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田 口述 范学贵 整理(上海市吴中东路500 弄83 号104 室,上海,200233)
20 06年5月20日,趁周光田同志90 寿辰之际,我到南京市江宁区第二医院拜访周老部长。 回想50年前,他是中共金坛县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我是金坛县团委的一名小字辈干部。 我俩机关办公室门对门,用餐在一个食堂,住宿同一个小院。 闲暇无事,他是个乐天派,喜欢拉拉二胡;我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青年,边走边唱。 后来,他调离了金坛,举家搬迁江宁,我们整整50年未见了。 彼此一见面,心中有说不完的兴奋与感慨。 这次到江宁,我是专程请他讲讲打鬼子的故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讲不完。 最感动我的,是他1946年12次跨越长江为新四军茅山留守处与中共中央华中分局之间递送情报那一段。当然烧毁鬼子的飞机的故事也很感人。因我写《 战斗在茅山下》 一书主题是抗日,再加上他的主意,所以先写了《 八百亩荒滩毁日机》 。
他当政治交通这一篇激动人心的文字,我整理几次,自己一直不满意。 老部长是中囯作家协会会员、纽约全球诗社会员,著作等身,获奖多多,文笔功底扎实,被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我写的东西如何交给他过目呢? 内心一直很纠结。 他已离开这个世界五年后,我决心尽力整理好这篇文章,表示对他的怀念。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9日,侵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 10月,国共两党在重庆谈判,达成《 双十协定》 。 为了建设一个和平、民主的新中国,新四军挥泪告别了支持部队八年浴血抗战的江南父老,大批主力北撤苏中。 而蒋介石却向国民党军各战区发出密令,再度实施十年内战时期的《 剿共手本》 ,“ 督励所属,努力清剿” 。 又连续向全国各地下令:严令八路军、新四军停留原地待命,不准接受日伪军投降。 命令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率部会同各地伪军坚守阵地,维持治安,等待国民党中央军前来受降。 命令各地伪军改编,授予各种各样的国民党军番号。 八路军总司令朱德与其针锋相对,向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下达投降命令:凡在八路军、新四军、华南游击纵队地区之敌,必须向八路军、新四军、游击纵队缴械投降。 表面上,抗战胜利后大家都讲和平建国,实际上国共两党磨擦一直不断。
按中共中央战略方针,中共中央华中局改为中共中央华中分局,在淮安中学成立。 书记邓子恢,副书记谭震林,常委张鼎丞、粟裕、刘晓、曾山,委员吴仲超等人。
为防止国民党反动派欺压新四军抗日家属和沒有北撤的伤残复员军人,新四军北撤时在茅山留下80 来号人,做好善后工作及保护性措施。 万一内战打起来,不足一个连人马还可以在山上打游击,以牵制敌人的兵力,减轻苏北压力。 中共党组织在茅山地区建立中共茅山工委,徐明任工委书记兼新四军茅山留守处政委,薛斌任工委委员、新四军茅山留守处主任,余慎任工委委员、金坛县特派员。
蒋介石为其“ 还都” 南京作准备,绝不准身边留下丝毫隐患,于是调兵遣将,进行“ 围剿” 。 仅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方就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 由于情况复杂,瞬息万变,为及时听到华中分局的声音,在那通讯条件差的年代徐明亲自赴华中分局请示过一次。 华中分局根据和平还是内战的局势尚未稳定的情况,命其配备政治交通员一名。 此人必须由革命意志坚决,有一定文化,头脑灵活,应变能力极强的年青小伙子担任。 徐政委考虑着谁来承担这一任务,脑子里一个个人过电影似地选择着。 这历史的使命便落到短枪队侦察员周光田的肩上。
下面是周光田的口述。
(一)
1946年初,徐明同志找我谈话,说局势严峻,困难重重,工委决定由你担任政治交通员,你的任务是把茅山工委的情况送到苏北,向华中分局请示汇报,把分局给我们的指示带回来。 你的意见怎样? 我说:“ 保证完成任务! ” 说完,徐明当即交给我一封信,向我交待了去华中分局路线。 十万火急,我立马动身。
我平生从来没有见过长江,只听说长江一眼望不到边,有好几里路宽,风大浪急,搞不好就要翻船。 不管怎么艰险,我既然向组织上作了保证,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当晚,我回到王母观,找到两名地下党员,请他们找只船送我过江。 他们找来了一个名叫徐三小的船民,这人本是江北人,来江南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吃的,是个老实持重的角色。 我就作为他弄船的帮工,开始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横渡长江传送秘密军情的使命。
1946年1月20日,这一天是农历腊月十八,夜色寂静,寒气袭人。 在神不知、鬼不觉情况下,我们拔锚离岸,撑篙背纤,由此地出发,一夜行程百来里,第二天早上已赶到武进县北长江口的小河镇了。 举目望去,江水滔滔,漩涡滚滚,风大浪急。 不管三七二十一,划入大江,扬帆远航。 小船随波上下起伏不停,几经周折,我头脑直晕,呕吐不止,几次昏倒在船板上,几次挣扎着爬起来。 经八个多小时的拼搏,终于到达苏北口岸。 当晚船停靠在泰州城北,我的身子像散了架,怎么也动弹不得。 一觉醒来,想到茅山留守处同志们的艰苦卓绝,想到徐政委与上级将失去联系的危险,我恨不得插翅一下子飞到华中分局。 立马起身,站在船头,双手向上伸展了几下腰板,精神又来了,继续前进。
敌人哨卡就在眼前,只得硬了头皮上!
哨兵叫靠岸听候检查。问:“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干什么的?” 徐三小沉着回答:“ 我家住盐城,去江南混生活,现在回家过年。” 哨兵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进舱翻了又翻,把六个鸡蛋往口袋里一揣,放行了。
过了敌军哨卡行船不久,便见到身着灰色军装的新四军,心里一阵暖流涌起,到家了。 在一个叫野营镇的地方定定心心烧了顿饭吃吃,再继续向北前进。 一路上,数九寒天天不冷,北风不刮刮南风,可说是顺风顺水。有着“ 南船北马,九省通衢” 之美誉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登岸观光的淮安终于就在眼前了。 我上得岸来,细心寻访,在淮安的一所洋学堂里找到了华中分局。
华中分局秘书长吴仲超(1954-1984年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兼党委第一书记)接待了我,我呈上茅山工委的信件。 他看完信后,又问了我有关情况,便安排我住下。
一天下午,吴秘书长带来华中野战军司令粟裕、华中军区司令张鼎丞听我汇报。 当我讲到一些同志被捕、牺牲时,粟司令沉痛地说:“ 留守茅山,众寡悬殊,同志们能坚持下来确实不易。” 他指示:“ 留守人员要立即分散,化整为零,进行小股活动,方可保存自己。 ” 并说,停战命令虽然公布了,但不能麻痹大意。 以后的局势如何,以及中央还有什么新的指示,分局会写信给你带回去。
吴秘书长还交代:“ 不要在同志们面前暴露你的身份,不要发生横的关系,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 并建议我把老婆、小孩带到船上,干脆装扮一户水上人家,来往于长江南北,这样就更能掩护自己,迷惑敌人,完成任务就更方便了。 我聆听着首长们的每一句活,并把它刻印在脑子里。
次日,大年初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阳光也格外鲜艳。 吴仲超把分局的信和报刊交给了我,我带着使命重返茅山。一路之上,船帆扬起,80 里水路仅四个小时,就闯过道道关卡,跨越长江天堑,来到小河镇。 我到朱家村地下交通站樊鹤林住处,联系到茅山工委。 徐明同志紧紧握住我的手,连连称赞:“ 完成得好,我相信你定能胜利归来的。 祝贺,祝贺。 ”
徐政委迅速召开了工委和各县武工队会议,传达了分局的指示。 依靠群众,团结统战;化整为零,分散各地;与敌斡旋,展开斗争。 国民党多次对我方进行拉网式“ 清剿” ,工委的活动如火如荼,有时不辞劳苦,连续战斗,一天一夜袭击几个敌据点。
(二)
二月中旬,我和徐三小二次渡江,向分局请求短枪和经费,并指名道姓要几位老同志回茅山。 这次一路之上比较顺利,除了春风春雨下个不停,老天爷与我们作对外,没碰上什么太大麻烦。
徐政委赞同吴仲超的谋划,决定买下徐三小的小船,叫我把妻子、孩子移上船,打扮成一户渔民人家。 我回到家中与妻春红商量,谁知她倒高兴地满口答应下来。
为了安全携带文件,我们添置了鱼网鱼篓,我化装成渔夫,春红化装成渔婆,带了三岁的女儿素凤上了船,在长荡湖里实习捕鱼划船技艺。 为便于夹带机密文件和小型武器弹药之类物品,还在船舱里做了两个暗舱。
春红是个朴实的农家妇女,生来壮实敦厚,聪明能干。 她从来没划过船,全靠一股子蛮劲,几天下来就把划船技术掌握好了。 我们在一起度过十年糟糠夫妻生活,情感深笃,从无一句高言。今天,她又成了我得心应手的贤内助,帮我去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真让我打心底里喜欢她,佩服她,甚至还有几分崇拜她。
(三)
三月中旬,我们夫妻开始执行第三次渡江任务。 这次,我们走的还是二次渡江线路。 船行至谏壁,正是晨雾弥漫,大江封锁。一个渔民对我说:“ 下半夜刮了一阵早潮风,俗话说‘ 五更起风波,小船港里躲’ ,就怕今天要刮大风了。 ” 果不其然,到了中午风一阵阵大起来了,我们只好躲入港湾,避开风头,到第三天才入江东下。
到了老山附近,大群江猪(江豚)在船前船后拱上翻下,我们第一次见此怪物,又在滔滔长江之中,心里吓得直打鼓。 同行另一条船上老大爷见了安慰道:“ 不要怕,江猪不敢碰船板,碰到船板龙王斩。” 我们听了才三分定下心来。
(1)在实施混凝土涂层前,为了保证其最终效果,避免混凝土表明杂质混入涂层影响到其效果,需要对混凝土表明进行科学处理。具体内容包括出去杂物、填平其中的凹陷,具体方法就是利用与混凝土相同品质的水泥砂浆来填补混凝土结构表明存在的各种缺陷,促使其形成一个光滑平整的平面;针对混凝土结构表面上附着的碎屑、凸起和其他杂物,可以使用铲刀将其清除;对于混凝土结构表面的油污等难以清除的物质,可以使用对应的溶剂进行清洗,清洗完成后需要使用干净水进行冲洗,保证混凝土结构表面清洁。在实施涂装前,混凝土结构表面需要达到平整、干净、无凸起和凹陷、无油污的效果。
不一会,只见前面有一片白花花的浪涛。 这是三江汇流之处,无风也起三尺浪,船身猛然上下颠簸,春红吓得脸色苍白,我立即扳过船舵,绕过涌浪。 沿芦滩进港,来到了大桥敌军哨所,只见许多船只靠边不准通行。 我便主动向桥上哨兵说情,哨兵说:“ 长官有命,大小船只一律不准通过! ” 又看到岸上国民党兵增加了许多,气氛极为紧张。 我便内紧外松地回船撒网打起鱼来。 等到哨兵换岗时,乘机把船移往大桥下,新哨见我捕鱼,没有过问,就这样混过了哨所。于是,我们赶紧直奔高邮。到了新四军江南办事处(即华中分局江南工委),主任彭炎(建国后任故宫博物院第一副院长、党委第二书记)接待了我。
我在高邮住了几天后,彭炎同志把我叫去,让警卫员发给茅山工委4 支木壳枪(用木制枪套的驳壳枪)、150 万法币,还有一大叠书刊,命我带回去。 完事了便跟随我一起上了船,察看了船上的暗舱,满意地笑着说:“ 周光田同志真是个会动脑子的人,这个设计巧妙极了,敌人就是透视眼也不会看得出来的。 ”
四月上旬,我们这个渔家夫妇,带着女儿又由苏北向江南航行了。 这次由于船上带着枪支、经费、书刊,我们特别谨慎地选择了一条返程路线,即从泰州渡江。 当我们到达四方口敌人哨所时,只见那里搜查很严,一些往江南去的船民因为回答不对敌哨兵胃口,就遭到拳打脚踢,一时气氛相当紧张。 我们应急对付,把船开到对岸,撒网捕鱼。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上昼,来了几只做生意的大船,哨兵见取财机会来了,纷纷上船检查,我顺手把船靠到大船旁边,并主动对大船上的哨兵说:“ 我们想到前面去捕鱼,请先上我的船看看吧。” 这一招还真有效,一个正在检查的哨兵说:“ 去! 去! 去! ” 我连忙打起双桨,迅即离开哨所而去。
从口岸出发,在江上行船个把钟点光景,约中午时分江上刮起大风,大浪突起,船身倾斜到一边侧着前进,危险万般。 我一手拉住篷绳,一手紧握舵柄,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 一阵风来,就放松篷绳,让过风头;一个浪尖打来,就紧扳舵柄,使船身超越浪尖而过。 此时此刻,船舱进水,我爱人拿了木盆,使出吸奶的力气把水一盆一盆往外泼。 三岁的小女儿吓得直哭,我们各自应付这场战斗,谁也顾不上她。 好不容易把小船驶进扬中的一个小港,船上衣被全湿透了。 当晚,我们抱着女儿和衣而卧,女儿梦中被恶浪惊醒好几回,哭着叫妈妈,妻内心是一阵阵疼痛,担心女儿要吓出病来。
次日,风停浪息。 我们出江东下,回到金坛地区。 4月16日下午,在茅东县九龙圹(今句容春城)联系上徐明政委,将华中分局指示及所带物品、现金、枪支全交给了他。
第二天上午,句容县武工队首先听到分局精神传达。 内容是:一、停战命令下达后,蒋介石亡我之心不死,仗着有美帝国主义撑腰,调兵遣将,抢占战略要地。 为此,我予以迎头痛击,他在东北战场吃了大亏。 时局发展,有可能进入和平民主新阶段,有可能打内战。 中央的方针是:争取和平,准备打仗,作两手打算。 二、要进一步做好地方士绅和伪乡保长的统战工作,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支持我们。 深入发动群众,发挥地下党组织作用,展开合法与“ 非法” 斗争。 三、我们要有和平民主的诚意,并要有迎接内战的思想准备。
当我怀着敬仰的心情,聆听着徐政委那浙江口音一字字一句句声情并茂的表白时,怎能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的传达报告呢?
这天,1946年4月17日,这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 听完传达正准备转移,遭国民党74 师171 团包围,机枪火力封锁了大门。 徐明同志命令突围,向敌人投出一排手榴弹,敌人不仅机枪哑了,还倒下好几具尸体,纷纷逃窜。 这时,同志们异口同声发出吼叫:“ 冲啊!杀啊!” 机枪手丁志明端着机枪在前,徐明随后第二,短枪长枪一齐上,一鼓作气突出重围。 此时,东面高地又有敌人火力点射来,徐政委命丁志明还击,掩护同志们撤退。 可两颗罪恶的子弹打中徐政委腰部和腿部,徐政委倒在血泊之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年他27 岁。
晚上,我回到九里河边,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春红,她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第二天,我迅速找到茅山留守处主任薛斌和工委委员余慎,请示今后任务。 他们商量后,立即写信交给我送华中分局,并确定丹阳与金坛交界的井巷村薛毛小家为新的秘密联络点。
(四)
4月20日,我开始了四渡长江。 这次选择在镇江为渡口。 经过镇江到扬州湾头,敌哨与我军前哨隔岸相对,应当说是一条近路。 可到了湾头时,发现敌封锁更严,不让通行。 这里河面宽,流量急,无法以取鱼为掩护,只好把船停靠哨所边麻痹敌人,眼巴巴看着对岸邵伯防区,耐心等待着。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条大船派人上岸进了哨所,不一会回到船上,五条大船一起启航,不用分说,肯定丢下买路钱了。 这时岸上两个哨兵连忙进入哨所,就怕分赃丢了他们。 我灵机一动,急忙向春红使个眼色,拔缆桩,握双桨,猛划几下,插入五条大船中间,直下邵伯湖。 当哨兵出来发觉时,我已驶出半里多路远了。 哨兵高喊:“ 回来! ” 大船上的人误以为叫他们,高声答道:“ 长官,你们已拿去二万五啦! ”“ 那只小船呢? ”“ 一齐包括在里面啰!” 我大声应道。 哨兵眼看远去的小船,只好罢了。
我使劲猛划双桨,直向湖心冲去,沿运河而上。 小船飞快地进入我军防区,顺利到达江南办事处。
彭炎同志听了我汇报徐明牺牲的消息后,心情十分沉痛,觉得问题重大,事不宜迟,便立即派人向华中分局汇报。 不几天,分局指示,余慎同志接替徐明的茅山工委书记职务。
江南办事处秘书鲁毅是余慎同志爱人,她知道我将要与余慎同志联系,特向我了解余慎同志情况,还托我带信给了余慎。
回到江南,我把组织上的任命和鲁毅的私人信一齐交给了余慎。 他详细地问了沿途情况,我一一作了汇报。 几天后,他交给我一封信说:“ 根据斗争形势变化,我们今后战斗范围不只限在金坛县境内,有时要转入其他地方活动。 因此,一般要三五天联系一次。 你来时要注意隐蔽身份,避免泄露秘密,惹来麻烦。 ”
此后,随着苏北战局变化,敌人疯狂向茅山增兵,企图扼杀我留守处武装。 我这只往返于大江南北的小渔船,完成任务愈来愈艰险了。
(五)
五月中旬,我第五次渡江。 这次我们带去的不仅是茅山工委的信,还带地下党员蔡玉林的弟弟蔡玉文到苏北参加新四军。 回江南时又带了华中分局派来茅山留守处工作的韩金法、王德顺两位同志。
新四军华中军区司令部护照
徐明烈士(1920-1946)
余慎烈士(1910-1946)
薛斌烈士(1911-1948)
5月23日归来途中,船近宜陵敌军哨所时,听说哨卡盘查很严,我们觉得船上有三个青年小伙子太显眼,立马商量对策。 决定当晚不过关,第二天一早韩、王二人改走一段岸路,约定中午相会地点,再同船过江。 即兵分二路,韩、王上岸向目的地走去,我和春红打鱼闯关。 这次碰到的哨兵一点也不让,非要上船检查不可。 哨兵把舱里舱外打量一番,伸手掀开船板,把隔舱梁敲得咚咚空声响。 眼看暗舱就要暴露,春红马上大声叫起来:“ 老总,不能敲,这样敲小破船就要散板了! 不好,不好,船被捣漏了! ” 她一面拿瓢向外刮水,一面唠叨。哨兵看了赶紧夹着尾巴逃走了。 这一着是春红的绝窍。 原来,她急中生智,见险象将出,顺手拔开活塞,把活水仓里的水哗哗地放过来。 哨兵真以为闯祸了,吓得立即上了岸。 我急忙划桨离开哨所,春红仍一瓢一瓢把水向外戽,直到脱离了哨兵视线再把木塞塞起来。
中午时分,船行至与韩、王二人约定地点,却不见两人踪影。 是途中出了问题还是什么? 我和春红带着不安的心情,将小船隐蔽到芦苇丛中,遥望许久。太阳已经西斜,仍不见人影,只得把船向江南开去。 一到井巷村,我就化装成卖萝卜干的,挑担叫卖,联络到工委,才知道他俩十点钟搭上便船,提前到了江南。 一场虚惊才了结。
(六)
第六次渡江。 这天,余慎同志送我上船,顺便看看我爱人,并亲切地抱起女儿素凤,问寒问暖。 他见到小船这个家,感慨地说:“ 你们在这小渔船上,不但劳动付出,生活也够艰苦的呀。 然而,肩上的担子确是不轻的。 扛着革命重任,长途跋涉,走南闯北,随时都有牺牲个人生命的危险。 正因为如此,你们的功劳是大大的,光荣是属于你们的。” 稍停一会儿,他话锋一转说:“ 艰苦,这是党对我们每个共产党员的考验,只有具备钢铁般的意志,毫不动摇的信念,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经受得住这种考验。 我曾在国民党牢房里坐了三年多,不管他们怎么折磨我,总是无法从我嘴里得到一点东西。 最后,敌人没有办法,只好放了我。 ” 他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子,捋起背后衣裳,我们看到他背上留下约七八寸长的疤痕。余慎同志说:“ 这是国民党给我上了最好的一课!” 我说:“ 是给我们共同留下的深仇大恨! ” 春红痴痴地望着余慎同志,接受着眼前活生生的教诲,她心底里也扎下为革命准备牺牲一切的决心。
这次渡江,形势更加严峻。 国民党在解放区边沿调集大批兵力,荷枪实弹。 驻扬州敌军积极准备从仙女庙、邵伯湖进攻我军前沿。 我们划着小船从敌机轰炸扫射下到达高邮,见到彭炎同志,才完成任务。6月20日,走原路返回江南。
(七)
第七次渡江。 当小船划到老山附近时,才发现这次要通过的小河港已被敌人用木桩把港封死。 只得顺江东下,从泰州口岸进港。 小船刚到口岸,忽见港口停了一艘军舰,敌兵纷纷登岸,关卡有船被扣,有人被打,气氛紧张。 我和春红伪装捕鱼,混过两道关卡。
晚上停在泰州南门小河沟里,同歇的还有一只江南来的小船。 第二天,我们经乌金荡、马家荡,那只小船紧随其后。 我们开始警觉起来,仔细观察,那船上有一对夫妻,舱里坐着一商人模样的人。 心想,难道我们被特务盯上了? 春红倒有另一番想象:“ 也可能是新四军呐。 ” 我低声交代:“ 暂不暴露,提防万一。 ” 当晚,这只船又跟我们停在益林镇。第三天下午与我们一齐到达淮安。我拿定主意要将此人弄清他的真面目,等他先上岸,我尾随其后,可那人鬼得很,一眨眼不见了。 我只好去华中分局办事处,一进门见吴仲超正在接待这个“ 商人”。 我俩在此相见,惊疑一笑,吴秘书长叫我明日再来。 晚上,我到分局招待所,才晓得这人是留守太湖的徐行。
第二天上午,吴仲超给我一份“ 七一” 指示,要我把它背下来,回来口头传达。 我仅读过小学五年级,这对我来讲是道多么难的难题啊。 但想到分局指示对茅山工委下一步开展斗争的重要性,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指示,一遍又一遍往肚皮里啃,白天过了,晚上再啃,直到把三千多字倒背如流。
7月6日,我让春红休息,乘夜到高邮,正赶上去镇江班船。 船主是夫妇俩,我一上船就帮着撑篙划桨。 一到敌哨我便跳上岸用绳子拉住船,让哨兵上船对乘客逐个查问,敌哨把我当船上伙计放过。 就这样,我混过几道哨所,便到了镇江。 迅即乘火车到吕城站下,步行30 华里到井巷。 地下交通员薛毛小代我联系到余慎,我立即口头背诵华中分局指示给余慎听,他边听边记,又亲笔抄一份交熊兆仁﹙抄件存镇江地委817 案件办公室﹚。 余慎同志说:“ 分局指示很重要,我们立即传达贯彻。 过两天,你再去淮安向分局汇报我们传达贯彻情况。 ”
(八)
第八次渡江。 7月14日,我军苏中七战七捷的第一战“ 宣泰之战” 获胜。我带着余慎同志向分局汇报茅山情况的信,由原路抵达淮安。 准备回来那天,吴秘书长给了我一封公函,又发我一张护照,说:“ 这是对你担任政治交通员的信任,要妥为保存。 ” 我打开看时,见是一张新四军华中军区司令部的护照,编号是人字第154 号,盖着军区长方形大印,还盖有司令张鼎丞,副司令粟裕、张爱萍,政治委员邓子恢,副政治委员谭震林五位军政领导人的蓝色签字章。 在这以后,风雨30 多年来,我一直把这张护照当作珍贵文物妥善保存着。
这次回江南,我们沿运河而下。 到扬州敌哨时,遇到哨兵上船检查,将两包老刀牌香烟塞给他,那哨兵连忙藏进怀里,一挥手放行了。
第九次渡江,任务不变。 港口封锁,哨卡重重,险象环生,无一例外。 此时“ 七战七捷” 已结束,我军以歼五万余敌,为北移扫除了障碍。我已多次北上南下,摸到个中一般规律,对付天灾人祸取得了一定的经验了。 过关还算顺利。
(九)
第十次渡江是入秋季节九月天了。长江北岸各条小河入口都打上木桩封死,只限几条主要入江口可以通行。 这时,邵伯湖与扬州地区战斗正在进行。因此,我只得从扬中渡江这条线走。 当船行至四方口桥头哨所时,封锁更严。见哨兵换岗,我眼见手快,把小船掉过头来,在桥下捕鱼。 新岗哨兵见了吆喝道:“ 从哪儿来的?! ” 我用手向北一指:“ 从里下河那边来,到江边捉鱼。 ” 愚蠢的敌人中计了,吼道:“ 退回去! 退回去!” 我求之不得,连连说:“ 是,是。” 调转船头向北面划去。 混过哨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可又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沿途都有还乡团横行霸道,向我们敲诈勒索,要钱、要鱼、要香烟。 更有的还冒充新四军,我看那些家伙行为不端,就给一两包烟或几个鸡蛋了事,“ 护照” 是绝不轻易拿出来的。 到了野营小镇已没有东西应付了,两个坏家伙不见油水就不放过我。 就七拉八拽,把我揪进一间瓦屋。一个像头头的家伙,盘问几句,最后问道:“ 你说中央军好还是新四军好? ” 我神态自若地回答:“ 当然我们中央好哪!”那头头得意地说:“ 让他走吧。”我也得意地上了船发笑了。
过了兴化,遭遇敌机袭击,好几次俯冲下来扫射,我们都在咯咯咯的扫射声中逃脱。 后来我们干脆把船划到芦苇沟里行走。 这样走走躲躲好不易到了淮安。 这时华中分局已迁至涟水以东靠近阜宁的乡下,一个叫陈集的地方。 我又往陈集赶去,这才联系上吴秘书长。 旋又去党校看余慎夫人鲁毅。 她一见我就对大家说:“ 你们看,我娘家人来啦。 ”当晚,她关心地问了江南斗争情况。
第二天上午邓子恢来党校做报告,鲁毅向领导请示,允许我参加听。 邓子恢同志说:“ 中央提出不求一城一地得失,而在于敌我双方有生力量的消长。这是我们的方针。”又说:“ 过去,那么几个人在山上打游击,还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主义。 现在我们有正规军120 多万,民兵220 多万,有一万万多人口的解放区,全国人民都拥护我们,我们是正义的战争,难道还不能打倒蒋介石吗? ……”我听了这个报告很受鼓舞,更增强了解放全中国必胜的信念。
几天后,吴仲超把写好的信交给我带回茅山工委。 临别时,鲁毅同志对我说:“ 我们可能撤到山东去。 ”
9月26日,我从宜陵这条路线回江南。 一路上,仍是不断地躲避飞机扫射,还乡团敲诈。到达江边也仍然封锁严密。我们将船靠在几只大船后面,捕捉行走机会,因为我们摸透了国军贪财的本性。 第二天傍晚,果然敌军几个小头头一路叽哩咕噜上了大船,我估计是谈判放行条件的,说不定今夜就放。 当晚,我和春红不睡觉,密切注意大船在黑暗中动向。 等到半夜,真的大船开动了,我连忙用绳系在大船后面,像一只小舶子悄悄通过哨所。 一离险区,我赶紧解开缆绳,驾起双桨,天不亮就到达江南。然而,不幸却在第十二次渡江中等待着我们。
(十)
1946年10月上旬第十一次渡江,完成了送给华中分局《 关于茅山斗争形势》 的信件和带回《 分局对茅山工委开展游击战争、配合主战场指示》 的任务之后,11月中旬,我和春红又开始了第十二次渡江之行。
这次为了避免还乡团找麻烦,即从镇江渡江,沿大运河北上。 到了陈集,水路已到顶,我改从旱路去梁岔,知道华中分局又转移到陇海路边的马厂地区。走了两天,联络上吴秘书长,他告诉我说:“ 分局将并入华东局,正准备向山东转移。 我们已派张德福同志去打通茅山工委与苏浙皖特委的联系,你这次回去,余慎同志要派你担任苏浙皖特委的通讯联络。 ”
不几天,吴仲超给了我信件,还有一卷报纸和几本介绍游击战争的书。 回来时,同行的还有华中分局派往江南坚持斗争的周福义同志。 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是在溧阳县横涧地区活动的区农会主任,我们本来就认识。
我和周福义离开华中分局,从马厂出发,步行往回走。 由于涟水战斗仍很激烈,只好由涟水以东绕道,走了三天多才到陈集。 把周福义安排在一家小旅店内,我找到自己的小船。 焦急地等了十几天的春红不明我的下落,陈集虽离涟水60 多里远,可战争的炸弹声、炮声不绝于耳,她十分为我担心。 她一见面就说:“ 快走,快离开这个地方,太危险了。 ”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着周福义出发。 当小船行至益林镇时,突然一敌机低空插来,我连忙靠岸都来不及,啪啪啪三发子弹扫射下来,打在船尾后面水里。 船一靠边我们就上岸,伏在河坎下面,谁知罪恶的敌机又调转头来俯冲而下,春红刚抱起素凤,“ 轰” 的一声,一颗炸弹落在她身后爆炸了。 她在强烈震荡下昏倒在地,素凤滚翻到水边。 周福义冲过去将她背到岸坎下,我抱回小女儿,伏在坎里。 这时敌机在益林镇乱炸乱射一通后,扬长而去。 我和周福义将春红及小孩迅速弄上船,划到对岸小河沟里,这时才发现春红没有外伤,但头部受到剧烈震荡,醒来时直叫头痛。 这成了她不治之症,也是对她致命的一击。
当天,我把船划到汜水住下,这是国民党占领地,已离开火线。 由于春红脑伤,她再也经不起颠簸,小船一时不能渡江。 我和周福义研究后,决定利用他的一张国民党通行证,先将他送到大运河边,乘班船去镇江,联络工委余慎同志。 送走了周福义,我请翻船站工人帮我把小船翻进大运河,进入高邮湖芦荡。 那里渔民知道我爱人脑震荡,怀孕出血,热情地送来了几只大乌龟,说龟肉可治孕妇出血症。 又送来一条三斤多重的草鱼,说草鱼头蒸了吃可治头晕。末了,又分文不收。 这种同胞兄弟般情义,令我终身难忘。
离开高邮湖后,我们按照渔民兄弟指点的新路线,穿过高邮湖、邵伯湖,到了扬州西北面。 在过湾头时,花了几元钱,领了一张通行证,顺利回到江南。1946年12月底一天,我们过了丹金漕河回龙桥,进了朱家闸,把船停在离井巷村半里路的地方,趁夜摸黑到薛毛小同志家。 一推门,见毛小妻头扎白布,抱着不满三个月的女儿粉粉,正坐在灶角旁哭。 我带有不祥预兆地问:“ 毛小呢? ”她边哭边答:“ 毛小被国民党抓去打死了,今天已五七了……” 住在隔壁的叔叔问道:“ 是谁啊? ” 毛小妻子答道:“ 是江北那个卖萝卜干的。 ”他叔叔忙走近隔墙小窗口,低声对我说:“ 余政委11月25日在金坛东门外大荒田牺牲了。 这几天村上很紧张,常有陌生人在村上转,你必须赶紧离开这里。”这噩耗犹如晴天霹雳,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将身上仅有的一元钱丢给了毛小妻子,在她悲愤中我不得不挥泪迅即离去,连夜把船划进拓塘芦苇丛中。
那天晚上,我和我爱人万分沉痛地回想了许多往事。 一年多来,蒋介石残害了我们多少抗日之士,徐明、余慎这样的好同志没死于日寇屠刀下,却死在中国人自已手里。 我们夫妇悲愤地相互鼓励着,一定要尽自已的努力,争取为解放全中国而奋斗到底。
余慎同志牺牲后,薛斌主任继续领导茅山工委部分武工队员分散隐蔽,打击敌人。 1947年1月,薛斌同志负伤去上海医治,被叛徒出卖,1948年12月28日被秘密杀害。 茅山留守处斗争处向低潮。 而后,华中分局相继派往江南的一批批干部和武工人员先后到达。在康迪、洪天寿等同志领导下,继续高举茅山工委的旗帜,对敌斗争一天也没停止过。
随着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的胜利,1949年春,工委筹粮筹款,迎接大军渡江南下,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创下了不朽的功绩。
正当福祉降临我们身边的时刻,与我风雨同舟,吃尽千辛万苦的妻子春红因头晕症发作离我而去了。 现在想来,唯一可告慰她的是祖国改革开放一日千里,欣欣向荣,儿孙们都有了自己一份工作,我们祖孙三代和全国人民一样都生活在幸福之中,你可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1]茅山新四军纪念馆编:《新四军与苏南抗日根据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
[2]中共溧阳市委党史工委等编:《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抗日图志》。
[3]张燕.陈书华编著:《从水西村走出来的共和国将士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
[4]丹阳市史志办公室编:《锋火丹金武》,中央文史出版社,2011年。