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布莱森
我登上了全世界最慢的火车,准备到佛罗伦萨一游。这火车不但一路跛行,有如拉伤腿肌的人咬紧牙关硬撑苦跑,而且车厢内不设餐车。启程时,车内稍嫌拥挤,但随着午时变黄昏,黄昏转黑夜,乘客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三人:一头栽入文件堆中的生意人、貌似前往参加丑怪“伊戈尔”模仿赛的怪人,还有一人就是在下我。每过两三英里,火车就在幽暗的车站停下。这些车站已有数周没火车进出,月台野草丛生,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
火车有时会来到鸟不生蛋、漆黑一片的乡下地方,突然停下来,一动不动。而且一待就待好久,久到你开始心慌,心想司机是不是到附近的田里撒尿,然后一不小心摔到井底了。过了一阵子,火车会忽然向后滚动约三十码,再次停下,再次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外头轰地传来一阵如雷巨鸣,震得车厢晃动起来,窗都快震裂了。此刻,外面平行轨道上,一列火车飞驰而过。两车交错之际,只见对面车厢灯火辉煌,里头乘客用餐的用餐,打牌的打牌,各自欢度美好时光,任其火车以快似激光的速度横跨欧洲大陆。一阵轰轰隆隆过后,又是一片死寂,我们再次静坐于天地永恒之中,静待火车蓄足马力,朝下个荒芜的车站匍匐前进。
火车抵达佛罗伦萨时,早过了晚上十一点。我又饿又累,觉得就算吃香的喝辣的,都不为过。但是附近餐馆都已打烊。这情形虽然叫我吃惊,但又并非全然出乎意料。有一小吃店灯还亮着,我于是赶紧趋前,心里盘算着要个垃圾桶盖大小的比萨饼,饼上要堆满蘑菇香肠,流溢着橄榄油。赶到店门时,却见店主忙着锁上大门。
我大感沮丧,于是走向最近的酒店。那是座钢骨水泥,现代感十足的方形建筑,就在半条街外,单看外观就知道收费不菲。而且,光顾这奇丑无比的酒店,简直就是跟我所有的原则过不去;在佛罗伦萨这种历史底蕴深厚的地方住这种酒店,尤其不该。但我既累且饿,而且急需洗把脸、撒泡尿,所以原则什么的,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我要间单人房,前台报了个荒唐的价码。我举手投降,无奈接受。于是,有个貌似112岁高龄的服务生过来,领我去坐世上最慢的电梯,带我到客房。电梯缓缓上升,好像花了整整两天才到五楼。就在电梯上升时,他透露说餐室已经打烊,而且不无骄傲地说,俺们酒店就是没客房服务,并补充说酒吧会在35分钟后关门,我或可吃点小点心。不过,他开心地摆动手指,意思是说吃不吃得上,他可不打包票。
我赶着去撒尿,赶着在酒吧打烊前去吃点东西,十万火急地。但有些服务生非得把房里的东西给你一一指出不可,这位高龄服务生就是这种人,非要我跟着打转,给我示范怎么用沐浴器,怎么开电视,告诉我衣橱在哪里。“谢谢,谢谢!真多亏你,否则这衣橱在哪儿,还真找不到呢。”我边说边把数张一千里拉的钞票塞进他的口袋,然后几乎连赶带拉地把他请出去。我不爱无礼待人,但当时的情景就像胡佛大水坝的闸门,情势危急。如不马上泄洪,要不了五秒钟,我就会像没抓紧的消防水带般,狂泄乱喷,捉也捉不住。好险啊,差点就憋不住了!但撒了尿还真是爽呆了。我洗了把脸,拿了本书,快步往电梯走去。电梯下降的声音还可听到。我按了按往下的按钮,再看了下手表。不坏不坏,酒吧还要25分钟才打烊,够让我喝杯啤酒,再来点小吃什么的。我又按了下按钮,同时为了打发时间,嘴里一边哼着《等电梯歌》,一边鼓起面颊吹气闹着玩,并看看走廊镜子,检视脖子,若有所思。
电梯还不下来。于是,我决定改用消防楼梯。我蹦着跳着下楼,两个梯阶当一个,一门心思全扑在啤酒和三明治上。到了楼下,只见楼梯口门扉上了挂锁,同时挂了一告示牌,上面全是大写的意大利文:如遇火患,堆尸于此。我马上蹦跳上一楼,一刻不停留。可这里也上了锁。我从门上小窗瞥见了酒吧,里头幽暗舒适,客人蛮多,还有人在弹钢琴。要命的是,每张小桌上都有小碗小碟的花生和开心果。给我那个吃我就不闹事!我轻拍着门,用指甲刮着门,但就是没人听见。于是,我再跳上二楼,感谢上帝,门没上锁。我冲到电梯前,猛戳“下”的按钮。不一会儿,“上”的灯“叮”的一声亮了起来,电梯门随之滑开,里头站着三个日本人,一律蓝色西装。尽管气喘吁吁,我还是尽力解释说我往下不往上,而不同乘电梯,跟日军偷袭珍珠港什么的完全扯不上关系。然后,双方微微鞠躬作礼,电梯门随即关上。
我于是再按了按“下”的按钮。电梯门马上弹开,三名日本人再度现身。这样反复进行了四次后,我猛然醒悟,我按“下”时,把电梯往上升的指令给取消了。于是我往后退了退,让电梯先上升。等了足足两分钟,平息了呼吸,数了数旅行支票,哼着《电梯之歌》,然后瞅了一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打烊!我马上按了“下”的按钮。
电梯门应声而开,那三名日本大叔还在里头。我脑袋一热,冲进电梯。不晓得是不是我进来后变重了还是什么,总之电梯开始上升,但依然是每30秒1英尺的龟速。电梯极小,彼此离得很近。按某些国家的法律,这个贴身距离是要投牢的。由于面向他们,几乎鼻尖碰鼻尖,所以觉得有必要打声招呼。
我问道:“来谈生意?”
其中一名稍微耸肩鞠躬,但不明其意。
再问道:“来意大利谈生意?”其实我问得有够笨,哪有人穿蓝色西装来度假的?
那人再次鞠躬。原来他听不懂。
“会不会英语?”
“哦……不会。”另一人以英语回答,同时身子微晃了一下,仿佛不肯定似的。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三人全喝得醉醺醺的。我望了望最后一人,还没能说什么,他就朝我一鞠躬。
“你们到过酒吧了吧?”又是一个不明所以的鞠躬。我开始觉得这单向沟通挺有趣的。“别介意我实话实说哦,你们呀,喝多了吧?最好别吐。”我得意地说。
电梯依旧慢吞吞地往上爬,最终砰的一声,停了下来。“来,各位先生,八楼到了。前往硫磺岛的乘客请下车。”
三名日本人在过道处转身向我,齐声用意大利语说道:“您好!早上好!”
“祝各位早晨愉快!”我機敏地用意大利语回应,同时拼命按一号按钮。
赶到酒吧时,还有两分钟就要关门。不,实际上已经打烊了;服务生勤快得过了头,已经把小碟小盘的花生都收好了,而弹钢琴的也早已不见人影。但这都不是要点,要点是他们这儿反正不卖小吃。我于是回到房里,在微型冰箱中翻找。最终找到两个箔衬袋,里头各有十四粒花生米。又仔细找了找,但除了许多瓶瓶罐罐的汽水和酒之外,再无斩获。我于是站着吃花生,一次一粒细咀慢嚼,希望这快乐时光拉得越长越好。这时,我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微型冰箱的收费卡,意识到手上这包小得可怜的零食居然要我四块八。如果我当真笨得可以,告诉谁我吃了这东西,那理当是要付这个价钱的。
隔天早上,我转投民族大街的卡拉罗酒店。客房没电视,但有免费浴帽,而且每天要便宜上整整5万里拉。盥洗室极小,前所未见;小到盥洗间和冲凉隔间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墙上有淋浴器喷嘴,但没帘布。门一关上,就只能任由淋浴器满室喷洒,洒在马桶上、洒在洗脸盆上、洒在昨天的《卫报》上,洒在你要替换的干净底裤上。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来。
我先到杜莫大教堂转转,这是整个镇的亮点所在。到过杜莫广场而不觉得怦然心动的,想必没有。这里原是欧洲少有的雄伟景观,但现在却是游客和兜售贩不断涌动。1972年,我曾到此一游。当时也是人山人海,不过八月份原就该是旅游旺季。可现在是四月的工作日,大家应该都在上班,而人潮却更远为惊人。
我步行到乌佛兹宫和领主广场,也到镇上其他旧建筑逛逛,但不管往哪里走,到处都是人群。这些人几乎都来自海外,五六人一组,个个像游客一样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看了令人心中窝火。他们总往二十米高空处眺望,上面到底有啥可观的呢?
我还是少年时,只要身处人多的地方,总爱想象手持死光枪,哪个看不顺眼,就让哪个消失!比如走路散漫者、穿情侣装者、名字带Junior 或Chip者等等。我常幻想自己在群众中大步行进,向特定目标扫射死光枪,大喊:“让开,你淘汰了,谢谢!”现在我就有点儿想这么干。
这里有数以百计的日本游客——他们乘旅游巴士,一辆接一辆来,不单是拿着相机的传统中年旅客,还有学生、年轻情侣和背包客;人数至少跟美国旅客一样多,而美国旅客简直泛滥成灾。不只如此,这里还有德国人,还有澳大利亚人,还有斯堪的纳维亚人,还有荷兰人,还有英国人,一大帮一大帮的。一座城市到底可以容纳多少人呀?
这里有组有趣的数据:1951年我出生时,全世界只有七百万名国际航班乘客。今天,单单飞往夏威夷的旅客每年就有七百万人之众。比较受欢迎的欧洲旅游胜地,游客人数大于其国民人数。佛罗伦萨每年的旅客与国民比例是14:1。如果旅客人数如此明目张胆地远大于国民,这些地方怎可能有其独特风采。一句话:不可能。
如果你本身就是游客,却还义正辞严地谴责游客的祸害,那当然是虚伪做作。不过,大众旅游的初衷原是鼓励旅游,可过度发展的结果却摧毁了旅游的情趣。这是事实,无法视而不见。而随着日本和其他富裕的亚洲人越来越敢于出游,情形只会每况愈下。可这还没完呢,数以千百万计的东欧人终于也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这样一算,过去三十年还真是旅游的黄金时期呢。神啊,救救我们吧!
在佛罗伦萨,旅游质量下滑得最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旧桥。旧桥横跨阿诺河,上有商店罗列,二十年前曾是银匠和珠宝工匠的栖身之所。当时氛围安宁平静,即便八月旺季,也能叫朋友坐在桥边栏杆,让你安心照张相(我就曾给史蒂芬·卡兹照过相)。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游轮卢西塔尼亚号曾遭德军鱼雷击沉,击中前如有人问道:“海上冲过来的是鱼雷么?”想必人人竞相逃命,一片恐慌。而现在,这地方就像卢西塔尼亚号的甲板,乱得人仰马翻。塞内加尔移民占据旧桥的各个角落,兜售劣质珠宝和仿制的路易·威登行李箱。他们的货品摊开在棉被或黑丝绒上,偏偏推挤过桥的人群多得无法置信。我花了整整半个钟头横冲直撞,才硬闯过桥。然后这整个星期,我都绕道而行。我发现,绕个四分之一英里到下座桥,即圣特里尼塔大桥,再从这儿过河,还容易得多。
治理佛罗伦萨的诸位长老如要舒缓人潮压力,其实大有可为——比如让博物院每天多开几个小时,这样大伙儿就不用全挤到一块儿。现在我到乌菲齐美术馆去,得排个40分钟,然后跟一大群人龟步而行,引颈观画。内有几间展室以绳子拦起,照明全灭。他们大可多开几间展室,多展几幅画,分散赏画人群。1900年,乌菲齐美术馆展出2,395幅画;今天只展出500幅,其余则深深锁起,几乎永不见天日。
话说回来,比起别的美术馆,乌菲齐美术馆就算再怎么令人苦恼,还是值得一游。该馆收藏的名作肯定比别的都多,不止有丁托列托和桑德罗·波提切利等二位文艺复兴巨擘的手笔,还有炫目瑰丽,扣人心弦却还不为人知的画家,如詹蒂莱·达·法布里亚诺和西蒙·马丁尼。前两位居然比后两位远为著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百年以后,也许这两对巨匠的知名度要对调也未可知。大师巨擘瞬即而来,倏忽而去。打个比方,你是否知道,当今最受推崇的十五世纪画家弗朗西斯卡,百年前还默默无闻?看过他的大作《乌尔比诺公爵》者,如不立即视其为惊世杰作,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但英国评论家约翰·罗斯金,虽然写过许多画评,也就只那么一回,轻描淡写地提过弗朗西斯卡的大名;另一位评论家沃尔特·佩特则只字不提;而海因里希·沃爾夫林所著《古典艺术》,这本堪称十九世纪艺术界圣经的巨著,则似乎完全不晓得有弗朗西斯卡其人。直到1951年,英国著名艺术史家肯尼思·克拉克发表其研究成果后,人们才开始真正欣赏其画作。卡拉瓦乔和桑德罗·波提切利的际遇也是如此。两位大家的作品束之阁楼,无人欣赏,几乎长达两个世纪之久。迟至1916年,人们才在乌菲齐美术馆的储藏室,无意中发现了卡拉瓦乔的名作《巴克斯酒神》。
我花了四天,在佛罗伦萨四处逛,努力去爱这个城市,但失败的时候居多。在波波里花园观看全城的屋顶——就是印在数千张明信片上的那片风景——景观极为壮丽。我也爱沿着长长的阿诺河漫步,但多数时候只有失望。虽然我能理解那一群群蜂拥而来的游客,但是,任何城市如果像佛罗伦萨那样优美、那样饱含历史底蕴、让像我这样的游客散尽千金,那这个城市就无权沦落得那么低俗。这里遍地垃圾,吉卜赛乞丐不断缠住过客乞讨,而塞内加尔籍小贩则占据了所有人行道,摆上他们的墨镜和路易·威登行李箱。同时,这里的车子往往有一半的车身摆放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要绕车前进,只有一再踏上马路。在佛罗伦萨走动,感觉不是信步漫游,而是在障碍物之间惊险腾挪。这里的一切布满灰尘,急需清洗。意大利餐馆总是人满为患,昂贵不堪,而且态度欠佳,城中心的餐馆尤其糟糕。似乎没人热爱这个城市,连富人也随地抛掷垃圾,丢得坦然。我每次经过杜莫广场,都觉得周围的建筑似乎更灰蒙蒙、更寒酸了。
游客越想看的城市,越不用心方便游客。怎么总是如此?佛罗伦萨市民怎么不把垃圾扫扫?怎么不弄几张长凳子?怎么不叫乞丐少点不依不饶?怎么看不出这样做的好处?全世界的城市中,佛罗伦萨的遗迹宝物最多:共计皇宫21座、深具历史意义的教堂55座、美术馆8所、博物馆20座。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报告,佛罗伦萨境内的博物馆比整个西班牙还多,但整个城市的年度修复预算却不足1千万英镑,(其考古博物馆就曾在1966年遭受大水之害,单单该馆就有一万个亟待清理之处)难怪这城市多处显得失修失宠。
古迹遭到破坏,如非当局不尽责,就是无能或贪污所致。1986年,当局一拖再拖后,终于决定修复领主广场的鹅卵石。鹅卵石挖起送洗,送回后如同新石。不,的确就是全新的。据称原装的鹅卵石早已高价变卖,现在该成豪宅巨屋的车道了吧。
最令我恼火的是吉卜赛人。每条大街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一般带着三四个小孩,坐在街边向路人乞讨。这些小孩肮脏褴褛,被逼长时间坐在大人的大腿上,催化悲情,观之令人心酸。这种乞讨手段真是惨无人道,就跟血汗工厂压迫童工一样可耻。而意大利警察穿着帅气炫目的制服,展现夺人魂魄的气派,三四人一组,在大街上威风八面地昂首阔步,可就从来没空稍稍注意这些吉卜赛人。
这么多吉卜赛人,只有一个我不反感。有趣的是,这人是在我即将离开佛罗伦萨时,向我施展了妙手空空的小女孩。这丫头实在太神了。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退了房,正朝火车站走去,打算搭火车到米兰。到了对街后,有三个小孩拿着昨天皱巴巴的报纸,向我兜售。我挥了挥手,打发他们。其中一小女孩,约八岁左右,一身肮里肮脏的,说话语速极快且含糊不清。她卖报的心意异常坚决,死命把报纸往我身上推。我受不了,只有停下脚步,声色俱厉地警告她。手指都快指到她脸上了,她才尴尬地溜走。我于是继续往火车站去,心想这局面处理得特好,走起路来不由得虎虎生风。可威风不到十米开外,开始感到不对劲,不用伸手入口袋,也知道丢东西了。我往下看,发现夹克内胸袋的拉链打开了,袋里空空如也。我不过就花了区区五秒钟,给她上了堂街头礼仪课,这小妞就能伸手入夹克,拉下口袋拉链,登堂入室,拉出两个装着旅行支票的小文件夹,收入囊中。我没生气,反倒叹为观止。就算我被剥光衣服,只剩底裤站在大街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惊叹莫名。我查看背包和其他口袋,发现一切安好——尽管她完全可以顺手牵羊。这小女孩当然已经消失无踪,多半正在山中的某个营地,和74名她最亲的近亲享用高级的德菲丝松露巧克力,畅饮名贵的阿马尼亚克白兰地。5秒钟赚得1,500美元的旅行支票,不坏不坏!
我到火车站警局报案,但警员一动不动,好像双腿都紧钉住办公桌。他铁了心,不让美丽的星期天早晨被我破坏,要我改到中央警署报案。这家伙从没想过要出去把小贼抓来。我给他递了纸条,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中央警署的地址写下。
出得门来,我钻进出租车,告诉师傅往哪走。车子在路上疾驰,师傅从望后镜瞥了我一眼,口音颇重地问道:“扒手?”中央警署这条线,明显是他的每周早课。
“嗯。”我回道,有点心虚。
“吉卜赛人。”他说道,发音不准,口气不快,还发出吐痰声。我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来到中央警署的警卫室,他们让我上二楼的等候室。这等候室就是间灰色小房,油漆剥落,天花板相当高。已经有三人先到,有时,男性警员或女性警员会过来召唤其中一人。我等了一个钟头,一些后来的,反而比我先获得处理。最后,我到角落的小隔间去问问,却被人粗暴地叫我回等候室等。
我身上带着《佛多尔意大利旅游指南》,内附意大利与英语对译短语。我扫了一遍,看看有没应付吉卜赛小毛贼的,但发现这附录充斥着一般旅游指南中看到的典型句子,如“哪里可以買到丝袜、城市地图、影片?”(跟我的购物清单一模一样!)和“我要:买剃须刀、剪头发、刮胡须,洗洗头,发电报到英国(美国)”。这些旅游对话彻底没用的程度,总是令我叹为观止。就说《佛多尔》这几句话吧,我来逐字引用:“请给我准备洗澡水,我7点、10点、10点半、正午、午夜、今天、明天、后天要洗澡。”试想想,有谁会预订后天午夜的洗澡水?这书不教你怎么说“晚安”或“下午好”,但却教你怎样买丝袜,怎样全天候安排洗澡水。这些作者以为我们都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了?
出国旅游这些东西全然无用,而且,即便在不可能的不可能之中,你当真需要一剂鸦片樟脑酊,三张歌剧门票,或给汽车冷却器添水,即便你曾经彻夜不眠苦记这些短语,即便人家还当真搭理你,你也完全听不懂他说啥。这些作者完全忽略了这最基本的要点。
但是,我居然饶有趣味地研究这些句子,而且不断为之惊叹。瞧这段说明:“我们要个两人用的更衣室、海滩阳伞、三把躺椅。”为什么要三把躺椅,却只要两人用的更衣室?那谁要在外头更衣?一定是三人中的老淫虫,他会带着这书,跑到药店去,斜着眼跟柜台后的女士说:“把这两张照片放大。”然后以挑逗的口吻,悄声说道:“你能不能给我的轮胎吹吹气?”
我总爱揣想到底是谁编了这个短句列表。按这架势看来,编者肯定是一对人到中年的英国男人婆,个性飞扬跋扈,穿一双结实的鞋子,剪一头卡通人物巴斯德·布朗的滑稽发型。这种人常可见于外国酒店,总是猛敲桌铃,总要求马上有人来搭理。她们鄙视所有外国人,觉得老外分分秒秒被蒙被骗,时时刻刻大声命令,所以编了这样的句子:“这个拿到公厕去”、“进来!”“这衣服拿去洗(熨)”、“给我拿肥皂、毛巾、冰水来”、“含税在内,多少钱?”有些句子则明显泄露了她们不欲人知的酗酒问题:“车站内有酒吧么?”“一杯(一瓶)啤酒,外带”、“给我拿瓶当地美酒来”、“二十公升装的”。
唯一可能有点用的短语书是本《医生短语手册》,写于19世纪。这书是我多年前在德梅因县立医院的图书馆找到的。我上大学时到医院兼职。晚饭时间,常躲进图书馆努力找资料,看有无病情可救我于体育课的水火之中。该书以五种语言写成,内有这类耐人寻味的句子:“您的皮下脓肿受到感染,应该立即到医院就医。”及“您是否排尿不畅?”由于我打算夏天到欧洲度假,所以记下了数行短语,要是遇到臭脾气的服务生,也许就用得上。至少,如果身在人挤人的火车内或排队人龙中,或可用数种语言向周围的人求助:“能不能告诉我,往麻风病院怎么走?我的皮肤开始脱落了。”但我从来没机会用上这些短语,现在都忘光了,很可惜。
这时,小房间人都走光了,还没人来搭理,我于是走到最近的审问隔间。小隔间里有个年轻警员,正在为脸有瘀伤的妇女录口供。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明显因为我在两小时内总共打断了他两次而不耐烦,问道:“你懂不懂意大利语?”
“不懂。”
“那你明天再来,到时会有说英语的警员帮你。”可他的英语水平完全可以应付。
“那两小时前你怎么不说呀?”我质问道,声音尖锐,好像在质疑手持武器的嫌犯。
“明天再来。”
我再回到卡拉罗酒店,整个下午“欢快地”摸索意大利的电话系统,努力联系伦敦的保险公司。我有威士卡和美国运通两种旅行支票,也就是说,同一件事我得做两回。整个下午,我通过电话报告一系列的号码,电话线好像注满了水。
我說:“RH259——”
然后对方就会大声打断我,声音好像从沉入深潭湖底的铁箱传过来似的:“是RA299吗……?”
“不是。是RH259——”
“能不能麻烦您说大声点?”
“我的号码是RH259!”我大声喊道。
“喂?您还在吗,不来生先生?喂?喂?”
我就这样过了一下午。美国运通说隔天早上可在其佛罗伦萨分行取得退款;威士卡则要考虑一晚。
“老兄,我身无分文呀。”我撒谎道。他们说得把细节发到佛罗伦萨或欧洲的其他分行,只要文件处理好,就可以收到钱。我跟素有拜占庭帝国遗风的意大利银行交过手,对其运作可清楚了——除非你先填妥《客户心脏病发作表》并拿到三个柜台去逐一盖章,否则,就算你在意大利银行里心脏病突发,也别指望他们给你叫救护车。所以我马上叫她给个日内瓦银行的名字,毫不犹豫。她照办了。
隔天早上,我回到中央警署,等了一个半钟头后,给带到称为“投诉室”的房间。投诉室?太妙了!我真想撂倒一大片:意大利前国防大臣迈克尔·夏舜霆的理发师,我要投诉!那个认为“赫里福德伍斯特”是个好县名的家伙,我要投诉!迪克逊连锁店的每一名售货员,我都要投诉!
投诉室里有个年轻女士坐在巨型而古旧的手动打字机前,有人给我引见了。她表情亲切,有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脸庞。问了我好多问题,包括姓名、地址、从何而来、护照号码、如何谋生、最爱的十部电影等等,然后花上数分钟寻找相应的键,仿佛这键盘有半英亩那样大。找到键后,还犹豫着要打不打,好像深怕会触电一般。她就这样用一根手指,把我的答复极慢地打下。每打好一个答复,还得把打字机的卷轴放松,好移动表格,以便把我的答复打在下一道问题的空白处附近。(这技术好像不是她的强项。)整个过程花上老半天。最终,她把报告副本递给我,好让我申请退款。至于原本嘛,肯定直接投入字纸篓了,这点我绝对不怀疑。
我走了数英里路到美国运通的办公室。我现在不名一文,有点担心会不会像丢了午饭钱的学童一样,被人教训一顿。办公室内已有七八人在排队,都是美国人。闲聊间,发现都遭小孩妙手空空。虽然被扒的地点不同,但大家描述的扒手模样,居然都大同小异。这里办的当然只是美国运通的旅行支票,可如果算上威士卡及其他旅行支票,外加现金,那吉卜赛人每个星期天下午至少有两万五到三万美元进账,这点显而易见。这些支票应该会在全国各地,通过接受赃款的兑换处洗黑钱吧。警方对这种勾当怎么毫不在意(如果参与分赃,那当然另当别论)?美国运通给我补上所有的支票,速度奇快,赞。十五分钟后,我重回大街。
外头有个吉卜赛妇女,膝上坐了个三岁大的小孩子,开口向我讨钱。“我给过了呀。”我边说边向火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