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长子情结与《弟兄》

2013-07-15 10:59顾农
博览群书 2013年2期
关键词:弟兄周作人鲁迅

○顾农

兄弟决裂与《弟兄》主题

1923年7月,鲁迅、周作人兄弟决裂是一件伤筋动骨、影响深远的大事。鲁迅迁出本来合家同住的八道湾大宅子,生了一场大病,搬了两次家,直到1924年5月入住西三条胡同21号才算安顿稳定下来,开始新一轮的工作和生活。

周氏兄弟失和的根子在于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周作人昏聩糊涂,一味迁就他那个歇斯底里的日本老婆,铸成大错,从此失去了最关爱他的兄长,也失去了最宝贵的诤友。如果说鲁迅也有什么责任的话,那也许是他的长子情结过于沉重,总想维持住一个大家庭,为此他作了许多努力和牺牲,但效果并不佳——在新的时代风尚里,旧式大家庭已经维持不住了。

鲁迅历来主张,中国新的精神文明应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坟·文化偏至论》),他对中国传统道德中健康高尚的东西,具体地说,就是“损己利人”(《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记念》)的思想行为,始终给予高度的评价并且身体力行;但这并不能解决体制性的问题。

到1925年,鲁迅似乎比较集中地思考过关于兄弟之间的伦理关系问题,当年春天写过一篇散文诗《风筝》(《语丝》周刊第12期,1925年2月2日),对自己早年曾经压迫过小兄弟周建人表示忏悔;冬天又写了小说《弟兄》(《莽原》半月刊第3期,1926年2月10日),其中有一情节是弟弟靖甫生病发高烧,哥哥沛君鉴于其时正流行猩红热,十分焦急,特别请“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外国医生普悌思大夫来诊治,谁知其实不过是出疹子。靖甫长到这么大,竟然没有出过疹子!这个故事显然取材于自己与二弟周作人的关系。据《鲁迅日记》和《周作人日记》,1917年5月,刚到北京不久的周作人发过一次高烧,非常骇人,先后请过俄国医生苏达科甫,德国医生格林、狄博尔治疗,最后才知道不过是疹子——周作人长到这么大,竟然没有出过疹子——这才放了心,服药后渐愈。5月26日,以小便送医院检查,一切正常;第二天,精神恢复。《弟兄》写靖甫病愈那天,也正是“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这个日子在鲁迅记忆中印象极深。

周作人晚年回忆说:“在我病好了之后,鲁迅有一天说起,长到那么大,却没有出过疹子,觉得很是可笑,随后又说,可是那时真把我急坏了,想这回须要收养你的家小了。”(《知堂回想录》,香港三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P323)《弟兄》中写沛君的恶梦,显然与此恶念有关。张沛君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鲁迅后来有个笔名就叫“张沛”。一般认为,这个笔名来自鲁迅的乳名“阿张”,因此“张沛”近乎自报家门,“张沛君”也差不多是如此。

曾经有一种意见认为,《弟兄》的主题在于批判沛君的伪善和自私。事实似乎完全不是如此。试看当沛君通过电话请了普悌思大夫来为靖甫诊治,而普大夫尚未到时——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还是没有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真所谓“病急乱投医”。沛君违心地屈尊去请教他一向不甚以为然的中医,无非是一种侥幸心理,许多重病号的家属都有过这种心理。

当沛君坐在窗前的书桌边恭候普大夫到来时,“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声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吧,却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车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热切的盼望,恼人的落空,多次反复,使人产生似乎莫名其妙的自怨自艾心理。这里写得很动人,大可与古人的名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相媲美。沛君这时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有些稚气和呆气,而恰恰没有虚伪和自私。《弟兄》是用全知角度写的,如果作者真的要表现和揭露沛君其人的虚伪,上述两处大可以来一点暴露性的笔墨,至少也要有点含蓄的微词,然而没有。

张沛君的梦代表什么

沛君最为人诟病的无过于他那一段凌乱的思绪和那一个梦。曾经有人说:他从下意识里“闪闪烁烁地浮出”的“梦的断片”,就把他那些隐蔽在虚伪的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明显地暴露出来了。根据在于,小说里确有一个恶梦,而做梦之前,沛君有一阵忽然“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他又想到子女的教育问题,经济条件只允许两家的一部分子女去读书,“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此外他又想到靖甫后事的安排,如此等等。

但这些也很难叫作伪善和自私。作为一个“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的公务员,沛君对未来的生计抱有深沉的忧虑,很合于情理,也很值得同情,如果他除了关心爱护弟弟以外一切都不考虑,倒反而奇怪了。不是连鲁迅本人也曾经产生过万一周作人一病不起,自己要收养其家小的“恶念”吗?要维持一个大家庭,作为家长的长兄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恶念”。

鲁迅的长子情结一直未尝消亡;鲁老太太的生活费,一向由他独自承担。

现实主义大师鲁迅笔下的沛君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形象,而不是苍白的、人工合成的伦理样板。鲁迅历来反对违背生活本身的逻辑关起门来制造纯粹的“好人”或“坏人”。他高度评价中国的《红楼梦》和俄国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就是因为前者“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以前小说的好人完全说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而后者写出了人的灵魂的深。真和深原是一回事。离开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全面性,也就失去了真实性和深刻性。

张沛君的意识和下意识都不是那么简单、纯粹。最足以代表他的复杂性的正是他的梦: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称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权威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时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一直打到靖甫的孩子荷生满脸是血;然而他在梦中却向外人解释说:“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

曾有论者抓住这些描写,指出沛君的下意识里充满了私心和伪善,他一方面杀气腾腾地虐待弟弟的遗孤,一方面还在标榜良心;可见平时戴着虚伪的假面,一到梦中就暴露无遗了。

全盘否定沛君的论者这样重视他的下意识,用的是弗洛依德学说。那么不妨就拿这一学说来打量一番。按弗洛依德在《释梦》一书中的说法,下意识的本能欲望受良知即社会道德的压抑,平时无从表现,有时便变相迂回,在梦中求得象征的满足——人睡着以后,压抑作用减弱,于是潜意识就以化装的方式闯入意识而成梦;但梦并不是直截了当的欲望,其工作方式可能有凝缩、换位、戏剧化、润饰等,因此释梦就得剖析这种种化装,由“显梦”寻求其“隐义”(参见高觉敷主编《西方近代心理学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P379-380)。可见运用心理分析方法分析沛君这一人物尚不能直接以他的“显梦”为依据——这个“显梦”显然把沛君对于弟弟预后不良的担心、对未来生计特别是子女教育如何安排的焦虑,加以“戏剧化”了。考虑到沛君这个恶梦是在他得知靖甫的病不过是疹子,并无危险以后发生的事情。可以说,这个梦主要表现的乃是他对未来生计的余悸,表现了他的可怜。当然,沛君确实偏爱他自己的子女,这乃是人之常情,是可以理解甚至谅解的。

因为有了这个梦,沛君的形象不那么光彩奕奕,那么高大完美了——这正是鲁迅所要追求的。鲁迅绝不回避自己笔下人物思想上的矛盾,他的现实主义深刻性正表现在这里。鲁迅晚年分析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时说:“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那藏在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事》)《弟兄》的写法颇有似于此,鲁迅描写了沛君作为处理伦理关系模范的“洁白”,又通过他的梦——潜意识,拷问出他的某种私心来;然后他又写出了这私心底下“真正的洁白”:他到底以此为耻,终于还是正确处理了伦理关系。

《弟兄》可能带有微意

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他的作品写的尽是“平凡无奇而又司空见惯的事情,就跟通常在周围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模一样”,“而且这一切都是用普普通通的口气写出来,同咱们平常说话没有丝毫差别”,然而他就能抓住读者,“让你渐渐懂得并且记住周围发生的事情,它能使你明白,一个最受压、最卑微的人也是一个人,而且是咱们的兄弟”(《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江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P35-36)。对《弟兄》中的沛君,我们也可以这么说。陀斯妥耶夫斯基又说,“人称我为心理学家(Psychologist)。这不得当。我但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即我是将人的灵魂的深,显示于人的。”(转引自鲁迅《集外集·〈穷人〉小引》)可以说,鲁迅也正是在这样高的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大师。

考虑到沛君这个人物是以鲁迅本人为模特儿塑造的,所以十分自然的,他从下意识的角度写沛君的弱点,即可曲折地看作他对自己毫不留情以至过分严厉的解剖。鲁迅在当年写的一封信中说自己思想中有“个人主义”(1925年4月24日致许广平),到晚年还说自己“至今未能牺牲小我”(1934年4月24日致杨霁云),“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1935年8月24日致萧军,着重号是原有的)。这些话都可以与《弟兄》的有关部分参看。大公无私,谈何容易,也不是非如此不可;能时时想到别人和将来,即使略有私心,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正因为鲁迅严格要求自己,敢于正视思想上的弱点,他才能永远前进,以致成了近代中国的“圣人”。

靖甫的原型是周作人。周作人进入鲁迅的创作,只此一次。作者处理这个人物相当客气,除了写他生病(这无所谓褒贬)以外,又写他很肯用功,病中尚且十分关心外面寄来的新书——索士寄来的《芝麻与百合》(英国艺术评论家罗斯金的讲演论文集),从沛君手里要过去,放在枕边,说等他病好之后要译一点出来。这一明显带有褒义的细节,足以为住在绍兴会馆时代的周作人传神写照。“索士”是鲁迅早年的笔名,这里也进了小说,大大加强了作品的自叙传色彩,也流露出鲁迅对早年兄弟怡怡共同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工作的深情怀念。

可惜鲁迅与周作人之间的美好情谊在1923年以后完全破裂了。这件事的责任自然在周作人,但鲁迅对二弟周作人始终比较宽容。1924年《语丝》创刊以后,鲁迅、周作人同为特约撰稿人,不少事情大方向还是一致的。1925年女师大学潮中周作人的态度也近于鲁迅,在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上,周作人也签了名,该宣言发表在1925年5月27日《京报》上。这样似乎就造成了兄弟和解的某种条件和气氛。

据此以推,鲁迅写《弟兄》可能带有用美好的回忆向周作人发出信息的微意。这是很高的姿态。据周建人说,《弟兄》这篇小说是鲁迅“1925年被逐出八道湾,兄弟怡怡的幻想破灭以后写的。他回忆了自己对周作人疾病的忧虑,请医生来诊治的事实,还表示了‘鹡鸰在原’的意思。鹡鸰原作脊令,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处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经》‘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比喻兄弟在急难中要互相救助。鲁迅通过小说,向周作人伸出热情的手,表示周作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鲁迅和周作人》,《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可惜周作人对此毫无反应,他的昏聩实在不可救药。

周作人晚年在提到《弟兄》时一再强调这一篇“主要的事情是实有的”(《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P235),“有十分之九以上是‘真实’”(《知堂回想录》,香港三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P322、426)。当年他一定也感受到这一信息的,竟没有作出积极的反应,以致坐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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