半俯在门口。本就瘸拉的大腿,这时更惨,裤子撕裂,布片欲飞,有鲜血从腿上流了出来。看看他来时的路,一溜血迹,如挑水时水桶摇摆留下的水痕。柔桑吓得张大嘴,还没有问,怎么回事?凤鸣苦笑着说,刚出村子,就被不知哪里来的恶狗咬了一口。凤鸣这些年都是这样,农忙时回来,农闲时出去。有时连年节都不回来,还从来没在外遇到这样的事。今天这是咋的啦?连狗都不让他走呢?本来这次收完秋去,凤鸣去找扶朵,柔桑就想不让他去,但是张好几次嘴都没说出来。谁知道人留不住的人,让狗给留住了。是那狗知道柔桑的心思吗?柔桑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飞快下地,扑出去,跪着查看他的伤口。妈呀,咬得这么厉害!柔桑惊叫着,心里的欢喜没有了,全是一阵阵地疼,痉挛痉挛的疼。皱着眉头,扶他进到屋子里,安置到椅子上,打盐水替他清理伤口,然后找干净的白布替他包扎。

凤鸣的脸色一阵青紫,一阵深灰。他急切地说,嫂子,我这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可咋整?柔桑一边麻利地替他包扎,一边说,走不了正好,走不了我伺候你!凤鸣似乎生气了,说嫂子,你这是说的啥话?扶朵在外等我救她呢。柔桑的眼泪一下迸溅出来,赌气说,你心里就有她?她要是还恋着你,就是赶她,她也不会走的。她早就无情无义了,你还傻乎乎地找什么找呀?一席话说出来,不知道凤鸣咋样,柔桑先吓了一大跳,这……这这……这是扶朵的姨娘姐该说的话吗?柔桑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

这些话柔桑想收也收不回去了,这些话如雷鸣早轰到了凤鸣的心坎上,他颓萎地坐在那里,附在椅子后背上委屈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嫂子,我也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啊?她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明眼看见的,我对她是真的好啊!这话说在这里,柔桑才渐渐缓过神来,是的,凤鸣对扶朵的确好,从来不让她干重活。一来事凉水都不让她摸,还将红糖水送到她面前,就像她每个月都要做一回月子似的侍候她。可是柔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这凤鸣对她也是真的好啊!冬天看她在地里收拾白菜,他什么都不说,摸黑就着月亮地收拾完了,然后一摞摞码好。泠泠病了,是他送到诊所;她的头疼脑热,他也是过来侍候着;还让扶朵煮好面条端过来大家一起吃。柔桑真是为这些事吓着了,她觉得扶朵虽然走时什么都没说,但是她总觉得扶朵是被气走了,是凤鸣对自己太好气走了扶朵。或许扶朵早看出自己和凤鸣都爬不过那道心坎,她就选择了离开。唉,能让她说啥?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姐。她总不能说,你们俩保持点距离这样的话吧?此时看凤鸣孩子般半趴在堂屋椅子上哽咽,她知道以前凤鸣错了,自己也错了。凤鸣不该在河边将自己截回来,自己不该回来就不走,有事就找凤鸣。认识到错误,也找不回来扶朵了,柔桑看着孩子样趴着哭泣的凤鸣,突然不知所措。

早晨,吃过早饭,请过隔壁的贾奶奶帮助照看小鸣和泠泠。柔桑就推出自行车,驮凤鸣到乡里的卫生站去打疫苗。本来凤鸣还是不愿去的,说没事,白花那钱干啥?柔桑感觉不行,说坚决得打。谁知道那跑来的野狗会不会是疯狗呢?万一有狂犬病怎么办?凤鸣赌气说,有狂犬病就死,也不连累你的。反正扶朵走了,我生不如死。柔桑看着凤鸣那与乃春相似的脸庞,不由地冷笑起来说,知道你和你哥一样都是不怕死,可你死后小鸣怎么办?我一个孤女子能养活两个缺爹少娘的孩子吗?当初你哥哥死时,你是答应照顾我们娘俩的,怎么后悔了吗?后悔也不怕,那咱们就一起死,反正这两家的日子过得真是生不如死。柔桑说着一头向凤鸣撞来,凤鸣一把抱着嫂子,口里忙说,嫂子莫闹,我去打疫苗就是。可是村里也没个可找的人,能送我去乡防疫站了。你总不能让我爬着去吧。柔桑很坚决地扬扬头,一甩头发说,我用自行车带你去。凤鸣说,去乡里的那条羊肠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柔桑又撅起嘴来说,你别这个那个的,我说带你去,就能带你去的。

贾奶奶过来时,看到柔桑已经把凤鸣扶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贾奶奶胖胖的身子,胖胖的脸,她一说起话来像个弥勒佛。她一手牵着小鸣,一手拉着泠泠,看柔桑用自行车推着凤鸣往外走。就迈着小步跟到门口说,原来两家两对小两口多好啊!现在一家就剩了一个。我这个老太太说句你们也许不愿听的话吧。凤鸣半俯在自行车的座位上,没反应。柔桑却停下来脚步。贾奶奶说,干脆两家合一家吧。以前的事别想了,只想以后好好过就行了。凤鸣一下从自行车上跌了下来,说那怎么行?她是我嫂子,再说了我有扶朵,扶朵会回来的。柔桑生气地看着凤鸣,他显然跌痛了伤口,但样子声色俱厉,宛如老太太拿刀子捅了他的心肝肺。老太太吓得突然变色,转身拉着两个孩子往回走。不过这个老太太的嘴巴没老实,说装什么装?全村都知道你们俩早就勾搭到一起了。凤鸣往起挣扎,急着要追赶贾奶奶去分辩,被柔桑一把拉住,攮搡到自行车的后座上。柔桑转身将自行车使劲推出院门,踏上脚踏板飞身上车,骑着就走。那凤鸣一边龇牙咧嘴地忍受伤口的疼痛,一边大声对柔桑说,以后你少和这个长嘴妇打涟涟,看她将咱们想成啥样人了?柔桑一边使劲踩着车子,一边大声回答他,说贾奶奶是好人,她说的也是实话。村里人真的早就认为咱们是一家人的,是你一定要分成两家。凤鸣后悔不迭,一连声地说,真的吗?真的吗?这怎么对得起我哥?怎么对得起扶朵?柔桑仍然使劲踏着车子,不满意地说,对不起谁呀?死的是自己找死,出事了别人往外跑,他往里跑;走了的,是自己愿意走,外边的花花世界,谁出去也不想再回来。好像你咋清白似的,天生的柳下惠,不欺暗室,没有邪心。其实你就是不承认你爱我,我爱你而已。一席话说呆了凤鸣,呆呆地在后座上看天空。

凌水湾到乡防疫站的路正好八里,龚凤鸣在后座上就这样看了八里的天空。山路坑洼不平,颠簸异常。好多地方,柔桑都得下来推着走。就是骑着的时候,凤鸣的手抓住的都是后座与中间车座相连接的钢筋,他从没想伸手安全地搂着柔桑的腰。回来的路同样崎岖,因为下坡,凤鸣在后边也好几次俯冲到柔桑的身上,他都是马上稳住了自己。却让前面骑车的柔桑感觉更吃力,回头看着凤鸣那正经人的规矩样,真是恨得牙根直痒,又连连摇头,对着苍天在心里说,人哪,只有自己过得去那道心坎才行,别人怎么说都没用。

回到凌水湾,贾奶奶带着小鸣泠泠,正在村头等他们呢。两个孩子看着两个大人一前一后骑着一辆自行车出现在村头,老早就欢呼雀跃起来。泠泠小燕子一样,伸着胳膊向他们奔来。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

柔桑怕撞着孩子,忙着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推着凤鸣迎过来。小鸣也挣脱贾奶奶的扯拽,在泠泠的身后向他们跑来。这孩子就爱学姐姐的样子,一边跑,一边伸开胳膊,口里也跟着泠泠喊,妈妈——妈妈——

两个孩子跑到跟前,看着推着自行车走的柔桑依然喊,妈妈——妈妈——

柔桑站住,诧异地看着小鸣,嘴巴张着,胸口起伏,她真想大声答应出来。

泠泠伸手使劲撕扯了小鸣一把,大声矫正说,你叫错了,这是我妈妈,不是你妈妈!

小鸣也意识到自己叫错了,想改口,叫大姨,又一时懵怔住,傻了一般,愣在那里。半晌才明白过来,看到坐在车后座向他凝望的爸爸,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我也要妈妈。

泠泠偎在柔桑的大腿边,看着哭泣的小鸣,也撇撇嘴委屈地面向柔桑说,妈妈,我也想要爸爸。

远远走过来的贾奶奶,突然站住,转过身去,冲着天,说了声,老天啊,真是造孽啊!说着在那边兀自抹起眼泪来。

家门口,柔桑没好气地问凤鸣,回你的院子?还是到我的院子?凤鸣想了半天才说,到我院子里吧。柔桑没说话,将凤鸣推到他自己的院子里,扶他到他的炕上。柔桑说,小鸣还是在那边我带吧。做好饭我会送过来。柔桑说着,转身就走。一直若有所思的凤鸣半卧在炕上,冲着柔桑冷不丁地叫道,别走,柔桑!

这是一个多么怪的称呼啊!结婚前他们四个就是互相这样叫名字的。凤鸣对自己的未婚妻叫扶朵;乃春也叫未婚妻柔桑。凤鸣叫哥哥的未婚妻柔桑;乃春也叫弟弟的未婚妻扶朵。有时扶朵故意逗凤鸣,跟我一起叫柔桑为姐吧?凤鸣真的跟着叫姐。结婚后一切都变了,柔桑扶朵依然姐妹相称,乃春与凤鸣依然兄弟相称。只是凤鸣改了,叫柔桑嫂子。乃春没改,还是叫扶朵妹妹,有时戏称孩子小姨,那时他还没孩子。现在凤鸣叫柔桑不再是嫂子,也没叫出姐,而且直呼柔桑。可真是让柔桑大吃一惊,心里霎时间五味杂陈。凤鸣低着头用细长的声音小声说,过去和贾奶奶说,让她给咱俩当个媒人,我们合在一起过吧。

柔桑听到这话本该笑出声,但是她没笑,只是突然愣住了。自己很想很盼的一件事,这会儿就要实现了,她反而觉得难过了。特别是今天她在气头上两次说扶朵不好,似乎还提到乃春也不好,这可不是一个善良人可为的事情啊!想到以往乃春对自己的好,想到以往扶朵对自己的好,她更感到羞愧对不起他们了。倘若自己就这么与凤鸣合成一家了,她对得起谁呢?这样想着,她不敢看趴在炕上望着她的凤鸣,推开屋门就向外边冲去,心空中有个声音,哀伤地喊,我不能,我不能,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情啊!凤鸣的心坎爬过去了,柔桑的这道心坎却突然化成登天的云梯,她远远地望着,看那云梯飘飘摇摇直插云霄,她想她今生算是完了,怎么也不敢前去攀爬?

柔桑做好饭,给凤鸣端过去,回到自己这屋来,一进院子大门槛愣住了。泠泠抱着菜盆,小鸣抱着饭盆,正从屋门走出来,泠泠对小鸣说,咱们都抱过去,让爸妈和咱一起吃。小鸣也说,对,我也这样想的,以后就叫大姨妈妈。泠泠说,我也叫你爸爸爸吧。两个孩子抬头看见柔桑进院来,也不理会,依然小心抱着菜盆饭盆往外走。柔桑说,你们俩给我端回去,咱还在这边吃。小鸣哇地哭出来反复说,贾奶奶都让咱们两家合一家啦!他的意思没说完,后半句是你为啥还不让啊?泠泠翻着白眼看了妈妈一眼,气呼呼说,别装了,晚上睡觉你根本没喊过乃春爸,喊的都是凤鸣爸。柔桑的脸红了,任由两个孩子将饭菜端过去,她悄悄跟在了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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