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邦达
古书画真迹的改头换面
文/徐邦达
北齐校书图 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有一些真迹书画,被后人减(包括刮、割、挖、擦、洗等方法)去一些东西,或添上一些东西,如绘画本身上的一小部分,或款印、题跋、鉴藏印记等,以至真伪杂糅在一幅之中了(有时也在题跋中出现)。很多是减而又添(即“改”),也有只添不减或只减不添,花样繁多,不胜枚举。
挖(或刮、擦)去后代书画家或同时的小名人书画上的款、印,改添古代名家或同时大名家款、印,这是最常见的一种作伪方法。这种作法,如果你对于被改人的艺术形式特征或时代特征有一些认识的话,就不大会受其欺骗。下举数例,略见一斑。
《壬寅销夏录》第六册著录,元代赵孟頫小楷书临《黄庭经》卷,黄绢本,书法用笔单弱,艺术水平较低,必非赵笔。名款之后有擦去字迹的空白行一行。估计此书原为稍后人临赵书,他连赵的名款完全照临,然后在最后写上本人的一行临款,当时并非作伪之物。后为人将此人的本款擦去(因是绢本不能挖亦难刮),加上赵氏伪印,就成为现见的情况了。此卷前附画像,作松下一人曳杖,童子后随,亦非赵笔。
《石渠宝笈初编》重华宫著录,《三希堂法帖》第廿五册刻石,故宫博物院影印单行本,元代鲜于枢“行草真迹册”,书唐人诗十二首,末款一“枢”字,钤朱文“鲜于”(圆),白文“白(伯)几印章”二印。此书很有元人康里巙兼张雨的笔法,不像是鲜于手笔。细看名款“枢”字,乃是后添,两印亦伪。此款印系加书于诗句末行空白处,后边不留余纸,可知原作者另有款题一行在后,已被割去不存。(按:清以前人习惯,书幅到本文写完后,大都另行再书年、月和名款,极少有写在本文下空处的。)
六尊者像(局部)
绢本设色 30×53cm×3 故宫博物院藏 唐 卢楞伽(传)此作画法精工,论风格应属南宋的作品,其中所有几箧等物,也不是唐制式样。加上中有第十七、第十八降龙、伏虎二尊者,更是不能为唐画的确证,因为当时还没有“十六应真”、“十八罗汉”等说法。
《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著录所谓元代颜辉画《煮茶图》卷,纸本墨笔,作白描人物,笔法纤弱无力。以时代风格论,大约是明代中期人的作品,艺术水平也不高,绝非颜辉手笔。原无款识,现在上下二角钤有颜辉名、字印两方,篆法、印色更似晚明清初之物,比画的时代还要晚一些,可见是后来加上的。画后另接一纸,上有行书长诗一首,字体近乎明陈道复,可能与画幅是同时的作品。款“秋月识”三字,“秋月”二字也是挖改的,这原是明人书画卷而为后人改变成颜辉之作(此画曾藏张丛碧处)。
《过云楼书画记》画三著录的所谓杨忠愍(继盛)《仿顾长康山水》轴,纸本,墨笔画松石渔艇。观其笔墨乃是清代僧原济所作,上方原题已被割去,改书一诗而用杨继盛名款。此画之被改名,应在康熙中,估计那时原济作品还未受人重视,所以才肯这样做的。故杨继盛从未闻能作画也。
一幅无款字画(以画为多)后被人添上名款或印记,也有添一些题跋说为某人之作,其所添题字姓名大都与书画不相符合。其后添的原因,主要为了抬高此件的身价,多卖一些钱,和“改”的用心是一样的。还见有极少数添得名实相符的,那也是因为近世书画售价,一般无款的书画比有款的书画价格低,售者为了要多卖钱,就不惜画蛇添足了。至于添些有名人的假题跋,假有名人的鉴藏印记,其目的都是为了多卖钱。利字当头,那些人是什么事儿也会干出来。略举例证如下:
行书唐人绝句(局部)元 鲜于枢
此书很有元人康里巙兼张雨的笔法,不像是鲜于手笔。细看名款“枢”字,乃是后添,两印亦伪。
所谓唐卢楞伽《六尊者像》册,绢本,设色画罗汉六页,画法精工,论风格应属南宋的作品,其中所有几箧等物,也不是唐制式样。加上中有第十七、第十八降龙、伏虎二尊者,更是不能为唐画的确证,因为当时还没有“十六应真”、“十八罗汉”等说法。十六应真,出于五代,而降龙、伏虎之出现,更要晚到宋代,与此画的风格以及画中器用物的形制等相合。所以每页款字“卢楞伽造”四字(墨色也有浮垢),其为后人伪添更是没有疑问的了。此册见《添缘汇观续录》著录。
又有真画而被添上名实相符假款印的一例。故宫博物院藏朱耷《荷花水鸟》一轴,纸本,墨笔画,论画法确为八大真迹精品,但款字“八大山人”四字和上下白文“可得神仙”、朱文“遥属”二印,则均伪劣,必为后添无疑。八大有时有不书款、不钤印的绘画,我曾见过的数幅即是如此,但本身确是真迹。此轴《虚斋名画续录》卷四著录。
其他还有一些不同方法的“添”,分别举数例,以见无奇不有,而鉴别时必须区别对待。明刘珏《潞河八景》册,纸本画纪行之作,起自江南,到河北潞河为止,应为正统三年戊午(1438)刘氏“领乡荐,计偕入京”时所作,时年29岁,是早年真迹,所以笔墨稍见瘦嫩。每幅题图名四字(详见《穰梨馆过眼录》卷一三),无名款印记。下纸角各钤朱文“刘廷美氏”一印,亦真。末一页图名下书“完庵刘珏”四字,书法与图名稍异,亦钤“刘廷美氏”一印,篆法与下角所钤基本上相同,但细看则笔画稍有出入,印色也两样,因知此名款与印记乃是后添伪迹。此种图册,可能原作者总跋连名款在后另页,后来为人拆去移作他用(可能配以伪书),又在末图加上名款印记,以补缺陷,这是惯见的作伪伎俩。此册见《左庵一得录》著录。
荷鸭图纸本墨笔 142.8×66cm故宫博物院藏 清 朱耷
此作论画法确为八大真迹精品,但款字“八大山人”四字和上下白文“可得神仙”、朱文“遥属”二印,则均伪劣,必为后添无疑。
又有半添伪款题和半添伪画的特例。前者如清松亭(佚姓名)画《骑驴老人》长轴,画法似黄慎一派,原只有上方书诗题二行,无名款,后钤“天然”、“松亭”二印。后为人在印记上面伪添“乾隆九年……黄慎”等名款一行,乃成为黄氏所作。画本生纸,添款在装潢后,已经浆熟,细看墨色显然有异。此画原来定是四幅屏条之一,名款在末幅,所以为作伪者钻了空子。在上面诗塘(玉池),有道光时人数跋,也都未说是黄慎所画。此画藏武汉市博物馆。
又如华喦画《杨柳山禽图》轴,画中一枝垂柳长条,上栖一鸟,连款题书字印记,多是真迹。现在柳枝上下两方都给后人加上了一些桃枝花叶。按此图结构,不加时却是不成章法,不知其故。或谓原是大横轴的右半部,为人切去左方大半(可能柳树原画有老干等),以至仅存极右一枝,又为加画以成之,因为大横幅不受人欢迎,难卖出去,当时买书画者有次情形,所以才这样办。其言可信,后加部分,画手亦低,与华喦真笔大不相同,今不知在何所。
四梅图(局部) 纸本墨笔 37.2×358.8cm 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 扬无咎此图左边部分钤印中的右下角白文印为“嘉兴吴镇仲圭书画记”。
还有乱添些古伪鉴藏印的,如宋扬无咎《四梅花》卷,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卷,都被加上了元吴镇的伪印。总之,多是无知妄为,二画均藏故宫博物院。
添作者名款,一般总是用大名人(至少是较为有名的)姓名。但在肖像画上,有时只作伪题,说画中人是某某大名人,而作者倒不一定假托名人,甚至加上一个无名者姓名。因为画中人是否大名人,是决定此画价值的第一要义。作者有名固然更好,无名也不大要紧,无名者更可以使鉴者不致怀疑为后添。
题跋中也曾见有添字的,如《墨缘汇观》卷二中著录的所谓《古拓开皇兰亭》卷,后有南宋游似一跋(所谓“游相本”),中有句云:
据此三本断缺处,与“婺”之《梅花兰亭》同,其异者,“婺本”上下有界划,而此则无尔。此当为“开皇”原本而彼再刻也。
游似原意是说此卷是婺州所刻《梅花兰亭》的原本,那不过是宋刻的一种,后人为了要高抬此拓的身价,在“此当为”字旁添“开皇”二字,于是此本就变为隋刻“古拓”了。事实上明眼人一望便知此旁注二字书法与游似跋字全异,所以《墨缘汇观》中也说“小字傍注,不无疑义”,可是他还未肯将原定名“古拓开皇”字改去。此拓今藏故宫博物院。
有一些冷名人的绘画,同时本幅上又兼有另一大名画家的题句,于是作伪者使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使冷名人画变为大名人的作品。其法是把原作者的款题印记一齐割去,这样就使题跋人一变而为作画人;还有的把画有“某某人题”的“题”字挖掉,改成一个“画”或“作”字,使它意义更加明确些。但特别狡猾的作伪者也不一定那样作,因为改字笔画终究不同,反而会露破绽;再者,“某某人题”云云,作画人也可如此自题。这样的作伪方法,所见有以下二件:
元人画《吴淞春色图》设色山水一轴,画法近黄公望而水平较低,其左方上角有倪瓒一诗,书法确真,裱边上又有明董其昌、陈继儒二跋,即称之为倪画,但其实非是,因无云林画的面目。此图后经考核,以为可能是张中(子政)之笔,其真款应在右上方,今见挖去的痕迹。倪诗中正有“张君狂嗜古,容我醉书裙”之句,可谓辅证。此轴今藏上海博物馆。
明人画《古木竹鹊图》轴,绢本,墨笔画,上方有唐寅诗题真迹,即被称为唐画,实非,因画法全不似唐寅。作者不知何人,原有款字一行被刮去,还留有一些痕迹。此轴今藏故宫博物院。
还有一些当时因有政治性关系而把作者名款或年号割去,才勉强将原件保存下来的。例如明永乐时因“靖难”事件而禁存方孝孺、黄子澄等人墨迹,永乐又不承认建文帝为“先朝”,禁用建文年号,当时的人保存的方、黄等人墨迹,必然割去名款,挖去书画中“建文”年号以避祸。所见后者如王绂建文六年辛巳(1401)为“尘外禅翁”作墨竹轴,今“辛巳”字上即有被挖二字的刀痕。现藏故宫博物院。此虽无关书画的真伪问题,但也必须知道它的被割原由,以免多生不必要的疑虑。
(摘自《徐邦达集1:古书画鉴定概论》,故宫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