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茬儿人

2013-06-24 12:02张惠兰
文史月刊 2013年6期
关键词:学生

张惠兰

十、佟槐给我写了一张大字报

1966年5月,随着“5·16”通知的下达,随着毛泽东所写的《我的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的传达,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规模浩大的群众运动。整个人类的四分之一,不分男女老少一齐动员起来,工、农、兵,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圣徒和魔鬼,一股脑儿卷了进去。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也包括了地处太行山区,座落在旷野里的山西省长子中级农职校。

学生闻风而动。一班的扬啸东、孙春生、孙亮等同学和二班的段福书、原玉虎、张二联等同学自发地联合起来,成立了我校的“红卫兵”组织。

这些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出于对共产党的热爱,出于对伟大领袖的崇敬,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中。他们要紧跟毛主席、紧跟党中央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开炮,要打倒党内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荡涤封、资、修的污泥浊水。他们要捍卫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教职员工也纷纷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历史上任何革命、任何运动都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文革”也一样。有的人是为捍卫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投入进来;有的是想借运动撮取权力投入进来;有的是为报私仇投入进来;有的对运动原本不理解,但懵懵懂懂地被卷入进来……

1966年6月,以长子县统战部部长张达仁为组长的3人组成的“文革”工作组进驻我校。

工作组领导大家学文件、学毛选、忆苦思甜,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校园里没有了出操的哨声和脚步声;教室里没有了朗朗的读书声;宿舍里没有了往日的欢歌笑语。取而代之的是日夜的辩论、激烈的争吵,剑拔弩张、拳头相向。学校发生了内战。到处是有组织的激动,有领导的对战,有秩序的混乱。

经过几个月的混战,学校分裂成两派。一派是以吴昊为首的九名教师和一班、四班的一百名学生;一派是以季春为首,以职员为主体的九名教职员和二班、三班的一百名学生。两派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1966年11月,学生开始串联。

1967年3月,尘埃落定。校长李培基、教务处主任张贯一、总务处主任沈殿英均被定为“黑帮”。两派不再辩论,不再争吵。

看到风平浪静的学校,那为报一己私仇的人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匆匆忙忙地跳了出来。

一天早晨,我去灶房吃饭,突然发现小灶房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针对我写的大字报,署名佟槐。这颗我在“四清”运动中任清账组组长时埋在脚下的定时炸弹,在“文革”期间爆炸了!

大字报中举出的我的最大的一条罪状是,佟槐说他偷听台湾广播是我支持的。如果这个罪名成立的话,在“文革”期间那还了得!想想看,佟槐虽然和我是一个教研组的,但他从“四清”运动后基本不和我搭腔,我怎么能知道他偷听台湾广播呢?又怎么能说是我支持他偷听台湾广播呢?这种不合逻辑的事,佟槐也能编造出来。我说他匆忙,是因为这条罪状连他自己也搭了进来。看来他在“四清”中因贪污受了处分后,并未深刻反省自己,更不思悔改,而是将仇恨记在心里。现在想借了运动,明火执仗,要置我于死地。

我感到愤怒。但我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冷静地观察着事态发展。

日子一天天过去。

教职员工们没有响应。大概同志们都知道他和我的过节,知道这是造谣,是诬蔑,是陷害。我感谢同志们。

学生们也无人响应。这些朴实的农家子弟,这些纯真无邪的学生,当时年纪尚小,大约就是十六、七岁。他们对文化大革命谈不上理解,也弄不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定义,所以常常盲从。但是对于给他们教课的老师却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和尊重。我爱我的学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然而一件意外的事却发生了。

佟槐5月份回家探亲,不知是哪些学生从他的宿舍里找到一本佟槐亲笔书写的反动日记,并把它交给了工作组。佟槐当时就被工作组定为“现行反革命”。从此,在我校游街的队伍里,除了挂着“黑帮”牌子的三位领导外,又加了一名挂着“现行反革命”牌子的佟槐。

十一、因祸得福

1967年9月,文化大革命仍在继续。9月本应当是每学年中最忙碌的一个月,因为9月份不仅旧生要回校上课,还要迎接新生入学。然而1967年的9月,校门口却冷冷清清。学校从1966年起已经两年没招生了,学校的前途真令人担忧。

新学年里,学生分期分批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在校学生有时在校内开批判会,批斗三位领导;有时把挂着“黑帮”牌子的三位领导和挂着“现行反革命”牌子的佟槐拉到鲍店街上游斗,而教师们无事可做,便成了“逍遥派”。

金秋季节,天高气爽。我约了“老夫子”、“黑煤球”等人到十多里外的屯留沙家庄去看飞机。“文革”期间,在“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思想指导下,一些军工厂、军事院校相继搬到山区或农村。北京航空学校搬迁到了屯留县沙家庄。

我们来到沙家庄,看见停机坪上停着一架教练机。围观的老百姓不少,我们也挤上前去。只见一名年青的教练员操着标准的普通话正给大家讲解:“……这叫机翼,机翼的下面一层是由很轻的质地坚硬的铝合金制成,机翼的上面膨起的这一层是用军用帆布制成的。老乡们,这可不能叫成‘鸡翅膀啊!”他风趣幽默的语言把围观的人都逗乐了。

看完飞机,我们几个人又去爬山。秋天的山,五彩斑斓,美不胜收。我们沿着盘旋的山路向上攀登。微风过处,野菊花送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我们徜徉在山间,留连忘返,不觉太阳西沉,只好恋恋不舍地返回学校。

大约爬山累着了,晚上我觉得腰酸困、肚子疼,继而出血不止。第二天早上我去鲍店卫生院就诊。医生诊断为子宫功能性出血,给打了止血针。我没有回去,因为我觉得实在是太疲乏了,太疲乏了,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终于昏过去了。

我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我躺在病床上,有医生和护士守着。我不听医生的劝阻,要自己去上厕所,医生只好让护士陪着我去。结果刚走到厕所就又昏倒在地。

再次苏醒时已是晚上,我已不能睁眼,不能说话,但我有意识。我听见吴昊吩咐孙孝先和崔树堂,让他俩赶快回学校扎一副担架,准备连夜将我送往县医院。接着又听到李志栋说:“不行,这儿离长子县医院35里,像她这样,恐怕走到半路就死了。咱们还是赶快给他爱人打电话吧!”听着听着,我又失去了知觉。

事后,我才知道,同志们到鲍店邮局给我在长治市工作的爱人挂了长途。我爱人当即约了他们单位工宣队的2名同志一起,到长治和平医院急诊科求救。和平医院到底是大医院,值班的李凤兰医生一听情况,立即判断是流产大出血,连忙带上血浆,叫上救护车开往鲍店救人。然而鲍店卫生院条件太差,不能手术。李医生只得让大家将我抬到救护车上,连夜往长治赶。开车的司机师傅也特别负责,他来的时候发现从长治经长子县到鲍店镇的路虽然近一些,但路况不好,于是决定返程时,绕远走了比较平坦的从屯留到长治的路,而且为怕颠簸伤着病人,小心翼翼地驾驶。我得救了!

是大家救了我,我的同事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由衷地感激他们!

在这次灾难中,还出现了一个奇迹,我延续了七年的支气管哮喘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说不来原因。总之,我因祸得福!我再也不用每天靠吃麻黄素和氨茶碱来控制病情,我又能下厨做饭了,我又能干体力活了……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十二、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1968年,文化大革命仍在继续。在中央复课闹革命的号召下,全国各地的中小学纷纷复课,而我校却迟迟没有动静。主要原因是学校当时没有权威的领导机构。“文革”工作组组长张达仁于1967年夏天在阻止学生的过激行动时,着急上火,突发脑溢血辞世,所以“文革”工作组一直未能形成有效的领导;校长、教务主任和总务主任仍在牛棚里蹲着,还没有“站出来”;从1967年开始,我校在“文革”中分成的两派已经分灶吃饭。当然,你吃谁的饭就要属谁管,我们外出回家都要和本派的学生领袖请假,所以教师们实际上已是被学生领导,受学生保护。更兼几年来,学生历经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批斗走资派等活动,心已如平原之马,易放难收了。

看着学生们每天晃晃荡荡,无事可做,看着大好的时光一天天流逝,我们急在心里。但光急也无用,我们得想想法子。几经磋商,吴昊和我以教研组的名义发出公告,说从某月某日起,教研组将开课讲授以下内容:1、照像和洗像的原理,做照像、洗像的实验;2、讲收音机的组装与维修。如有愿学的同学请到教研组报名。这一招还行,大约有一半儿学生报名参加。当然,要讲照像、讲收音机的组装和维修,就要连带讲一些有关的物理知识;要讲洗像的原理,就要连带讲一些有关的化学知识,这样连讲课带实践,共用了个把月的时间。这些出身农村的学生,看到由自己亲自拍摄,又亲手洗出来的照片,别提有多高兴了。组装、维修收音机难度较大,能熟练掌握的同学还是比较少的。

1968年下半年,两个年级的学生相继毕业离校。

“文革”小组撤消。赵道海同志留校任“革委会”主任。

年底,以长子县拖拉机站工人张有贤为组长的3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我校。

1969年3月,工宣队带领我校十几名教职员工到长子拖拉机站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我们到达拖拉机站的当天下午,安排好住宿,稍事休整,工宣队员小赵就指挥大家打扫院子。只见三三两两的工人进出。突然,一名工人站住,冲着小赵喊:“赵XX,你看什么?让老师们干活,你却站着!”工宣队员小赵是个淳朴憨厚的小伙子,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现在突然让他领导十几个教师,有些不知所措。他糊里糊涂地挨了工友的呵斥,赶忙找来笤帚和簸箕,将老师们扫到一起的垃圾装进筐里……

第二天,工宣队给老师们安排工作。男教师全部开拖拉机,参加春耕生产。开东方红拖拉机的技术难度不大,老师们很快就能熟练驾驶。常言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以前拖拉机站夜晚耕地都是一台车上派男女驾驶员各一名,这样可以防止瞌睡,保障安全。而我校教师们年富力强,都是单独驾驶。我因为带着一个不足百天的“千金”,没能摊上这样的好差事。想着他们驾着铁牛,英姿勃发地在田野上驰骋,我好羡慕,我好遗憾!

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当车工。工厂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车钳铣没有比,铆冲焊凑合干,叫翻砂就回家。”车工排在第一位是有道理的,因为那形形色色、形状各异的非标准件都是由车工用灵巧的双手,在圆车上车出来的,其技术含量之高,是其它工种不能比的。

带我的师傅姓张。他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眼光里透着精明。他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女大学生,一个任课几年的女教师穿着会如此朴素,身上会完全没有骄娇二气,能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讲解,看着他的操作,并提出各种问题请他解答,他对我的欣赏和信任油然而生。当天下午,他就让我试车,试车一根“光杆儿”。当车行进快到达顶端时,我还做不到眼疾手快,没能及时停车,结果刀撞打了。我很尴尬。张师傅看着我的窘相,连忙安慰我说:“不要紧的,第一次上车没有不打刀的,我第一次上车就一连打了三把刀。”从此,我操作时更加小心,干了三个月车工,再没出过任何事故,成功地车出13条非标螺丝。

张师傅不仅在技术上手把手地教我干活,在生活上也对我十分关心和爱护。他知道我还带着一个吃奶的小婴儿,每天都督促我早点下班去照顾孩子。

春耕完后,我们返校。

和工人师傅们朝夕相处三个月,我感慨良多。随着“文革”的深入,极左思潮泛滥,甚至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那些有极左思 潮的人又送给知识分子一顶“桂冠”——“臭老九”。这“老九”大概有两个意思。一是把知识分子也当成改造的对象,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的第九位;另一层意思是承袭元朝统治者贬损知识分子的衣钵。元朝将人分成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可见当时知识分子就被定为第九等人,那可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等次。一小撮极左思想的人还不满足,认为仅此不足以表达他们对知识分子的蔑视和厌恶之情,就在“老九”的前面再加一个“臭”字。更有甚者,有人还作了一幅对联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对联传遍全国,妇孺皆知。这让那些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更加抬不起头来。但是我们在工厂和工人师傅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个月,让我们感到工人师傅不仅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倍加爱护,而且在工人师傅眼里,我们是有知识的“文化人”,他们对我们除了爱护外,还十分尊重。工人师傅从不直呼我们的姓名,总是谦恭地称我们“老师”。这段经历让我们一扫心中的阴霾。

三位领导相继从牛棚中解放。佟槐的结案材料上报长子县专案组,但在上交的过程中“遗失”了。

1970年3月,我校除季春、孙秀灵、郜金贵三位教师留校外,其余教职员全部下乡插队。我们这所“半耕半读、社来社去”的新型学校,在“文革”中宣告终结。

我爱我的学校。我爱和我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们,我爱我的学生,我爱这里的一砖一瓦,我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然而我不得不离开它,我必须进入我人生旅程的下一站。

十三、插队

1970年3月,我到长治县中村公社双岗大队插队。

双岗大队由前双岗、后双岗和牛家山三个自然村组成。你一听名字就知道这里的地形地貌了。牛家山自不待言,当然是山区了。而“岗”者,山也。来这个大队插队的有5人,组成一个班。班长叫张乐业,他是原晋东南工人疗养院院长。他与范晓琦(原长治农职校教导员)在前双岗居住,吴允中(原长治师范教师)在牛家山居住,周化南(原地委干部)和我在后双岗居住。

我被安排在一个向阳院里,院里住着双岗大队党支部书记李花则。李花则是女中豪杰,她吃苦、能干,具有较高的理论水平,在群众中享有较高的威信。她对我关照有加。冬天全大队包括她自己都是烧本村煤窑产的“臭煤”。这煤含硫量大,烧起来呛死个人。然而她却叫人给我从外村拉了“香煤”取暧。

我们自己不起火,吃派饭。老乡常年的伙食是,早晨吃“不涌”就萝卜酸菜。什么叫“不涌”?其实就是用玉米圪糁做成的稠饭,大概取其稠而不会像水流一样涌动之意吧。中午吃掺了糠的玉米面疙瘩,晚上和子饭。虽然老乡的生活水平很低,但待我们如上宾。不管轮到谁家,中午都要给做一顿好饭。有时是白面条,有时是白面馒头,还有给做饺子的。听起来这饭好像很普通,可是在当地,这顿饭很珍贵。这里不是小麦产区,一年只分两次麦子,春节分一次,中秋节分一次,每次人均5斤。这点麦子磨成的白面能有多少?一年的这点白面怎么个吃法?这顿白面并不是全家人都吃,而是只给我做两碗,连他们的小孩子都不让吃的。我端起碗来,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怎么能吃得下这饭?可是不吃不行。我只得自己吃一碗,分给小孩子一碗,才算安心。我们的农民心地是多么的善良,他们的情操是多么的高尚!而我们自己正像白居易诗里所说,“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宴有余粮”。试问,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工作?

后双岗的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形状各异。我第一次参加劳动,是在一片高地上,这片地呈不规则的圆形。我和几个妇女在一起劳动。我看她们沿着地边向前走,手中的锄头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于是我照着她们的样子做。大概是我的姿势太“优美”啦,逗得她们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叫张忠厚的中年汉子看到我干活不得要领,便说:“老张,我来教你。”我忽然想到我备课时的第一条就是“教学目的”,于是我问他:“你们这转圈的目的是什么?”忠厚说:“这叫筑岸,就是把这块地的边缘筑松,将来好栽蓖麻。”我说:“好啦,我知道啦!”于是便沿地边也筑起来。

还有一次是和妇女们一块间谷子。我向她们请教:“妇女同志们,这多远留一棵苗啊?”她们告诉我:“二寸远留一棵苗。”我说:“好了,我知道啦!”我伸开手掌,四指并拢,看了看,恰好二寸。于是我用手量一次距离,留一棵苗,再量一次距离,再留一棵苗。不料她们蹭蹭地往前赶,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正在我着急之际,看见一个叫“莲子”的中年妇女返回来。莲子年龄较大,干活麻利,又老成持重。她看了看我笑着说:“老张,这谷子与谷子间的距离差不多是二寸就行,像你这样一棵一棵地量,那得干到什么时候呀?”看来种地太精确了不行,得用模糊数学。

慢慢地我和大家都熟悉了。在休息的时候,我给他们读报纸,讲时事,甚至唱歌。我成了她们的好朋友,好伙伴。

1970年7月,我被抽调到韩店公社韩店大队整党。我们这个工作组由3人组成。组长叫冯福堂,是韩店卫生院的院长。他五十多岁,温文尔雅。还有一位是工人小李,极谦虚谨慎。我们整党工作组和韩店公社书记秦争气一块儿研究整党事宜。会上分了一下工,决定由冯组长宣读文件,做整党动员;由我这个唯一的非党员宣讲党章;小李则上传下达,做组织工作。我宣讲完党章,党员们都竖起大拇指说:“有水平!”

在韩店呆了个把月,又调我们这个工作组去南王庄整党。我仍负责宣讲党章。在整党过程中,我与大队党支部书记纪全成了好朋友。整党结束后,我们这个工作组留在南王庄达半年之久,一边巩固整党成果,一边参加劳动。

南王庄在韩店之南,村里的房子分别建在一条河沟的两旁,多数人是解放前从河南逃荒上来的。他们很吃苦。在上世纪70年代,妇女们仍保留着纺花织布的传统,所以家里的被褥都比较齐整,但饭食却很差。我吃了半年派饭,顿顿是红面糊糊中煮着几块红萝卜,或者玉米面糊糊中煮着几块红薯,没有吃过一顿干饭。就这也是群众高待我们,他们平常吃的糊糊更稀,简直可以照见天。

有一次,我悄悄问纪全:“听说你们大队的亩产量不算低,为什么大家都是稀汤灌大肚呢?”纪全告诉我:“我们的产量并没有那么高。我们有两本账,一本是真实产量,一本是上报产量。因为上报产量高,所以交的公粮也多,所留口粮自然就少了。”我又问:“你们为什么要虚报产量?”纪全答:“因为上级在秋天把干部集中起来,搞‘秤杆上的阶级斗争,你不多报不行。”

看来有些基层干部要提高粮食产量不是靠解放生产力,不是靠农业现代化,不是靠科学种田等办法,而是靠高压政策,把粮食产量“逼”高。

1971年3月,整党工作结束。

7月,我带着三个月大的儿子返回双岗大队,继续插队。

一天比一天热了,妇女们出工的人数天天在减少。到了暑热难当、挥汗如雨的中伏天,妇女们都不出工了,只剩下妇女队长“丑闺女”一个人。丑闺女只有十八、九岁,长的并不丑,她高挑儿身材,面如满月,端庄而美丽。她肯吃苦,不耍滑,无负担,所以妇女们选她做队长。俗话说,锄头底下三分雨,越是暑热天旱,地越得锄,可是妇女们不出工,地锄不了,怎么办?丑闺女急得哭了鼻子:“我不当队长了!”于是我挑起了这副担子。

休息的时候,我去向老农讨教。有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农,身材不高,但精神矍铄,眼光里透着睿智。他对我说:“你把要锄的各块地都丈量出来,写在一张纸上,分到各人名下,限时让她们锄完。”我说:“给她们下了条子,她们再不出工怎么办?”老者说:“除非她们不在大队吃粮。”

老者是本村人,种了一辈子地,能不知道各块地的面积吗?当然知道。只不过他想考考我。测量土地的面积根本难不倒我,因为我知道一亩地是60平方丈。而丈量的办法是一跷五尺,一步一丈。如果某块地类似长方形,我就用长乘宽来计算面积,如果某块地类似三角形,我就用底乘高,再乘二分之一来计算面积。这样我用了一下午时间,经过测量和计算,把各块儿地的面积写出来,拿给老者看。他一手捻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说:“嗯,不错。你去下条子吧!”

我把条子交到有劳动能力的中、青年妇女手中。第二天我去上工,发现那些妇女早就在地里干活了。原来她们为避暑热,早晨4点就出工了,而且不是单干,仍肩并肩一块儿锄地,毕竟在一起干活是愉快的。丑闺女也破啼为笑,她也和妇女们一块儿干起来。不几天,我下达的任务都圆满完成。

事后我与老者聊起来,他告诉我,在牛家山有一个姓郭的小队长,就把田分到各户,分到你名下的田从耕到收都由你负责,这样耕、种、锄、收的质量也得到保障。

这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雏形吗?

斗转星移,转眼冬天到了。双岗大队党支部书记李花则受中村公社领导的委托跟我谈话,希望我到中村公社任妇女主任一职。我连忙说:“啊呀不行,我出身不好,怎能去公社当领导?”李花则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呀!”我又说:“我既不是团员更不是党员,哪能去当妇女主任?”李花则说:“不是党员,组织可以帮你解决。”看来她是有备而来。

我惊异了,想不到我们的基层干部能有如此高的政策水平。但是我还是愿意教书。

正在我忐忑不安之际,我的调令到了。

1971年12月,我被调到长治师范任教,从此结束了在农村工作的生涯。

我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我在各个平凡的岗位上努力奋斗,有过收获和荣耀,有过失落和委曲;享受过成功的喜悦,也品尝过失败的痛苦,但不论怎样,我都尽力了。我对得起养育我的祖国,对得起培育我的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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