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声音(外一篇)

2013-11-16 07:20张春莲
山西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大嫂爷爷

张春莲

1962年初夏,刚从山西回到河南老家的爷爷去世了。消息是通过电报发到乡里邮局,又打电话辗转告知村里的。炭火熊熊的铁匠炉旁,父亲正在紧张地打制镰刀。度过了春荒,饥饿的人们早就盯着田野里由青转黄的小麦,准备挥镰收割了。听到消息,父亲猛然把手中的铁锤砸向地面,一下子瘫坐在板凳上,双手托着头,半天没有抬起——这是我熟悉的父亲极度痛苦时的样子!几年前三哥突然病逝,父亲就是这样。

爷爷是春节过后来山西的。年前二叔来信说,河南连年闹灾荒,家里已经断粮了。年轻人都瘦得皮包骨,快撑不住了;单身汉大马牙好几天不见,后来发现死在一堆麦秸秆里,浑身浮肿,皮肤发亮,肯定是饿死的。八十多岁的爷爷,本来多病,饿了一冬,连路也走不动了。父亲自然心急火燎,马上让侄子把爷爷送了过来。在那天灾人祸不断的年头,山西也好不到哪里。记忆中,人们整天就是想着吃东西充饥:到地塄上收集荆条树籽炒了吃,那绿豆大小的颗粒,放到嘴里,像铁一般的坚硬,咬不动,嚼不碎,只能囫囵着往下吞;交了公粮的空玉米棒粉碎后,拌了麦麸子熬粥喝,这种粥,越熬越稀,虽然喝到肚子发胀,尿两次后肚子就又空了;冬天里,学生们周末都有任务,到山上扫柿树叶子,送到学校食堂里泡软、磨碎,掺了米糠做窝窝,这窝窝,吃到嘴里“沙沙”作响,粗糙得难以下咽。看到有文章说那时的农村,没有狗叫,没有鸡跑,榆树白花花的,没了皮,根也被刨光了。确实是这样。多亏了父亲有铁匠手艺,他好几次偷偷背着打制的农具,夜里到沁水的山村换粮食,才使我们家的人不致过于挨饿。

9岁的我第一次见到爷爷,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一个黑皮肤的小老头,深陷的眼窝,松弛的皱纹,焦黄的胡须,干枯的手指,外露的肩胛骨处是凸起的骨骼和凹陷的皮。说实话,这初次的见面,我虽然也感受到了他目光的慈爱,却有点怕怕的,因为我压根没有想到人能瘦成这种样子!

在父母的精心照顾和调理下,爷爷的身体和精神慢慢好了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他耳朵聋,听不清我的名字,一张口就叫我“同莲”,在反复纠正毫无成效之后,也就接受了。妹妹和侄女还小,爷爷有了需要跑腿的事往往是我来做,比如到屋子给他找拐杖,帮他盛饭,还常常给他端热水,让他洗脸,泡脚。时间长了,爷爷很是喜欢我。每天看到我放学回来,爷爷就会笑眯眯地从他口袋里掏呀掏,有时掏出一个柿饼,有时会是一块水果糖。这些父母专门给爷爷准备的零食,爷爷总要节省一些给我。

爷爷在山西住了三个月,身体逐渐复原后,提出要回老家去。尽管父母反复劝说,他只认自己的道理:“这里毕竟不是老家,我怕有一天回不去。”拗不过爷爷,父亲只好让徒弟把爷爷送回了老家。徒弟回来说,老家小麦开始发黄,可以做捻转(一种用青麦子炒熟后,在石碾上压成一截截旋转样子的食品)了,爷爷不会饿着了,父母才放心。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走了一个月,爷爷就去世了。

午饭后,父母匆匆收拾了行装准备回河南老家。临出门,母亲有点不舍地看了我们一眼,对大嫂说:“她们还小,家里全靠你了!”

太阳渐渐西沉,等最后一缕光线从院里的老椿树上消失,天完全黑了。大嫂伺候我们吃过晚饭,还不到睡觉的时光,就忙不迭地关了院门,插上门闩。灶台上如豆的煤油灯照在空旷的院子里,昏黄而静谧,似比平日黯淡了许多。是啊,父亲的铁匠炉哪一天不是夜里八九点才熄火?红红的火苗,呼呼的风箱,丁当作响的铁锤声,院子里总是那么亮堂而热闹,如今,却是如此的冷清!我们也都失却了以往的活泼热闹,乖乖地坐在小木凳上,静静地依偎在大嫂身边。

该睡觉了,大嫂再次检查了大门是否插好,前后屋子的门也都统统用搭扣扣好,连卧室的木板窗户也闭得严严的。我明白,在我们几个人之中,大嫂这个唯一的“大人”也才二十五岁,她肯定也害怕这黑黑的夜晚。大嫂在宽大的砖炕上并排铺开三床被子,可是,临到睡觉时,我们几个谁也不愿独自睡,争论的结果,所有人睡到了一条被子里,妹妹和侄女睡在大嫂左右,我睡在她脚头。我的这头紧靠着窗户。

在大嫂轻轻地拍打侄女的声音中,我逐渐迷糊起来,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种声音惊醒了。侧耳倾听,声音来自窗外,细细的,低低的,像是一个人在轻轻地诉说。但是说的什么内容,却无论如何听不清。我奇怪起来,这深更半夜的,外面怎么会有人?又是个什么人?会不会是老人们故事中说到的鬼?想到这里,我十分害怕,用被子紧紧地蒙住了头,不敢动,不敢喊,只能静静地听。外面的声音还在说,我忽然清晰地听到他在叫“同莲”“同莲”,这外面的是爷爷吗?因为只有他一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可是,爷爷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啊呀,这肯定是爷爷的魂来了呀!是的,肯定是,我分明还听到他在说:“爷爷想你,爷爷来看看你。”我仍然不敢动,不敢喊。很久,外面的说话声没有了,只听见风吹动着木板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村头飘飘忽忽偶尔传来的犬吠声,院里椿树枝头像哭一样的猫头鹰叫声……一切,都让人惊怵害怕,让人恐惧万分。

很久,远处传来了公鸡打鸣声。窗外,又有了声音,但却只是“哎呀”了一声,再无动静。

天亮了,我把夜里听到的告了大嫂,后来,又告了父母,他们自然不信,但看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们不吭声了。父亲后来几次跟我说:“爷爷是真的喜欢你。”

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经历。有时候也想,是孩童时的梦境吧?但是,我又没理由怀疑自己的记忆,因为那情形,那声音,确实是真的!

斗地主

小时候,“地主”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一出现,就是小人书《刘文学》中偷摘生产队的海椒,被发现后,用魔爪恶狠狠地掐死了勇敢少年刘文学的坏人;再有,就是电影《罪恶的地主庄园》中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恶霸刘文彩。后来,“文革”开始,为了提醒广大贫下中农“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各村时不时地要斗地主,我终于见到了两个:一个是我们村里的,一个是我初中学校的。这时,我对地主才有了直观的印象,只是,这两个地主一点也不像书里和电影中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村里的地主姓栗,四十来岁,皮肤白净,长得瘦瘦小小的,说话也温文尔雅。我曾听人悄悄说:唉,他哪里能算地主?连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上。土改前,他祖父的油坊就不开了;爹妈多年有病,几十亩地都陆续变卖着吃药了;剩下一座四合院,土改时,也分给了几户穷人。他们说的,前面那些我不清楚,后面的应该是真的,因为村里的栗家院住着几户杂姓,他和妻子一直住在村西的破庙里。他们有一个儿子,从小就外出上学,长大后也在外地工作。大概因为运动频繁,怕受牵连,极少见他回村。

没有运动的日子,这个地主也像一般社员一样,扛着锄头上地,挑着扁担送粪。逢年过节,村里演唱上党梆子,他就装扮成小姐或丫嬛的样子,手里拿着彩绸扇子,在台上扭着,扇着,唱着。村人就陶醉地看着,欣赏着。不仅如此,他手工也极好。他设计和裁剪的窗花纸样,多姿多彩,好看极了。有松鼠偷葡萄,凤戏牡丹,喜鹊登梅,事事如意(画面是一对柿子和如意,取二者谐音),等等。每逢春节或村人娶媳妇,嫁闺女,那贴满窗户的花花绿绿的窗花几乎都是他剪的。当然,他也会做枣糕。我曾在一篇《枣糕的故事》中讲的柳娘的那一套功夫,他几乎全会。因此,二百多户的村子,很多家都少不了让他帮忙。这时候,他是高兴的,虽然这些活都需要他在干完生产队的活计后,夜里点灯来做,也需要付出很多的耐心和细心。但一碰到运动,他仍然要挨斗。这时的他,就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阶级敌人”。

农民白天要忙农活,批斗会一般在夜间举行,会场是村子中央的大庙,这时,栗姓地主往日演戏的戏台就成了他的审判台。我家离大庙不远,遇到批斗会,也会好奇地和小伙伴们爬到月台上看。台下是黑压压的村民,台上是主持人和他。有时也会有一个女人陪斗,这个人是他老婆,当时人称 “地主婆”。当然,主持人是坐在太师椅上的,而地主则弯腰九十度规规矩矩地站着,脖子上还吊着一块厚墩墩的四方木头牌,上面用毛笔蘸足了墨写了他的名字,并用红笔打了叉,很像那些年村口布告上即将被枪决的犯人的样子。会议程序和电影里的基本相同,先由主持人(有时是村支书,也会是大队长或民兵营长之类)讲开场白,比如马上要开展春耕播种了,大家要防止地、富、反、坏、右破坏生产,我们一定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能让他们捣乱破坏等等。接着就有人举拳头,喊口号,“打倒地主栗××!”“只许栗××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台下的所有人也都跟着,喊着。如果批斗会在秋后或农闲时举行,还会加上一些内容,比如,叫几个老贫农上台忆苦思甜,控诉地主的罪恶。一次,上台忆苦思甜的是六十多岁的许大妈,解放前她曾在栗家当过保姆。开始,许大妈还连声嚷着“解放前,地主太坏了,压迫得咱穷人没法活”,“如果不是新社会,我们还得受他折磨”等等。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说着说着,意思变了。她说有一次自己得了重病,发烧抽风人都晕过去了,如果不是主人栗××派人赶马车送到县医院,她就没命了……说着,许大妈声音也变了,鼻涕眼泪也出来了。正当大家奇怪之时,主持人醒过神来,急忙把她轰到台下了。

地主就这样一直弯着腰面向台下站着,偶尔会稍微挺直一些,应该是困得太难受了。马上就会有两个年轻人跳上台,一人拉住他一只手,狠劲地高高地扭到背后。这时,他就有点撑不住,脸痛苦地扭曲着,双腿“嗵”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接着又是一轮众人高高扬起的拳头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我和伙伴们看过一两次批斗会,就不愿意再去了,因为实在害怕那会场的阵势,想不明白这地主到底有多大的罪恶,让全村的人齐声怒吼和批斗。那地主着实让人恨不起来,他平日不是和气热情的吗?大家不是也总让他帮着做事吗?也就不管大庙里如何热闹,回家睡觉去了。有时,睡梦中也会被声音惊醒,那是散会时从窗外走过的杂沓的脚步声,人们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有几次,还听到了女人抽抽噎噎的哭泣声,男人压着声音低沉的劝解声,问母亲,原来是地主和他老婆。

后来,我上学走了。再后来,听说地主的老婆受不了批斗会的折磨,和地主离婚了,嫁给了邻村一个又馋又懒的老光棍,她终于可以不再顶着“地主婆”的帽子陪斗了。可是,她却不喜欢现在的丈夫,终日寡言少语,没过几年,患了绝症,死了。不久,地主也死了,是上吊自杀。现在想来,他该是因为老婆离婚了,死了,彻底没有希望和牵挂了吧。

至于我初中学校的地主,虽然他是数学老师,我却不大熟悉,因为我1966年上学时,他已经不上课了。他姓赵,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主,只是地主成分而已。因为学校是乡镇中学,他的批斗会也就和村里的地主不一样,除了在学校斗,还要挨着村子游斗。平日,他干的是学校马车夫的活,白天到后沟拉煤,到南留拉粮,到村里拉菜,夜里几次起床喂马。运动一来,他就成了红卫兵和造反派批斗的对象。记得他被红卫兵学生押解着到我们村游斗时,正是数伏天气,他头戴高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大木牌,用铁丝吊着。铁丝被汗水粘住,无法滑动,深深地嵌入脖子里,汗水在他脸上流淌,血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

赵老师后来怎样,我不清楚,大概不会是村里栗姓地主的下场吧?毕竟,他是有知识的,心胸该宽广一些。不过,也难说,各种政治运动中,想不开的知识分子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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