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
日记大约是现今数以亿计知识人最熟悉的文体。只要上过小学、中学的,谁没有在老师的指导下记过日记呢?上个世纪的60年代,《雷锋日记》《王杰日记》(王杰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曾经红火一时,那是要人人学的,可以说就是青年一代走革命化道路的必读书。
我上大学时,有位同学专门模仿《雷锋日记》写自己的日记,但又怕同学老师不知道,常常摆在床头桌上、人们易见的地方供好奇者翻阅。这很招笑,因为“日记”(日记体的文学作品除外)本来是私密性的,只供个人备忘,并无教化他人职能的。不过在阶级斗争覆盖一切的时代,人们已经毫无隐私可言,每个人从思想到情感都处在裸裎状态,表达人们思想感情的各种文本也都工具化,有“革命日记”就有“反动日记”。从1955年整肃“胡风反革命集团”到反右、四清、直到“文革”,不少人因书写“反动日记”落马、乃至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弄得人们很长时间不敢写普通的、正常的日记。
尽管这种场景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但对于我们这些躬逢其盛者,至今写到“日记”二字,仍不免心中惴惴不安焉。
一
日记的产生恐怕与国人重视历史有关。自古以来,君主就觉得自己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因而他的一举一动就要记载下来,以供后人查考。因此,两三千年前就有“左史记事,右史记言”之说,这就是后人常说的中国传统是“史官文化”的源头。当然,君主不是天生的圣人,他们说的做的,并非都是嘉言懿行,失德言行也会不少。于是,关注现存秩序长久化的史官们(后来发展成为儒家)发现了这种记载有促使君王认识自己缺点与过失的作用,从而使得国家长治久安。春秋时期晋国赵简子家臣周舍(可能是史官出身)就对赵说“谔谔之臣,墨笔操牍,随君之后,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新序·杂事》)。正直的史官(谔谔之臣)每日跟随在君主之后,每天给他记日记,这样就能及时地发现他的缺失,促使他改正。
到了汉代“记事”“记言”发展成为“起居注”,至晋代形成一个制度,专门有了“起居舍人”一类专职史官做这个工作,这个制度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前两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澄斋日记》,其作者恽毓鼎就曾任清廷“起居注”官,他在慈禧和光绪身边17年,记载最高统治者的一言一行。
“起居注”可以看作是日记的滥觞,它与今人理解日记不同之处,只是皇帝假史官之手为自己做的“日记”。
二
真正的日记应该是作者日常生活的记录,记录自己行事、见闻、思想、情感,以及由此而发的纯属个人的议论。比较其他类型的私人撰述,日记更具有随意性与真实性,从而产生了历史与文学价值。
那么,我们熟识的个人的日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据我所知,大约起于唐末宋初。唐代诗人中就有以诗作日记的,像杜甫行走在秦州、同谷、成都之间的纪行诗,即可以看作诗体日记;但我尚未见过唐人以散文形式逐日记载自己行迹的。大约与纸张难得、较为珍贵有关。王仲荦先生《金泥玉屑丛考》中言:“《趋朝事类》:尚书省施行事,以由拳山所造纸,每张三文,与免户役。”当然“由拳山”(今浙江嘉兴附近)所产藤纸虽是名纸,但“每张三文”,还免除了产纸户所应服的徭役,价格不菲。唐代许多大书法家练字都舍不得用纸,或用不起纸。草书大师怀素曾用寺庙里的芭蕉叶练字,诗书画“三绝”的郑虔曾用长安慈恩寺中柿子树叶练书法,他一下子储存了三间屋子的柿子叶,而且正反面都使用。
到了宋代,随着造纸技术的提高和雕版印刷技术问世,纸张大量生产,成本逐渐降低,价格也日益便宜。于是,宋代日常生活中用纸成为很普遍的事情。南宋初年,孔平仲在《续世说》的序中谈到他印刷此书所用经费时说,“大纸一百六十五张,计钱三十文足”。当时可知印书的大纸一张仅0.18文
(宋代一个八九品小官,每月仅俸禄就在18千以上,可买1万张大纸),这为文人日常生活中用纸提供了方便,也是宋代以来随意性著作激增(如诗话、笔记、随笔之类)的物质基础。日记便产生在这个时期。宋代留下的文字资料比起唐代激增,与纸张便宜有很大关系。
欧阳修《于役志》可以说是传世最早的日记,他是宋代一位大量写作随意性文字的作者。景祐三年(1036)五月九日,力主革新的范仲淹被贬出京,一批支持革新的朝官也一一被赶出朝廷,欧阳修被贬至夷陵。《于役志》从范被贬开始记录,一直记载到九月欧阳修履任到夷陵为止。这可以看作是出行日记。全篇记录简单,但一路行迹也记载得十分清楚。
两宋时期,这种专门记载行旅日记传世的大约有十数种。如张舜民的《郴行录》、周必大的《归庐陵日记》《泛舟游山录》、范成大的《骖鸾录》《吴船录》、吕祖谦的《入越录》《入闽录》、方凤的《金华游录》、陆游的《入蜀记》。其中,记载较繁的是《郴行录》,文笔最佳;最富于文学色彩、对后世行旅日记写作最有影响的是《入蜀记》。陆游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自家乡山阴启行到四川夔州(今四川奉节)去担任该州通判,十月二十七日到达,共费时156天。此行是走水路,一路看山看水,还不时登岸游览名胜古迹,是一次丰富多彩的长途旅行。他途中赋诗作文,按日记载所经所见,集记叙、描写、考订、议论于一体。著名的《徐霞客游记》正是其发展。
被当时重视的是朝内高官的日记。两宋士大夫大多有历史责任感,他们很重视朝政的现场记录,从而为南宋史学家提供了丰富的原始资料。博学的南宋史家王明清在《挥麈录》中记载,有一次他与尤袤谈修史,尤说到金人南侵、高宗逃入海中那段史料遗失,历史“排日不可稽考,奈何”?王明清回答他:
自昔以来,大臣各有日录,以书是日君臣奏对之语。当时吕元直为左仆射,范觉民为参知政事,张全真为签书枢密院,皆从上浮于海。早晚密卫于舟中者,枢密都承旨辛道宗兄弟也。逐人必有家乘存焉。今吕、范二家皆居台州,全真乡里常州。若行下数家,取索日录参照,则了然不遗时刻矣。
吕元直(颐浩)、范觉民(宗尹)、张全真(守)他们都有日记在家可以取来参照。生活在北南宋之交的周煇在《清波杂志》中也说:
元祐诸公皆有日记,凡榻前奏对语,及朝廷政事、所历官簿、一时人材贤否,书之惟详。向于吕申公之后大虬家得曾文肃子宣日记数巨帙,虽私家交际及婴孩疾病、治疗医药,纤悉毋遗。时属淮上用兵,扰扰不暇录,归之。后未见有此书。
周煇指的“元祐”不长,也就八九年,在这个时间段内,是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当政,新旧党争特别激烈,位置要冲的新旧党人皆有日记。周煇只提到元祐初尚为户部尚书的新党领袖曾布的日记。这本书中除了记录重大的政治事件外,还记载其小孩患病的医治情况,并载有药方。
当时最著名的还是《司马光日记》,新党领袖王安石有《日录》(同“日记”),对新法多有批评的刘挚(元祐时入相)有日记,诗人黄庭坚也有日记。传世的、较为完整的是李裕民整理的《司马光日记校注》,这是现今出版的最早的一本个人日记。它以记录重大政事为主,其中与神宗皇帝个人交谈最有价值。当时司马光为神宗讲读《通鉴》,讲课之余,君臣闲谈,或议论历史故事,或咨询对新法的看法,或征求对新任命的高官的意见,有时还要他推荐谏官。君臣之间,无所不谈,而且坦率诚恳,也较平等。读这些记载,确实令我们感到宋代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如与清代《曾国藩日记》所记录的慈禧召见对读,可以感受到两个时代君臣关系的差别。慈禧高踞帘后,曾国藩战战兢兢地跪在座下,一问一答,口吻冷漠,主奴之际,情态宛然。
《司马光日记》中提供的史料,南宋史学家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多有采摭。
韩淲的《涧泉日记》是一种综合性的日记,没有一定的主题,其谈诗论艺的部分常被后世征引。《涧泉日记》只是作者按日随手所记,现在的传本则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裒辑的,所以才有分类,才有如“四库”馆臣所说的“有关史事者居前,品评人物者次之,考证经史者又次之,品定诗文者又次之,杂记山川古迹者又次之”的编排。这种综合类日记被后世视为日记正宗。
三
两宋日记,诸体皆备,后世正常的日记大体上不出此范围。元明清三代,传世日记最多的当属清代,特别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时代离我们最近,文献散失情况也较其他时期为轻;更重要的是清代以来,人口增多、流动性加剧,社会矛盾繁杂,人们思想意识活跃。人们需要记录和倾诉,于是促成日记的繁荣。
浏览清代日记,给我的印象是它们为后世读者开拓了无比广阔的时空。
清代的大部头日记比比皆是,数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的日记也不罕见。如赵烈文的《落花春雨巢日记》(1852—1856)《能静居日记》(1858—1889)、翁心存《日记》(1825—1862)、翁同龢《日记》(1858—1904)、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1869—1916)、那桐《日记》(1890—1925)、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1870—1917)、恽毓鼎的《澄斋日记》(1882—1917),还有那位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无不登录的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补》(1854—1862)《越缦堂日记》(1863—1889)《荀学斋日记》(1889—1894)……这些都是令人难以一一细读的长篇巨制。
长篇日记自然涉及的年限都很长,短的有二三十年,长的则四五十年。时间是历史的依托,这种长时段的记载,不仅有利于我们从中观察一个人心灵、思想发展的变迁及其与时代的关系,也使我们对其所涉及时代有个连续性的完整认识。这对于历史研究是十分重要的。
许多行旅日记为我们展现了广阔的空间。清代日记中以行旅为专题的特别多。清代是开启近代的朝代,由于种种原因人的流动性陡然增加,于是人接触的社会面扩大了,感想多了,思想活跃了,这一点在诸多日记中反映了出来。
清人仿佛一上路就爱写日记。游学的、赶考的、为官作宦上任的、官员出差放洋的,乃至获罪谴戍、流放都要写日记,归来出示于亲朋好友,并作为日后的纪念。清代各省学政和三年一考的“乡试”都要从朝廷派钦差(要经过考试,朝中翰林和六部九卿中进士出身的中下级官员都可以“考差”)。这方面的日记如潘祖荫的《奉輶日记》,瞿鸿喦的《使豫日记》《使闽日记》,严修的《蟫香馆使黔日记》。考生赴考的如马太元的《北游日记》,他是云南新平县考生,参加的是光绪二十八年科举停办前借开封贡院的进士考试,由滇至豫,数千里,一个从边疆来的青年,旅行使他直观感受到书本上“国家”“天下”的意义。冒死上言而被贬谪新疆的洪亮吉有《天山客话》《伊犁日记》,被谴戍新疆的林则徐有《荷戈纪程》……
清末打开国门,因公因私出国,甚至因为被当局捉拿缉捕跑到外洋的人们第一次认识到古人说的“天下”和佛教说的“世界”,原来空间如此广阔,如此丰富多彩。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写下了日记。20世纪80年代湖南学者钟叔河先生所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共36种,其中不少就是出访日记,如曾国藩之子、著名外交家曾纪泽的《出使英法俄国日记》,驻外公使、湖南新派人士郭嵩焘的《伦敦与巴黎日记》,革新派人士薛福成的《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都是这方面的日记。这套丛书促使人们有了“全球化”的视野。
四
历史上还有许多筋节,或说关键,这就是重大的历史事件。清代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奇变”,因此重大事件特别多。如列强入侵、国内动乱、朝廷大政方针变革等,这些都有亲历者从不同的角度以日记的方式作了记录,给后人考察时代纠结点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史料。也赖史学家多年的苦心搜罗,这些大多被收入中国近代史史料丛书之中,查找十分方便,不一一罗列。
这里仅介绍两本极特殊的“日记”,其撰写者都不是文人士大夫,可以说都属于底层民众。一是鸦片战争中多次参加与英军谈判的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伊里布的长随(仆人)张喜的《抚夷日记》;另一本是庚子事变之时“五城公所”(相当于今天北京外城公安分局)的衙役王大点写的《日记》。连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市井细民都热衷于记日记,可见日记在当时的普及度。
长随是较长时间受主人雇佣、雇主又能与之商量些事情的仆人,比幕僚地位低点儿,较一般仆人地位高,北京俗称为“二爷”。张喜(或张禧,长随的名字往往是随主人意起的,不一定是他们的真名)天津人,能说会道,办事干练,粗通文墨,受到伊里布的重视。在定海之战后,要与英人沟通谈判,以战俘换取被占领的定海,但官员们都不敢登上英国军舰谈判,于是伊里布派张喜冒充官员(假六品顶戴)与英人交涉,换回了定海;在南京交涉中,也是张喜最先被派登英国军舰谈判,直至最后与英人媾和、签订《南京条约》,张喜在其中也起了很大作用。我们从历史记载的《抚夷日记》中可见,张喜在英国军舰上有许多不得体的言行,但也为大清争得一些面子与利益,避免了民众无益的牺牲。仆人代替贵官参与如此重大事件是一大怪事、一大丑闻,但此事不仅野史哄传,而且也被写入正史,连“宣宗(道光)皇帝实录”(“实录”中称“张禧”)都有记载。日记中张喜也学着统治者的样子把妥协赔款说成是“抚夷”,也说了不少空话大话。
《王大点日记》是真实的底层民众的写作,尽管我们读来觉得很不堪,但确实是没有讳饰的庚子事变时期北京城内所发生许多事件的真实写照。王大点是历史的看客。他的日记往往兴奋地记下:“今日看热闹不少!”他看什么呢?比如,看义和团攻打教堂、杀教民(口号是“杀二毛子”,如同当今愤青动不动就说的“杀汉奸”一样),杀“三毛子”乃至“十毛子”(指与洋人、洋货略有关系的,把“毛子”杀掉,把“毛子”的洋货拿来),杀“白莲教”(白莲教其实与义和团一样,均属于秘密宗教,但义和团有了公开的身份——“奉旨练团”之后,同样敌视其他尚处在秘密状态地下宗教);看洋人打下了北京搜捕义和团、看洋人把国人的小辫拴在一起,编成一排;看枪毙义和团;也看许多勇敢分子趁乱偷拿抢掠,得方便了,自己也跟着捞些好处。例如,有些店铺的老板店员跑光了,他们就进去大捞一把,有利就捞,利不计大小,连看不懂的书籍也不放过,拿回家上茅房用。王大点不仅记录“看”,也记载他的实际行动,比如与占领军做生意,替他们拉皮条、找妓女等,以获取利益。这些无耻行径,在社会动乱之际,不见得正人君子就不做,不过他们决不会像王大点这样直白记录。能打穿后壁的鲁迅就说:“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
五
讲了日记那么多好话,传统日记不足之处在哪里呢?我以为最重要的还是真实问题,特别是心灵的真实。庄子说过“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国人很少向人们敞开胸臆,即使在日记写作中也不免拘谨。清初的颜李学派讲究为人要“不欺”,连关注性灵的袁枚也嘲笑李塨“李刚主讲正心诚意之学,有日记一部,将所行事,必据实书之。每与其妻交媾,必楷书:‘某月某日,与老妻敦伦一次。’”这种人生态度就影响到日记的真实。鲁迅也说过,他读李慈铭日记的感受:“《越缦堂日记》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一是钞上谕。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响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翻翻一部小说,虽是很荒唐,浅陋,不合理,倒从来不起这样的感觉的。”这有国人性格原因,更重要的还是环境的影响。
清代皇权专制是古代社会的最高峰,号称盛世的康雍乾正是文字狱特别猖獗时期。其中许多案件都与日记有关。例如,康熙朝“戴名世南山集案”,《北行日记》就是罪状之一;雍正朝“查嗣庭案”“汪景祺案”“曾静策反岳钟琪案”等都涉及到日记,并作为罪状。这怎么不令握管操觚之士在落笔之前要自我严格审查呢?在审查中,则离真实愈远,有的故意作假。清末的翁同龢身为帝师,是知秘极多的高官,他的日记是清代光绪时期重要的史料。戊戌政变前夕两宫争斗加剧,他被开缺回籍,政变后又再遭严谴,革职交地方编管。翁同龢终日惴惴,对他的日记中不够安全的地方、特别是与康有为的来往的地方便做了许多手脚。林则徐的谴戍日记刊刻时也有修改的痕迹。
清代翰林多有日记,清代许多重要的高官与文人有过翰林的履历,在使用他们的日记时要谨慎,不能全信。
清代翰林院是个储才之所,它带有学校性质,并非衙门,翰林没有具体职掌,特别是翰林庶吉士在庶常馆学习时期(就像现在社科院的研究生)除了读书、练馆阁体字、考试外,再无他事。于是,记日记就成为他们必作一件事(直到清末废科举、兴学校时,许多官办学校的章程明文规定进入学馆要“付以日记册一通,举每日讨论所得详载之,按旬呈馆长评校”,这就是庶常馆的遗风),所以清代翰林多有日记传世。但他们之间日记无私隐,常常互相传看,名位较低的翰林还要向名位较高的呈送日记请他们阅览。翁同龢在同治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日记中记载“又有翰林六人联名具说帖,谓日记可以无须呈览,艮峰先生唯唯而已”。“艮峰先生”就是掌院的倭仁。他是位理学家,其日记流传于咸丰、同治之间,许多士人传抄。他的日记是公开性的,自然不会对要求保持私秘性的翰林有什么同情的理解,因此翰林的日记还是照样“呈览”下去。没有私秘性的日记自然也就缺少了真实。
翰林出身的恽毓鼎的《澄斋日记》就反映了在历史关键点、在敏感问题上的记载多有保留。例如,戊戌政变中“六君子”殉难之时,恽就在北京朝内履行其起居注官的职责,但日记对这些记录极其简单。光绪之死,恽在宣统年间写的《崇陵传信录》中明确记载慈禧病危时“有谮上者帝闻太后病,有喜色。太后怒曰:‘我不能先尔死!’”可是在日记中恽毓鼎情词闪烁,不肯照事实记录。此时他已经不在翰林院,但翰林院留下的病根尚未清除干净。
六
使用日记,还要善择,因为日记也同其他古籍一样真伪杂糅,也许日记较其他著作更严重一些,特别是清代日记。
2010年出版的《英轺日记》作者署名“载振”,载振是声名狼藉的庆亲王奕劻之子。光绪二十八年(1902),他受邀参加英国国王加冕典礼,同时也应邀到比利时、法国、日本等国考察,遂有《英轺日记》之作,以“进呈御览”(当时有规定凡出使外国的使节与官员,要将日记“送呈总理衙门,藉资考证”,而当时许多尸位素餐的高官都要请他人捉刀,连“五大臣”出国考察记也不例外)。此书也是出于其他人之手,捉刀者就是民国期间大名鼎鼎的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唐文治。
唐先生当时是随行参赞。载振之子溥铨所撰《晚清宫廷生活见闻》中说:“我父只是粗通文墨,不擅写作,……《英轺日记》一书,闻系由随行参赞唐文治整理。”其实“整理”与代理差不多,因为此书并非是唐先生泛泛之作,其中寄托了他对致富强国的期待与热忱。他的一位学生记载:“我是1945年在无锡国专沪校读书时亲闻唐校长朗读这篇文章的(英轺日记序),当时他已八十多岁,双目失明,然朗读时声震屋瓦,声泪俱下,其忧国之情,使学生无不为之动容。”可见《英轺日记》是与唐文治血肉相连的。
《英轺日记》属于代笔,还有刻意的作伪日记,例如现存的《景善日记》,记录起自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止,记义和团运动时北京的情况颇详,述宫廷事也多有不见于其他记载,因此一度受到国内外清史研究者的重视。《清史稿》的主持者金梁甚至据此书要把景善纳入《清史稿》的“忠义传”中。可见其影响。
经多年考证,此篇实是Backhouse(中文译为白克豪斯或巴克斯)著的《慈禧外记》中的一章(第十七章)。Backhouse自称是在景善自杀后随德军进入景善家中偶然发现的,可是他拿不出中文文本,现在中文文本是从英文译出的。对照当时一些确切记载(如恽毓鼎日记对于事变前夕御前会议记载)有矛盾,而且错在“景善”,有些对于宫廷的记载也有常识性错误,因此被一些史家判定为伪作。
关于日记,可说的话太多,由于篇幅所限,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