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樱庑漫笔论词（下）

况周颐原著

孙克强 李倩点校整理

四五

乙丑五月，旅寓吴门，汪甘卿（钟霖）奉其太夫人《佩秋阁遗稿》见贻，诗二卷，词、骈文各一卷，其《红叶》、《黄叶》两词，尤为卷中佳胜。《红叶》调〔台城路〕云：“枫林坐晚霜痕染，嫣然酒颜新醉。驿路魂消，吴江梦冷，都是者般风味。诗情漫拟，似付与寒姿，冶春争丽。半壁残山，断霞横抹夕阳外。长亭多少送客，数程如画本，鞭影遥指。艳却非花，鲜宜著雨，搅作（去声）离人红泪。休随逝水，便吹去闲阶，海棠秋比。乐府吟来，恐余愁未洗。”《黄叶》调〔霜叶飞〕云：“夕阳路诗筇瘦村，平林秋意如许。天涯可奈感飘零，恁打头飞处。向晚菊、篱边认误，漫教倦客吟愁句。只一夜霜华，顿减了浓阴，尽西风便吹去。 何况画里江南，几人家在，此时归棹无主。那禁摇落好年光，散似搏沙聚。向禾罷稏、村头且住，柴扉乱逐昏鸦舞。剩有著书身，槭槭萧萧，闭门听雨。”〔台城路〕阙“漫拟”“逝水”“未洗”字并用去上，守律谨严。〔霜叶飞〕换头固佳，过拍尤语淡意深，是善学清真者。太夫人姓吴氏，名茝，字佩纕，吴县人，诗词古文外，画花卉宗没骨法，兼工山水，有卷册行世，鉴藏家多重之，为吴县许鹤巢前辈（玉瑑）女弟子，其遗稿许先生为之序。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七日）

四六

晚唐五季之间，词流喜借字属对。如杨凝式贴：“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骋味之始。”借“韭花“作”九花，“对”一叶“之类是。客岁孟秋沪西富商某（某园主人）生日，盖双寿也，或集汉史晨碑字为文，书 称祝。吴音“史”读若“徙”，“史晨”对“生日”，犹“九花“对”一叶“，属辞工巧，寓意深隐，谑亦虐矣哉，而彼昏不知，方且以为荣，而津津乐道，抑亦甚可怜矣。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

四七

刘翰怡近词，〔蝶恋花〕三首，为三兰画兰三枝并题，藻思倚合，芋绵温丽，读之齿颊俱香。“影事鬟天时记省。点检离襟，犹有余香凝。回首江皋仙路回，素心珍重双珠赠。 试问小名羞不应。玉刻苕华，看取琼枝并。画里芳姿娟更静，三生乞与兰因证。”“眼底群芳斋俛首。天与娉婷，不数芝三秀。几话同心携素手，浓香未澣襟痕旧。 仅意相思从别后。九畹而今，却种双红豆。纫佩情芳君念否，一年容易秋风又。”“愿傍兰苕为翡翠。璧月琼筵，曾几甍腾。珠树三花明赤水，芬芳未抵千金意。 自昔国香称服媚。画里真真，消得人憔悴。甚日凭肩呼小字，碧纱烟语喁喁地。”三兰姓钱氏，越国妙姬，容翰双绝，妆阁在钱塘江上，非俗客所能到也。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四八

集宋人词句为楹言，吴门顾氏怡园外，以南浔刘氏藏书楼（翰怡京卿近筑）佳构为多。“佳节若为酬（苏轼〔南乡子〕）缥简云籖（李彭老〔高阳台〕）细凭商略（黄机〔沁园春〕），层阑几回凭（周密〔瑞鹤仙〕）青溪翠麓（刘克庄〔满江红〕）正好登临（史达祖〔齐天乐〕）。”又：“琅函聊璧（陈师道〔满庭芳〕）藜阁翻芸（姚勉〔沁园春〕）元龙豪气横秋（詹正〔临江仙〕）共嬉遨（李昂英〔水调歌头〕）岁寒伴侣（周密〔绣鸾凤花犯〕），天上王堂（张翥〔沁园春〕）人间福地（卢祖皋〔沁园春〕）新栋晴翚凌汉（吴文英〔水龙吟〕）面屏障（吴文英〔莺啼序〕）神仙画图（刘过〔沁园春〕）。”又：“是家传（辛弃疾〔声慢慢〕）太乙青藜（刘克庄〔满江红〕）儒馆英游（京镗〔念奴娇〕）伴庄椿寿（辛弃疾〔水龙吟〕），更小隐（辛弃疾〔满江红〕）苕溪渔艇（刘克庄〔沁园春〕）烟霏空翠（邱崈〔汉宫春〕）作岁寒图（陈草阁〔沁园春〕）。”又：“汗青蠹简（刘克庄〔水龙吟〕）罨画帘栊（吴文英〔声声慢〕）怀抱向谁开（方岳〔水调歌头〕）对婵娟（辛弃疾〔满江红〕）香寻古字（张炎〔八声甘州〕）雾阁云窗（京镗〔瑞鹤仙〕）争辉金碧（京镗〔满江红〕）俗尘飞不到（曹冠〔小重山〕）胜竹丝（刘子寰〔满江红〕），风响牙籖（吴文英〔江南春〕）”又：“璇题宝字（张先〔喜朝天〕）绣水雕阑（曹冠〔喜朝天〕）风月试追陪（辛弃疾〔水调歌头〕）我亦底窗翻蠡纸（朱文公〔念奴娇〕）芸帙披香（曹冠〔满江红〕）湘屏展翠（周密〔霓裳中序弟一〕）珠玉霏谈笑（辛弃疾〔千秋岁〕）天开图画肖瀛洲（朱文公〔水调歌头〕）（此联蕙风署名）。”又：“不尽古今情（吕胜己〔临江仙〕）阁上藜光（刘克庄〔沁园春〕）刘郎清啸（刘克庄〔沁园春〕），雅饰繁华地（吴文英〔莺啼序〕）江南图画（周邦彦〔蕙兰芳引〕）王谢风流（辛弃疾〔八声甘州〕）。”楼联须切藏书，较园联随意写景为难。宋词句意，与书楼关切者，殊不多观，集句联中，尤多切刘姓及湖郡之句，允推工巧绝伦。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四九

刘翰怡《题吴丈缶庐诗存词》，是真能知缶诗之妙者，调〔沁园春〕云：“诗人之诗，其心则骚，而笔近韩。似老树著花，枒杈媚妩，奇峰拔地，突兀孱颜。节制之师，无懈可击，当得长城尤五言。论风格，值东阳（乙庵尚书）高密（太夷方伯），方驾吟坛。 须知天帝胡然，凡凌乱之言皆肺肝。念独立苍茫，所遗何世，悲歌慨慷，欲问无天。叠稿如融，长愁如质，略举家风非等闲。阳春曲，问十年沧海，几见成连。”换头“肝“韵二句，笔遒而意彻，非功力甚深不办，非缶翁之诗不足以当之。

刘氏藏书楼楹言，集宋词句，又云：“石渠天禄（姚勉〔沁园春〕）润纳璇题（吴文英〔莺啼序〕）笑谈间（韩元吉〔水调歌头〕）引客登临（吴文英〔莺啼序〕）得意春风群玉府（管鉴〔满江红〕），古简蟫篇（吴文英〔扫花游〕）香深屏翠（李彭老〔壶中天〕）图画里（刘过〔沁园春〕）有人潇洒（周密〔龙吟曲〕）云是清都山水郎（朱敦儒〔鹧鸪天〕）。”又：“檐牙妃翠槛曲萦红（姜夔〔翠楼吟〕）应是琼斧修成（张枢〔壶中天〕）星躔斗柄皆回互（京鏜〔贺新郎〕），山秀藏书池香洗砚（周密〔八声甘州〕）且由醉帽欹侧（吴潜〔念奴娇〕）清风明月解相留（曹冠称（〔宴桃源〕）。”并雅可诵。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五○

彊村朱先生云：“宋词人之侨吴者，世但称贺方回、吴应之诸贤。叔问谓吴梦窗〔鹧鸪天〕‘杨柳阊门’之句，盖有老屋相近皋桥，其〔点绛唇〕《怀苏州》词所云‘南桥’殆指此。又两寓化都寺词，皆有怀吴之思，岂垂老菟裘，固以此邦为可荣耶。”（《彊村语业》〔霜花腴〕题）按：《王氏城坊考》于两宋词人，贺方回（铸）、吴应之（感）、张质夫（粢，有〔水龙吟〕《咏杨花，东坡和其韵》）、元厚之（绛，有〔映山红慢〕《咏牡丹》，见《全芳备祖》）、顾淡云（岁寒社友，别号梦梁词人，著有《梦梁集》，有词，见陶氏《词综补遗》）、曹西士（《豳有词》，见《宋人说部》），均详记其所居，唯梦窗未见著录，似宜考补。

乙丑七月，左湖天婴君木薄游姑苏，集阊门旅邸，蕙风来会。即席微歌，宝琴索词，君木、蕙风连句赋〔浣溪沙〕赠之，每句嵌座中人字，小美玉磨墨，冶叶老四棒砚。词云：“左顾余情到酒边，湖山佳处亸吟鞭（是日左湖冒雨骑驴游虎丘）（蕙），婴伊软说嫩凉天（木）。 风雨茜窗消宝篆，蕙兰芳意托琴弦（蕙），凭君木石亦缠绵（木）。”又：“风满雕栊月满楼，玉容清美蕙兰秋（蕙），红婴消息远天浮（木）。 切莫四弦瑟老大，湖波左计比情柔（蕙），鄂君怅望木兰舟（木）。”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八日）

五一

访校长王君饮鹤（朝阳）不遇，饮鹤工倚声，有《忘我词丙稿》，〔徵招〕云：“嫩晴枝上翻红影，秾春去将过半。丽日正迟迟，倚曲阑人倦。吟魂凄欲断，况门外、风花凌乱。破碎湖山，更谁追问，酒裙歌扇。 泪眼阅沧桑，闲情绪、并入（作平）玉龙哀怨。恨赋写江南，怕题襟尘满。流莺浑不管，惯偏向、愁边低唤。卜消息、镜里年华，讶鬓丝青换。”近作〔声声慢〕《过复成桥仓园》云：“如龙车马，似水楼台，芳华无恙新亭。举目河山沧桑，一霎曾经。铜仙暗伤亡国，费移盘、铅泪如倾。忍重听，风前残笛，水曲哀筝。 还我承平江左，望复成桥下，船火星星。裙屐当年，红阑花底同凭。依稀眼前影事，已登场人物全更。怜旧月，照秦淮谁与送迎？”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日）

五二

吴梦窗曾寓苏州，不徙。〔鹧鸪天〕词“杨柳阊门”之句，堪为佐证也。其四稿中，〔探芳信〕小序：“丙申岁，吴灯市盛常年。余借宅幽坊，一时名胜遇合。置杯酒，接殷勤之欢，甚盛事也。”云云。又〔六丑〕“壬寅岁，吴门元夕风雨。”又“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丙申距壬寅六年，距甲辰九年。此九年中，或先寓阊门，后寓盘门。惜坊巷之名，不可得而详耳。又〔应天长〕《吴门元夕》句云：“向暮巷空人绝，残灯耿尘壁。”极似老屋数间景色。〔浣溪沙〕《观吴人岁旦游承天》句云：“街头多认旧年人。”〔点绛唇〕前段云：“明月茫茫，夜来应照南桥路。梦游熟处，一枕啼秋雨。”曰多认，曰游熟，与〔探芳信〕序云“吴灯市盛常年”皆足为久寓苏州之证。又〔齐天乐〕《赋齐云楼》、〔木兰花慢〕《陪仓幕游虎丘，又重游虎丘》、〔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等阕，皆寓苏时所作。梦窗所云“南桥”即指皋桥，今蕙风卜居，适在皋桥稍北。俯仰兴怀，荃香未沬，素云黄鹤，跂予望之矣。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五三

尝谓学梦窗词，须面目不似梦窗，细按之，却有与梦窗相合处，此中消息甚微。叔雍近作〔莺啼序〕，似乎微会斯旨，虽不能至，庶几近道。词云：“凉蝉乍惊倦枕，黯年时绮绪。闹红晚、双桨凌波，酒消随分归去。度轻暝、娇云菴画，林阴宛宛蘅皋路。隔花深，谁最多情，玉容知否。 明镜奁漪，绛浅翠婉，感芳期迅羽。尽丝柳、犹系斑骓，怨曲吹断金缕。话春愁、红襟旧垒，几消受、落花风雨。更何堪，昨梦重寻，旧移尊处。 衣香脸色，粉怨珠嗁，画中自媚妩。甚侧帽、汝南心事，箧稿珍重，解佩谁要，伫琴愁抚。寒蟾照彻，征鸿过尽，玉珰缄札无消息，忧帘钩、万一西风妒。秋心暗警，凭渠藕玲珑，误人可奈弦柱。 窥妆影事，记曲闲情，剩去尘凝竚。漫记省、无边香色，似水年华，鬓影低徊，棹歌容与。微波脉断，遥山眉样，人时深浅莫更问，早红衣、零落鸳鸯浦。凭阑点检相思，凤纸题残，坠欢慵絮。”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五四

虎丘真娘墓，有集词句联云：“半丘残日孤云，寒食相思陌上路；西山横黛瞰碧，青门频返月中魂。”半丘句，见梦窗陪仓幕游虎丘〔木兰花慢〕。西山句，见梦窗赋齐云楼〔齐天乐〕，皆本地风光，甄采恰合。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

五五

沪滨无山，蕙风词〔鹧鸪天〕云：“匝地娇雷殷画轮，疏钟无力破黄昏。纵然明月都如梦，也有青山解辟尘。”蕙风曩谥山水曰“无情物”（见《词话》卷五），此曰解辟尘，奚翅华袞荣褒，山何修而得此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

五六

曩岁辛酉首春，缶庐为蕙风作唯利是图，画折枝荔支，精丽凝劲，神采奕奕，盖极得意之笔。蕙风自题词并识，缶庐书之云：“夔笙属作是图，以玩世之滑稽，寓伤心之怀抱，可为知者道耳。为设色画荔支，取荔、利同声字。夔笙自题五词，调〔好事近〕‘荔与利谐声，藕偶莲连为例。便作吾家果论，拜缶翁佳惠。多情为我买胭脂，艳夺紫标紫。风味铜山更好，问阿环知未。’又‘风骨信倾城，何止千金当得。十八娘殊媚妩，带宝山春色。 小帘吾欲笑髯苏，日啖仅三百。兰畹近边寒峭，问何时挺出。’又‘双蒂水晶丸，（刘放诗：“相见任夸双蒂美，多情莫唱水晶丸。”）得似同心金断。便拟移根金穴，惜冰肌无汗。 垂条疏密亦寻常，不道见寒暖。总被蓝红江绿，把朱颜轻换。’又‘荔下有三刀，（荔或书作茘）利则一刀而已。刀作泉刀解诂，以多多为贵。 甘如醴酪沁心脾，和峤最知味。照眼红云绛雪，是天然美利。’又‘何必状元红，老矣名心倦矣。安得珠悬宝错，似侧生连理。 缶翁之缶绝神奇，金合贮瓜子。万一兰因证果，在先生笔底。’”辛酉燕九日，安吉吴昌硕并书于缶庐之一角楼，时年七十又八。按：蕙风作唯利是图，越五年于兹矣。顾卖书鬻文，清不知饥如故。（昔人咏梅句云：“清极不知寒。”蕙风食最少，尝自谓清极不知饥。）设遇刷掠神者，将刷掠其所刷掠，神诚聪明，得无望尘却步耶。

（一九二五年十月四日）

五七

昔人有以谜体为诗者，（见《杂体诗钞》）为词者不经见。宋陈德武〔浣溪沙〕云：“山上安山（“出”字）经几岁，口中添口（“回”字）又何时。”是以谜体为词也。

（一九二五年十月八日）

五八

近见友人壁间，有楹言集宋词句：“一月垂天，余山窥牖。十眉捧砚，双髻吹笙。”语兼清艳二妙，亟记之。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日）

五九

李氏南墅（名□庐）壁间，有眉绿老人（顾子山文彬）集玉田、稼轩词句长联：“生意又园林，穿花省路，拨叶通池，傍竹寻邻，携歌占地。把芳心徐说，老去却愿春迟。多准备水西船，山北酒，树底行吟，足可幽棲，书册琴棋清对仗；我志在寥阔，旧雨常来，临风一笑，乘云共语，对月相思，与造物同游，天也只教吾懒，剩安排溪上枕，水边亭，桐荫间道，不妨高卧，茶瓯香篆小帘栊。”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六○

西湖岳庙有严嵩和鄂王〔满江红〕词，石刻甚宏壮，词既慷慨，书亦瘦劲可观，末题衔华盖殿大学士。后人磨去姓名，改题夏言，见《蕙榜杂记》。亦犹马士英画，改闺人冯玉瑛耳。夏言和鄂王词，见《兰皋明词集选》。“南渡偏安，瞻王气、中原销歇。叹诸公、经纶颠倒，可怜忠烈。曾见凄凉亡国事，而今惟有西湖月。睹祠官、梓木尚南枝，伤心切。 人生易，头如雪。竹汗简，青难灭。整乾坤要使，金瓯无缺。后土漫藏遗臭骨，龙泉耻饮奸臣血。恨当时、无奈小人朋，迎朝阙。”《桂洲词》不载此阕，疑即嵩词改名之作。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六一

《蕙榜杂记》述闺秀词两语云：“关山夜半断人行，有来往征人梦。”句诚佳矣。却去两宋名家尚远，入元《草堂诗余》，其庶几乎。

旧藏□雨人世父家信，中一则云：“闻说某某表弟（已下集词曲名）〔好事近〕，不日〔贺新郎〕，从此做〔好郎君〕，与〔好姐姐〕称〔并头莲〕，〔八节长欢〕可也。但须识得〔端正好〕，休再〔脱布衫〕，〔沽美酒〕，学那〔耍孩儿〕，走的〔不是路〕，以致〔懒画眉〕，不知〔念奴娇〕，致称为〔薄幸郎〕也。”盖寓笺劝之意，某表弟者，五陵年少之流也。

（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日）

六二

吴梦窗词〔鹧鸪天〕《化度寺作》后段云：“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澹眉山。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盖直以苏州为故乡，何止曾寓是邦而已。“小窗愁黛”即左与言之“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是时筠塘内子（梦窗有〔天香词〕《寿筠塘内子》）犹寓吴阊也，其〔夜行船〕后段云：“画扇青山吴苑路。傍怀袖、梦飞不去。忆别西池。红绡盛泪。肠断粉莲啼露。“亦复芬芳悱恻，文生于情，令人增伉俪之重。

林君复谥和靖，宋人《说部》如《苕溪渔隐丛话》、《癸辛杂志》等书，皆写“靖”作“静”。梦窗〔齐天乐〕云：“画船应不载，坡静诗卷。”〔木兰花慢〕云：“争似湖山岁晚，静梅花底同斟。”亦皆指和靖，不知何据。

《听秋声馆词话》载有闺秀浦合仙青庐对镜〔临江仙〕云：“记得俪筓侵晓起，画眉初试螺丸。春痕淡淡上春山。乍惊新样窄，较似昨宵弯。 一样敷来仙杏粉，难匀怪煞今番。传闻郎貌玉珊珊。妆成娇不起，偷向镜中看。”今番杏粉怪煞难匀，决非吾曹作艳语者所能道。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一日）

六三

陈质庵（彬）属题《闲轩深坐图》，为赋〔清平乐〕云：“断无尘涴，人境成清可。何必闲云来伴我，早是天空云过。 君家嗜睡图南，一般道味醰醰。斯旨也通禅定，便如弥勒同龛。”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九日）

六四

蕙风近词〔鹧鸪天〕《题画丐丐画图》云：“惨绿韶年付酒杯，江关萧瑟庾郎才。无声诗笔凭谁识？只合髯苏作伴来。（东坡居士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游，下可以伴卑田院乞儿。”）腰带缓，鬓霜催，吹箫我亦老风埃。劝君莫唱莲花落，水逝风飘太可哀。”前调《题王星泉顾影自怜图》云：“返舍义轮不可期，昔游都付玉箫吹。左徒惆怅余骚辩，（《九辩》：“惆怅兮私自怜。”）张绪风流感鬓丝。惊梦蝶，惜驹驰，暂裴回处几矜持。（《汉书》：“昭君丰容靓饰，裴回顾影。”）与杯容易邀明月，与我周旋更阿谁？”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六五

陈蒙庵（彰）属琦儿作《云窗授律图》，蕙风为题〔洞仙歌〕云：“尘飞不度，甚云间如我。放鹤归来见深坐。有松声、合并幽涧鸣泉，风动处，依约宫商迭和。 一邱聊复尔，桐帽□鞋，随分商量到清课。远致属声家，淡墨溪山，君知否，个中薪火。早点检秋期托兰荃，便袅画炉烟，付它寒锁。”附识云：陈生兰庵，有志声律家之学，就余商榷，素心晨夕，此图得其仿佛。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六六

李易安词：“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脱口轻圆，闺人聪明语耳。细审之，实无佳处可言。易安其人，丁易安之时，做此等语便佳，我辈不可作，尤不必学。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六七

彊村近著〔望江南〕词《杂题诸家词集后》，移录如左：“湘真老，断代殿朱明。禁本道援堂晚出（《彊村语业》作“不信明珠生海峤”），江南哀怨不胜情（后三字《彊》作“总难平”），愁绝庾兰成。（屈翁山）苍梧恨，竹泪已平沉。万古湖南清绝地（后五字《彊》作“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王船山）争一字，鹅鸭恼春江。乐府几篇还跳出，斩新机杼蜕齐梁，余论惜猖狂。（后三句《彊》作“脱手居然新乐府，曲中亦自有齐梁。不忍薄三唐”）（毛大可）云海约，明镜已秋霜。但愿生还吴季子，何曾形秽汉田郎，（田紫纶词序，有“自顾形秽”语。梁汾词：“休教看煞，风流京兆汉田郎。”）归老有纑塘。（顾梁汾）迦陵韵，哀乐过人多。跋扈颇参青兕气，清扬恰称紫云歌，不管秀师诃。（陈其年）江湖梦（“梦”《彊》作“老”），载酒一年年。静志微嫌（此四字《彊》作“体素微妨”）耽绮语，贪多宁独是诗篇，宗派浙河先。（朱竹垞）兰锜贵，肯作称家儿。解道红罗亭上语。人间宁独小山词，冷暖自家知。（纳兰容若）销魂极，绝代阮亭诗。见说绿杨城郭畔，游人齐唱冶春词，把笔尽凄迷。（王贻上）研韵律，红友翠薇俱（《彊》作“谈声律，词笔此权舆”）。翻谱竹枝归刌度，重雕菉斐费爬梳，骖靳足相于（《强》作“持配紫霞无”）。（万红友）（戈宝士）留客住，绝调鹧鸪篇。脱尽绮罗（“绮罗”《彊》作“词流”）芗泽习，相高秋气对南山，骎度衍波前。（曹升六）长水畔，二隐比龟溪，不分诗名叨一饭，（“饭”《彊》作“馔”）。（武曾断句：“儿童莫笑诗名贱，已得君王一饭来。”）居然词派有连枝，人道好埙箎。（李武曾）（分虎）南湖隐，心折小长芦。拈出空中传恨语，不知探得颔珠无，神悟亦区区。（厉太鸿）回澜力，标举选家能。自是词中疏凿手，横流一别见淄渑，异议四农生。（张皋文）金针度，词辨止庵精。截断众流穷正变，一灯乐苑此长明，推演四家评。（周保绪）舟一（“一”《彊》作“如”）叶，着岸是君恩。一梦金梁余旧月，千年玉笥有归云，片席蜕岩分。（周稚圭）无益事，能遣有涯生。自是伤心成结习，不辞累德为闲情，兹意了生平。（项莲生）娱亲暇，（九能着《娱亲雅言》）余事作词人。甘载柯家山下客，空斋画扇亦前因，成就苦吟身。（严九能）甄诗格，凌沈几家参。若举经儒长短句，（李莼客《论经儒四家诗》谓凌次仲、沈沃田、王述庵、洪稚存。）岿然高馆忆江南，绰有雅音涵。（陈兰甫）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六八

彊村〔望江南〕词《题诸家词集后》，最二十四首，自陈兰甫以下，并时代较近者，续录如左。“人天梦，秋醒发遐心（《彊》作“秋醒意，抱碧契灵襟”）。（壬秋有秋醒词序）生长茝兰工杂佩，较量台鼎让清吟，衰碧契灵襟（《彊》作“欣戚导源深”）。（王壬秋）（陈伯弢）皋文后，私淑有庄谭。（《彊》作“皋文说，沆瀣得庄谭”）感遇霜飞怜镜子，会心衣润费炉烟，妙不着言诠。（庄中白）（谭复堂）穷途恨，斫地放歌哀。几许伤春家国泪，声家天挺杜陵才，辛苦贼中来。（蒋鹿潭）香一瓣，长为半塘翁。抗志直希天水旨（《彊》作“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较茗柯雄，岭表此宗风。（王佑遐）招隐处，大鹤洞天开。避客过江成旅逸，哀时无地费仙才，天放一闲来。（郑叔问）闲金粉，曹郐不成邦。拔戟异军能特起，非关词派有西江，傲兀故难双。（文道希）前调，意有未尽，再缀一章，海南谓陈述叙，临桂谓况蕙风也。“文章事，得失信心难（《彊》作“雕虫手，千古亦才难”）。新拜海南为上将，敢要临桂角中原，来者孰登坛。”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六九

王饮鹤词学孟晋，录示近作，〔霜花腴〕《偕童伯章、蒋青蕤、汪鼎丞诸公游天平山，依梦窗自度曲四声》云：“绀云暮合，望远天，斜行雁字排空。霜冷烟郊，石荒苔径，楼台乱倚西风。岁华转蓬。话旧游，零落欢悰。怅投林，倦翼难飞，壮怀消尽酒杯中。 京洛暗尘如雾，换伊凉一曲，瘦损秋容。萧瑟江关，凋年词赋，销魂旧日文通。更携瘦笻。侧醉巾，同上吴峰。又登高，过了重阳，晚枫翻锦红。”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七○

填词有三要，曰重、拙、大，非于此道致力甚深不办。山阳闺秀顾伯彤（翊徽，泗州杨毓瓒室）所著《熙春阁词》，庄雅不佻，于重字为近，得之梱闼中，信未易才也。〔瑞鹤仙〕《对月》云：“流萤侵砌碧。正秋澄如水，凉怀吟得。迟花锁娇色。试灭新半臂，缝罗云窄。初生桂魄，镜屏前、柔光几尺。最多情、小幌风烟，邺架旧芸今夕。 遥姮娥天上未，必婵娟忆，更嫌寥寂。藤萝绕石，人影瘦，井梧直。听寒蛩欲语，凭阑心事，江冷波涛梦隔。夜厌厌，银汉无声，玉阶露白。”〔青玉案〕《游愚园》云：“钿车宝马重游地，正秋晚、遥天霁。回步园林苔藓翠，亭前寻到，踏青痕细，女伴今春事。 粉墙迢递鞦鞭戏，云外朱楼沸歌吹。并人凭高无限意。愁边记取，断零诗思，化作飞鸿字。”〔浣溪沙〕《九日登韩台》云：“风雨重阳载酒游，韩台霜叶伴人愁，筑坛勋业叹浮沤。 又见雁行思远道，故飞燕子自清秋，茱萸斜插玉搔头。”前调《病中》云：“朱阁层阴梦未通，丁香长书结成丛，退飞蝴蝶怨东风。深巷□箫吹渐远，疏帘药间沸初浓，抛书人倦绣衾中。”《熙春词》，南陵徐氏辑《闺秀词钞》著录数首，署名作翊徽字。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七一

偶于陈蒙庵案头，见南海陈元孝（恭尹）《独漉堂集》有《哑虎词》，题目绝新，调〔水龙吟〕云：“宵来万籁刁调，阿谁清啸风生苑。仙都仁兽，爪牙空利，肝肠偏善。夜目如灯，斑毛如刺，不惊林犬。但泥沙路上，儿童笑指，蹄痕处，看深浅。 浪说驺虞不践，草青青、经行何损。霁威勿用，忍饥忘食，古今应鲜。负子宏农，乳儿荆楚，化机潜转。待龙从九五，气求声应，大人利见。”以词意审之，哑虎殆虎而不虎者，可以愧世之不虎而虎，虎犹不食其余者，元孝明季布衣，字号罗浮山人。东坡诗：“云溪夜逢瘖虎伏。”注：罗浮向有痖（同“哑”）虎巡山，殆即元孝之所赋叹。

黔俗云：“清平豆腐杨老酒，黄丝姐儿家家有。”黔故罕闻，亟记之。查韬荒《浣花词》，过黄丝〔殢人娇〕云：“前度刘郎，盼到黄丝地面。仿佛认、旧时庭院。墙头马上，更桃花千片。谁得似、撩人那枝留恋。弱态轻盈，柔情宛转。真不枉、色丝黄绢。生拌世世，作金蚕银茧。配著你、合成鸳鸯一线。”

丁眄庭先生箸《切梦月》一书，称引详确，辨析精审，斟酌于义蕴术数之间，济之以多见而识，知微知彰，寓牖民觉世之闳旨，求之近人撰述中，得未曾有。陈蒙庵（彰）题词，调〔金缕曲〕云：“订韵谐宫徵（先生精均学，撰述甚富。）。更精研、神交六侯，异书料（平声）理。不待三更风力劲，悟彻春婆妙谛。长柳后、微言谁继。处世原来如大梦，阿谁窥幻影真如意。先觉者，破玄秘。 一编好作南针指。恁纷纷、蕉隍覆鹿，槐柯封蚁。底事黄粱犹未熟，大可及锋而试。便指顾、华胥醒矣。旧籍张刘牙慧耳，（坊间张三丰、刘诚意解梦书，自云得诸秘藏，实袭君书以售欺者。）笑广微琐语休轻比。应纸贵，洛阳市。”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七二

陈蒙庵与兄质庵（运闦，原名彬，一字伯懌。）竞爽词坛，有二难之目。晋江丁眄庭（成勋，一字钦尧。）所著《切梦月》，质庵题词，调〔减字浣溪沙〕云：“武库青霜试及锋，顿教残醉失惺忪，趾离退舍脱光雄。（趾离，梦神名，见《致虚阁杂俎》脱光，刀神名，见《齐太公兵法》。）蝶栩定应回夜枕，鲸铿须不待晨钟，邯郸归骑莫从容。”质庵乐道好静，书法尤工，得晋帖神髓，不轻为人作也。

明歌者张丽人墓志，宏光元年刻石，在广东白云山。黎节愍（遂球）撰文，见《莲须阁集》，钮玉树撰传，见《觚剩》。丽人名二乔，丽质贞操，卓越千古。武进赵叔雍尊岳有词题此志拓本，调〔月下笛〕云：“石以文贞，花侔质丽，艳尘千古。披苍藓，遥忆三城旧眉妩。□籨璧月成双影，早慧业人天彻悟。仅梅 春寂，能消铁石，广平一赋。 芳绪，莲香句。更采笔镌苕，百花深护。棠梨怨雨，杜鹃犹作吴语。白云已分红桑后，算那日、莼香有土。抚断碣、义熙年，栗里闲情几许。”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七三

祁忠惠夫人商媚生《锦囊诗余》，传本不多，比《惜阴堂汇刊明词》因得足本，属为校定。浣诵一过，尤爱其〔青玉案〕《言别》：“一帘萧飒梧桐雨，秋色与、人归去。花底双尊留薄暮，云深千里，雁来寒度，客有愁无数。 片帆明日东皋路，送别恨重重烟树。越水吴山知甚处。舞移灯影，筝调弦柱，且尽杯中趣。”此词融景入情，不黏不脱，适得宋人法度。

（一九二六年一月七日）

七四

淳安邵次公（瑞彭）谙政术，擅词章，风骨骞举，世人多识其事也。近客京师，暇辄填词，顷寄积稿成帙示叔雍，相与欣赏。千里素心，灯窗晨夕，天涯情味，当复相同。兹移录数首。〔华胥引〕《和陈小树》：“寒灯媚夜，残叶迎风，漏壶初急。恨促蛮弦，啼沾宾枕人未识。不道孤客无眠，滞水西云北。松柏依然，为谁凝想油壁。 胡雁传笺，话如今、旧欢难掷。锦屏双扇，犹堪重题象笔。满眼江山沉醉，待梦魂相觅。闲摊罗衾，怨蛾凄桂林隙。”

〔永遇乐〕《辽东怀古》：“惊梦莺啼，摩霜鹘奋，绝塞无际。照眼烟尘，羽书驰处，万古兴亡地。长河暮水，平沙秋草，迸入乱笳声里。甚匆匆，楼船横海，不敢破空胡骑。 玉龙吹怨，江南春尽，谁洒水天残泪？卑帽辞家，白翖挽劫，怅望英雄起。月明依旧，美人歌舞，渺渺荷花十里。东风转，桃根寸札，鹤归能寄。”

〔清商怨〕：“虚廊啼罢络纬，又玉箫吹起。远树飘灯，凉花垂热泪。 江南千里万里，烟水深楼为谁倚？闭了重门，关山明镜里。”

〔采桑子〕：“红梅偎向愁鸾泣，花雾溟溟。浓睡初醒，明月当楼夜四更。 吴魂轻逐车轮去，银汉无声，幽怨难平。明日烟波路几程。”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一日）

七五

叔雍谓次公近作多指事词，意内而言外，寄托遥深，固其宜也。持此以读次公词，庶几得之，然其婉约端艳，正不为事所拘，细加体会，自得其妙。〔玉楼春〕：“行云不合西楼住，遥夜繁红飞似雨。镜中潮信有来期，屏上春帆无去路。 锦衾四角丝千缕，飘尽柳绵难作絮。君如瑟柱妾如弦，自古一弦安一柱。”又：“长干波浪连天阔，日日吴船乘浪发。来如春梦去如云，昨夜星辰今夜月。 夜堂携手芳菲节，不信花开人又别。胡桐着雨泪难干，密苣偎炉心易爇。”又：“罗衣不怨秋风早，时世梳妆工且巧。冷冷湘女五条弦，弹裂哀云人未晓。 远山隐约双蛾小，应有千金酬一笑。遥遥夜夜滞愁眠，坐对菱花慵自照。”又：“黄莺二月棲难定，三月杨花飞满径。一春无雨到清明，残醉天涯犹未醒。妾如桃花开金井，君似铜瓶辞短绠。坠瓶出水不空回，中有夭桃红泪影。”又：“红楼只在斜阳里，不抵开山千万里。游丝传语讯平安，说与相逢浑不似。 镜鸾照影殷勤寄，贮得方诸千点泪。欲凭环佩领春愁，除是寒裯寻晚睡。”〔相见欢〕《赠归客》：“西楼惊雁飞还，锦书残。昨夜何人猎火、照狼山。千万里，错相倚，玉阑干。回首江南不见、见长安。”

余曩好侧艳之词，或为秀铁面所诃。近来投老，意绪阑珊，固却去不为，为之亦未必能工也。读次公〔玲珑四犯〕，辄为神往。〔四犯〕自序：“十月晦夜，独坐假寐，得高丘云云十四字，度其音律，颇合石帚自制曲。感念离居，情意宛结，因足成之。 柘馆露浓，箫台风紧，明蟾低挂林表。画阑凝望久，亘亘星河悄。今宵梦魂未到，滞欢期，乱烟荒草。翠被温愁，玉珰传泪，肠断几时了。横塘水，桃根棹，想残盟易践，归计难早。满街寒析起，竟夕群鸦闹。高丘万古春无恨，问谁说，蛾眉不好。天欲晓，思量罢，朱颜暗老。”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

七六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七日）

七七

淳安邵次公岁暮渡辽，以词翰遣离忧，见其近作，风骨媚峭，为录存之。词〔梦玉人引〕：“旧经过地。行云散。渺无迹。腊鼓催年。回首可怜轻别。横海孤舟。怕离魂难度、不成相忆。一夜同看。只青天明月。 故衣休换。数啼痕、添了满衣雪。塞北春迟。玉梅何处攀折。望里关山。苕苕飞鸿翼。料伊到、晓恹恹。暗卜归来时日。”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七八

蕙风近缋湘梅作连理枝，自题〔如梦令〕云：“明月一窗谁共证，证取罗浮香梦。丝鬓耐吴霜，来作守花幺凤。珍重，珍重，端合瑶台移种。”

四明周湘云（鸿孙）属题九石图之一曰：“远浦涵星，此景殊难着笔，并非真景，乃是形容奇石，兼顾尤难恰切。为赋词，调〔南浦〕用张玉田体云‘秀极信能奇，乍凝眸，烟水迷离如许。波路旧归帆，遥情在，落月霜天笼曙。瑶光历历，种榆合傍云深处。江影平分秋佇雁，依约在东三五。 仙源谁识支机，恰教人卧看，牵牛织女。望极似涔阳，依南斗，不转楚骚心苦。真姿雪濯，聚星消得髯翁句。丘壑胸中堪列宿，骨傲未须怜汝。”

金松岑（天羽）寄贻近词〔洞仙歌〕《龙堪设酒，招莫君伯衡、毕丈勋阁、亢宙民、李鄂楼，观青阳地扶桑邸后樱花。春色恼人，感成此阙》云：“隔城花好，骋游缰芳甸，醉搦仙云媚情昊。幻霞裾雪帔，魔舞蹁跹，妆抹胜，海国春寒料峭。 百狂拼泥酒，处子墙东，倚俊佯憨背人笑。蓬岛别经年，回首家山，山影受，万花围绕。恁便说麻姑海扬尘，要戏弄壶天，折花春恼。”〔扫花游〕《为印濂题叶小鸾遗影手卷》云：“仙凡路隔，天上聪明，堕红尘劫。吹花唾叶。怕人间绮障，返生兜率。瞥眼惊鸿，笙鹤云中写得。重凄咽。一证无生，再生无术。 晚春愁脉脉。叹荠麦荒坟，试花寒食。冷枫江驿。又疏香阁圯，荞生荆棘。大地山河，换了江南草色。剩留得。砚痕青、小颦眉窄。”

陈质庵（运闿）录示近词，〔清平乐〕《题徐仲可真如空图》云：“神楼画里，山水清空地。隔断西湖红十里，领取如如真谛。 西来大意云何，先生笑指烟萝。忏到文人慧业，真成丈室维摩。”质庵一字伯怿，近有志于声律家之学，所造甚深。与蒙庵、埙箎迭奏，今之龟溪二李也。“襄阳回望不胜悲”诗一句，即四书人名六，妙造自然，殆不能有二。“离家人渐损丰颐”亦成句，即卦名六，皆奇句。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七九

朱沤尹彊村校词图，吴缶老笔也。缶老作此图时年已八十，苍劲浑肃，精力弥满，自言拟奚蒙泉。政恐蒙泉无此气魄尔，又题〔减兰〕其上，亦极俊逸。词云：“金风嫡派，一世词流甘下拜。余事丹黄，远接虞山近半塘。 故山浮玉，梦里消磨文字福。何日归篷，和尔樵歌一笛风。”诸真长（宗元）题词云：“论诗两宋本堂堂，汲古刊成阅海桑。天水厓山供痛哭，累公清泪助丹黄。缶翁晚笔健如何？能状词灵共不磨。持拟此图犹仿佛，听枫园屋旧经过。”陈子言（诗）题云：“钓游旧地公持节，百粤山川共系思。直接东坡寥落意，天涯亭上看梅时。越贤老作吴门客，七宝楼台字字工。闲向词坛纂遗逸，听枫园里烛摇红。回眸犹记玉帘前，荆棘铜驼总惘然。黄浦牵船伴鸥鹭，桃花莼菜过年年。上彊村接竹墩村，藻绘歌谣笔有神。借问当年沈司马，丹青今日几传人。”周梅泉（达）题云：“远祧浙派近毘陵，七子吴中诩审音。不废江河流自在，同光词客迈元金。梦月空青异帜张，北词支派启文襄。能探星宿源头水，终让归安老侍郎。近代词坛数二文，苏辛豪宕异清真。宁知七宝楼台手，散外传灯别有人。善本难求四印斋，半塘心血已成堆。虞山功自先河在，百宋精刊让后来。帘影横波惜别时，销魂绝代冶秋词。遗臣老作听枫客，更耐长年落叶悲。缶叟支难擅写生，空中传恨又图成。忍翻天水伤心局，一角残山分外明。”冯君木幵题云：“侍郎窈窕人，虚襟纳远思。余事及声律，扣心发深挚。宇县人太宵，疏灯耿无睡。下上苦求索，旁皇到一字。深深抉内揵，力欲洩其秘。鹤声出箧飞，弥天鼓清吹。小雅久废绝，赤手造风气。缶翁老好事，画笔见疏致。萧寥水石外，人间此何世。梦中校梦龛，惝怳在天际。定有古衣冠，呻吟通寤寐。”此图此题，数百年后，亦足为词苑增一故实矣。

（一九二六年三月一日）

八○

（《五杂俎》）又云：“自晋唐及宋元，善书画者，往往出于捐绅士大夫，而山林隐逸之踪，百不得一，此其故有不可晓者，岂技艺亦附青云以显耶？抑名誉或因富贵而彰耶？抑或贫贱隐约，寡交罕援，老死牖下，虽有绝世之技，而人不及知耶？然则富贵不如贫贱，徒虚语耳。”曩蕙风撰《词话》有云：“考宋兴百年已还，凡著名之词人，十九《宋史》有传，或附见父若兄传，大都黄阁巨公，乌衣华胄，即名位稍逊者，亦不获二三焉。当时词称极盛，乃至青楼之妙姬，秋坟之灵鬼，亦有名章俊语，载之曩籍，流为美谈。万不至章甫缝掖之士，尺板斗食者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抚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锡山顾梁汾（贞观）有言：‘燠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与谢在杭氏论画之言，有同嘅焉。

（一九二六年三月五日）

八一

无锡严藕渔（绳孙）所著《秋水词》，风格在梁汾、容若之间。〔浣溪沙〕云：“尽日风吹到大罗。金堂消息见横波。暖云香雾奈伊何？ 犹是不曾轻一笑，间谁堪与画双蛾。一般愁绪在心窝。”填词有三要：曰重、拙、大。此词换头二句，可以语大，惜末句远逊。

《秋水词》句：“一生真得几回眸”，蕙风绝喜之，知遇之感，读此为之增重。歌媛潘雪艳，古籍吴中，生长沪上，明慧温丽，卓越辈流，缶卢、沤尹、蕙风，并以娇女侍之。缶撰楹言见贻云：“雪晴小帖论风格，艳色先施比笑颦。”篆书绝精美，以泥金笺书之，尤为难得。

蕙风新词〔八声甘州〕序云：“蕙风生平最怜女，潘女士雪艳，惠然肯为吾女，快且慰矣。蕙风有两女，雪艳明慧，殆有过之，昔人所谓女中之主也，为制词以张之。”“向天涯能得几情亲，谁知更娉婷。见盈盈一拜，便如真个，掌上珠擎。念汝人天绝艳，冰雪净聪明。为我莱衣舞，宛宛婴婴。 准拟香词按拍，待趋庭付与，不栉书生。听珠歌一曲，娇啭似新莺。（蕙风少作，有《新莺词》。）好相贻、信芳兰茭，要万千、珍重慰余情。千金意、佇婵娟月，来证深盟。”〔高阳台〕《正月十六夕听歌，为雪艳赋》云：“碧玉年芳，红牙曲丽，当垆妒煞文君。（是夕雪艳饰酒家女。）遗世仙姿，萼华姑射同论。海棠文杏寰中秀，总输他、玉雪精神。倚新妆、如此韶年，如此初春。 剧怜纨素吾娇女，度珠声清历，皓齿丹唇。（左思娇女诗“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又“浓朱衍丹唇”。）解驻歌前，吴云依约闲身。寄生芳草金荃艳，说钟灵、古断乾坤。（剧场以乾坤名）为谁消？庾信平生，无限酸辛。”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一日）

八二

江宁第一女子师范胡君（汾）来函，附丙寅岁首贺词，调〔沁园春〕：“南极丙星，东作寅宾，凤律始更。喜春生江管，烟云五色；诗吟宋艳，冰雪双清。颂柏铭椒，歌莺舞燕，却羡门庭瑞霭盈。新年乐，有梅花索笑，竹叶多情。 年来已厌言兵，愿从此销为日月明。幸金尊同醉，玉箫共奏；虎母耽视，凤有和音。君展鹏程，我惭蠖屈，莫被浮名误此生。遥飞柬，祝朝朝如意，岁岁承平。”词颇华整，具徵工力甚深，而书法娟秀，雅近簪花高格，意者其为校中之才隽云。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三日）

八三

宋宣和中，上元张灯，许士女纵观，各赐酒一杯。有夫妇同游而相失者，妇至端门，饮赐酒，窃怀金杯。卫士见之，押至御前，妇曰〔古鹧鸪天〕词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阵笙箫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惟恐公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道君大喜，遂以金杯赐之。今卫士送妇，此元夕故事绝韵者。

丙寅元日，白龙山人为缶庐绘小像。缶自题云：“挂瓢风已讐双耳，依佛文难成反身。未是清空为尘土，长裾摇曳尔何人。”沤尹题词，调〔虞美人〕云：“平生三绝诗书画，占断闲声价。江南一月宰官身，拂袖归来真作义熙人。醉中无复逃名地，薇葛余清泪。本来身命甲辰雄，才信江山尘土尔清空。”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五日）

八四

论词以两宋为集大成，而北宋尤多高手，以凝重写端庄。国初浙西诸派，但事结藻韵致，已落下乘。论者多谓为南宋开其源，实则东山乐府，鬆俊处固不可及，然已失拙大重之三要。莩甲有自，未可即归之南宋，其〔小重山〕“枕上阊门报五更。蜡灯香施冷，恨天明。青苹风转移帆旌。桥头燕，多谢伴人行。 临镜想倾城。两尖眉黛浅，泪波横。艳歌重记遣离群。缠绵处，翻是断肠声。”又“月月相逢只旧圆。迢迢三十夜，夜如年。伤心不照绮罗筵。孤舟里，单枕若为眠。 茂苑想依照，花楼连苑起，压漪涟。玉人千里共婵娟。清琴怨。断肠亦如弦。”等尤具面目，后来学者，以周柳之不可幸至，而取径于秦贺。其至者容似饮水，而凝重之体态，遂不易复得矣。起衰阵靡，此中之消息，正不可不知。

欧阳修《六一词》〔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三字联用，词中以为创见，实则诗中固尝有之。刘驾“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又有一句叠三字者，吴融“一声南雁已先红，槭槭凄凄叶叶。”欧公正可方驾刘、吴，实则文人狡狯，固复无所不可。惟张颠作草，忽觉神来，则语意自然，情致婉约。若出之凑作，则自有捉襟露肘之弊。不特造句，即独木桥体回文体等词，又何独不然。学者既不可以词损意，又不可强意造词也。

宋僧多工词翰，仲殊其尤，盖一时风气所被。缁素同流，泽溉声施。有不期然而然者，然仲殊固有托而逃者也。姓张氏，安州进士，弃家杭州，居吴山宝月寺。其时时事日非，愤慨绝俗，拔剃世外，而又未能忘情，则一以孤愤之旨，寓之翰墨。其词言婉而讽，而又不失忠厚之旨，缘情纬事，寄托遥深，宋僧盖少与颉颃者。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

八五

杨用修《词品》云：“《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牌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鮫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遥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得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按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别有据。第以江尝入洛，太愦愦矣。余按杨好伪托古人之作，塘水初成，谓为后主，则此或亦所自弄狡狯耳。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九日）

八六

辛幼安建康寿史致道〔千秋岁〕一词：“寒垣秋草，又报平安道。”人争传诵，尝笺者曰：“按《宋史》高宗绍兴三十二年，立建王为太子，时史浩为王府教授。是年金人掠边，高宗亲征，而江淮失守。廷臣争陈退避计。太子请率师为前驱。史浩言太子不宜将兵，乃草奏，请扈跸以供子职。上亦欲令太子遍识诸将，遂扈跸如建康。太子受禅于建康，是为孝宗。隆兴元年，以史浩参知政事。是年山东忠义耿京起兵，复东平府，遣其将贾瑞及掌书记。辛弃疾来奏事，召见授弃疾承务郎弁，以节度使印告召京，会张安国杀京降金。弃疾至海州，闻变乃约统制王世隆径赴金营。安国方与金将酣饮，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遣之不及，献俘行在，斩于市。弃疾改判建康，年才二十三。此词尝作于是时，又沈际飞以闵刻本抹凤诏看看到及从今尽是中书考二语，谓其近亻坒）。是并未读史，盖仅以寻常寿词目之者也。是时戎马倥偬，终日播迁。幼安一见史浩，而即以汾阳恢复规励之。义勇之气，溢于言表。史浩相孝宗，虽未能全行恢复，而得以安然，史称其忠，谥文惠，则此词亦未为失言也。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

八七

梦窗词咏汤〔杏花天〕：“蛮姜豆蔻相思味，算却在、春风舌底。江清爱与消残醉，蕉萃文园病起。停嘶骑、歌眉送意。记晓色东城梦里。紫檀晕浅香波细，肠断垂杨小市。”咏汤之作，绝所仅见。细按词语，汤中有姜有豆蔻，故色泽似紫檀。夫以姜作汤，近或以愈寒疾，而加入豆蔻，则殊罕有。豆蔻味亦辛温，与姜同嗜，未为不可。其曰文园病起者，容亦以为却寒之助乎？而换头“停嘶骑“下云云，又似困酒之疾，近治醉或用酱油作汤，未声以姜作汤。然豆蔻则固醒酒之需。梦窗此咏，其为却疾醒醉，不可得考，要为尊前韵事矣。朱校本谓集中〔瑞龙吟〕词有“蛮江豆蔻”句，用韩偓“蛮江豆蔻连生”语也。姜为江讹，则此为豆蔻汤，无蛮姜，必为解酲之饮，然豆蔻汤不当作紫色。二说论定，容俟知者。

叔雍自常州来，具道其乡天宁寺之胜，僧众数百，拥田万亩，香积所供，日以五石计。占地至百余亩，凡仓房船舶供应之具，无不尽备。殿宇尤宏丽，视灵隐或加伟，辄语之曰：“毘陵故多僧，且与君家有缘。”汪大有《水云词》〔洞仙歌〕：“毘陵赵府，兵后僧多，占作佛屋，宁非华宗雅居耶？”词云：“西园春暮，乱草迷行路。风卷残花堕红雨。念旧巢、燕子飞傍谁家，斜阳外，长笛一声千古。繁华流水去，舞歇歌沉，忍见遗钿种乡土。渐橘树方生，桑枝才长，都付与、沙门为主。便关防不放贵游来，又突兀梯空，梵王宫宇。”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八八

瞿安近词〔减字花木兰〕，序云：“苏州第二女师范学校毕业生毛杏秀，字慧云。数年前，偕孟禄博士，参观陆军工艺场，过北仙泾桥，车覆堕水死，顷将改仙泾桥，名曰杏秀，并筑慧云亭。征诗文辞刻石。余占此解应之。”“风波咫尺，身逐胥涛留不得。渔火江枫，行客愁听半夜锺。 西郊欵段，陌上归时须缓缓。楚魄重招，应踏杨花过此桥。”此题绝凄艳，词亦婉至雅令，允推绝唱。

宋时江西词流极盛，兰畹金荃，流风余韵，至今犹有存者。蔡松筠（楨）录示近词〔翠楼吟〕《依帚四声，次瞿安韵》云：“鹤警辽东，鸿飞楚北，声声送来霄际。高寒秋宇洁，但弥目凄清霜气。江枫遥睇，又染出愁红，征夫红泪。生如寄，冷芳垂暮，看随秋悴。 忍记，新柳当年，也望春京国，五陵驰骑。劫余归卧久，甚情绪商量文理。风云斯世，慨磥落人豪，沉冥天意。金瓯碎，海禽难捕，独醒知未。”〔拜星月慢〕《某氏园见败荷感赋，和清真韵，并倚四声》云：“雁足音沉，虹腰秋暮，小立遥天欲暗。一往愁心，著芙蓉荒院。忆初过，但觉凌波洛艳堪拟，晓日朱华明烂。水佩烟裳，恍三生曾见。 梦魂中、惯识迎人面，重来处、怕近危阑畔。怅恨冷露惊，飙卷红香飞散。剩凄凉、旧月临池馆，残蛩病，竟夕谁吟叹。忍念那、七孔冰丝，独丝连不断。”〔水龙吟〕《金陵怀古，次伯秋韵》云：“蒋山依旧嵯峨，碧随秋尽衰容露。东南故国，几番经历，胜时歌舞。金粉灰飞，绮罗云散，板桥秋树。问珠帘十里，遗踪觅遍，分明是，青溪路。 休说兴亡千古，泣新亭、后先人去。销沉王气，江山如此，英雄谁数。遥想当年，菜佣烟永，只今奚取。怕登楼放眼，斜阳巷陌，总伤心处。”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