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坤
在红学研究史上,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活字印本曾被分为程甲本、程乙本两种版本。据胡文彬先生梳理,现存程甲本有十余种,而程乙本更多,将近二十种。但诸本中,大部分原本不能轻易借阅,且鲜见影印出版。某种程度上说,这一情况阻滞了《红楼梦》版本研究的步伐。但我们不妨就现有资料作一番探索,庶几有益于打破目前活字本研究的窘境。
管子云:“守慎正名,伪诈自止。”考辨版本,亦先正名。何者为程甲本?何者为程乙本?当有界定。笔者认为,必须限定于萃文书屋排印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而坊间其他书商翻印本均不在此列,此一。其二,程甲本为萃文书屋第一次排字刷印本(第一次印本);程乙本为萃文书屋第二次排字刷印本(第二次印本),一般是经程高二人理校或经“复集原本”参改的结果。因此,只要是重排活字刷印均可称为新版,而同一活字版不论刷印多少次,仍视作同一版本系列,即便偶尔存在“异植字版”现象,亦不再细化名称,不再称之为新版本。
本文所论诸种《红楼梦》活字本,主要包括:青石本(配本,韩镜塘原藏,后藏于美国耶鲁大学,1961年台湾青石山庄影印出版,题名《影印乾隆壬子年木活字本百廿回红楼梦》;1977年台湾广文书局翻印青石本,题名《程丙本全部绣像红楼梦》)、中本(略残,原本系荣华堂店主1947年购得,后转售于来薰阁,现藏于中国书店,2011年中国书店影印出版,题名《程乙本红楼梦》)、吴本(吴晓铃原藏,现藏于首都图书馆吴晓铃藏书专柜)、陈本(残本,陈其泰评批本,原本阙第八十回至第一百回,现藏于杭州市图书馆,2001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题名《红楼梦(程乙本)——桐花凤阁批校本》)、津藏本(全本,王利器原藏,现藏于天津市图书馆,2012年黄山书社影印出版,线装四函十八册本,题名《红楼梦》)、仓石本(配本,日本仓石武四郎藏本,原本现藏于日本东京大学,该校东洋文化研究所官网公布全书电子扫描件)。在进行必要的版本比对时,也会旁及杜本(残本,朱南铣原藏,现杜春耕藏,第八十回至第一百回影印叶附于北图影印本《红楼梦(程乙本)——桐花凤阁批校本》)、胡藏本(胡适原藏,1927年上海亚东图书馆重排本所据底本)、上藏本(残本,重排活字本,1984年发现于上海图书馆,题名《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现藏于该馆)。共计九种,其中一种胡藏本下落不明。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查诸本均为影印本或电子扫描件,并非原本。
以上诸本,学界一般统称为程乙本系列或甲乙混装本。其中,胡藏本、杜本、吴本、仓石本,因其资料鲜见或原本罕觏,历来论者颇少,甚至早已影印出版的陈本、中本、杜本、台大本、津藏本,亦论者寥寥。近日,刘世德先生发表《四种〈红楼梦〉程乙本的差异》一文,辨析几种《红楼梦》活字本的细节差异和版次问题(主要考察了中本、陈本、吴本三种本子),颇开风气之先。拜读之余,笔者颇有可议之处。草创此文,妄议黑白,名之曰“刍议”。唯管窥蠡测,难免有失,敬希大家指正。
对于现存诸种《红楼梦》刻印本系统著录者,最早当推胡文彬先生《红楼梦叙录》一书。这是一本研究《红楼梦》的资料工具书,既有体例的系统性,又有内容的实用性,颇具参考价值。本文涉及的活字印本行款特征及其收藏情况,读者自可按图索骥,不赘。在此着重介绍一种2012年才影印出版的王利器原藏本和一种稀见的青石山庄本。
津藏本,四十八册,一百二十回,保存完好无缺叶。原为王利器先生购藏,今藏于天津图书馆,本文名之曰“津藏本”。2012年5月,黄山书社据此本出版影印本,题名为《红楼梦》,宣纸线装影印,十八册。此本胡文彬先生《红楼梦叙录》一书亦曾著录:卷首、高鹗叙、像赞、目录、正文等均不阙叶,唯原本卷前缺程伟元序与高鹗叙,但已经“利器双钩”补抄。
青石本,一百二十回,四函二十四册,乃韩镜塘(胡天猎叟)于1948年(民国37年)从大陆携至台湾,后藏于美国耶鲁大学(据笔者查询,该书现仍在耶大:http://orbexpress.library.yale.edu/vwebv/holdingsInfo?searchId=413&recCount=50&recPointer=1132&bibId=7874151,访问时间:2013-6-7),1961年台湾青石山庄初次影印百部;1977年5月,台北广文书局再次影印,题名为《程丙本全部绣像红楼梦》。该书卷前程序残缺,为后人配抄,其他部分如引言、绣像、正文等叶均不缺。据拙作《论〈红楼梦〉桐花凤阁批本二十回抄文之底本——兼论补拙斋抄本之底本》考辨,青石本卷首所抄程序,并非如韩氏所称照原本描补,亦非据程甲本而来,很可能袭自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一文,而胡适所据当为《增评补图大观琐录》刊印本。
至于青石本版次问题,学界历来聚讼纷纭。据亚东重排本上汪原放《重印乾隆壬子(一七九二)本红楼梦校读后记》校勘记,胡藏本亦为四函二十四册,外貌上看与青石本类似,因此胡适先生在青石本初版序言上称青石本为“程乙本红楼梦”,也就不奇怪。但是,到了1972年,张爱玲先生提出异议,其在《红楼梦未完》一文中认为,青石本与胡藏本差异甚多,萃文书屋应有三种排印本,遂把青石本称为“乾隆壬子木活字本——乙本的原刻本”,而把上海亚东重排本即“胡适先生的藏本”,称为“今乙本”或“现在通行的乙本”,强调“(青石本)这部壬子木活字本不仅是原刻本,在内容上也是高鹗重订的唯一真乙本。”赵冈先生亦认为,“胡天猎藏本是在程甲本及程乙本之间”,并主张“程甲本”称呼不变,而青石本应定名为“程乙本”,胡藏本应称为“程丙本”。
耶鲁大学图书馆提供之青石山庄原本·程序首叶胡天猎隐藏章
1977年,随着台湾大学新发现一部《红楼梦》活字本,广文书局编辑徐有为、徐仁存先生便把青石本、亚东重排本分别命名为“程丙本”“程丁本”,给予影印出版。1980年,徐氏昆仲发表系列文章论述在程甲本之后程刻本有过三个重订本。此后,学界便开始出现对《红楼梦》活字印本书名的讨论。潘重规、周汝昌、王三庆、文雷、顾鸣塘等多位红学家参与了程刻本“二版说”与“三版说”的讨论。
在反对意见中,胡文彬、周雷两先生的辩驳最有说服力和代表性。胡、周两先生对徐氏的四版说进行了否定,认为台大本系五十六回的程甲本与六十四回的程乙本(总目系乙本)合装而成;所谓的程丁本,即亚东重排本,虽然底本是乾隆壬子木活字本,但并不是完全按照胡藏本而排;尤其是青石本,除了“总目为程丙本”之外,“在这个配本中,有六十五回(第一至六十回、第七十一至七十五回)不同于程甲本,与程乙本则大同小异,可以定名为‘程丙本’,而其余的五十五回(第六十一至七十回、第七十六至一百二十回),却是地地道道的程甲本。”
关于青石本总目乃程丙本的新见,得到了顾鸣塘先生的响应。1984年11月,顾鸣塘先生在《文汇报》上刊发《程伟元与程丙本》一文,报告新发现的一部上图藏《红楼梦》活字本应为程刻本“第三次印本”,表现为上图藏本活字版为重新排版,总目与青石本完全一致(比程乙本多六处异文)等;1986年,又发表《论新发现的〈红楼梦〉第三次程印本》一文,论述“这个被作为程乙本收藏的上图藏本,以其版面、文字、内容与程甲、程乙本相异而显现出是一个重排本;并且,它还能证实青石山庄本是一个由程甲本的五十五回、程乙本的六十五回、第三次印本的总目拼起来的混合本”。2001年,杜春耕先生撰写《程甲、程乙及其异本考证》一文,考订上图藏本为程乙本的异本,青石本为程甲、程乙叶子的混装本,否定程丙本之说。
对此观点,本文不予苟同。在版本研究越来越细化的今天,区分各印本先后尤为显得迫切和必要。正如刘世德先生在其《四种〈红楼梦〉程乙本的差异》一文中所言,“指出程乙本之间所存在的或大或小的差异”,目的是希望引起“关于《红楼梦》程乙本版次问题的注意和进一步的研讨”。而且,刘文已具有示范意义。
青石本是否为程甲、程乙叶子的简单混装本?吴本、中本、陈本、津藏本、胡藏本、上图本等,究竟是不是同一版刷印的?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做抽样比对工作。只有科学地考察诸本细节,才能接近科学的答案。
要知道,现存《红楼梦》实物本普遍存在混装程甲本叶子或配装程甲本章回的问题,那么某个混装本或配装本中,可能存在某些章回是早期本,而另一些叶子却可能是晚期本子。有鉴于此,在探求某个具体本子的版次问题时,则不宜以整体观照,而应分段、分类、分章回考察,甚至以单个活字版为考察样本,具体问题具体定性。
首先说序言和目录。就总目文字而言,仓石本、陈本、中本、津藏本、胡藏本等与程甲本相比,存在5处异文。在此基础上,青石本、上图藏本又改动6处。这样青石本、上图藏本与程甲本相比,存在11处异文。因此从总目而言,青石本、上图藏本这部分的版次似乎当在晚期。但是还有一种相反的情况,那就是“返祖现象”。大家知道,萃文书屋重排本上除了程高的臆改与理校之外,还可能如程高“引言”所声明的“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那么,在萃文书屋第N次排印前,个别部分所据底稿,又可能据“各原本”而改回。因此,仅依据有限的几处改易或变文,理论上说,不能遽判青石本和上图本的修订时间必然在后。不过,至少可以证明青石本总目与上图藏本总目部分必然具有同源关系或递嬗关系,否则异文不可能完全一致。
再说绣像问题。据笔者抽样比对,现存诸种程刻本卷前像赞,并非全借用程甲本初印版,个别绣像当为重修版后的刷印。至为明显的是各本绣像板框的抹角不同。程甲本绣像板框四角基本是曲角,而各重印本绣像板框四角,则曲角圆角不一。诸本中以青石本和陈本绣像板框差异最为突出,而他本差别不大。如第八叶“探春”绣像板框四角,程甲本、中本、吴本、仓石本、陈本、津藏本均为曲角,而青石本的右上角独作圆角。此外,各本绣像下边线亦有差异,如第十叶“李纨、贾兰”绣像版,程甲本、中本、吴本、仓石本、陈本、津藏本,图像均无下边线,仅一条单线板框,而青石本图像下边线一条清晰,为粗细两条线。由此可知,青石本个别绣像乃重修版印就,并非全部沿用程甲版。修版现象并不是青石本所独有,还体现在陈本上。陈本部分绣像版下边缘,因不同程度地受损而重修。仅就绣像边框四角而言,差异很明显。如第十二叶“巧姐”绣像版左下角、第十三叶“秦氏”绣像版左下角,程甲本、中本、吴本、仓石本、青石本、津藏本等均作曲角,唯陈本的作圆角。再如第十七叶“妙玉”绣像版右下假山花草布局,陈本异于各本。由此可知,陈本绣像亦经过覆刻或重修版。因此,仅就绣像修版而言,青石本版次较早,中本、吴本、仓石本次之,而陈本最晚。是否如此,下文继续从内证上寻找佐证。
先以第三回末叶重排活字为例。不论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系列,诸本第三回末叶编码均作“第十五”字样,因此讨论起来比较方便。
先说仓石本。按学界观点,仓石本第三回属于程乙本。据伊藤漱平《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上)——程本的“配本”问题探讨札记》一文考辨,仓石本第一回至第二十回、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第五十一回至第六十回、第九十一回至第一百回、第一○六回至第一百二十回活字版属于程乙本,馀属于程甲本。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仔细辨识发现,仓石本第三回“第十五”活字版与程甲本完全一致,即为程甲本活字版印就。再说青石本。青石本第三回“第十五”叶活字异于程甲本,且其前十四叶活字版亦异于程甲本。显而易见,青石本第三回正文乃萃文书屋重排的。但青石本在第三回“第十五”叶子上,重排的文本仍同于程甲本,唯活字模差异较大,且该叶起字不同:程甲本第三回“第十四”叶收尾是“……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次”字样收迄,所以“第十五”叶起字作“早起来省过贾母……”,字句衔接一致;而青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第三回,第“十四”叶收尾是“……又叙了一回方才”字样收讫,所以“第十五”叶起字作“安歇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字句亦衔接一致。需要指出的是,中本、吴本、津藏本第三回“第十五”叶,活字版一模一样,起讫字悉数一致,均作“安歇次早起来省过贾母……下回分解”,可知系同一活字版印就。
青石本与他本之所以起讫字不同,是因为其上叶收尾的文字不同。青石本第三回“第十五”叶活字内容是不同于程甲本的。比对后发现,青石本第三回“第十四”叶文本,完全同于中本、吴本、津藏本、仓石本等本,而异于程甲本。但是,青石本第三回“第十五”叶文本,却又同于程甲本而异于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诸本。
由此可知,以上诸本版次递嬗次序是:青石本文本沿承程甲本而来,因增删修订而致“第十四”、“第十五”叶起讫字不一致;而中本、吴本、津藏本文本却又沿承青石本而来,所以青石本第三回“第十四”叶文本完全同于中本、吴本、津藏本诸本。
退一步而言,如青石本沿袭中本、吴本、津藏本文本排印,那么青石本“第十四”、“第十五”叶文本应该雷同;可实际上是,青石本“第十四”叶活字版同于中本、吴本、津藏本诸本,而青石本“第十五”叶文字却同于程甲本而异于中本、吴本、津藏本诸本。因此,该处青石本直接承袭程甲本,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诸本又承袭青石本,而非青石本承袭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诸本。
总之,程甲本是萃文书屋第一次摆印本,青石本次之,而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又次之。即青石本是紧接在程甲本之后的过渡本,是名副其实的程乙本、“第二次印本”;而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陈本诸本则为程丙本或程丁本等。
再说第三回“第十五”叶异文。青石本与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诸本相比,存在异文四处:(1)青石本作“王夫人之兄”,而中本、吴本、津藏本作“王夫人的兄”;(2)青石本作“虽黛玉不知”,而中本、吴本、津藏本作“黛玉虽不知”;(3)青石本作“来说话的”,而中本、吴本、津藏本作“来说话”;(4)青石本作“母舅”,而中本、吴本、津藏本诸本作“舅舅”。
与程甲本、青石本相比,陈本第三回“第十五”叶补抄文本亦存在异文三处:(1)程甲本、青石本作“黛玉虽不知”,陈本缺“虽”字;(2)程甲本、青石本作“卻晓得”,陈本作“恰晓得”;(3)程甲本、青石本作“意欲”,陈本作“要”。总之,陈本与青石本、程甲本相比,异文三处;而与中本、吴本相比,异文六处。由此推知,陈本与中本、吴本、津藏本没有直接递嬗关系,陈本当源自程甲本、青石本之后本(但不排除“洽”、“要”等异文为抄手擅改或笔误)。因此,陈本第三回“第十五”叶补抄所据底本,或是另一种程甲本系列的翻印本。概而言之,从第三回“第十五叶”印刷时间而论,当以仓石本最早,青石本次之,而中本、吴本、津藏本、胡藏本诸本又次之。
关于陈本第三回“第十五”叶补抄所据底本问题,刘世德先生表示:“我认为,这段文字应是抄自程甲本系统的某一版本。”
笔者赞同刘先生陈本补抄底本系程甲本系统的观点,并认为其与后二十回补抄正文(第八十一回至第一百回)的来源一样:“桐花凤阁批本凡二十回抄文底本乃为本于嘉庆庚辰藤花榭版《绣像红楼梦》,并参以异文比勘证明陈氏旁添文则参照张新之妙本。”譬如,第九十七回“他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之“他们”,误,而陈抄本同于藤本、妙本、程乙本作“你们”;程甲乙本第九十九回“为宝琴已回到”之“为宝琴”,误,而陈抄本同于藤本、王评本、妙本,作“薛宝琴”。再如,程甲本第九十七回“那知秋纹回去神情慌處”之“神情慌處”,程乙本作“神色慌张”,而陈抄本作“神情慌遽”,同于藤本、妙本。又如,程甲本第九十四回“一云旋复占先梅”之“一云”,程乙本作“一阳”,而陈抄本、藤本、妙本均作“一元”。
最有说服力的,是陈抄本旁改字独同于妙本之例。程甲、乙本第八十一回“甚实伤感”(1A4L)之“实”,陈抄本同上,但又旁改作“是”,而妙本正作“是”。再如,陈甲本第八十六回“家里闹得特厉害”(1A6L)之“特”(王评本、藤本均作“特”),陈抄本同上,但又旁改作“忒”,而妙本正作“忒”。又如,程甲本第八十六回“要知古人的像表”(11A5L)之“知”,陈抄本、藤本、妙本均作“如”。其中,陈抄本底字“像表”,同于王评本、藤本,但又旁改作“儀”,仍同于妙本。总之,陈本补抄文底本应属于藤本。陈本第四十七回一叶补抄问题亦作如是观。
如果说陈本补抄时参照藤本,那么藤本初版面世之时,补抄人陈其泰(1800—1864)是否仍在世?其时藤本公开刻印了吗?答案是肯定的。
关于藤花榭本初版的刊刻时间,一般认为在清嘉庆戊寅二十三年左右。据一粟《红楼梦书录》,清道光三年曹耀宗《红楼梦百咏词》跋云:“予昔游金陵,适藤花榭板初刊,偶携一册,杂置书丛,今越五载,长夏无事,检取评点之。”(又据杜春耕先生藏藤花榭本,其扉页有“嘉庆庚辰镌绣像红楼梦藤花榭藏板”字样。由此可知,道光三年上数五年,则为嘉庆戊寅二十三年(1818),正逢“藤花榭板初刊”。陈其泰二十来岁,恰逢藤本面世之时,晚年批阅之时顺便据藤本补抄,可谓举手之劳。此外,陈其泰在跋语中似已夫子自道:“因忆昔年朱君秋尹曾过录一本,并将俗本与聚珍版本不同处校正之。秋尹已作古人,其弟孚山出以相示,因嘱友照录第八十一至一百凡二十回,仍手录所评于上,以补其阙。”由此可知,陈抄底本与旁改源于朱君秋尹过录本,“并将俗本与聚珍版本不同处校正之”而已,并非程刻本,亦非脂本。
在传统印刷史上,“异植字版”现象乃活字本独有的特征。在萃文书屋重印活字版中,差异最大者当数第七回“第四”叶活字版。
与程甲本相比,重印本第七回“第三”叶、“第四”叶均有异文。但诸本第七回“第三”叶文本中,“底怎么着……今年十几了本处是”一叶480字完全一致,且青石本、仓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六种本子,活字版亦完全一致(胡藏本原本失落,无法得见真容;杜本此回不存,不论)。但紧接其后的“第四”叶活字版,不但青石本对于程甲本文本修订不同于他本,而且仓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诸本间亦存在个别活字更换问题,即“异植字版”现象。
现移录程甲本第七回“第四”叶文本如下:
那处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感伤一回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儿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盤茶鍾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也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周(以上正面)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邊·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两个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可巧儿又送了花来若剃了头却把这花戴在那里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瞏入画来收了周瑞家的因问智能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那里去了智能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以上反面)
相对程甲本,青石本修订的异文是(括号内文字为程甲本):那里的人(那处人)、反倒(倒反为)、了(感伤)、拿着花儿到(携花至)、默坐听着呼唤(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鬟(迎春丫鬟)、和(与)(以上正面);智能儿(智能)、玩耍呢(顽笑)、口(便)、也要(也)、跟(同)、去呢可巧(去可巧儿)、花儿(花)、要(若)、可把花儿(却把这花)、那里呢(那里)、丫鬟(丫瞏)、(入画来)、智能儿(智能)、(是)、时候儿(时候)、智能儿(智能)、(就)(以上反面),共计24处。
相对青石本,仓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的异文是(斜线之后文字分别为青石本、程甲本):倒反为 /反倒(倒反为)、携花至 /拿着花儿到(携花至)(以上正面);便 /口(便)、花 /花儿(花)、时候/时候儿(时候)(以上反面),共计4处。附带指出的是,“要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那里呢”一句,据汪氏校勘记称,胡藏本作“要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此则比仓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等多一“这”字。如此,则胡藏本亦有独特异文。但究竟是原本如此,还是汪氏校勘之误,因胡本下落不明,不得而知。
仅从第七回而论,青石本远离程甲本,而其他本更近于程甲本,那么有两种可能:(1)青石本承袭仓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诸本而来;(2)青石本在仓石本、中本、吴本、陈本、津藏本诸本之前,而第三次排印诸本时,程高又“覆集原本”校勘而回到初版。笔者认为,结合本文有关第三回“第十五”叶异文论述,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不过,似乎还有反例。程甲本第54回“第四”叶“媳妇道”与“外头唱的是八义……”句之间,因脱文而造成行文不通,青石本、陈本、中本、仓石本、津藏本均脱。现存北图藏程甲本上此处旁添:“给金花二姑娘的麝月等道”(11字),陈本原本处亦有毛笔旁添,作“是送给金花二姑娘的麝月等又笑道”(15字);亚东本重排本、东观阁本、藤花榭本、王评本、妙本和三家评本,作“是送给金花二姑娘的麝月又笑道”(14字),无“等”字。
现存重印活字本中,唯独上图藏本不阙文,作“是送给金花二姑娘吃的麝月又笑道”(15字),比东观阁本、王评本多“吃”字。抄本中系列,杨藏本、戚序本、庚辰本作“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17字)。总之,诸种翻印本中,唯独上藏本不脱文,而东观阁本、王评本、妙复轩评本等亦不脱文,可见其并非直接承袭程甲本而来,各本底本与上图本有着同源之关系。
关于“异植字版”现象,胡文彬、王三庆、顾鸣塘等先生早已论述,例证并不鲜见,但是对于这类现象,能否以刘世德先生所谓的“错误在先,改正在后”为判定版次的标准?笔者持怀疑态度。
譬如,程甲本第七十四回“第二”叶“细想那日有谁在此”之“有”字,陈本作“有”,不误;而青石本、中本误作“白”字。仔细辨识,陈本“有”字,刷印墨色较重,且偏倚不正,应为后来置换活字。
再如,该回“第三”叶“很不必”之“很”字,青石本误作“狼”字;而中本、陈本却作“狠不必”,不误。(仓石本第七十四回活字版为程甲本)
上两例如按照刘世德先生主张的“一般的认识是:在同一种版本内,倒置者(错)的版次在先,纠正者的版次在后”,似乎可推论:陈本应在青石本、中本之后。
但其实未必如此简单,诸本还存在反例。如,程甲本第一回“第三”叶“大不近情自相矛盾”之“相”字,青石本作清晰的“相”字;但仓石本、中本、陈本、津藏本却模糊不清,似作“木日”字样。如按照“错误在先,改正在后”的规律,似乎又可推论青石本在陈本等本之后——与上述结论相反。
再如,程甲本第五十四回“第一”叶“随了贾珍趋至里面”之“趋”字,青石本、中本、吴本、胡藏本、津藏本均作“趋”,而陈本独作“趕”,有误。以上两例,似乎又说明陈本先于诸本,但这与上论又矛盾。
又如,程甲本第六十九回“第二”叶“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之“行”字,中本、吴本作倒字,而陈本为正字。由此,刘文称:“中本、吴本和浙本不处于同一个版次,中本、吴本在先,浙本在后。”其实,青石本、仓石本、津藏本亦均为正字,如按刘先生正字当在后的“一般的规律”,那么会得出青石本刷印晚于中本、吴本的结论——但实际上,青石本、仓石本此回活字版为程甲本的。
因此援引“异植字版”讨论版次先后时,尤其要慎重。其实,据“异植字版”而判定各本版次先后的“一般规律”,刘文中也有现成的反例。
如,中本第一百一十六回“第四”叶编码虽然存在,但是该叶活字内容是重复“第三”叶的,即原本属于“第四”叶的“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480字脱落了,怀疑排字工疏忽了。此处,青石本活字版同于程甲本,因此不存在问题,但文本为甲本;亚东重排本文字内容不缺,但文本属于乙本。
经查,此叶陈本、吴本、仓石本、津藏本均不阙,文本一致,且不同于程甲本活字版。再仔细比对程甲本与重排本活字版,两者在第一百一十六回“第四”叶的活字差异达十三处,如着与著、靣与面、聼与聴、来与來等。因此,陈本等确实为重新排印本。除了活字字模有异外,第二次排印本异文达八处(斜线前为程甲本):壮着胆 /仗着胆子、不要是/莫不是、又自啐道 /又啐道、尾儿/尾上、元春妹妹/元春姐姐、林妹妹/妹林妹、都不见人/却不见人、摇摆不休/摆摇不休。
正是因为中本这一独异重叶现象,刘文依据“错误者在先,改正者在后”的规律,判断道:“从第116回看,中本的版次在浙本、吴本之前。”果真如此吗?未必如此肯定。反例也正在该叶。第一百一十六回“第四”叶“林妹妹”,程甲本作“林妹妹”,不误;而陈本、吴本、津藏本作“妹林妹”,有误(排字时字序颠倒了)。那么依照刘先生的“一般规律”,反而推论程甲本应晚于陈本了!此亦证明,“错误者在先,改正者在后”的一般规律,并不能遽判先后——因为排字工也可能致误。
其实,程甲本不误而程乙本误植的现象,在重印本里俯拾皆是。邱华东先生曾把后四十回的程甲本和陈本比对,发现“程乙本中新出现的、独有的排印错误”例证八十余处。正如刘文所举第七回“第四”叶“茶盘茶钟”例,诸本中唯有陈本误作“茶盘茶盘”,他本均作正确的“茶盘茶钟”,刘先生并不因此认为陈本(浙本)版次早于诸本,而是解释为“浙本想把‘茶盘’改成另一种茶具,不料却改错了。可知从版次上说,中本、吴本在先,浙本在后”——对此笔者表示完全赞同。
因此,援引“异植字版”现象判定版次,关键是存在很多非控制因素。因此,刘文似乎顾及于此,而选择了概率为判定标准。但刘文在“十个值得注意的特例”论证中,存在异文举证失实之处,致使讨论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首先,刘文十例举证中已有三例(特例四“行”字、特例九“茶盘茶钟”字、特例十“趋”字问题)前文已讨论,不赘。
其次,刘文十例举证中,既有陈本缺文而中本、吴本不缺文的例子(第七十八回“葫”字),又有中本、杜本、吴本均倒字的例子(第九十七回“鹃”字),更有中本、吴本倒字而青石本、陈本正字的例子(第六十九回“行”字)。如果援引“错误者在先,改正者在后”的规律,那么各本的印刷版次,既在前又在后,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矛盾重重。
再者,就“异植字版”异文举例问题,刘文尚存在文本辨识失误。如,刘文特例一中称:“‘子’,中本空缺。浙本、吴本有此字。”经查,中本影印仍依稀可辨为“子”字。此外,青石本亦有此字。
特例五中称:“话”字,中本、浙本、吴本均倒置,但浙本在倒字上又加印一正“话”字。经查,该例第五回“第十五”叶“话犹未了”之“話”,程甲本不倒字,而陈本底字亦同中本、青石本、吴本、津藏本,均作倒字,只不过陈本又涂改而已。刘文还称:“按:此字在程甲本中也是倒置。”其实有误。经笔者查阅,书目文献版程甲本、北图版程甲本、沈阳版程甲本、吉林文史仿真版程甲本,均不倒字。
还有几例,是影印本辨不清底字的。特例三中称:“三”,浙本作“二”,中本、吴本原作“三”,但后人墨笔涂改为“二”。笔者仔细辨识,中本仍作“二”,并非“三”。此外,青石本、津藏本亦作“二”。特例六中称:“家”,中本、吴本同,浙本原字不清,后加印“家”字,疑原字亦当是“夜”。经查,青石本、津藏本亦作“家”,而非“夜”字,可见陈本底字亦应作“家”,后人涂改而已。特例七中称:“笑”,浙本、吴本同,中本原字不清,后又加印“笑”字。经查,青石本、津藏本亦作“笑”字;中本底字不清当为刷印模糊所致,因该处“便笑着”左右行字均模糊。仔细辨识,中本“笑”字重叠,让人误以为是抽换活字所致。
其实,考论版本先后问题,撇开有限的“异植字版”现象,一些特例可以判定修改先后。除了前文所论青石本第三回“第十五”叶阙文可判定青石本为早期版次外,还有一个特例也能判定版次先后,即第四十七回重码问题。
程甲本第四十七回,存在两个“十一”叶的误码的问题。最早提出此问题的是胡文彬先生,此后顾鸣塘先生讨论上图藏本时亦曾论及。程甲本第四十七回“第十一”叶后,本应编码为“十二”的叶子仍然标为“十一”,本应编码为“十三”的叶子却误编码为“十二”,结果书口出现两个“第十一”叶,但是内容不漏文。
青石本、中本、吴本均缺“第十二”叶编码和正文(中间“熏坏了……骂一回薛蟠”480字脱文),“第十三”叶编码均沿袭程甲本之误,仍标注为“十二”。陈本此叶亦同误,为后人补抄,补抄文应系程甲本系列,或与陈本后补二十回正文(第八十一回至第一百回)一样底本为藤本系列。
重印本中,津藏本第47回编码正常,“第十一”叶后为“十二”,次之为“十三”,即津藏本修订为正了,但文本内容与诸本一样,仍同于程甲本。据胡文彬先生报告,中国艺术研究院藏齐如山本此处编码正常;而据顾鸣塘先生目验,上藏本此处编码亦正常,均不缺内容。因其没有特别强调异文,故而推论此处文字同于程甲本)。此外,亚东重排本此叶内容同于程甲本,仓石本此回活字版同于程甲本。
所以,仅就第四十七回“第十二”叶而言,(1)程甲本;(2)青石本、中本、吴本、陈本均阙叶;(3)胡藏本、上藏本、津藏本均不阙叶;(4)仓石本即程甲本。因此,诸本印刷版次依次为:A=D→B→C。
综合以上,结论如下:
1.本文所论六种《红楼梦》活字印本,属于萃文书屋重印活字本,均存在“异植字版”现象。
2.活字印本中,仓石本、青石本是两部混有大量程甲本叶子的混装本,但其版本价值不容低估。特别是青石本,当是重印活字本中最早的过渡本,是名副其实的“第二次印本”。该本总目异于诸本而独同于上图本,可证青石本与上图本有着直接的递嬗或亲缘关系。
3.从程甲本到纯乙本,萃文书屋经过多次、多回修订,产生一系列“异植字版”的过渡本。过渡本中,中本、吴本版次在前;陈本、胡藏本、仓石本等版次在后。
4.相对于诸本,陈本虽然残缺但是一个全面修正的后期活字本。从绣像部分而言,该本修版晚于诸本;从正文来看,残缺部分和叶子,系据坊间“俗本”补抄(第三回末叶、第四十七回十二叶以及后二十回正文),系程甲本系列,底本应是藤本。
5.在现存九种《红楼梦》活字本中,津藏本是过渡本的终结者——最后一个《红楼梦》活字版。诸本阙文处,该本均有完善、修订,在所有过渡本中存在独特的版本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