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舌头
方希,20世纪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硕士,专业出版人,作家。
以前有一本书,叫《妈妈的舌头》。原以为是一本讲母亲做的家乡美食之类假装清淡又酸在骨头里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只是“mother tongue(母语)”的直译。同一条舌头,大多数时间在口腔里安然自得,自我创造,有时候张开嘴说了别人的话,便引来一串麻烦。
每隔一段时间,捍卫汉语纯洁性的声音就会被不同的事件激发得响亮起来—倒不是说平时没有,只是没有个特别事件的引发、没各种情绪做扩音器,这类声音嘈嘈切切,我们听不真切而已。
最近一次捍卫活动的引爆点是新版《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入了239个西文字母开头的词。反对者称,这既违法,又是对汉字“最严重的破坏”。
“纯洁”这词挺奇怪,仿佛语言是尊不可玷污的女神,唯“纯洁”能令其保值,能让人死心塌地地跪拜。实情是,任何活着的语言都是杂交出来的。纯种的金毛犬有,纯种的语言还真没有。
汉语从来就没有“纯洁”过,“葡萄”、“玻璃”、“狮子”……您用的这些词儿是汉代打西域来的。“蘑菇”您老吃吧?“北京站到了”,听着耳熟吧?这些都是元代以后才从蒙古语中借来的词,要是“正宗的”汉语,得说“北京驿到了”—现在去日本,倒还能见到“札幌驿”。就算在这次所谓“西文入典”中占大头的英文,其总词汇量中也有近一半来自其他语言,其中大部分又来自法语:state(国家)、people(人民)、army(军队)、peace(和平)、court(法庭)、beef(牛肉)……把这些不纯洁的家伙剔出英语字典倒是容易,只是每天说英语的人怕是不答应。
好吧,也许问题不出在借词,而出在表现方式上:英语和法语的书写系统都是拼音文字,且属同一个语系,借了之后不落痕迹。汉语的书写系统是表意文字,字母词的出现太扎眼,尤其是出现在字典中。这个理由的逻辑就更奇怪了,仿佛把鹅和鸭子放在一块儿还可以凑合,把鹅跟企鹅放在一块儿就不干了;借得浑然一体就可以接受,借得明目张胆就过分,这不是借的心理,倒是偷的担忧。
历史上的任何时代,包括可以推想的最远的将来,只要对外交往密切、经济活动频仍,不同语言的接触和相互影响就会发生,输入地的指称是强势影响。这用所有经历过中学教育的人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来说,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不说不同语言之间,就说汉语内部,一个母语为上海话的人,日常生活以方言交流绝无问题,一旦说到两国关系的话题,关键词往往要自动切换到普通话。至于这些关键词能否被方言接收成为习语,就看它是否和当地人的生活发生密切关系了。
语言和文字相互关联,但不是一回事,是两套系统。文字的借入不意味着语言的借用。日本和朝鲜都曾经全面借用过汉字书写系统表达本国语言,若是按照担忧者的逻辑,这两国的语言早已被破坏殆尽了,可事实呢?
语言的规范化是必需的,它的成果部分体现于字典,但不完全依赖于字典,出版物的流通对语言规范的影响更为润物细无声。只是现在无论报纸、杂志还是图书,严格的编辑规范训练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重视。大量的机构抓个只要认字儿的,摁在座儿上就开始当编辑。粗糙低劣的出版物、不加推敲的混乱表达,对汉语伤害更大。
担忧者表示,将英语引入《现代汉语词典》,是从根本上破坏中国文化的基础。拜托,中国文化的基础没那么脆弱,两百来个字母词就能把它毁了?相比之下,经常见诸报端的“负增长”之类不通的屁话,危险性真比“NBA”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