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地离开

2013-07-04 07:55:52迪瑙·蒙戈斯图
译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亚伯拉罕叛军码头

迪瑙·蒙戈斯图

离开埃塞俄比亚35年之后,我父亲在伊利诺伊州皮奥里亚①的一间公寓房里死了。从那个房间可以看到一点河面上的水景。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多少话,但是,在他死后不久,纽约一个温暖的十月的早晨,我沿着阿姆斯特丹大道向北走到学校去的时候,却和父亲有了一场对话。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在这所中学给那些幸运的新生讲授“美国早期文学”课程。

“那边是‘科学院。”我告诉父亲。“从树林间看过去,你可以看见钟楼的顶部。只有我把这个学校称作‘科学院。这并不是它的真名。这个名字是从我上大学时看的卡夫卡的一个短篇小说里借用来的②。小说讲了一只猴子,人们把它训练得会说话之后,猴子给某科学院作报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尽管我的学生以及其他老师都接受过非常开明、多种文化的教育,但他们是不是把我看作是一只猴子,一只想教他们如何学习自己语言的猴子呢?你记得自己是怎么说话的吗?我讨厌你那样。你用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短句子,听起来就像你在吐口水一样,似乎你在学习那些语言的时候就已经鄙视它们了,哪怕是那些最简单的词句——‘把这拿走、‘别碰、‘现在就走。”

我在上课铃声响起前十分钟来到教室,此时第一波学生缓缓走了进来。他们是班上的佼佼者,在靠近教室中间的位置坐下了。剩下的学生也陆陆续续来了,但是我注意到,他们所有人,不管是聪明的还是愚笨的,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或者,即使说话也是窃窃私语。大部分人在进来的时候都说“你好”,但是声音都比平常要犹豫,好像说话的人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和我说话一样。

“对不起,那一天的课我没来上。”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上一次为什么没来上课,就和他们说了真话。“我父亲最近死了。我得为他送葬。”

然而,尽管刚和父亲有过交谈,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说够。我继续说:“他死的时候67岁了。他生于埃塞俄比亚北部的一个小村庄。为了来这里,他32岁时离开家去了苏丹的一个港口小镇。”

尽管说到这里我就可以停下来,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这样。我不需要他给我的那些扭曲的陈述,我需要的是一个更加完整的故事,一个偷渡者被关在船上时经历的一切。我继续讲着父亲的故事。我知道,随着自己的讲述,我可以编造出那些缺失的细节。

我告诉学生,父亲离开埃塞俄比亚之前是工程师,但是因为参加了一场政府禁止的政治集会,有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出狱后便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如果回家的话自己还会被抓起来,而这次就不会活着出来了。他带上微薄的积蓄,跟一帮男人走了。这些人告诉他,他们准备去苏丹,那里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向西走了一周时间。以前他从来没有到过埃塞俄比亚的这个地区。从近处的土地到远处的地平线,这里的一切都是扁平的,一条绵延不绝的小溪伸向远方,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遮挡。田野上长着厚厚的野草,还有一团团黄色的花儿。终于,他拦到了一辆皮卡并上了车,当时车上已经挤满了赶往国界的难民。每隔几个小时,他们就会经过一座村庄,每座村庄都是由一堆茅草房组成,一条土路从村庄中间穿过。载着难民的皮卡经过时,孩子们热烈地朝他们挥手,好像因为这些人坐在卡车上,就表示他们正奔向某个更好的地方。

终于到了苏丹的那个港口小镇的时候,他已经瘦了有十几斤。他那长得有点圆头的鼻子和凹陷下去的面颊以及大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衣服很不合身。他的手看起来很大,骨头也比以前显眼。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长长。

这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次,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待在那里。他想离开这片大陆,离得远远的。他要到欧洲或者美国去。据说,那里的生活要好些。

这里有苏丹最老的港口,也是苏丹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在它最鼎盛时期,有五万人住在这里,但是现在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了。城市附近发生过几次战争,最后一次是1970年,一小股叛军和政府之间的战争。城市边缘地带有一些被烧毁的坦克,十几间房子只剩下断壁残垣,无人居住。城里到处都是沙子和灰尘,大部分时候的温度接近一百度①。住在那里的人都穷得没有任何出路。有一些人做了渔民,但是大部分人整天都待在码头上,等着港口的那十几条小货船找他们卸货。有人告诉我父亲,他可以在码头上找到工作,而且,如果他有耐心,等到钱也挣够了的时候,他甚至可以花钱乘着其中的某条船离开这个国家。

这时,第一堂课结束的铃声响了。我的学生收好书包离开之前等待了一会儿。他们要么是被我刚才和他们讲的话所触动,要么就是听得一头雾水。对我而言,他们一直只是一堆肉体,一个规定好的数字。他们在学期的每一天来了又走,然后被其他人代替,后来的人将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似乎看清了他们:男生故意把头发搞乱,女生整洁安静。他们都还没有长大。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朝其他地方看。我想,我可以继续讲下去。

那天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知道那些学生肯定在忙着相互发送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成千上万个看不见的数据流在地下电缆和卫星通讯网络中传输,而我就是他们唯一的话题、关注的焦点。不知怎的,想到这,我觉得非常欣慰。我高兴得几乎要离开地面。我突然觉得学生们都簇拥在我四周。我走在河滨大道上,右边是哈德逊河和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流,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归属感,昔日邻里间的不相往来,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都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在“科学院”,刚开始上课我就告诉学生,他们可以把那些文集和作业本收起来。“我们目前用不着它们。”我说。

我父亲在港口的第一份工作是给那些码头工人送茶。干这样的工作,他的报酬就只有工人们给的小费,这个人给几分钱,那个人再给几分钱,慢慢积攒起来。一般情况下,他每天要送三五百杯茶。他一次可以在一只大木盘子里放上十杯茶。他知道如何搞好平衡,不把茶水弄翻。他小時候一直是笨手笨脚的,他的父亲常常因为他打坏杯子或送茶过去时泼洒出来而朝他喊叫。因此,他一得到这份工作,晚上就开始把和茶杯等重的石子装在盘子里练习。如果石子移动了,他就知道自己还不行,得再练。后来,他很可能达到了这样一种状态:走几英里路都不会洒一滴茶或者移动一颗石子。

他将挣的钱藏在一个缝在裤子里面的口袋里。他在镇上有一个朋友名叫亚伯拉罕,他告诉他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如果有人看见你有两美元,他就会觉得你有20美元。最好让人觉得你一无所有,这样总是对的。”

为我父亲找到送茶这份工作的人就是亚伯拉罕。父亲到镇上第三天的时候,他遇到了父亲,他一看便知父亲是外国人。他走过去用完美无瑕的英语说:“你好,我叫亚伯拉罕,和先知的名字一样。你在这个镇上的时候,请让我来帮助你。”

和父亲在那里见到的其他大多数人相比,他的个子要矮几英寸,但衣着却考究一些。他是秃顶,只在两只耳朵后面残留着两绺灰色的头发。他右手的两根小手指看上去似乎是被压碎了之后又缝好了的。他自我介绍时微微弓着腰,走路时还有点跛,在我父亲看来,这个人值得信任。

一开始,父亲在靠近港口的地方露天而睡。还有其他几百个人也睡在那里,大部分都是像他这样的难民。亚伯拉罕告诉过他,一个人睡不安全,但是亚伯拉罕也说过,如果他在镇上睡,肯定会被警察痛打一顿,然后抓起来。

在那儿睡了一周之后,一天晚上,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码头上的那些货物包的边上有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去,有三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旁边,他只看见他们身穿白色长袍,虽然脏但又不像他最近看到的一些人那么令人厌恶。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向空中慢慢抬起手,好像是要努力将什么东西递过头顶一样。他说了一句祷词,我父亲来苏丹的路上、在埃塞俄比亚他的穆斯林朋友的家里都曾经听到过这样的祷词。那人又说了一遍。接着,又说了第三遍。等他结束之后,另外两个人弯下腰来,抬起了那个一眼瞥上去似乎是一袋谷物的东西。但是,父亲片刻之后就意识到,那显然是一具尸体。父亲睡觉的时候,那人就躺在那里了。当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个人死了或者受了伤。第二天,我父亲把这事告诉了亚伯拉罕,他的反应很简单:“这件事你就别再想太多啦。这里死个人很正常,没人会注意的。”

他答应替我父亲找一个更好的地方睡觉。他果真做到了。同一天的晚些时候,他看到我父亲正在靠近港口的地方铺床垫,就叫父亲跟他走。“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他说。

父亲接下来要待的地方是在一家旅馆里,旅馆主人是亚伯拉罕生意上的朋友。“我们是多年的伙伴。”亚伯拉罕告诉我父亲。他一直没有说他们是做什么的。我父亲问他,自己怎么才能报答他的好意,他挥挥手说:“别担心,你以后会有机会的。”

和我迄今告诉我学生的大部分内容不同,有关亚伯拉罕的事情是真的。我父亲经常提起他,但不是在正常交谈的时候,而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亚伯拉罕随时都有可能在父亲的口中出现。我父亲经常说亚伯拉罕是他所有朋友中唯一的真朋友,有几次父亲甚至说亚伯拉罕是他的救命恩人。在另外的一些场合,父亲也说过,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骗子,他和苏丹的一个名叫亚伯拉罕的人打过交道之后,就再也不会相信苏丹人,再也不会相信伊斯兰教徒,再也不会相信非洲人了。

在我的课堂中复活的亚伯拉罕比我以前头脑中的那个人要高贵得多。这个亚伯拉罕天生对语言很有感觉,说出来的话虽然质朴,却很有“诗意”:他告诉我父亲,港口小镇的沙子品质不如他远在数百公里外老家村庄的沙子。“这里样样都是狗屎,”他说,“连沙子都不行。”

他终于帮我父亲又找了一份报酬更高的工作:在码头做搬运工。他告诉我父亲,“你将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投资。我现在给你的一切,都将给我带来十倍的回报。”亚伯拉罕几乎每天晚上祷告之后都到我父亲那里喝上一杯茶。篝火的缕缕青烟升上天空。他常常在我父亲腰部这里掐掐,那里捏捏,说,“你别想太多,我只是检查检查我的投资健康不健康。”随后,在他告别的时候,他总是会说出同样的简单建议:

“活动活动,尤塞夫!”他会大喊道。“要不停地活动活动,一直等到你的身体像猴子那样灵活。”

我父亲在码头上搬箱子,从黎明一直搬到中午,因为中午很热,根本无法工作。去茶馆上班之前,他常常在树下打个盹,看看大海,对着面前的这片水面思索。和大部分人一样,他一直都觉得口干。他们面前有水却不能喝,身处这样的境遇之中,是件残忍得无以复加的事。他想建造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它简单而结实,至少能带着他穿越海湾到对面的沙特阿拉伯去。如果这也不行,那他就把自己塞进箱子,在海里漂流,直到他漂到外国的海岸上,或者死在途中。

一周至少一次,亚伯拉罕会在晚上到我父亲的住处,把他叫出来,带他一起走到码头上,给他讲这个码头小镇上的人和事。他们在码头上看到的唯一光亮就是一些零散的火堆,火堆周围挤着一群群人。虽说天黑了,人们依然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人数比白天还要多。这情景就像一座城市下面埋着另一座城市,每晚都被挖掘出來一样。没有戴面纱的女人在一些狭窄的偏僻街巷随处可见,父亲能闻到烤肉和烈酒的味道。

“你在港口尽头看到的那些船全部是政府控制的。”亚伯拉罕告诉父亲。“它们只运送两种东西:粮食或者武器。这两样我们苏丹都不生产,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吧。这意味着这两样东西我们都喜欢。也许更喜欢武器吧。但是,你见过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手里还拿着枪吗?当然没有啦。你记住,不要到码头的那边去。那里是几位将军和一位上校的地盘。这几个人可以直接向总统汇报情况。在这个小镇上,他们这些人就像神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开着豪车。如果你被士兵发现了,那我就什么也帮不了你啦。哪怕是上帝,也不会拯救一个傻瓜的。

“粮食本来应该运到南方去的。世界各地的粮食都装在大麻袋里,上面印着‘美国两个字。但是,汇集到这里之后,粮食和武器就一起直接运到首都喀土穆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把人饿死要比开枪打死他们要容易得多,也便宜得多。子弹要花钱啊。士兵也要花钱啊。把这些粮食存放在仓库里,几乎没有什么成本。”

亚伯拉罕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停在码头上的船都看了一遍。亚伯拉罕说,他最喜欢停在码头那边的船。

“那边的船——码头那边的船。你要考虑的是那些船。那是些开到欧洲的船。你说你怎么知道的?看旗子啊。你看那条船——挂着黑色和金色旗的那个。它一直开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去。说不定能开到法国去。那条船上工作的人,有些是我的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你可以信任他们。不像这里的有些人,他们会带着你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那天晚上的交谈之后,父亲开始认真对待亚伯拉罕有关“活动活动”的建议。他将身体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姿态,还要保持10到15分钟,后来,这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小时。每晚上床睡觉前,他都练习交叉双腿而坐,然后弯腰向前,将自己卷成一只球。四个月之后,他能一连几个小时保持那样的姿势,这正是亚伯拉罕说父亲需要做的事情。

“一开始的几个小时将非常难熬。”他说。“你要在装满货物之前就上船,然后躲在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只有等到船开到茫茫的大海上以后,你才能动。”

父亲想写一封信给家里人,但又不知道该和家人说些什么。家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而且,他深信这种状态还将持续下去,因此,他宁愿保持现状。写信回家说“你们好,我想你们。我还活着,过得很好”,又有什么好呢。家人收到信的时候,恐怕只有前面一句话是真的了。

父亲到达港口小镇的四个月零三周后,东部爆发了战争。五百英里外一个小村庄里驻扎的士兵发动了叛乱,他们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控制了大片地区,声称要为这个国家中所有的黑人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有传言说,交战的双方都进行了大屠杀。谁应该对发生杀戮负责呢?这就取决于发言权掌握在谁手里了。据说,在一个村子里,所有的年轻男子在武力的胁迫下为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挖好坟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处死。之后,这些年轻男子被强征入伍,加入了叛军。叛乱的这一方连个名字都没有。

小镇上的人开始分裂,大大小小的派别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那些年纪大一点的人对上一次战争记忆犹新,他们倾向于支持政府,因为他们曾经是政府的士兵。那些在这个国家南部出生的人则是叛军的狂热支持者,他们中的许多人说,如果叛军再逼近一点的话,他们就入伙了。

亚伯拉罕和我父亲晚上不去码头了。“一旦战火烧到这里,”亚伯拉罕告诉父亲,“他们会首先攻打码头。他们会把本地人的船给烧了,然后接管政府的船只。”

每天都有士兵抵达小镇。这里本来一直就有士兵,但是这些新来的士兵不一样。他们来自这个国家的另一个角落,说的也不是当地的任何一种语言。当地人几乎听不懂他们说的阿拉伯语。这些士兵的高级指挥官都站在吉普车上,个个戴着金光闪闪的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来他们是外国人,他们被派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和这座小镇以及当地的居民没有任何关联。

晚上,父親常常听见枪声以及狗的嚎叫声。于是,他开始每天恳求亚伯拉罕帮他找条出路。

“我现在攒了好多钱。”话是这么说了,但其实是骗人的。如果可以找到诚实地离开这个国家的途径,父亲会想方设法支付所需的费用。亚伯拉罕的反应总是那句话:“一个没有耐心的人能在地狱里找到好去处。”

有关叛军的传闻出现后的两周,小镇的市场上有人说,一支长长的吉普车队正朝着小镇开来。那天早上,外国的船只已经开始离开码头了。叛军正在向前推进,而且将在当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到达小镇。数小时内,各种谣言传遍了小镇。叛军会把镇上的人统统杀光,一个不留。叛军只会对那些士兵开火。人们会欢迎叛军的到来,因为他们来解放这里的人。叛军像野兽,应该受到野兽般的待遇。父亲看着住在附近的女人把自己的东西收到大大小小的包里,有的牵着孩子,有的背着孩子,朝公路上走去。他们往何处去?他不知道。这些人的一侧是大海,另一侧是沙漠。

亚伯拉罕饭后找到了父亲。那天,码头上没有人要父亲送茶喝。

“我看你很忙啊,”亚伯拉罕说。“要不要我等你这里人少的时候再来?”

“你要走了吗?”我父亲问他。

“我走了,”亚伯拉罕说。“早就走啦。我全家人早就搬到喀土穆去了。我现在只等我的身体和他们团聚啦。”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听见远处传来炮弹落在沙漠中爆炸的声音。“他们这些人就像孩子在玩玩具。”亚伯拉罕指着那片沙漠说。他和父亲此刻正站在房顶上。“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大炮能打多远。那里什么也没有,不过,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炸死一只骆驼。他们会一直这样开炮,直到炮弹用完,或者,把沙漠中的骆驼全都炸光。

“他们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啦。”亚伯拉罕继续说。“他们以为自己手里有几门大炮,就能把这些士兵吓走。他们以为这是1898年的恩图曼战役①,以为自己是当年的英国佬呢。”

父亲从没想到战争是如此简单,如同儿戏。但是从房顶上看去,战争的确是这样的情形。叛军用大炮大声宣布他们的步步紧逼,从我父亲观察到的情况,镇上的士兵已经不见了。父亲开始觉得亚伯拉罕错了,尽管这些叛军很愚蠢,但还是会不费一枪一弹,蜂拥而至,进入小镇。他正想着要不要把这话和亚伯拉罕说呢,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远方的上空传来了轰鸣声。亚伯拉罕和我父亲转身朝着大海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架飞机正朝他们这里飞来,飞得很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飞机就到了他们的头顶上。

“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亚伯拉罕说。他们两人都等着听飞机扔下炸弹的声音,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飞机在最后一刻突然爬升,叛军朝着飞机开枪,可那些子弹根本没有伤着飞机。由破旧的皮卡车组成的叛军车队不停地走着,慢慢逼近了小镇。

20分钟之后,那架飞机又飞了回来,另有三架稍小一些、显然是外国造的喷气式飞机紧随其后。

“第一架飞机只是个警告。”亚伯兰罕说,“那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逃跑。但是,那些叛军太蠢了,根本不理解。他们还以为自己赢了呢。”

那几架飞机飞了过去。我父亲和亚伯拉罕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即使是隔了这么远,这些飞机还是制造出了巨大的声响——至少有七枚炸弹直接命中了叛军,他们的车队消失在一片烟雾和沙尘之中。邻近的一些屋顶上传来了欢呼声。士兵们很快就回到了街上,欢庆胜利。

“这些叛军真不应该想占领港口。”亚伯拉罕说,“他们可以在沙漠地区为了几处小村庄打得昏天黑地,哪怕打上几年时间都不会有人来管他们。但是,你觉得那些大国会看着这个美丽的港口在手中丢掉吗?他们不会冒这个风险。今天晚上过后,所有那些外国船只就会回来的。他们的政府将告诉他们,这里安全了。他们已经解决了问题,很快,也许一两天吧,你就能走了。”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亚伯拉罕在我父亲经常休息的那片树荫下找到了他。父亲正盯着远方的大海发呆。两人走到附近的一家茶座里,这是父亲来到苏丹以后,第一次有人给他端来了茶和饭菜。

“这顿饭是为你饯行。放开肚皮吃吧。”亚伯拉罕说。“你今天夜里走。”

亚伯拉罕点了一大盘烤羊肠和一碗炖菜(看上去似乎是炖山羊脖子)。父亲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过这样的大餐了。吃的端上来之后,他真想哭。他有一阵子又觉得很害怕,不敢吃。亚伯拉罕一直告诉他,绝对不要相信任何人,我父亲理所当然地将这条建议也用到了亚伯拉罕本人身上。说不定这是亚伯拉罕玩的最后一出花招——就在他低头准备吃的时候,这些东西说不定会突然消失;这些菜里面下了药,他吃了后就会昏睡过去,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戴上了手铐脚镣。

我父亲把手伸进裤子里,解开缝在里面的小口袋,他所有的钱都放在那里。父亲把钱放在桌上。

“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他说,“不知道够不够。”

亚伯拉罕根本没有看他的钱,而是拿起一片面包,在肉汤里蘸了蘸。

“鉴于你的手刚刚碰过钱,我建议你饭前要洗手。”他说。“把钱收起来吧。”

两人吃完后,亚伯拉罕带着父亲来到了小镇的一处地方,父亲以前从未到过这里。他们走在一条宽宽的马路上,路面上满是灰尘,走着走着,马路就越来越窄,最后,路两边铁皮屋顶的破房子几乎把路给挤没了。亚伯拉罕和我父亲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亚伯拉罕拉开充作大门的布帘,走了进去。屋内有一位身材健硕的老年妇女,头上盖着纱巾(但没有完全盖住),坐在一个木头做的台子后面,台子上摆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玻璃瓶。亚伯拉罕拿了一只瓶子,叫父亲在房间的角落找个地方坐下。角落里放着一些靠垫。亚伯拉罕和那个女人时而讨价还价,时而大声争辩,几分钟后,他终于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卷苏丹钞票,递给那个女人。亚伯拉罕坐到我父亲身边,把那只瓶子递给他。

“这是路上喝的。”他说。“慢慢喝。”

如果亚伯拉罕想害他,那就随他去吧,我父亲想。饱餐一顿之后还有喝的,这样“走”倒也不坏。如果小镇上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有这样的机会,那么,要求这样去死的人排成的队恐怕要有几英里长了。

“现在把你的钱给我。”亚伯拉罕说。我父亲把装着钱的那个小口袋交给他。亚伯拉罕飞快地数了一下。他从自己的钞票中抽了几张,和父亲的钱放到了一起。

“这些钱你要用来买水,说不定还能买点吃的,另外,还要买通船上那些人,叫他们闭嘴。对这些人,其他的你就不要指望了。不要向他们要吃的,什么要求都不要提,除非他们主动给你。不要和他们对视,不要和他们搭讪。他们会装作你这个人不存在一样,这样最好。如果你‘现身了,他们就会在夜里把你扔到海里去。有些人一上船就开始抱怨,说什么腰疼啦,腿疼啦,口干要喝水啦,肚子饿了要吃啦。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就会堵上那些人的嘴,扔到海里,到了那个时候,地方是足够宽敞了,要喝的水也有了。”

我父亲喝了一小口烈酒。早在亚伯拉罕打开瓶塞的时候,房间里就充满了一股刺鼻的酸味。

“你到了欧洲后,要做下面的事。你会被抓起来。你就告诉他们你想申请政治避难,然后,他们会把你带到监狱里,那地方看起来就像天堂。他们会给你吃的和穿的,甚至还会给你一张睡觉的床。因为感觉太舒服,说不定你都不想走了。告訴他们你在和独裁者作战,他们会喜欢你的。他们会让你选希望去的国家,你就告诉他们,你要去英国。你要告诉他们你把老婆丢在苏丹了,现在,她有生命危险,你希望她也能过来。你要把这张照片给他们看。”

亚伯拉罕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女孩只有十五六岁,穿着古里古怪的西方人服装——一件有着黑白圆点、带褶边、尺寸大了几码的女装,脚上是一双高帮运动鞋,为了让她显老,脸上画着浓妆。

“这是我女儿。目前她和她妈妈以及婶婶住在喀土穆。她很聪明。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你到了英国之后,就说她是你老婆。你就用这种方式回报我。明白了吗?”

我父亲点点头。

“这是你们的婚姻证明。”亚伯拉罕说。“为了弄到这个,我可是花了一笔钱呢。”

亚伯拉罕递给他一张纸。这张纸到目前为止只被折叠过两次,因为在苏丹那样的环境下,它能保持完好无损的时间并不长。那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我父亲和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人结了婚,至今几乎已有两年时间。

“你把这东西交给英国大使馆的人。”亚伯拉罕说着,双手放在我父亲的手上,仿佛仅仅通过握着同一张纸,两人就达成了某种秘密协定似的。“可能要花几周时间,但是,他们最终会给她签证的。然后,你就在伦敦给我打电话,剩下的就由我来处理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买票的钱,另外还有一些钱给你们俩用——等她到了伦敦以后。也许过一两年,她妈妈和我会到伦敦和你们团聚。我们买房子。我们一起做生意。我女儿继续她的学业。”

我父亲几乎不相信什么政府,即便是这样一个怀疑一切的人,亚伯拉罕说的这一番话还是极具诱惑力:开始时住在天堂一样的监狱里,最后在伦敦和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家庭生活在一起。他不想知道亚伯拉罕本人对此有着多少信心,于是微微偏着脑袋,不看他的脸,而是看着别处。每次说到欧洲或者美国这样的地方,哪怕是经过大风大浪、处变不惊的人也难免会产生孩子般的幻想。

我父亲从亚伯拉罕手中接过照片,放进口袋。他没有说“没问题,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甚至连一句简单的“好”也没有,因为这样肯定的回答就意味着他有拒绝亚伯拉罕的余地。但是,他们之间实际上不存在这种可能。亚伯拉罕叫他喝完瓶子里的酒。“你的船在等着你呢。”他说。

很快,我父亲的故事就传遍了学校。我听到从自己嘴里讲出去的话又回到我的耳边,只不过稍微有些走样。我听到的版本中,有的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改在了刚果,那里正闹饥荒。我还听到一个版本说,我父亲经历了非洲大陆上的数起战争。另一个版本说,父亲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幸存者,在这场已经被人遗忘的大屠杀中,一天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有人认为我父亲可能去过卢旺达,或者达尔富尔①,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那里。

巨大的同情浪潮包围了我那已经去世的父亲和我。一些和我从未说过话的学生,现在在走廊里遇到我的时候会和我打招呼。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人们的笑脸,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让他们知道了一场悲剧,这场悲剧远远超越了他们的体验。

我知道,迟早会有人叫我去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那些内容。某个星期五,我正准备朝教室里走,系主任在大厅里叫住了我。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威胁或者愤怒的意思,只是说:“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那天我决定不像往常一样讲父亲的故事,而是按照通常的教学大纲上起了课。我对学生说:“今天我们要赶进度。下面布置一些上周遗留下来的作业。我希望你们安静地完成这些作业。”我不知道学生有没有抱怨或者咕哝些什么,即使他们这样做了,我也没有听见,而且我也不关心。下课后,我慢慢走了三段楼梯,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系主任正开着门等我呢,他紧贴着那张巨大的木头办公桌,臃肿得微微有些笨拙的身子向前探出,也许那张办公桌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了。我一坐下,他就向后一靠,同时舒了一口气。

“今天课怎么样?”他问。

“不错,”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给学生講的关于你父亲的故事,我听说了一些。”他说。说到这里,我以为他对我的所作所为会流露出愤怒,哪怕是一丝愤怒也行。但是,他甚至连抱起手臂这样表示不满的动作也没有。

“在学生中流传的那个故事很有趣,”他说,“当然,也很可怕。人们不应该遭受那样的痛苦,哪怕是与之略微相似的痛苦也不行。这就让我不由得要问:他们说的那个故事中有多少是真的?”

“几乎没有一个是真的。”我告诉他。我准备承认说,我给学生讲的大部分故事都是编的,那些码头的夜晚啦,席卷沙漠而来的叛军啦,统统都是编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话,系主任对我心照不宣地笑笑,那里面几乎带着一种挖苦的意思。

“好啦,不说这个了。”他说,“听见他们谈论一些重要的事情,我还是很高兴的。他们的那些肤浅、愚蠢的人云亦云,我听得多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们以后会分清的。”

事情最后发展成:我给学生讲的故事发人深省,至于他们从我这里听到的一切与现实是否有任何关联,这根本不重要。不管是真是假,对学生而言皆只能想象。只要有人死了,就能让故事更加打动人。

到了学期的最后一课,刚开始上课我就讲起我父亲和亚伯拉罕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早晨。他们走在通往码头的路上。一路上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有只言片语冒出来。亚伯拉罕有些重要的想法需要说出来,但他又不知道以哪种语言才能准确表达。如果他知道的话,早就紧紧抓住我父亲的手腕,然后一把抱住他,直到他觉得我父亲已经体会到了他对父亲的极度依赖,还有他因此对父亲产生的痛恨。我父亲这时一心只想着离开。虽然上船让他感到恐惧,但是,他更害怕亚伯拉罕会提出什么要求。

他们走到码头上,亚伯拉罕指着停在港口的三条船中的最后一条说:“就是那条船。蓝色船身的那条。”

我父亲盯着那条船看了很久,努力想象自己藏身其中一个小时,一整天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他没有勇气想下去。他不知道如果时间更长会发生什么事。这是一条旧船,但是,几乎这个小镇上的一切都是旧的呀。

码头的尽头有个高个子、浅肤色的男人正等着他们。男人来自北方某个阿拉伯部落。小镇上这样的人多着呢。他们控制了镇上的大部分商业和政府部门,几百年来一直如此。他们做海外贸易,也做国内的生意,什么东西都卖,包括人。他们常常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偶尔也穿淡颜色的长袍,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长袍总是不沾灰,虽然这个小镇的每一块地方都积满了灰尘。

“他已经都安排好了。”亚伯拉罕说,“那个男的。”

我父亲想从自己站立的地方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但是那个男人似乎知道他们在说他,于是将脑袋微微偏向一侧。我父亲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脸上的鼻子,长且尖得出奇,这一面部特征似乎立即让人想到了凶残的猛兽。

亚伯拉罕交给我父亲一张黄色法律文书,上面有他用阿拉伯文写的东西。我父亲多么希望他此刻能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安慰自己。我父亲希望他说,“祝你平安到达”或者“别担心,你会一切顺利的”。但是,我父亲知道,也许他在那里站上几年时间,亚伯拉罕也不会说出这种宽慰人的话。

“别让他等你,”亚伯拉罕说,“把这张纸还有钱给他,他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父亲走到亚伯拉罕和那个男人中间的时候,亚伯拉罕大声对他喊道:“我等你,尽快给我消息。”我父亲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听见亚伯拉罕的声音了。

我父亲将亚伯拉罕给他的那张纸递过去。他看不懂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可能是“对这个人好点”,也可能是“把他的钱拿走,人随便处置”。那上面的内容可能五花八门,有好有坏,这让他心生担忧。

那个男人指着船尾,那里有一组用来存放易碎货物的小储物柜。放在这里的箱子通常都是最后才卸货。我父亲就经常看见人们在码头等上几个小时,收这些货。箱子上总是贴着某个西方国家的标签,上面印有外国字写的注意事项——西班牙语的“小心轻放”,英语的“易碎”。他自己最近就卸过几只这样的箱子。他从来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他曾想过里面可能的物品:奶粉,电视或者音响,伏特加,苏格兰威士忌,埃塞俄比亚咖啡,柔软的毛毯,洁净的水,数百双新鞋,数百盒新衬衫和新内衣。凡是他没有的,或者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就在这些箱子里装着呢。

储物柜里面有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如果我父亲蜷起身子,将膝盖抱在胸前的话,那里正好可以容得下他。他明白,这就是他要躲的地方了,但是,很自然地,他犹豫起来了。他以前在码头上帮着卸货时会目测货箱的尺寸,此刻,他也在目测着这个空间的大小。

我父亲感到那人的手抓在了他的脖子后面,将他往地上推。他想告诉这个人,他打算自己钻进去,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但是那人肯定听不懂他的话,于是我父亲就任由他推了。他跪着爬了进去,这可不是他希望进去的那种方式。他应该头先进去,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的最后一个动作也带有羞辱性,他用脚把我父亲一推,迅速塞了进去,我父亲的腿和手臂被紧紧挤在身体周围,他还没来得调整好自己的姿势,那男人就用放在旁边的一扇木头门将这个空间的入口封死了。

为了打发海上的这段时间,我父亲在上船之前就列好一个清单,把需要思考的问题写在上面。他把问题进行了分类,列在“我的出生地”,“我未来的计划”,“英语中的重要词汇”等话题下面。他不知道是现在就开始呢,还是等到船驶出港口之后再考虑这些问题。储物柜里黑乎乎的,让人心里发慌,但也不是一片漆黑,还是有一些光线从入口的缝隙中进来。后来,整个船尾的舱门关上了,船开始驶离海岸。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怕黑,这对一个乡下的孩子而言是一件可笑、也几乎不可能的事,但他的确就是这样。他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和爷爷奶奶等亲戚住在一起,在这所有的人当中,他的母亲是唯一从来不因此嘲笑他的人。虽然我父亲本打算把他的母亲留到航程的下半段,留到他已经远在海上的时候再去想念她,但是,他决定,现在就开始回想母亲的点点滴滴。他似乎看到了他母亲去世前的样子。他母亲本来个子高大,但到了去世前,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了。她的头发没有变得灰白,但是她的一个表兄弟建议她把头发剪短,因为这位表兄弟梦见戕害她身体的病魔就藏在她脑袋里的某个地方,需要找个出口,离开她的身体。他母亲在绝望之下几乎剃光了头,这倒让她看起来比三十几岁时还要年轻。这是他母亲去世前两个月在他脑海中留下的一个近乎洋娃娃般的形象。尽管他也想忆起关于母亲的更美好的往事,但现在只想到了这个,只好将就一下了。他闭上眼睛,集中心思回忆母亲。过了几分钟,他注意到船上的引擎响了,船起锚之后,慢慢向着大海驶去。

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知道我给学生只能说这么多了。否则,系主任很快会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尽管我父亲的故事很有趣,但也讲得太长了,该回到正常的教学内容上啦,要不然教师岗位就有危险了。铃声响了。和我当初开始讲故事时一样,教室里的学生就那样端坐着,有10到15秒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动。我的这些学生,虽然他们养尊处优,家境富裕,以他们目前的年龄,还是会认为这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世界,值得他們带着好奇之心去探究,去细察,我愿意相信自己讲的故事再次提醒了他们这一点。但是,他们很快就会长大,摆脱这个阶段,转而关心那些与自己生活直接相关的事情。

终于,有一名学生拿起地板上的书包,接着,其他28名学生也纷纷这样做了。大部分学生朝我挥手告别或者点头致意,然后离开教室,这时,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想叫他们回到座位上去,告诉他们那故事还没结束。离开苏丹只是个开头,后面的话还长着呢。有时我想,这才是我要讲给他们听的东西。我接着给他们描述道,和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的是,我父亲实际上并没有活着离开那条船。正如亚伯拉罕许诺的那样,他到达了欧洲,但是,他身体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航行之中已经死了,那是在最后三天的某个时候,他万般无奈之下喝了自己的尿,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他在意大利一座海岛上的拘留营中待了六个月。他惊讶地发现,那里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他们来自非洲各个可能的角落,有许多人的境况还不如他呢。他听说有人也打算像他们这样偷渡,结果在半路上送了命:有被活活闷死的,有被人扔到海里去的。我父亲居然对他们没有一点同情之心。和亚伯拉罕说的完全相反,他被关押的地方和天堂没有关系,哪怕是一点点也没有:一个刷了石灰水的大房间里,每隔20厘米就放了一张帆布床,房间的窗户上有铁条拦着。那里的看守常常冲着他以及其他犯人大喊大叫。他学会了几个意大利语单词,他第一次说意大利语的时候,那些看守狠狠把他嘲笑了一番。有一次,他被迫向每个新来的看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意大利语短语。他想拒绝,结果他那一天的第一顿饭(一盘干巴巴的冷肉和变了味的面包)被拿走了。“说。”看守命令道。在几天时间里,他不得不说上数十次,虽然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已经没什么好笑的了。

“你说意大利语吗?”看守问。

“不。”

“说!”、“快说!”或者“说点什么吧。”,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

意大利接受了我父亲在该国政治避难,把他释放了。他从意大利开始,一边打零工一边向北、向西走,穿过了整个欧洲大陆。路上他遇到好几个“亚伯拉罕”,这些人都对他说,一旦到了伦敦,他们的余生就会像憧憬的那般美好。“那里不一样。”他们总是这样说。这个世界上肯定至少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可以有条不紊地生活,按照自己的梦想过日子。对大部分人来说,那个地方是伦敦;对一些人来说,那个地方是巴黎;对更加大胆的那一小部分人来说,那个地方是美国。胸怀这一信念,他们才得以到达那么远的地方。尽管这一信念正在减弱,需要时时调整(“罗马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但法国肯定会好些”),纯粹出于生活的需要,人们并未将之抛弃。18个月之后,我父亲终于到了伦敦,他开始觉得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和亚伯拉罕一样,都因自己的梦想变成了“残疾人”。

亚伯拉罕的影子一路跟着他到了伦敦。既然已经到了伦敦,我父亲就决定要把那笔债给还了。到了伦敦的第一天,他就到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他在法国捡到的一本美国旅行手册上说,在这个地方可以将伦敦尽收眼底。他站在公园的边上,伦敦城就在他的脚下,他把从苏丹带出来的所有文件都烧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那张假结婚证就化为了灰烬。亚伯拉罕女儿的照片渐渐被火苗吞噬,旁边的大片的树篱上长满了熟透却无法下咽的红莓。在以后的许多个夜晚,他努力不去想她以及她的父亲。做出这样的傻事,生活不会给你任何回报。他暗暗答应自己,绝对不能陷入盲目乐观的泥沼。谁这样做了,痛苦将如影随形,而这是他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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