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谈雅丽,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湖南常德人,湖南农大兽医硕士,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五届“青春诗会”,第十二届“散文诗”笔会,获首届“红高粱”诗歌奖。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2年卷。诗歌见《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歌月刊》、《十月》、《作品》、《青年文学》、《绿风》、《诗潮》、《诗林》、《诗探索》、《中国诗歌》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举办的全国散文诗歌大赛中多次获奖。
我到过沅水每个县,每个乡,每个镇
河流灌溉过的每个村庄,和荷花盛开的水网
涨水时我摸到过江流狂热,夏秋间
守堤农民日夜看护,这条沸腾的水龙
瘦水季,它是一面清碧的银镜,是诗经里
抖出来——飘荡,微澜的一匹丝绸
我看到过水边少女——腼腆的笑
穿在她身上的水光,映在流逝时光的鱼网
插秧农妇,满脸泥水,扔着稻田里的
绿色软盘,一串串笑声在春天上空飞扬
秋天,打稻机轰隆而响,金稻谷就要入仓
乡村父亲、母亲们,他们兴奋又疲惫
守在阳光灿烂禾场的,那一声轻叹
河流守着他们——日夜不停地喧响
我安慰过河边的病妇,她悲伤的脸
覆盖着冬天白雪,我牵过留守孩子
脏兮兮的手,他把我当成了哪一位亲人?
妈妈?阿姨?还是刚去广州的姐姐?
我听过破旧校舍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傍晚,经过建筑工地时看到骑车
回乡的一长排,乡村自行车队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小小梦想
我采摘到一个极小的黄昏
在冬天,一对回乡探家的恋人
在梧桐树底下牵手低语
那姑娘,来自中国最北的另一个乡村
我是一个河流的漫游者!
是放逐在沅水河畔的木芙蓉
开在尘土飞扬的路边
我走过的大地反射着,普通光芒
我见过的村民——宁静、温和、善良
带着轻轻的孤单
我听懂了河流与我的每一次长谈
那悲悯,那伤感,那祝福,那宽广
我像一头小牛,干渴时——
记得把柔和的嘴唇,伸向滔滔不绝的河面
一九七三年母亲怀上我,在家务农
父亲背着药箱走家串户,当乡村郎中
一九七三年罗湖平野千里——
水稻长势火热
队屋禾场宽大,姐姐在草垛边蹒跚学步
母亲身怀六甲,眼馋新成的蚕豆
却只能艰难下田去割稗草的头颅
稗草又浓又密,细细的稗粒快赶上稻穗
稗草又深又长,快摸着汗水潸潸的母亲
水稻在转青,扬穗,灌浆——
而我蹬着母亲的腰,急着来到这个世界
母亲捂着肚子一路小奔
刚到炕边,就产下她的第二个女儿
父亲心急如焚地踏进家门
他急着要问生儿还是生女
却只看到板着脸的奶奶
鸡飞狗跳,锅灶冰凉——
奶奶没有煮红糖鸡蛋,她一句话不说
只冲父亲扬了扬手里的
一大把稗草
早晨,我忽然想起去年的洲地
想起退水后扎根在芦苇荡里的三个鸟巢
想起风抚过鸟巢上的褐色芦叶
——沙沙地,响
去年金秋,阳光迎娶整个芦苇荡里
的芦花。我记得风吹得嚣张,水波柔软
满湖芦花猛然飘起时
簌簌扑扑——降在湖上的浩荡
鸟巢上不久就落满温暖的白雪
夏候鸟就在那一天飞走了
芦杆很快地折断——消失——
只剩下湖水——清澈的湖水
静寂的天空,和空落落的鸟巢
时光温柔的灰烬慢慢被水淹没
那真像某一年啊
饱含热烈的最后一次
——亲吻和道别
居所之西乃雪峰,一匹向南驰骋的
青马,挡住过西伯利亚寒霜
亦纵容——徐徐春风吹开
东部澧州平原的千里沃野
一望无际的水稻田,菜籽地
催促过我、我的父亲母亲
我记得手术刀和镰刀轮流收割的
夏暑和秋末
我的童年——展开在桐花飞扬的乡村
隆隆打谷声一再推迟夜晚的垂青
那年那天,母亲牵我回家——
夜幕中的马驹相偎于夜归的母马
蒙太奇的手法,用切换的镜头
迅速切换幼小的我
和他们年轻、疲惫的笑脸
青马向远处,连绵不绝地奔走
我仅在夏天见过它黄金的马鞍
只一刹那——
就驮去了我们的青葱岁月
长长、颠簸的泥路后,越野停在湖边
湖侧是一方桃林,村庄已经很远了
我们支起草绿的帐篷,在落日降临之前
还有足够的时间,享受自焚
枕着傍晚的波涛,有时我们被彼此的心跳
惊扰。四周散发青草和温暖的水汽
夜里将有巨大的生物扇动翅膀,一条军用拉链
既是接近,又是抵达惧意的方式——
听见星星落水的声音,如果明天醒来
会否有不一样的蓝色河汉
这里黑暗笼罩,这里就有无数变化的可能
也许用腮呼吸,也许背部长鳞,也许通晓鸟语
是花鸟虫鱼中,任何的一种
静默中的无限——这清凉的
清澈的
——我确信我们都有成为湖水的可能
群山嗡嗡而响,我想起在峡谷里
迷路的那个傍晚,顺着溪水往东走
数到第三棵银杏树时,停下脚步
天空高阔寥远,闪烁在吉祥天幕的
是七颗指路的蓝宝石
无望的寂静在生长,漫延到远山
漫延到——河谷的边界
漫延到从头顶飞过——金色秋天
那个秋天的傍晚,我在等
一个人的声音穿透我疲倦的身体
我在等,一些温暖的呼唤自山外响起
我在等,命运中有另一种可能
——使我区别于那棵沉默的……
沉默的植物
诗观:在与河流的亲密接触中,我逐渐坚信诗歌就是人与自然融合的结果,是生命与自然磨合得化二为一的意外。我尽量让我的诗歌变得缓慢、湿润、温暖、流动,让它渗透了河水、阳光、谷粒、果实、鸟群和万物的欢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