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环
作者:孔令环,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450002。
新文化运动勃兴之初,以批判旧文化启其端,作为新文化运动主要组成部分的文学革命一度将曾经达到巅峰的中国古典诗歌作为重点批判对象,其目的是为新文学清场。曾经稳坐诗坛最高地位千余年的诗圣杜甫的处境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变得非常微妙,同时成为新旧两派人物诘难攻击对方的重要工具和建立各自诗歌理论体系的重要参照物,在关于杜甫的评价和如何学杜的问题上均出现了重大分歧。吴宓是“学衡派”的中坚人物,以文化保守主义者自居,持反对新文学运动、反对白话诗的立场,他对杜甫的接受在旧派人物中相当具有典型性,对吴宓与杜甫关系的考察,有助于还原历史真相,对于客观地评价现代旧体诗创作,以及如何继承文学传统具有启示意义,值得深入探讨。
本文主要分为吴宓与杜甫的厚缘、吴宓对杜甫人格精神的继承、吴宓对杜甫诗歌的借鉴三个方面进行论述。
据笔者粗略统计,《吴宓日记》及《吴宓日记续编》中提及杜甫与杜诗者多达100处左右,《吴宓诗话》中提及杜甫与杜诗者多达40余处,其诗歌引用、化用、隐括杜诗者近百处。从中可知杜甫对吴宓的影响之深。
吴宓八九岁时,继母雷清芬为他讲授《唐诗别裁》,《唐诗别裁》是清人沈德潜编的一个唐诗选本,书中收录杜甫诗二百五十余首,数量居首位,这是吴宓学杜的开端。稍后,吴宓跟随姑丈陈伯澜先生学诗,陈伯澜作诗“取法盛唐,直学工部,参以玉溪。”吴宓受其影响,开始研读杜诗。自此,杜甫成为陪伴吴宓一生的重要人物,亦师亦友,敬爱有加。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出杜甫已经走入吴宓的生活,成为他一生未曾谋面的良师挚友,而一部《杜诗镜铨》更是陪伴了吴宓大半生的光阴:其一,吴宓从青少年时代起,不时读诵杜诗,很多篇章到老犹能背诵。《吴宓自编年谱》记载,1909年,吴宓16岁时,“始得读杜诗《秋兴》八首,至能背诵。”1911年年谱中显示:“此时期,宓读《杜诗镜铨》,多共仲侯兄讲论切磋。”抗日战争时期,在颠沛流离中,吴宓也把一本《杜诗镜铨》带在身边,不时翻阅。1944年3月28日至6月28日日记中,标明读杜诗或读《杜诗镜铨》者共19处,最后一处记“归读《杜诗镜铨》完”,当是把杜诗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1945年8月31日日记:“连日惟读杜诗。”1954年6月15日日记:“终日惟读《杜诗镜铨》。”1955年6月25日日记:“宓近年每值烦恼苦厄之末,惟有取四书《无量寿经》《印光法师文抄》《杜诗镜铨》《蒹葭楼诗》《白屋诗稿》《白屋书牍》以及《吴宓诗集》而静心细读。读之至半时一时之久,便觉身心安和,岂但有消愁制怒之功哉?此宓修养之秘方、治病之良药也。”1971年4月2日日记记载:“背诵杜诗《秋兴》八首,全,无误。”虽然后来的日记显示个别字有误,但考虑到吴宓年过七旬的高龄,由此足以看出吴宓对杜甫的熟稔与热爱。吴宓友人王荫南的诗作《丁丑春二月喜见雨生兄于燕都感事抒情共得七章》其五有“闻君坐空轩,深宵斗星荡。高咏杜陵诗,悲声破广帐。凄于渴骥嘶,激似哀猿唱。此时眸子横,尘芥万卿相”句,生动地刻画了吴宓手把杜诗,高声吟哦,思飘天外,人我两忘,浑不知身处何世,冥然于杜甫合一的情形。在吴宓的高声念诵中,杜甫的生命也在吴宓身上重新得到了恢复与延续。其二,遇疑难之事常用杜诗占卜。1939年3月25日占卜嗣父吴建常(字仲旗)的生死,“用《杜诗镜铨》,得。《昔游》诗云:‘……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暮升艮岑顶,巾几犹未却。。弟子四五人,入来泪俱落。……’宓益惊。”于兵荒马乱之际得如此暗示,吴宓一时悲痛不已。另如1940年6月21日,“以杜诗占卜,得《垂老别》中‘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及‘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二句。决往西北矣。”1948 年 2 月 29 日日记:“二十六日晚,以《杜诗镜铨》占卜,得‘端午日’三字。二十七日晨,复以《杜诗镜铨》占卜,意较诚,乃得卷十七杜甫居夔州所作《麂》诗五律……”1955 年 11 月 14 日日记:“以《杜诗镜铨》卜稚荃病,得《八哀诗》李公光弼之末句‘洒涕巴东峡’,不觉惨然。”占卜本不足信,然而由吴宓的这一习惯可知杜甫在吴宓心中的地位。其三,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吴宓在公开场合对杜甫可谓“不述不作”,但一直十分关注杜甫研究动态。1951年4月4日,读女学者、杜甫研究专家黄稚荃的《杜诗札记》,“并商出处,及免祸之方。”1962年,关注郑思虞的《杜诗与蜀方言》及四川纪念杜甫诞辰1250周年的相关活动,并对文学系魏兴南主任的题为《杜甫诗与浪漫主义》的讲演深为不满。郭沫若的专著《李白与杜甫》出版后,吴宓于1973年4月22日细读后在日记中写道:“其大旨:尊李白为平民诗人,虽曾迷信道教。而终觉醒。杜甫则代表地主阶级与统治阶级,故宣扬儒家哲学,而不赞同主张人民革命、造反,其‘三吏’‘三别’诸诗,亦只是‘对人民廉价的同情’,而主张‘伐叛’ ‘捕盗’‘剿匪’等事。杜甫(1) ‘阶级意识’而外,又有(2)门阀观念,(3)功名欲望,(4)地主生活,(5)宗教信仰——信佛教之禅宗,且(6)嗜酒终身。又曾(7)吹捧严武(8)推重岑参(9)倾倒苏焕,以上之例证,具见于杜甫之诗中。……故由今日论之,李白实为优上,而杜甫实劣下也,云云。”未下一字评语。次日日记记载,送还该书后,友人钱国昌家人“谓‘宓右目红肿’,当由晚间在电灯下读《人民日报》,今后当戒之。”维摩一默,其声如雷。对于自己一生敬仰的杜甫,竟然得到如此不公正的评价,这种评价模式又假政治权力推行全国,成为杜甫研究的新时尚。在无法言说的境遇下,吴宓只能以沉默来表示对极左路线干扰下杜甫研究的畸形怪胎的抗议和不满。
吴宓在文章中多次高度赞赏杜甫的人格精神:“杜工部有诗圣之称,以其为国忧民之心,尚非余人所能及耳。”“凡为真诗人,必皆有悲天悯人之心,利世济物之志,忧国恤民之意。盖由其身之所感受而然,非好为铺张夸诞也。如杜工部,如陆放翁,细读其诗,则谓之因公忘私也可。”
探究吴宓生平,可以看出杜甫的人格精神已经内化为他自身内在的精神气质,外显为一生的处事原则。吴宓虽然在文化上持保守主义立场,但目的是为了国家的繁荣昌盛和人民的安居乐业,对祖国和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关于袁世凯恢复帝制始末,吴宓连续写下《哀青岛》、《五月九日即事感赋示柏荣》、《秋日杂诗二十首》、《感事八首》、《春日感事》(八首)等诗篇,记录了袁世凯篡权、签订二十一条出卖青岛利益、蔡锷云南起义一系列事件,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进行抨击。抗日战争爆发后,吴宓所作诗篇几乎篇篇都与国事相连,或隐或显地表达了他忧伤国事的心情,可谓诗体的抗战史。与杜甫安史之乱及之后的藩镇割据时期的诗歌诸如《悲青坂》、《悲陈陶》、“三吏”、“三别”、《北征》等极为相似,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在新中国成立之际,吴宓既不愿流落海外,做二等公民,也不愿追随蒋介石去台湾,毅然选择留在大陆。拳拳爱国之心与杜甫一脉相承。对于普通百姓的疾苦,吴宓除在诗歌中表达同情外,还身体力行,一生扶贫济困,经常资助穷困学生和友人。在自己工资被减至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的程度时,还坚持资助他人,与杜甫对下层人民的平等博爱情怀一脉相承。
吴宓尊杜甫为“古来中国第一大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也以杜甫为学诗的最高典范:“吾于中国之诗人,所追摹者三家:一曰杜工部,二曰李义山,三曰吴梅村。以天性所近,学之自然而易成也。”此外,吴宓还十分推崇顾亭林,从现存资料上看,除杜甫外,顾亭林与吴梅村对吴宓的影响最深。众所周知,李商隐是晚唐最得杜诗精髓的诗人之一,吴宓也曾说过:“学者学杜,须从义山入手。”顾亭林于诗最推尊杜甫,一生精研杜诗,并刻意追摹。吴梅村则最成功地继承了杜甫所开创的“诗史”传统。杜甫与此三人比,正处于最高的位置。吴宓诗作中也屡有推尊杜甫之词,如:“杜陵忠爱谁能似,千古争传诗史名。”(《论诗绝句》其一)“孤危见忠诚,诗圣杜子美。许身一何愚,高山终仰止。”(《海行杂诗二十首》其十九)、“丧乱干戈怀杜老”(《西征杂诗》其十九)等。他的朋友学生也每以杜甫许之,如“正值西迁可痛时,山居得诵少陵诗。”(刘寿嵩《读壁报大劫三诗恭呈雨僧师》)“开卷几番见杜老,倾心当代仰乡贤。”(冯绳武《敬题吴宓诗集后》)“杜陵诗笔挽狂澜,一代儒宗仰大观。”(赵仲邑《奉赠雨僧师》)“彩笔更思追杜甫”(邓平岩《呈赠雨公教授》其二)。从学习的重点来看,吴宓特别赞赏杜甫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思想和勇于担当的精神。从接受杜甫影响程度最深的时间段来看,以抗日战争期间受影响最深,因为这时二人的遭遇最为接近,都是颠沛流离,长期漂泊,吴宓逃难的路线及所到之处也与杜甫多有重合,加上吴宓在抗战期间不断读诵杜诗。从接受途径上看,吴宓受姑丈陈伯澜先生影响颇深,崇唐诗,不喜宋诗:“宓夙不喜江西派之宋诗”,他学习杜甫也主要接受其与“唐诗富于想象,重全部之领略,浑融包举”相契合之处,从语言上看,学习杜甫以俗语入诗,又化俗为雅,参以散文笔法,得杜诗于浅近平易中寓山高水深的优长。
吴宓曾说:“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其学杜也是如此,最初学杜主要得其形似,中年以后,学识日益渊博,又经历沧桑巨变,才逐渐得其神似,并有所变化超越。
早期,吴宓对杜诗的学习模仿可谓殚精竭虑,苦心孤诣。突出表现在引用、化用杜诗,用杜诗中字词,摹仿杜诗句法、章法,摹仿杜诗调高声洪、雄浑高壮的风格等。
如《闻学界风潮有感》其二:“杀身宁可辱,唾面竟无情。鞭笞良马贱,钧羽异才轻”,化用杜甫《三韵三篇》“高马勿唾面,长鱼无损鳞。辱马马毛焦,困鱼鱼有神”句,这是吴宓1908年14岁时作的诗,已经开始尝试运用杜诗典故了。
《论诗绝句》袭用杜甫《戏为六绝句》用七绝组诗的形式以“诗”论诗,并将杜甫置于篇首位置,“风雅原从至性生,美人香草尽闲情。杜陵忠爱谁能似,千古争传诗史名。”拈出“忠爱”、“诗史”来概括杜诗的价值,这也正是他日后学习杜甫的重点。
《石鼓歌》继承了由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开启的,韩愈、苏轼的同名诗作中以“物”为载体追溯历史沧桑,又在这种巨变中反衬出此物的永恒价值的诗歌传统,风格雄健苍凉也颇似之。
《甲寅杂诗》三十首用杜典13处,如“懒对芳樽玩物华”用杜“且尽芳樽恋物华”(《曲江陪郑丈八南史饮》),“中原豺虎尚纵横”用杜“豺虎正纵横”(《久客》),“涕泪风尘愁倦旅”用杜“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野望》)等,用杜遣词造句技巧3处,如“新来白起军中将,空驻亚夫灞上营”仿杜甫“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望岳》)的前二后五的字词组合方式,“青山滚滚依云尽,黄叶萧萧带雨来”仿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佳人》、《古意》三首借鉴杜诗通首隐喻手法。《佳人》不仅承袭杜甫诗题,而且都是用象征手法隐喻自己遗世独立、洁身自好的品格,叹无知音:“时衰世乱嫁难成,抱璞怀贞空自守。”同是屈原“香草美人”比兴传统的承继。《古意》其二:“挥刀猛斫石,砉然生异光。顽石犹痴立,宝刀缺锋铓。”其三“鹏飞翼垂天,牛行膝依地。鹏足系牛角,万里何云致。”仿杜甫《遣兴二首》“天用莫如龙”,以寓言的形式寄寓自己抱负难伸、孤独无诉的情怀。
再如对杜诗“苍茫”一词的借用,以1913年至1915年之间最为集中,达11处之多。杜诗用“苍茫”一词者如“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北征》),“苍茫兴有神”(《上韦左相二十韵》),“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苍茫风尘际,蹭蹬骐驎老”(《奉赠射洪李四丈》)等,有时指空旷辽远的景色,更多的则包含着悲歌慷慨的意绪,吐露自己忧时伤世和才大难为用的百感交集的心曲,形成一种悲凉苍劲的意境。吴宓诗句如“行途暮色苍茫里”(《太华》)、“苍茫宇宙战血浑”(《五月九日即事感赋示柏荣》)、“感是百忧集,苍茫意何许”(《初秋感事》)、“歌思苍茫独立处,霜枫落叶满庭中”(《秋日偶感》)、“自兹苍茫心,乃与世情触”(《二十初度》其二)、“苍茫掉首哀吟处,滚滚江流夕照东”(《甲寅杂诗》(一))、“往事苍茫歌侠少,新词哀艳铸骚愁。”(《即事书怀赋赠真吾》其二)等,与杜诗用法相类。
这一时期,陈伯澜、饶麓樵两位师长和吴芳吉、陈寅恪两位朋友对吴宓有很大帮助,既指出吴宓学杜有所长进之处,又对于吴宓学杜的偏颇生硬处给予了不留情面的批评,推进了吴宓诗歌创作走向成熟。陈伯澜对于吴宓学杜影响最大,奠定了吴宓学杜偏重于唐诗风格的整体基调。饶麓樵在点评吴诗时多次提醒吴宓对杜诗要细心揣摩,如对于吴宓《九月九日》一诗评曰:“杜公善用拗,放翁学之,尚能得其仿佛。君诗好用拗,宜细味此二家。再君之诗多倔强语,宜学涪翁也。”在临终前不久对《吴宓诗集》总评时说:“选诗中如颜谢,唐人诗如杜陵,可多读,益当深造有得。”吴芳吉直言不讳指出吴宓学杜的弊病,在《读雨僧诗稿答书》中说:“如‘未能入世先遗世,岂必触机始悟机。’与子美‘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句相似。但此类句法,最易生涩,不可取。又如子美《咏鸡》‘纪德名标五,初鸣度必三’之句,故意强合,皆宜弃之。”“引用典故,宜含浑自如,不可牵强。《甲寅杂诗》三十首中,典故最多。如‘兔死鸟飞剩只鸿’‘俗薄公输羞智巧’‘人以亲疏为去取,党分洛蜀自惊猜’诸句,皆不免牵强凑成。如‘胡骑惊传飞海峤,汉廷竟议弃珠崖’。此类经营,斯上上矣。玉溪昌谷之诗,最喜用典,其隐僻不可探测,不似子美明贵。玉溪辈若以引典为作诗原料,子美仅以之点缀而已。”陈寅恪则多次提醒吴宓不要仅以唐诗为限,要兼取宋诗之长。评吴宓《落花诗》,指出“大约作诗能免滑字最难。若欲矫此病,宋人诗不可不留意。因宋人学唐,与吾人学昔人诗,均同一经验,故有可取法之处。”
吴宓本就对诗歌创作无比用心,又得到严师诤友的指点,学杜逐渐抛开字词、意象、章法等表层因素的摹仿,转向更加深刻地体味杜甫的真挚性情与忧国忧民的情怀,追求沉郁顿挫的美学风格和浑融无间的意境,笔法也日趋杜甫之老成浑厚。尤其是抗日战争之后,国难家仇,满目疮夷,加上自身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吴宓的诗歌虽然在用典上较前期远远减少,但在精神上更为贴近杜诗,有些成功之作可算得上得杜诗之神了。试举几例。
《流转》:“衡湘雾雨无干土,滇越硫氛多瘴侵。迁客昔来恒怨死,间关群徙足伤心。中原沦陷归难计,往事悲欢梦许寻。流转苦荷情道责,缘空身老自悲吟。”
《病中作》:“郁折平生态未颓,今年顿感我身衰。茫茫国难催人老,历历前尘着意悲。积病深思耽杜句,登楼乏力忆辛词。逃形但慕清虚府,无可乐生死最宜。”
《书事》:“天南乐业诵诗书,浩劫中原惨不舒。筑垒粤闽连豫晋,攻心江汉入淮徐。日传都市来飞弹,弥望村郊尽废墟。万死一生求活国,陆沉差免共为鱼。”
《岁暮杂感》其二:“杀气连三界,兵烽照五洲。安危顷刻异,天地网罗收。乐土忽焦土,深谋即浅谋。亲朋不敢问,把卷自销忧。”
《答寅恪》:“喜闻辛苦贼中回,天为神州惜此才。心事早从诗句解,德明不与世尘灰。灵光历劫孤峰秀,沧海横流万类哀。山水桂林得暂息,相依我正向黔来。”
以上诗篇及吴宓抗战时期的大多数诗篇,都可用吴宓对友人周邦式诗歌《奉唁雨生老兄丧偶》的评语来概括,即:“其看似平常处自不可及,由熟诵杜诗有得也。”无论写景、怀人、纪行、咏物、即兴,几乎篇篇皆寄寓家国之思,用看似平淡的笔调容纳入博大深沉的情感,以七律为主要形式,叹国土之沦陷,哀百姓之流离,悲天悯人,情深意切,风格沉郁顿挫,意境苍凉悲壮,明显借鉴杜甫《登高》、《宿府》、《白帝》、《阁夜》、《秋兴八首》、《诸将五首》、《暮归》等七律的优长,在尺幅之间压缩进浓烈复杂的情感,与叙事议论浑融无间。超越对杜诗字词句法的模仿,始得杜诗之神,可当得“意境分明追杜老”(杨启宇《读吴雨僧诗集书后》)的评价。
首先,承传杜甫诗歌的“诗史”精神。“千秋诗史推工部”(阎登龙《游清华园赋赠雨僧》),正是赞誉吴宓诗歌对杜甫“诗史”传统的一脉相承。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亲眼目睹了唐代由盛而衰的过程,其诗作一变初唐吟咏风月、歌舞升平、酬唱应和之风,以时事入诗,如“三吏”、“三别”、《北征》等,几乎囊括了他生活的年代国家发生的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抒发了他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抱负无法施展的沉痛激愤。堪称“诗史”,吴宓首先学习杜甫的正是这种“诗史”精神。在题材选择上,极力拓展诗歌表现领域的一面,以新材料入诗,凡他经历的事,大至重大政治事件,小至与孩童戏耍,只要心有触动感悟,尽纳入诗中。“民生极憔悴,国运尤迍邅。沦落念友朋,寂寞经忧患。”(《太平洋舟中杂诗》其二)“民生”、“国运”成为吴宓诗歌的核心主题,也正是吴宓诗歌的价值所在。
其中吴宓诗歌关于袁世凯称帝始末、抗日战争等重大事件的描述最能体现杜甫诗歌的“诗史”特征。关于袁世凯篡权称帝、签订卖国求荣的二十一条、蔡锷起兵反袁、袁世凯退位等一系列事件,吴宓在诗中均有反映。《秋日杂诗二十首》叙写袁世凯称帝始末及各界反应,抒发了对国人奴性未除、外有强邻窥境的隐忧。《哀青岛》写日本于1914年对德宣战,出兵攻占青岛和胶济铁路沿线,将德国在青岛和山东的权益攫为已有之事:“廿载山河易主三,天运茫茫未易参。螳螂臂断无馀勇,即今大陆尚沉酣。圣地渊源称齐鲁,一例蹂躏成赤土。鲸吞蚕食后患多,珠崖已弃难完补。”《五月九日即事感赋示柏荣》写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政府签订卖国求荣的二十一条,忧心似焚,长歌当哭:“河山拱手让他人,一纸约章飞孤注。哀我将作亡国民,泪眼依稀看劫尘。十年歌哭成何补,千禩文物自兹沦。醉生梦死生亦贱,酣嬉尚思巢幕燕。……忧患余生百事穷,万千恩怨罗胸中。骨肉无因陷荆棘,乾坤大好遍沙虫。中原鹿走胡骑乱,避秦可有桃源县。”《春日感事》八首记录蔡锷起兵反袁,讨伐袁世凯卖国罪行的经过,既对梁、蔡的正义表示赞许,又担心外国强敌趁内战之机侵略中国,并对百姓家破人亡深感怜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诗篇更是篇篇都与国事相连,《乱离一首》、《大劫一首》、《魂亡一首》、《流转》、《书事》、《蒙自湖滨晚立》、《岁暮感怀》“身衰渐有忘形乐”、《病中作》、《岁暮感怀》“忽逢岁暮又悲吟”、《岁暮杂感》、《哀香港》、《病中杂感》、《感事四首》、《续感事四首》等诗作,与杜甫安史之乱及之后的藩镇割据时期的诗歌诸如《悲青坂》、《悲陈陶》、“三吏”、“三别”、《北征》等篇极为相似,都将自身遭遇与国家、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流离”、“兵祸”、“乱离”、“流转”、“大劫”、“国破”、“陆沉”、“焦土”、“国难”等字眼触目皆是,忧国忧民,杜诗之遗。
此外,吴宓也有不少针砭时政,怜悯贫苦民众之作,如“自携女乐为欢会,笑指民饥死路旁”(《西征杂诗》其六十),两相对照,形成激烈反差,与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描述的场景极为相似。杜甫的《遣遇》、《三绝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前出塞》、“三吏”、“三别”等诗篇,抨击苛捐杂税、穷兵黩武、强征兵士、官贪民困等时弊,可谓为民请命之作,吴宓也是如此,如:“卿士仍贪肆,军民久困讹”(《赋赠彭云生》),“逼饷真成敲骨髓,搜粮直欲尽罍瓶”(《西征杂诗》其五十九),“民少兵多千劫换,野荒粮绝万家愁”(《西征杂诗》其九十七),“乱国用刑宜重典,民生此际亦堪哀。刀兵水火催租吏,万劫轮回看后来。”(《感事》其一),“狼贪鼠窃糜公帑,薪桂米珠苦下民”(《感事四首》其三),对政府酷政、民不聊生的现状深感痛心,表达了对贪官污吏的愤恨和对时政的不满。再如《偶成》(“忧患三生身外梦”)、《过打磨厂见人力车夫倒毙于途多人围观》等,抒发了对贫苦百姓的同情和对黑暗政治的不满,抨击力度远超过了杜甫。
其次,学习杜甫诗歌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的方式。关于诗如何作,吴宓曾说过这样的话:“予所为诗,力求真挚明显,此旨始终不变”,“耻效浮夸骋艳辞,但凭真挚写情思。传神述事期能信,枯淡平庸我自知。”(《南游杂诗》其九十),“予诗之内容,乃予一身此日之感情经历,力主真切。”(《西征杂诗》序),而这“真挚”、“能信”、“真切”也正是杜甫诗歌的价值所在。杜甫云:“情在强诗篇”,无论写景叙事议论,都先出自真挚的感情。在如何传情述事写物上,杜甫的特点是质实,迥异于盛唐王维一派含蓄空灵的诗风。赵翼《瓯北诗话》云:“少陵之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吴宓在《诗学总论》中论及诗歌内质时有“切挚高妙”之说,而这“切挚”即“加倍写法,或过甚其词之谓”,正是受杜甫诗歌启发而来。表达感情能开掘到最深处,可谓力透纸背;写景状物能随物赋形,抓住事物最突出的特征,给人历历在目之感;叙事则平铺直叙,不矜不饰;议论也是直抒胸臆,奋笔直书。吴宓集中诗篇,无论忧国伤民、念亲怀友、四处游历,无不以一腔真情灌注其中,表达方式也如杜甫往深处挖掘,质朴深挚。
再次,对杜诗形式的模仿借鉴。吴宓诗歌用杜诗典故多达近百处,用杜典时注重古典与现实、古事与今情的契合。同时,还摹仿杜诗句法,用杜诗中词语,摹仿杜诗调高声洪的气势和雄浑高壮、沉郁顿挫的风格。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吴宓在学杜时并不以杜为限,而是力图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超越,以成自己之诗。他译法国解尼埃的《创造》诗中的“采撷远古之花兮,以酿造吾人之蜜;为描画吾侪之感想兮,借古人之色泽;就古人之诗火兮,吾侪之烈炬可以引燃;用新来之俊思兮,成古体之佳篇”作为自己诗册的格言,表现了他对继承传统的态度。因此,吴宓在学习杜甫的同时,对古今中外很多诗人都有所借鉴。如《落花诗》仿王国维临殁书扇诗,《西征杂诗》、《欧游杂诗》在结构上学拜伦长篇纪行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的第三曲之长,《南游杂诗》借鉴龚自珍《己亥杂诗》及友朋纪游之作,《秋日杂诗》二十首仿陈伯澜姑丈《伤春二十首》,《空轩十二首》类英国十七世纪玄学诗人MetaphysicalPoets、JohnDonne一流,《南游杂诗》借鉴龚自珍《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友人李哲生《东归杂诗》三十八首,胡先骕《旅途杂诗》三十八首,且在此基础上,力图破余地,求创新,这种广纳博采又另辟新境的精神使吴宓的诗不仅仅停留在追步前人的水平上,越到后来越能随意变化,成自己之诗。
“彭士与莎翁,无妨赓杜老。中西冶一炉,价值连城宝。”(徐英《雨生南来又匆匆北去祖帐离席饯之以诗》),“莎翁杜老无中外,旧律新词有重轻”(张志岳《二十六年春赋呈吴雨生先生七律二首》其一),吴宓诗友的评价正道出了吴宓接受杜甫的特点,吴宓在旧体诗上能有这样的成就,与吴宓学杜兼学古今中外其他一流诗人并力图超越的传承态度是分不开的,虽然旧体诗有太多的限制,不能成为诗歌前进的方向,但吴宓对杜甫的接受迄今仍能给予我们很多的启示,引导我们思考关于诗歌发展的问题。
注释:
③④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版,第86页,第107页。
⑤⑥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3月版,第284页,第496页。
⑨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第九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3月版,第240页。
⑮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第一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3月版,第104页。
⑯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第五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3月版,第335-3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