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桐
生变
天刚亮,林小凌醒来,丈夫刘志远还睡着,呼吸有点重,但还均匀。这一晚上她醒了若干次,每次都为听刘志远的动静。
林小凌感觉头有点发沉,还是轻手轻脚起床,去厨房给要上学的女儿准备早餐。家里的大房子卖了,从优雅宜人的小区搬来这栋普通公寓。搬家时,看着那些藏着温暖记忆的家具被人搬走,她对女儿说:好日子坏日子都要会过,好日子不张扬,坏日子不埋怨。
半年前,刘志远的生意突遭一连串打击,下游几个厂家回款困难,上游原材料商频频催款,工厂停工待料,工人没钱发工资,还有电费、厂房租金……刘志远贷款无门,求到亲戚朋友门下,都说自己也困难,借个一两万的还行,还不还都没关系,别的就爱莫能助了。
结婚以后,林小凌就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她是个绵软的与世无争的人,非常享受这种单纯的生活。没想到这种生活戛然而止。更糟的是,厂垮了,丈夫的身体也撑不住了。他整夜整夜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地折腾、叹气,频频上厕所,更有甚者不管不顾地捶枕头捶床,而且怕光怕风怕声音。
林小凌已经带着刘志远跑遍了全市的大医院,托了若干个熟人,找了无数位知名的专家,做了各项检查,从脑部到肠胃到大小便,所有指标都正常。大多数医生都说多运动,多与人接触,多晒太阳,这个病就会好,因为这个病叫抑郁症,关于它的病理、病机没有人说得清楚。药开了很多,百忧解之类的,吃了跟没吃一样。
林小凌上网查抑郁症,查到央视名嘴崔永元是个抑郁症患者,人家照样主持节目,林小凌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可又查到一则权威资料说抑郁症患者的自杀率是20%,她的心又吊到了半空,想到丈夫最近常说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之类的话,眼泪就下来了。她爱丈夫,爱女儿,爱这个家。她想,我们一家人谁都不能缺,不能!
出游
五一节就要到了。林小凌叫弟弟林超在五一长假带大家出去走走,他有一辆八人座的面包车。
往哪儿走呢?往南吧,南方天气暖和,阳光多,对刘志远康复有好处。刘志远在妻子和女儿的鼓励下也对这次旅游有了些期待,也许走一走,换换环境,睡眠就改善了呢,就有胃口了呢,心里如沉了一块石头般的难受劲就减轻了呢。
五一长假的第一天早晨,林小凌一家和林超一家欢欢喜喜地出发了,感觉又是一晚没睡的刘志远也装作轻松高兴的样子上了车。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刘志远一直在努力寻找外出的新鲜和兴奋,可是不行,心里仿佛更加压抑和黑暗。
这天,夜宿山里人家,条件简陋了些,但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霓虹灯,只有风吹树梢和满天星斗。晚饭是腊排骨炖小红豆,地耳子炒鸡蛋,红烧茄子。厨房里飘着香气,大家都说好饿啊。刘志远也觉得有了食欲,可一端起碗,刚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就觉得那饭粒就像小石头子儿一样硌得满嘴都痛,炒鸡蛋像一团干涩的棉纱,放了辣椒的红烧茄子简直就像在嘴里放了一把火,至于腊排骨更如干柴一样戳在舌头上,刘志远几乎要背过气去。肚子饿着,却又吃不进东西,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了。
林小凌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大概以为刘志远也跟大家一样轻松开心,就自顾自地吃喝去了。刘志远艰难地吞了半碗饭,喝了一碗汤。他羡慕地看着大家吃得酣畅淋漓,在心里恨自己、厌弃自己,是个什么人嘛,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高兴不起来,这样的人哪里还配活,不如死了的好!
吃完饭,大家又到星光下散步。刘志远觉得整个身子都晃悠悠的,每一脚踩下去都不踏实,心里更是难受之极,但又不能说。
这一夜,对刘志远就是一场煎熬。在熟悉的家里,尽管失眠,总会有迷迷糊糊的时候。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每个细胞都敏感地竖着耳朵,所有的声音都跑来集合了。隔壁房间林超的鼾声,有人在说梦话,外面的风声,狗叫声,而身体又极其困倦。正常人身体困了,大脑就会自动关闭,进入梦乡,而他的大脑、身、心皆各自为政、各有主张,相互打架。如此折磨了一夜,刘志远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
林小凌醒来,见丈夫半睁着眼,很自信地问:山里安静,睡得好?刘志远气若游丝地说想回家。林小凌又吃惊又为难,两家人兴高采烈地出来,才第一天,怎么就说回呢!刘志远指指心口,说:这里难受,太难受。林小凌给他揉胸口,不解地问:怎么个难受法,你能不能形容一下?刘志远转过脸朝墙,不理她了。
林小凌立即去找弟弟商量。
林超一听就愣了,他搞不懂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娇气难伺候。林小凌拿出地图来看,此地到南宁约有一天车程,她说:到了南宁,你们继续去北海玩,我跟志远坐飞机回家。林超气鼓鼓地说:让他一个人回去,你跟我们一起去玩。天下哪有这样的病,啥都查不出来,又要死要活的?林小凌叹口气。
林超帮姐姐整理行李。林超说:姐,当初你就不该辞掉工作。林小凌说:当初不辞,现在也要辞,不然谁照顾他?林超没想到姐姐会这么想。
姐姐家遇到这样的打击,做弟弟的不可能不担心,从小就很弱不会争强算计的林小凌,要怎么撑起这个有些摇摇欲坠的家?有没有因为经济突然窘迫而不知所措?没想到林小凌不哭不闹,和以往过日子一样,打点着家中事。
林超小心地问:“以后怎么办?他要是老不好呢?”林小凌说:“不可能吧,又不是绝症!”林超私下里对老婆说:“我现在了解我姐了,她真的很强大!死心塌地爱一个人,死心塌地做一件事,女人有自己强大的方式。”
到了南宁,分手时,女儿凑到林小凌耳朵跟前,说:“妈,其实我也想跟你们回家,但我怕扫了舅舅、舅妈的兴,我代表我们全家呢,你说是不是?”林小凌笑了:“想玩就去玩吧,你爸有我,放心。”刘志远摸摸女儿的头,心里艰难地想:“有这么好的老婆和孩子,自己也一定要争气,要好起来。”
扶持
有朋友知道了林小凌家的事,介绍了一位老中医。于是林小凌每天的工作里增加了熬药一项。原以为熬中药很简单,可是这位老中医的医嘱特别多,药要先用温水浸泡半小时,要加多少碗水,有的药材需用酒泡,有的要用醋炒,有的要用盐炒,有的要捣碎,有的要先熬,有的要后放,有的要用布包着熬,有的不能见火要烊化,有的要饭前服,有的要饭后服,有的要临睡前服。还有饮食的注意事项,不能吃生冷食物,水果也要开水泡热了吃;鸡肉是热性的,要炖着吃,鸭肉是凉性的,要吃烤的;少喝牛奶,多喝豆浆……林小凌一一记在本子上。
刘志远颇有疑虑,是不是老中医故弄玄虚?林小凌说: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再大的麻烦我也不觉得麻烦。
为感激林小凌,刘志远也特别配合,按时服药,起居有时。浓稠的药汤,一扬脖子就喝下去了。早晨天亮就起床,伸展阳气;晚上九点就上床静息。往日为公司跑业务、应酬而日夜颠倒的作息,慢慢地调整回来了。
家里终日弥漫着草药的气息,刘志远担心女儿不习惯这味道,女儿安慰他说这叫药香,还说我们全家都要努力,爸爸更要努力。刘志远觉得歉疚,他就怕这么麻烦家人,自己还是不能好起来。再想想当初为了拼事业,觉得一切皆可抛,真是幼稚。大病袭来,人不能自主,站在背后支持他的,还是妻子女儿。这才真是千金不换。
服药两月后,刘志远觉得以前那些气短气促、身心烦乱、情思凄惨的状况有所缓减了,虽然睡眠还是很差,但不那么怕光、怕声音了,有时还能跟在林小凌后面去超市,去街上走走。只是不能碰到熟人,如果熟人询问两句,刘志远会紧张得呼吸急促,甚至大汗淋漓,林小凌就得赶紧带他回家。
老中医调整了用药,又介绍了一位民间针灸师,林小凌立即带着刘志远前去。扎针需要天天治疗,而且要早去,否则就没有床位了。针灸师住在城西,如果穿越市区,必定堵车,只能绕道外环高速。
刘志远担心妻子太劳累,每天开车去诊所,回来还要熬药、做饭。林小凌说:不怕,以前看着你生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我能帮上你了,感觉很得劲的,真的!
刘志远从小就怕打针,现在他硬着头皮上。针灸师在他头上、脚上都取了穴位,有的麻,有的胀,有的没什么感觉。扎完针,有时感觉整个头盖骨都被揭开了,风从上面凉飕飕地吹过,那感觉很恐怖;有时又觉得头皮不存在似的,用手摸摸都是木木的。如果没有妻子期待、鼓励的眼睛,没有她的牵手,刘志远没有勇气躺在那里。
林小凌则记着老中医的话:来年开春,春气一起,定有转机。
暖意
立冬了,小雪、大雪了。冬至过了,就是小寒、大寒,接着就该立春了。林小凌觉得日历是一个给人温暖和期待的标识,以前她很少关注农历。
立春过后是雨水,天气仍旧冷得厉害。倒春寒快过去吧!林小凌数着日子过。刘志远仍然每天服药,每天扎针,林小凌的每一天都很忙碌。病情似乎胶着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刘志远又开始焦躁。
过几天又该去看医生了,林小凌不过提了一句,刘志远突然拒绝讲话。第二天,林小凌出门买菜,遇到熟人耽误了一阵,回家就看到一张离婚协议书。刘志远把现在仅有的财产都给了她。
林小凌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半晌出来,端来一碗热稀饭,哄着刘志远:“里面有切得极细的菜叶呢。”刘志远已经平静下来,顺利地喝了稀饭,林小凌鼓励他再吃一个小笼包子……
林小凌陪着丈夫复诊,听见老中医说,病去如抽丝。她对这“抽丝”一词真是太有体会了,丈夫的病丝细得看不见摸不着。
快到惊蛰了,终于有了暖意。
这天,林小凌买菜回来,看见刘志远在打电话。刘志远好久都不碰电话了。林小凌忘了放下手里的菜,站在那里呆呆地听。刘志远在给一个叫老何的说话,问欠款的事。放下电话,刘志远对林小凌说:明天,我要去找老何。林小凌心里激动,表面平静,说:好,好的,我陪你去。
刘志远走出家门了,不是去看病、扎针,而是去讨要欠款。他能和熟人打招呼了,能跟陌生人握手了,他还去查看了停工一年之久的工厂。虽然仍在服药,但他的言行举止跟正常人一样了。
刘志远一天比一天好,从前的气势、魄力和精明又逐渐回到他身上,只有林小凌看得最清楚,体会得最真切。林小凌心里暖洋洋地充满了感激,对这年的春天,对女儿,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